李兔兒無奈地說:“那是那是!”
邱丙生說:“你吃早飯了麼?”
李兔兒說:“兒子跑了,哪有心思吃飯!”
邱丙生說:“那就在我這兒隨便吃點什麼!”
見李兔兒同意了,他又說:“你那天看李虎的分數時,是不是已看到啟明的分數了?”
李兔兒點點頭,說:“我不敢說,我怕你又往那幾瓶健力寶上麵拉。”
邱丙生說:“看在你還坦白,也看在你兒子跑了的麵子上,我不提健力寶的事了。不過你得回答我:李虎落了榜,你打算今後怎麼安排他?”
李兔兒說:“現在大學裏招自費生,我已準備好了,多花幾個錢,也要讓李虎上大學。”
邱丙生說:“自費生要出多少錢?”
李兔兒說:“萬把塊錢左右!”
邱丙生說:“也虧得你敢想。”
李兔兒說:“有錢不給兒子用,留著幹什麼呢?”
邱丙生說:“你有幾個兒子?”
李兔兒說:“李虎是老大,下麵還有老二李豹和老三李熊,都在讀初中。”
邱丙生說:“你是不是也準備將來讓他們讀自費?”
李兔兒半天不說話。
邱丙生說:“你就不打算留點養老的錢?”
李兔兒好久才歎出一口氣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管不了那麼遠。我好想不通,讀自費的事,李虎同意了,錢我已準備好了,考試之前,怕他進考場緊張,我還將存折給他看了。可他為什麼要離家出走,連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邱丙生說:“他身上帶錢了沒有?”
李兔兒說:“他偷著從抽屜裏拿走了兩百塊錢!”
邱丙生說:“這就壞了,有兩百塊錢作路費,可以跑很遠呢!”
他轉身叫媳婦去將啟明喊醒,趕緊問問情況。
媳婦先將手指在門上輕輕叩兩下,嘴裏還溫柔地喚著兒子的名字。見沒動靜,她便用力敲了幾下,並大聲叫著:“啟明!起床了!”
邱丙生在一旁也豎起耳朵聽。
可房裏沒有一點回聲。
邱丙生有些慌,親自上去大聲吼了幾下,依然沒有半點反應。
李兔兒說:“莫不是啟明也跑了?”
邱丙生急了,一腳將門踹開。房裏哪有一個人影。後窗開著。邱丙生伸頭一看,後溝裏有兩排腳印。他轉身後,見桌麵上有張紙條,上麵寫著,你們別找,我和李虎一道出去了。
邱丙生回到自己房裏,閂上門獨自搗弄一陣,然後開門出來說:“這細怪種兒,出門去怎麼沒帶一分錢呢?”
媳婦聽了此話,連忙到廚房裏轉了一圈,一會兒回來說:“他將我的四十二塊錢拿去了。”
邱丙生說:“你哪來的錢?”
媳婦忙說:“你別瞎猜,這是我平時一角兩角地攢起來的。”
邱丙生本想罵她幾句,見李兔兒在一旁就忍住了。回頭反說李兔兒:“都是你兒子這個鬼領頭,若是啟明出了點什麼問題,我可找你說不清。”
李兔兒說:“你真是惡人先告狀,李虎平時在學校裏對啟明總是言聽計從,這回也一定是他的主意。”
邱丙生說:“出了學校就變了!社會早改了革,誰的錢多誰說話算數。”
他倆又開始吵,邱丙生的媳婦忙插進來說:“現在不是吵的時候,得想辦法將他們找回。”
邱丙生和李兔兒聽後,立即不吵了。二人悶坐了一陣,邱丙生的媳婦提出趕緊到鎮派出所去報案,邱丙生和李兔兒都依了她的話。
他們坐機動三輪車到鎮上後,一切事情都由李兔兒包了。李兔兒和各方麵的人很熟,遞上去的煙盡是阿詩瑪,根本就沒有邱丙生說話的機會,事情很快就辦好了,派出所的人要他們先等半個月,看這期間他們能不能自己回來,若到時候沒有回,他們就發尋人啟事。
邱丙生在家裏度日如年,一天到晚找茬兒和媳婦吵架。媳婦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讓兒子將她藏著的私房錢偷走作為出走的路費,一句話也不敢回敬。盡管這樣,她還是挨了邱丙生的兩頓揍。一次是她將粥煮硬了點,其實是媳婦見邱丙生自己拿了筷子坐在飯桌邊,少燒一把火就將粥盛上來。二次是她喂豬時,不小心將一把葫蘆瓢摔壞了。邱丙生打她時,下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狠。媳婦明白,這是因為邱丙生太愛兒子啟明了。所以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挨了打後要傷心好幾天,邱丙生的拳頭一停,她就不哭了。
李兔兒天天來和邱丙生碰頭,互問有何消息沒有。可七八天過去了,啟明和李虎的蹤跡一點也沒發現。
第九天上午,吳支書派村裏的婦聯主任送信來,說派出所的人帶信要邱丙生趕緊去一趟,有他兒子的消息了。
邱丙生正在田裏扯稗草,聽婦聯主任談過後,連忙在水溝裏將手腳上的泥草草洗了一下,穿上涼鞋就往鎮上跑。
上了大路,他攔住一輛機動三輪車,一溜煙到了鎮上。不待車停穩,邱丙生跳下來就想跑。
開車的人一把拽住他:“你還沒有給票錢呢!”
