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本章,不先不後同日到了臨安。此時德祐皇帝尚在懷抱,故太皇太後謝氏垂簾聽政,天天召見百官,不似度宗的時候,動不動一年半年都不坐一次朝堂。陳宜中又不似賈似道專事蒙蔽,留夢炎雖受了似道的囑托,卻又由不得他一人專權。這天兩家本章到了,陳宜中一並呈上。太皇太後看罷,不覺慈顏大怒,說道:“孫虎臣、夏貴還在芫湖,賈似道何以退到揚州?據孫虎臣的本說,敗了一陣,便失了似道。可見得他是望風先逃的了。先皇帝在時,他就將軍務一律蒙蔽,故先皇帝臨終時,有意叫他出去領兵,要看他如何奏報。他今竟然如此!卿等重重的議他一個處分來!”陳宜中領旨。太皇太後又看了一個本章,卻是禦史大夫翁合奏參賈似道的。大約說是:“似道以妒賢無比之林甫,輒自托於伊、周,以不學無術之霍光,敢效尤於操、莽。其攬權罔上,賣國召兵,專利虐民,滔天之罪,人人能言。乞遠投荒昧,以禦魑魅”雲雲。太皇太後看罷,連這個本章一並交與陳宜中。又議了一會軍事,方才散朝。
到得次日,百官都紛紛的上本要參似道,內中有一大半是要殺他的,也有幾本牽連著別人的。好個望風駛船的留夢炎,恐怕台諫各官牽連著自己,他卻也拜了一本,說賈似道賣國求榮,請速正法。太皇太後到此時也不等陳宜中議處分,便降旨將似道革職,查抄家產。姑念是三朝舊臣,貸其一死,押解往循州安置。
陳宜中奉旨下來,即去抄了詔旨,備辦公文。正要委人去押解,隻見一人上堂拜揖道:“可否求相爺將此差使委卑職去辦?”宜中看時,卻是會稽縣尉鄭虎臣。此時因俸滿到臨安引見,可巧出了這個差使。原來鄭虎臣的父親,是被賈似道害殺的,所以他求了這個差使,要替父親報仇。陳宜中卻不在意,左右總是要委人的,因此就委了他去。鄭虎臣不勝之喜,別了宜中,齎了公文,帶了差使,出了臨安,策馬向揚州而去。
似道此時,還在鼓裏做夢呢!在揚州打起了公館,天天帶了眾姬妾去遊平山堂,訪二十四橋古跡,好不逍遙快活。忽然,這一天門上報說:“有聖旨到。”似道便叫進來。門上出來了半晌,回說道:“那位欽差麵上惡狠狠的,說聖旨到了,不是叫進來的話,要排香案接呢。並且還帶了好些差役前來,不知何意。”似道還料不到有甚事,叫排了香案,開了中門迎接。鄭虎臣大踏步昂然而入,當中朝南立定,開讀了詔旨。似道這才吃了一驚。虎臣便叱令差役,褫去了他的冠服,上起刑具。似道說道:“我是朝廷大臣,縱然犯罪,也該留些體麵。”虎臣喝道:“胡說,豈不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麼?”叱令鎖在一旁,方才請了江都縣尉來,查抄了各種物件。揚州是著名的煙花之地,粉頭最多。虎臣又叫傳了幾家鴇母來,將似道帶在身邊的十八房姬妾,都賞了他當粉頭去。看官,這個辦法豈不過分了些麼?這是他自家結怨於人太深了,也難怪人呀。
閑話少提,且說鄭虎臣當下督著眾差,押解賈似道上路。自己策馬先走,交代說:“倘他走不動時,著實與我痛打。”一連幾日,可憐一個金枝玉葉的當朝宰相,已經走的雙腳腫爛,打的遍體鱗傷,著實走不動了。怎禁得鄭虎臣早起上馬時,先打二十皮鞭,叫做上馬鞭;晚上投站時,又是二十皮鞭,叫做下馬鞭。到了這日,賈似道沒奈何,隻得對鄭虎臣跪下,哀求道:“我今日認真的走不動了,好歹求你給我一頂小轎罷。”虎臣兜臉就是一個巴掌,喝道:“好沒規矩!甚麼你呀、我呀的亂嚷起來。”似道忙道:“是、是、是,犯官不敢沒規矩。”虎臣兜胸又是一腳,喝道:“甚麼犯官不犯官!你知道做官的犯了事,還沒有定罪,方是犯官。定了罪,便是囚徒。”似道已是渾身痛楚,又吃了這一腳,不覺跌倒在地,隻得熬著痛爬起來,哭道:“老爺息怒,囚徒不敢了。”
