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仇滿腹不平,問道:“難道你們就甘心忍受他麼?”周老三道:“就不甘心,也要忍受。忍受了,或者還可以望他們施點恩惠呢。”胡仇道:“這又奇了!眼見你被他打了,還有甚麼恩惠!難道你方才是自家請他打的麼?”周老三道:“天下也沒有肯請別人打自家的道理。因為這兩位兵官到我小店裏買一斤牛肉,我因為刀子不便。”胡仇道:“怎麼你開了牛肉鋪子,不備刀子的麼?”周老三道:“你真是不懂事!這裏的規矩,十家人共用一把刀子。倘有私置刀子的,就要抄家的呢!這一把刀子十家人每天輪著掌管,今天恰不在我家裏,所以要等往今天掌管的家裏去取來,方能割剖。那兩位兵官等不得,隻給了我五十文錢,就要拿了一隻牛蹄去。我不合和他爭論,他就動了怒,拉我到外麵去打了一頓,倒把牛蹄拿了兩隻去,五十文也不曾給得一文。”胡仇道:“這明明是白晝橫行搶劫,還望他施甚麼恩惠呢?”周老三道:“我今天受了打,並沒有還手,他明天或者想得起來,還我五十文也未可定。這不是恩惠麼?”
胡仇聽得一肚子氣,卻因為要打聽他一切細情,隻得按捺著無明火,又問道:“他的規矩雖然限定十家同用一把刀,你們卻很不便當,不會各人自家私置一二把麼?”周老三道:“這個那裏使得?這裏行的是十家聯保法。有一家置了私刀時,那九家便要出首。倘不出首時,被官府查出了,十家連坐。你道誰還敢置私刀麼?”胡仇道:“我隻藏在家裏不拿出去,誰還知道?”周老三道:“到了晚上,官府要出來挨家搜查呢。搜查起來翻箱倒匣,沒有一處不查到,那裏藏得過來!”胡仇聽了,暗暗記在心上,卻又問道:“這鎮上有多少人家?他那裏夜夜可以查得遍?”周老三道:“他不一定要查遍。今天查這幾家,明天查那幾家,有時一家連查幾夜,有時幾夜不查一次,總叫你估量不定。”胡仇道:“你們也一樣是個人,一樣有誌氣的,怎麼就甘心去受那騷韃子的刻薄。”周老三連連搖手道:“客官禁聲,這兩個字是提不得的。叫巡查的聽見了,還了得麼!這裏安撫使衙門出了告示,要稱他們做天朝,叫你們中國人做蠻子。”胡仇大怒道:“難道你不是中國人麼?”周老三道:“我從前本來也是中國人,此刻可入了天朝籍了。我勸你也將就點罷,做蠻子也是人,做天朝人也是人,何必一定爭甚麼中國不中國呢!此刻你就是罵盡天朝人,幫盡中國蠻子,難道那蠻子皇帝就有飯給你吃,有錢給你用麼?從古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客官你真是不識時務呢。”
胡仇聽了,一肚子沒好氣。知道這等人猶如豬狗一般的,不可以理喻,立起來就走了。回到客店,同宗仁說知前項情事,道:“旁的不打緊,隻有我們的要緊東西不能不收藏好了。不知那韃子們今夜查到這裏不查呢。”宗仁點頭道:“是。”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兩人商量,把那請安表文,和自家的隨身軍器與及金銀等物,要設法藏過。四圍看了一遍,正在無處可藏,忽聽得外麵有人說話道:“客人來遲了。小店都已住滿,請到別家去罷。”又一個道:“東邊那屋子,黑漆漆的沒有燈光,不是空著麼?”一個道:“那屋子住不得,那裏有大仙住著,走近門口就要頭痛的。”這一句話直刺到胡仇耳雜裏,連忙出來一看,果然見東麵一間房子,烏漆黑黑的,沒有人住,心下暗暗歡喜。等那些人走開時,回到房裏,把那要緊東西包在一起,悄悄的拿到東邊那屋子裏來。走到門口,輕輕用手一推,卻是鎖著的。門旁有個小小窗戶,再去開那窗戶時,喜得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了。忙忙把那要緊東西遞了進去,倚在窗下,仍把窗門輕輕帶上。
回到房裏來,與宗仁兩個相視會意。胡仇歎道:“不料此處行這般的苛政,把漢人淩虐到這步田地,還有那些人肯低首下心去受他,真是奇事。”宗仁道:“豈但此處,自此往北一帶無處不是如此。我們從此倒要十分把細呢。他到處都設了一個安撫使,這安撫使何嚐有絲毫安撫,我看倒是一個淩虐使呢。我今日聽得這裏店主說,這安撫使每夜還要選民間美女十名,去伺候他。那沒廉恥的順從了他,到明日或後日,不定還望他賞了一二百文銅錢,放了出來。碰他高興的時候,還要叫進去。內中有兩個有點誌氣的,自然抗誌不從,卻從沒有放出來過。不知叫他怎樣處置了。你想這還成個世界麼?”胡仇聽了,好生不平。說話之間已交二鼓,於是安排就寢。這一夜卻喜得韃子沒有查到這店裏來。不一會,宗仁先睡熟了。
胡仇翻來覆去隻睡不著,坐起來側耳一聽,覺得四邊人靜,不覺陡然起了一點俠氣。悄悄起來,換上了一套夜行衣,開出房門,走到東邊那房子,開了窗戶,取出那一包東西來。散開來取了自己所用的一把樸刀,掛了鏢袋,取了火繩,結束停當,仍舊把東西放好,掩上窗戶。騰身一躍,隻覺得滿天星鬥,夜露無聲。不知胡仇要到何處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