邱丙生說:“下回再一齊給你。”
開車的人說:“我認識你,你別想賴帳。”
邱丙生說:“我不是那種人,我有急事,身上又沒帶錢,你就方便一回吧!”
開車的人不情願地鬆開拽住他的手。
邱丙生進了派出所的院子,卻找不到一個穿警服的人。辦公室的門雖然開著,裏麵隻有兩個小孩在下軍棋。
等了一陣,他聽到走廊上有人急急地走著,以為是派出所的人回來了,忙站起來迎著。可進屋的竟是李兔兒。
李兔兒不滿地說:“你得到了消息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邱丙生說:“派出所隻讓我一個人來。”
李兔兒說:“他倆是一起行動的,啟明有消息了,李虎不可能沒有消息。”
邱丙生忽然大起聲來說:“你生什麼氣?你不是已趕上了麼?”
這時,外麵進來一個人,他倆見了忙喊徐所長。
徐所長笑眯眯地對邱丙生說:“老邱,你兒子真是風流種哇,這麼小就開始搞妓女?”
邱丙生說:“徐所長,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徐所長說:“我在說正經事呢!你兒子啟明在廬山那兒嫖妓女,被公安部門抓住了,他們來電話,要我們去人取他回來。”
邱丙生氣得臉發白,結結巴巴地說:“這細怪種兒,我要一爪子捏死他!”
停了停,他又說:“我回去,我不要這個兒子。”
說著他就要走。
徐所長在後麵一拍桌子,說:“這可不是你家!你兒子出了事,你想開溜?”
邱丙生乖乖地轉回來。李兔兒趁機勸他幾句,說嫖女人算不了什麼大錯,吳四歌這大年紀不也還在幹這種事,哪個男人不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像路過果園時,隨手摘了一隻果子,不能算作偷,隻能說是嚐個鮮。
李兔兒的話將徐所長說樂了。二人開了幾句葷玩笑後,又轉入正題。
最後,他們商定,下午就出發去廬山取啟明回。派出所出麵借一部吉普車,由邱丙生出汽油錢。李兔兒想早點從啟明嘴裏問出李虎的情況,也要跟了去,他答應吃飯的錢全部由他負責。
9
到廬山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鍾了。
他們找到那家拘留所,拘留所的頭頭不在,隻有兩個值班的。徐所長知道邱丙生家裏不寬裕,想早點將啟明取出來,連夜趕回去,省下今夜的住宿費。可值班人員當不了家,非要等第二天上班後,由頭頭來辦理這事。
徐所長見他們不肯通融也沒有辦法。便提出先見一見啟明,好讓父子雙方都放心。
值班人員帶邱丙生到了拘留室,開開門朝裏麵喊道:“邱啟明出來!”
不一會兒出來一個人。邱丙生見了不禁一愣,來人不是啟明而是李虎。他正要對值班人員說叫錯了人,李虎在一旁直朝他使眼色,要他別說破。他忍了半天,終於沒說出真相,勉強和李虎說了幾句,就叫值班人員將他重新關起來。
出了拘留所,上街找旅社時,邱丙生說:“今晚住最好的賓館!”
李兔兒驚訝地說:“上百塊錢一個鋪,你付得起錢麼?”
邱丙生說:“這錢自然有人給我付!”
徐所長覺出了蹊蹺,便折衷找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小賓館住下來。一個四人間,一夜也得付一百二十塊錢。
進了房間的門,邱丙生就指著李兔兒的鼻子罵起來,說:“你兒子是個畜牲!”