虎臣心下想道:“這幾天,這老的罪受得也可以了。倘苦苦的逼他走,萬一他死了,豈不便宜了他!莫若叫他多受幾天罪,等趁個便兒,我親手殺他,豈不是好?”想定了主意,即叫備了一乘小轎,將似道綁在轎內,揭去轎頂。此時六月天氣,太陽十分厲害。虎臣叫差役、轎夫都戴上草帽,隻管緩緩而行。隻有似道在轎內,沒有轎頂,終日在太陽底下曬著,幾乎又曬出他的膏油來,熱得氣也喘不出,欲向虎臣求情時,他不是一拳,就是一腳,有時他馬鞭在手,趁便就是幾鞭,因此隻得忍氣吞聲而受。向日捱了那些皮鞭,已是皮開肉裂,血液淋漓,此時又被太陽曬了幾天,索性潰爛起來,臭不可聞。抬他的轎夫聞著他的臭氣,便臭烏龜、臭忘八的亂罵一陣,好不難過。
這一日正行之間,隻見天上一片黑雲,將太陽蓋住,似道心中暗喜。而且一陣一陣的涼風吹來,頗覺爽快,雖不及從前水閣涼亭的快活,卻較前幾天像生曬人幹似的舒服多了。不期一轉眼間,雷電交作,大雨傾盆。虎臣同眾差役急急走到一間古刹廊下避雨,卻叫轎夫將似道放在露天地下,落得他淋漓盡致,叫苦連天,百般哀求,虎臣隻做不聽見。
這雨竟落到黃昏時分,眼見得不能上路了。虎臣抬頭看這古刹,上頭掛著“木綿庵”三個字的匾。舉手將山門打了幾下,一個小和尚出來開門。虎臣便向他求宿。小和尚到方丈裏說知了,自有知真和尚出來招呼進去,待茶待飯。知道是押解賈似道的,大家爭著要看看賈丞相。似道曬了幾天,又被這場大雨兜頭一淋,竟自發起寒熱來,渾身如火炭一般,哼個不住。有兩個老和尚看見了,連聲念“阿彌陀佛”。當夜虎臣在禪房住宿,將似道丟在廊下。到了二更時分,忽聽得窗外有人道:“賈丞相,這裏使不得,佛地是要潔淨的呀。後麵有茅廁呢。”原來是小和尚添了佛燈油下來,見似道就在廊下大解,所以招呼了兩聲。說完自去了。虎臣聽得,走出來看時,見似道在暗地裏一步一捱的往後麵去。心中想道:“他今日病了,既傷且病,想來必不能久長的。倘被他自家死了,白便宜了他!不如結果了他罷。”想定了,跟著他去。隻見他哼哼的走到後麵,找著廁所,方欲上去,虎臣叫聲:“賈似道!”似道吃了一驚,黑暗中不知是人是鬼,回頭看時,隱約認得是虎臣,越發嚇的抖了。虎臣道:“賈似道,我今日親手殺你!一則代我父親報仇,二則代天下人殺你!你好好的死,免得活著受罪罷!”說罷,伸手一推。似道立腳不穩,倒栽蔥的跌到糞缸裏去,一頭便到了缸底,兩條腿還在缸邊。虎臣一手拿著他兩支腳,起先還有些掙紮,兩隻手在缸內亂抓,不到一刻工夫便停了。虎臣將手一鬆道:“好了,這才真個是遺臭萬年呢!”踱了出來,想起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天明時鬧起來,是要不得了的。縱使說他自己跌下去死的,但未免要驚官相驗。驗見他那遍體傷痕,我這濫用私刑的罪,也不能免的。如今大仇已報,更無所戀,不如走罷!於是等到更深時,悄悄地開了山門,牽出馬來,扳鞍踏鐙,加上一鞭去了。鄭虎臣是從此走了。看官記著,下文方有得交代,他還建了許多事業呢。據正史上說起來,是陳宜中到漳州去把他拿住了,在獄中瘐斃了他,算抵賈似道的命的。但照這樣說起來,沒甚趣味,我這衍義書也用不著做,看官們隻去看正史就得了。如今這些閑話,且收拾過不提。連第二日木綿庵內怎樣報官相驗,也不去贅他了。掉轉筆頭,再講臨安的正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