李兔兒說:“你幹嗎要罵人?”
邱丙生說:“我還要罵你這個老畜牲。你兒子自己嫖妓女,卻往啟明頭上栽贓,假冒啟明的名!”
邱丙生說著就上火,揮拳要打李兔兒。徐所長將他拉開,等問明是李虎在假冒啟明之名後,他也生氣了。
徐所長說:“老邱,你可以告他損害啟明的名譽,要他賠償損失!”
李兔兒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抱著頭蜷在沙發裏不出音。
邱丙生罵夠之後,要徐所長明天一早去拘留所將情況說清楚。徐所長沉吟一陣,說這事現在如果說清了,李虎可能還要關上十天半月的。李兔兒聽了立即抬起頭來,央求徐所長和邱丙生千萬莫現在說破。邱丙生不肯,他不願啟明背這個黑鍋,這種事太丟名譽了。李兔兒提出由他給名譽賠償費。邱丙生認真想了想就同意了,並隨口開價要一萬元,李兔兒不同意認為太多了。
二人正在爭執,房間的電話響了。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司機拿起話筒問了幾句後,不動聲色地將話筒交給邱丙生,說是找他的。邱丙生嘀咕一句什麼,接過話筒就問對方是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問他要不要打炮。邱丙生不懂問打什麼炮。電話裏的女人說就是陪你睡覺哇。邱丙生嚇得連忙將話筒壓上。惹得大家都笑起來。見大家都是極老練的樣子,邱丙生因自己的少見多怪而不好意思起來。幸虧徐所長安慰他說初次出門的人都是這樣。隻有少數人膽大,李虎可能就是因為膽大,讓打電話的女人進了房而吃虧的。
回頭邱丙生和李兔兒又開始討價還價。邱丙生認為反正出了這種事,李虎的自費大學是讀不成了,不如用那筆錢買個好名聲。李兔兒說事情沒到最後,誰也說不準。爭到最後,還是徐所長拍板,讓李兔兒出兩千塊錢將這事兒了斷了。李兔兒咬咬牙答應下來。邱丙生仍不幹,他說兩千塊錢怎麼能送兒子啟明去讀自費大學呢。徐所長要他別太貪心,這事如果叫法院判還給不了這麼多。邱丙生隻好同意這個數。
第二天,他們將李虎接出來一問,方知李虎果然是通過電話同妓女搭上鉤的。李虎要給啟明約一位,啟明不幹,還勸李虎也別幹。李虎認為幹與不幹身上都沒記號,別人也不知道。啟明見勸不住,就走了。李虎不知行規,那妓女也欺負他是個雛兒,故意先不說價,事後開口要一百塊錢。李虎身上隻剩下四十幾塊錢了。二人一吵,被巡夜的警察發覺後捉了去。審問時,李虎謊稱自己是啟明。
不管怎樣,找著兒子總比沒找著強。邱丙生見李兔兒和李虎一起坐在車內,心想倒不如李虎真是啟明。
過了一個星期,啟明仍不見回來。
這天,李兔兒如約將兩千塊錢送來。二人說起誰家的孩子已收到錄取通知書時,不免相互唏噓一番。
後來邱丙生問李兔兒,李虎讀自費大學的事,李兔兒支吾著說還沒有一點眉目。
邱丙生上派出所去了兩趟,徐所長說已發了公函到附近各縣的公安機關,假如他們發現無名死屍,一定會及時通知他去認領的。邱丙生嚇了一跳,說他是找活人要死屍幹什麼。徐所長說:既是活人,長著腿不會自己回麼。
又過了一個星期,邱丙生見啟明還沒回來,就和媳婦商量自己出門去找一找。
媳婦將他的行李準備好,預備他第二天早上出門。可這天夜裏,啟明不聲不響地回來了。
二十多天不見,啟明變得又黑又瘦,一身衣服盡是窟窿。邱丙生的媳婦這長時間一直沒有哭,見兒子成了這副模樣,鼻子一酸就哭了起來。
幸好這種場合哭不了多久,邱丙生稍一勸媳婦立即擦幹眼淚去廚房裏張羅。待啟明洗過澡,吃了飯,邱丙生才問他這長時間跑到哪兒去了。啟明低著頭不說話,問到後來,他突然抬頭說:“我想睡覺!”
啟明說完,獨自鑽進屋裏睡了。
第二天一早,邱丙生聽到大門響,以為啟明又要離家出走,鞋也沒穿就光著腳攆出來,一看,啟明扛著一把鋤頭慢慢地往田畈上走。
吃早飯時,啟明回來了一下,放下碗筷,他又去了田裏。
邱丙生看著啟明幹活的背影,正在發愣,吳四歌走過來。
吳四歌說:“啟明是昨晚回的?”
邱丙生說:“正說今天去找,他就回了。”
吳四歌說:“我覺得他出去這一趟,人變了很大樣!”
邱丙生說:“我也是這樣感覺的。”
吳四歌說:“你可要小心點,我家水清也是幾天之間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邱丙生說:“書裏麵不知到底藏著什麼精怪,好生生的一個人,讀了書後,說變就變,防都防不住!”
說話間,邱丙生猛地向前跑了幾步,又突然刹住腳。
吳四歌說:“你犯什麼神經?”
邱丙生說:“我看到啟明往大路上走,以為他又要跑。”
吳四歌朝那邊看了看,見啟明走到大路邊上,揀了一抱磚頭後,又往回走到田邊,用磚頭將垮了一點土的田岸護住。
吳四歌說:“啟明的心思可得好好摸一摸。”
邱丙生說:“我是想摸,可怎麼也摸不透!”
一連六七天,啟明總是早出晚歸,一天到黑泡在田裏。他這個樣子,令邱丙生和媳婦吃不好睡不安,便去請吳支書參謀。吳支書認為啟明其實內心還是想上大學,所謂物極必反,他上不了大學,就想用拚命幹活來麻痹自己。邱丙生聽了直點頭。
啟明身上被太陽曬脫了一層皮。邱丙生嘴上說這是正常的,等曬出釉來以後,就再也不會脫皮了。可他心裏也不好受。他打定主意,也讓啟明去讀自費大學。
這天傍晚,他聽見啟明在房裏輕輕地哼著歌兒,就進去將自己的打算對啟明說了。他原以為啟明會高興,沒料到啟明的臉色變得更陰冷。
10
早上一起床,邱丙生就出門去找李兔兒。
上山路很難走,邱丙生累出了幾身臭汗,才到了李兔兒的家。遠遠地見大門關著,以為他一家人在睡懶覺,還未起床,走近了才看清門上著鎖。
他趴在門縫想看看屋裏的動靜,沒提防屋裏幾條狗一齊狂叫起來,一隻狗爪子還險些將他擱在門縫上的鼻子抓破了。
聽到狗叫,李兔兒的鄰居出來了,見到邱丙生就問他找李兔兒幹什麼。邱丙生將自己的目的說了。鄰居說,這一陣他全家都住在縣城裏活動,隻是隔一天派個人回來,喂這些看家的狗。邱丙生問李兔兒平時向鄰居透露一點讀自費大學的事情沒有。鄰居說李兔兒說過多次,可因為這事與他們不相幹,也就沒記住,不過好像是很有把握了。邱丙生又問清李兔兒家裏的人昨天沒回,今天肯定要回來一個。
邱丙生回家後,就站到大路邊的樹蔭底下去等。
正中午時,一輛機動三輪車駛過來,邱丙生望見李兔兒坐在上麵,就大叫幾聲。
李兔兒讓開車的停下來等一會兒,自己跳下車,問邱丙生有什麼事。
邱丙生說:“我想問問你,讀自費大學有些什麼樣的門路?”
李兔兒一愣,說:“你家啟明也想讀自費大學?”
邱丙生說:“沒辦法,隻有這一條路。我怕他會悶出毛病來!”
李兔兒想了想說:“這門路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一句半句說不清,今天我很忙,等改天有空時,再和你細說。”
說完,李兔兒跳上機動三輪車,讓開車的將車開走。
邱丙生急了,上前一把抓住車箱使勁拖住,機動三輪車轟轟地冒了一陣黑煙後,一下子憋熄了火。開車的人跳下來,正要發火,見邱丙生紅著眼,一臉怒容,便忍住沒作聲。邱丙生將李兔兒從三輪車上拖下來,狠狠地數落了一頓。
邱丙生說:“你若是不將讀自費大學的門路告訴我,我叫李虎也讀不成。那件事隻要我一說出去,哪個學校還會要他?”
李兔兒說:“不是我不願告訴你,我是真的回去有急事。”
邱丙生說:“屁事,你是回去喂狗!”
李兔兒說:“狗要喂,可還有別的事!”
邱丙生說:“真有事我也不管。”
李兔兒說:“我跟你實說了吧,我的那些門路都是用錢鋪的,你就是知道了也沒法走通!”
邱丙生一時怔住了,李兔兒趁機趕忙跳上三輪車溜了。
邱丙生灰溜溜地回家,將事情經過對啟明說了,他說索性將李虎做的醜事捅出去,讓李虎也讀不成大學。啟明不同意做這種缺德的事,真有本事的就自己想辦法找門路。
邱丙生一整夜沒合眼,思來想去,隻有吳水清這一條路可走。
天亮後,他去找吳四歌,想要他陪自己一道到縣城去找吳水清試一試。
吳四歌死活不肯去,說:“我是他父親,不是討米的,他不請我,我就不去。他早該請我去了。”
邱丙生好話說了一大堆仍沒有用,隻好自己到縣裏去瞎闖。
他按照啟明說的地址找到吳水清的房子,敲門後,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出來問他找誰,他說找吳水清。女人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後,勉強放他進了屋。
吳水清正在沙發上看書,見邱丙生進來,有點吃驚,說:“老邱大叔,你怎麼來了?”
邱丙生將帶來的二十個雞蛋交給了女人,回頭說:“啟明高考沒考好,差那麼幾分沒上線,想請你幫忙想點辦法。”
吳水清說:“我一個小小的局長,麵子還不夠嗬!”
邱丙生說:“你真的提局長了,恭喜你呀!哪個局的?”
吳水清說:“監察局。”
邱丙生說:“那次上麵派人去調查你的情況時,是問的我,我說的盡是好話!”
吳水清一笑,說:“老邱大叔要我報恩是不是?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教委的胡主任,找到他時,你就說你是我的表叔。”
吳水清轉身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交給邱丙生。邱丙生接過來後,趕忙起身告辭。吳水清也沒有留他在家吃中午飯,隻說若有困難可以再找他。
邱丙生找到了教委,卻找不到胡主任,問時,辦公室的人都說不知道。天氣很熱,屋裏有電扇吹風,但邱丙生怕人家嫌他在那裏礙事,就站到大門口,逢人就問胡主任哪裏去了。
太陽很毒,邱丙生中午隻吃了一碗素麵,一會兒渾身就被曬軟了。他站在那兒看見教委的人先是下班,隔了幾個小時又來上班。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可就是不見胡主任。上午說不知道的人,下午都說胡主任開會去了。
站到半下午,遠遠地看到李兔兒來了。
李兔兒見了他就想躲,卻被邱丙生喊住,他隻好走攏來。一問,知道邱丙生不是來告發李虎的,這才放下心來。邱丙生將找不見胡主任的事和李兔兒說了。
李兔兒說:“你真是個大苕,胡主任管招生,這一段好多人給他送禮,大家心裏都有氣呢,你提著這麼大的一隻提包去辦公室找他,誰會對你說真話。”
李兔兒說他去幫邱丙生打聽。邱丙生見他沒有進辦公室,卻進了食堂,就想李兔兒是不是在騙他。正在猜疑,李兔兒轉回來了。
李兔兒說,“我問清了,胡主任這兩天感冒發燒在家裏呆著,沒來上班。”
邱丙生說:“你是問的炊事員啵?”
李兔兒說:“你不相信我的話?告訴你,機關裏炊事員最不受人尊重,我給他一包煙,說幾句好話,他就將真話全說了。胡主任稱病在家,其實也是在避人耳目,免得送禮的人都找到了辦公室。”
邱丙生這才信了李兔兒的話。分手時他問李虎的事怎麼樣了。李兔兒說,今晚他在聚仙樓裏訂了兩桌酒菜,請教委的人去吃一頓,然後事情就辦完了。邱丙生見他花錢這樣大方,心裏羨慕極了。
邱丙生找到胡主任家。胡主任果然很健康地坐在屋裏和幾個人說話。他將吳水清的條子遞過去。胡主任看了一遍,立即引他到裏麵房子說話。
胡主任極簡單地問了問他和吳水清的關係,然後就問邱丙生他想讓啟明上哪個大學。邱丙生不知哪個大學好,隻說希望找個收錢少一點的。胡主任幫他挑了一個,一算帳,也得要一萬二千塊錢。胡主任讓他回去籌錢,錄取的事由教委負責辦。
回家的路上,邱丙生老想一萬二千塊錢,拾元一張的票子摞起來有尺多高。
在啟明麵前,邱丙生努力不提錢的事,可啟明仍高興不起來。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總是一個人泡在田裏。
避開啟明後,邱丙生和媳婦反複算帳,無論如何隻湊得齊一個零頭,剩下一萬元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邱丙生眼見到手了的大學,仍沒辦法讓啟明去讀,心裏不好受,他慢慢踱出家門,來到自家田邊,蹲在那兒,看啟明給田埂上的黃豆鋤草。
兩人都不說話,偶爾四道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地回避開。
啟明一鋤一鋤地慢慢鋤著草,身子一點一點地往邱丙生這邊挪。太陽下山時,他用鋤頭將邱丙生腳下的幾根草挖斷了,邱丙生仍蹲在那裏不起身。
啟明收起鋤頭雙手拄著,兩眼仰望天空,說:“爸,自費大學我是讀不起。要是能搞到委培的指標,我還能讀得成。不過,我家麵子太小了,沒有後台,誰會委托大學代培我呢?”
邱丙生說:“什麼委培?”
啟明說:“就是由一個單位出錢,讓大學代他們培養一個大學生,畢業後就分配到這個單位。”
邱丙生說:“這樣好的事,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呢?”
邱丙生趕緊叫媳婦捉了兩隻雞,提上就往縣城趕。
到了縣城,他依然去吳水清那兒,正巧趕上吳水清搬家。他把兩隻雞交給吳水清的媳婦,就上去幫忙。機關裏也來了不少人幫忙,但他們隻揀櫃子椅子冰箱電視機等東西,髒不拉嘰的煤和柴都留給了邱丙生。忙了半天,等將這些東西搬完,邱丙生全身染得像隻黑狗子。
這回吳水清的媳婦開口留他吃晚飯。邱丙生很高興,可他不敢多吃,吃了兩碗就放下筷子,吳水清讓媳婦再給他添一碗,他推辭一下後,很快將它吃完了。
吃完飯吳水清問他上次的事辦得怎麼樣了。邱丙生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最後他說自費大學啟明實在無錢讀,希望吳水清能幫忙搞個委培的讀一讀。
吳水清當時就一口回絕了,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別人出錢讓你家孩子去讀大學!
邱丙生想了想,覺得的確有道理,人家單位再苕,也不會苕到將肥水往別人田裏放的地步。想通後,他就不再勉強吳水清,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後,就走了。
出門時,天色很晚,已沒有回去的車了。邱丙生很累,不想走路,找了一個小旅社住下來。然後去澡堂洗澡,他沒帶毛巾和肥皂,就找洗澡的人借,問了幾個人都不肯借,後來一個老頭將毛巾和肥皂借給他。邱丙生就和這個老頭共一個噴頭洗澡。
兩人邊洗邊聊,說到委培讀大學的事,老頭說有委培讓人讀大學的,他們村裏今年有個學生隻考了四百七十幾分,他家裏又窮,可他有個親戚在省裏作事,硬是將他弄去委培讀大學。
邱丙生想詳細問一下,可老頭平時不關心這事,隻是偶爾聽人說話,具體情況也不大清楚。
邱丙生讓老頭說了那學生的名字,又問了路線,見不太遠,就決定親自去一趟,問問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去街上找了一輛機動三輪車,往老頭說的地方跑了一趟。那學生的家人很客氣,將其中關節都說了,大體上也和啟明說的差不多。
邱丙生本想再去找吳水清,到了吳水清的門口又改了主意。吳水清既然一口回絕,沒有特別的理由,他是不會改口的。
回家後,邱丙生徑直去找吳支書商量。
吳支書這幾天酒的生意特別好,心裏高興話也很多。他幫邱丙生出了幾個主意,但後來又自己推翻了。說到最後,吳支書沒了興趣,認為這事百分之百地沒希望。
邱丙生正要離開,吳四歌進來了。
吳四歌進門就說:“吳支書,我想賒一斤酒喝喝。”
吳支書說:“我這酒釅得很,天熱,你喝了會難受的。”
吳四歌說:“有人明天做壽,請我去喝壽酒,我不好空手去。”
吳支書正要說什麼,邱丙生說“你給他兩斤吧,記我的帳!”
吳支書說:“那行。就兩斤,一斤算我送給老四的,一斤就記丙生帳上。”
吳四歌一旁連聲感謝。說了一通話,見邱丙生一臉不高興,他說:“丙生,你怎麼啦?我人窮誌不短,寧吃笑臉粥,不吃冷臉肉!你若是不心願,我就不要這酒!”
吳支書忙說:“老四,你別瞎猜,丙生是為啟明上大學的事慪氣呢!”
吳支書接著將邱丙生如何找吳水清的事說了一遍。
吳四歌聽了連聲歎氣。
沉默了一陣,吳支書忽然:“這個忙隻有老四能幫。水清官做大了,最怕人造他的輿論,也最怕老四尋短見什麼的。上次不是老四尋短見,他還不肯幫我招幹呢!”
聽了吳支書的話,吳四歌和邱丙生都沒有作聲。
從吳支書家裏出來,吳四歌提著兩斤酒走在前麵,邱丙生拉開幾步在後麵跟著。走了一陣,邱丙生悶不過,就先開口了。
邱丙生說:“誰請你去喝壽酒?”
吳四歌說:“翠蓮。”
邱丙生說:“哪個翠蓮?”
吳四歌說:“還有誰呢!她明天就滿六十歲了。”
邱丙生說:“你們也真是命苦。”
吳四歌說:“水往上漲,恩往下流。命是這樣,不認不行。”
又走了一段路兩人就分手了。到家後,邱丙生讓啟明將家裏存的兩瓶罐頭,送給吳四歌。啟明回來時,說吳四歌一個人坐在屋裏流眼淚,見他去了,就伸出手要摸他的頭和臉,他有些怕,放下罐頭就回了。邱丙生說了幾句人老了就很可憐的話,因心裏有事,就沒有多說。
11
第二天傍晚,邱丙生正在家門口乘涼,吳支書來了,說:“老四讓人帶信,要我們趕緊去他家。”
邱丙生說:“天黑之前,我見他從李麻子的嶽母家喝壽酒回來,二人對麵,他沒說找我有事呀!”
吳支書說:“我不會騙你,快走吧!”
二人到了吳四歌家,剛進門就聞到一股農藥味,不免一陣驚訝。後見吳四歌好好地坐在屋裏,牆角上丟著一隻農藥瓶,以為是他將農藥弄潑了,就捂捂鼻子,沒有多疑。
吳支書問:“老四,你找我們有什麼事?”
吳四歌說:“沒別的,丙生一家照顧我這多年,我想作個回報,幫啟明讀上大學。”
吳四歌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交給邱丙生,說:“你將這個給水清,水清會幫你的。水清他不敢不幫。不過,你可要小心,別讓啟明學水清這個壞榜樣。”
邱丙生攤開紙一看,臉色一下子變白了,說:“老四,這回你可別來真的!”
吳支書探頭掃了一眼後,立即說:“丙生,快,快去化肥皂水來。”
吳四歌說:“這回沒用,我在農藥裏摻了酒。”
邱丙生說:“老四,你怎麼要這樣呢?好死不如賴活嘛!你不是和我說過再不喝農藥了麼?”
吳四歌說:“我今天去喝翠蓮的壽酒,當著那麼多客人的麵,李麻子打了我兩耳光,還用酒杯裝尿要我喝,說若是喝了,以後我和翠蓮的事他一概不管,若不喝,往後就不許和翠蓮來往。”
吳支書說:“你喝了沒有?”
吳四歌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喝沒喝。不過,我和翠蓮約好了,今晚在陰間相會。”
說著話,吳四歌哇地吐了一口血。
吳支書急忙出去喊人請醫生來。他轉回來,聽到吳四歌含含糊糊地嘟噥:“吳支書,你的酒好釅,隻一口,就將我灌醉了!”
醫生還沒來,吳四歌就斷了氣。
邱丙生讓啟明在吳四歌屋裏守靈,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吳水清帶著媳婦孩子回來後才換班。
吳水清一到家,吳支書就將他叫到一邊,讓邱丙生將吳四歌的遺書給他看了。
吳四歌的遺書上寫著:水清,我養了你二十二年,你連一天也不肯養我。隻要你將啟明送到大學裏讀書,我也就不怪你。這些年多虧丙生一家照顧我,就算我對他的回報吧。你放心,我到那邊以後,不會將你的事告訴你媽,我也不想讓她傷心。你媽平時最疼你,總盼望你長大有出息,你終於出人頭地當了局長,你媽會高興的,我也很高興,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恨你。
吳水清看了遺書,半天不說話,然後背轉身,擦了幾下眼睛。
吳四歌下葬後,吳水清在新墳旁搭了一座草棚,一個人住在裏麵守了三天。村裏人見了,都說他其實很有孝心。
第四天上午,一輛小轎車來接吳水清。
吳水清走時,將啟明帶上了車,也沒說去做什麼,搞得邱丙生心裏挺緊張。可他又不好問。待他們走後,邱丙生問吳支書知不知道吳水清的意思。吳支書也不知道。
啟明剛走,李虎就來了,說是找啟明告別的。邱丙生對李兔兒有氣,就說希望他以後再出了問題時,別冒充啟明。李虎笑嘻嘻地回答說他知道,此計不可再用。
隔了兩天,派出所徐所長帶著兩個人將李麻子抓走了,說是吳四歌自殺與他有關。
邱丙生聽到這個消息很緊張,擔心自己也被牽連上。
天黑時,啟明回來了,見了邱丙生,極平靜地說:“水清幫我搞到一個委培指標,是省河運專科學院,無線電專業,畢業後到天津遠洋運輸公司工作。”
邱丙生聽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啟明說:“二十一日到學校報到,還有五天時間。”
晚上睡覺之前,啟明問田裏還有什麼事沒有做。邱丙生想了想,說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就等著穀黃後收割。啟明不相信沒事可做。邱丙生說,田畈上爛草很多,可以攏起來燒點火糞,不過這事總是秋冬時候做,現在做太熱了。啟明說那我走之前就燒幾堆火糞。
從第二天起,啟明就開始攏火糞堆。他將豬欄和牛欄裏的土挑起來,一擔擔地弄到畈上,又上山撿了許多的牛屎,再將地上的爛草歸到一起曬幹。然後,一層草,一層土,一層牛屎,再一層草,再一層土,再一層牛屎,一層疊一層地壘了半人高。
啟明早出晚歸,一天壘一堆,五天壘了五大堆。吳支書見了,說這在大集體時,可以計三十個工分。
天黑時,啟明用火柴將五堆大糞點燃。眨眼間,五道煙柱拔地而起。
邱丙生和媳婦在家門口,遠遠地看著晚風吹在火糞堆上,濺起陣陣火星。
邱丙生說:“這細怪種兒,不知如何就變成這樣了!”
媳婦說:“他跟我說了,他不讓我跟你說!”
邱丙生說:“什麼事?”
媳婦說:“那回出走,到了廬山錢就用完了,他是一路討米要飯走回來的!”
邱丙生說:“怪不得,人還是要多吃苦好!”
第二天,啟明上路時,邱丙生和媳婦送他。
邱丙生將兩千塊錢交給他,作為入學的學費和報名費。啟明默默地接了過去,不敢抬頭望他們。
邱丙生說:“這三年你就認真讀書,學費的事你別著急。我和你媽每年養兩頭豬可以變一千來塊錢,再種半畝甘蔗,又可以變六百多塊錢,再種半畝荸薺,又能變四百多塊錢,這樣總共可以收兩千多塊錢,夠交你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走到大路邊,頭天約好的機動三輪車已等在那兒,邱丙生和媳婦不再送,這樣可以省十幾塊錢。
啟明一直沒有開口。
邱丙生的媳婦便提醒他,說:“啟明,你有什麼話對你爸說麼?”
啟明搖搖頭。
邱丙生心裏不舒服,嘴裏卻說:“又不是當兵上老山!上大學是喜事。”
開車的人催啟明上車,說自己還要趕到鎮上去拉回頭客。
啟明走到車箱旁,忽然回頭說:“父!今年的火糞真香!”
邱丙生說:“牛屎給得多,火糞就香得很!”
啟明一上車,開車的人就將車開跑了。
邱丙生說:“剛才啟明喊我喊什麼?”
媳婦說:“喊父!”
邱丙生說:“下回他再喊父時,你說說他,當了大學生要喊爸才對,不然城裏人會嫌他土氣。”
媳婦說:“你這人真難應付,叫爸不好,叫父也不好!”
正說著,吳支書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吳支書下了車子對邱丙生說:“剛才我在路上碰見啟明,他讓我給你帶個信,冬至那天別忘了給吳四伯墳上添土。”
三個人一齊往回走,吳支書說啟明的專業沒選好,將來畢業要上遠洋輪船,大半年在海上漂來漂去,苦得很,又不好找媳婦。邱丙生一點不擔心,說大學畢業找不到城裏姑娘,找個農村姑娘,那還不是由他隨便挑。說得吳支書和媳婦昂頭笑起來,他們看到五堆大糞上五道白煙飄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