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令於獄中取盜犯之罪較輕者二人至,謂之曰:“縱爾,為我辦一事,當寬爾罪;苟逸,則罪加一等。爾願乎?”曰:“願甚,不敢逸。”乃授以計。先以一犯衣華服,至酒肆中,偽為相識而久別者,絮絮與談貿遷,故作籌畫狀。甲以為販運者也,款以酒飯。正言笑間,次犯囚首垢麵,狂奔而入,直闖席間。合肥縣役,坌息追至,狂呼逸犯,徑入扭之。突見前至一犯,故唶曰:“爾亦在是耶?何都在此?”則指甲曰:“此吾主人也,胡為不來?”役擒二犯去,反命。
大令故升座問之,則曰:“某甲,吾等主人也。”大令曰:“是窩主也。”亟移文廬江,傳甲至,令二犯與之對質,甲力辯。犯曰:“若何必辯?若十年前,猶佃人之田,使無我輩,汝有今日耶?”甲曰:“天乎!冤哉!吾之至今日,吾姊實有以助之。”問姊適何人,具以對。問:“助汝幾何?”曰:“數百金。”曰:“數百金之母,十年乃能至是耶?”曰:“繼之者且若幹也。”乃呼其姊至。姊頓首白其圖賴狀。甲舌撟不敢再辯。大令笑謂之曰:“吾固知汝非盜黨,然不如是,汝不吐實。今既無可狡展矣,則汝一身之外,皆汝姊物,當盡歸姊;汝十年經營之勞,憑汝姊酌酬之。苟不遵斷,且褫汝職銜而懲汝矣。”甲乃狀罪遵斷退。
野史氏曰:人心不古,倫常乖謬,家庭骨肉之間,自起變故者,蓋所在皆有之矣。如此案者,姊弟授受之間,絕無他人可為證見,言語則出此口,入彼耳;資財則此手授,彼手受。世無鬼神,烏從而論斷其真偽曲直哉。孫公其神乎!吾不知彼西國之偵探名家,遇此等案,又將從何下手也?
犍為冤婦案
婦非婦也,待年於夫家,俗所謂童養媳者耳。姑待之無恩。小姑尤仇視之,淩虐無狀。一日相口角,互訐於姑,小姑不勝,憤甚,思所以報之。乃以毒品雜餌中,將以斃婦也。姑不知,誤取而啖之,暴卒。小姑素狡詐,至是竟以誣婦,眾鹹信之。鳴諸官。犍為令某蒞驗,械以去,百般推勘,婦不勝桎梏,遂誣服,已具詳矣。
會令遷調去,後任為姚公一如,閱卷至是,疑至冤,研鞫數四,不得其情。乃揚言曰:“吾將使神訊之也。”乃夜係小姑及婦於城隍廟廊下,而自於神旁假寐,竊聽之。聞二人爭論良久,既而皆已,惟聞婦怨艾聲,小姑詬誶聲。如是兩夕,仍不得其情。第三夕,公乃使人預伏於偶像之後,至夜半,推之使起。小姑大唶曰:“休矣!奴伏罪矣。雖然,奴之初意,實將鴆嫂,非鴆母也。”公聞言遽起,一鞫遂服。一時無知愚民,乃謂公能役鬼神也。
野史氏曰:吾知喜讀譯本偵探案者,必曰:“中國人伎倆,止此而已。”不知神道設教,正所以補王法之所不及,惟視用之者如何耳。苟利用之,何在而不神奇?惟不能利用之,所以成為腐敗已。施愚山先生雪宿生之冤(《聊齋·胭脂》)案,何以至今猶膾炙人口也?
貨郎
某翁,耒陽之某村人也,以務農為業,二子一女,頗堪溫飽。仲子性素劣,日事飲博。翁惡之,曾以忤逆鳴諸官,懲之以儆,及釋之出,飲博如故也。先是鄰邑有某貨郎者,負販於各市集之間,亦時來村中售其針黹之屬,往來既頻,遂漸相稔。久之,且願螟蛉於翁,呼之為父,於其子女稱兄弟行焉。女年漸長,情竇既開,以親狎之故,遂成苟且,父兄皆不知之也。一日,翁自田間荷鍤歸,入門,則二子皆外出,惟貨郎與女在,情態狎昵,其醜不可以暫注目。怒極,揮鍤擊貨郎腦,斃焉。欲兼斃女,而意良不忍,且懼醜聲之播也。召仲子歸,舉而瘞諸竹林中。又恐為犬狼所發,托言防盜筍者,築垣以繚之,自以為計畫周詳,鬼神莫測矣。
越數年,人亦無知者。值其仲子博負歸,私伐園竹,市之以償。翁知之,怒撻而逐之。時仲子已醉,因號曰:“翁何苦撻我?即援若人例,以鍤斃我而埋諸竹園中,人孰能知之者?”翁益怒,追之,欲箝其口。子且奔且號,遍走村中。村人聞而疑之,鳴諸裏正。裏正固有隙於翁者,與村人計曰:“某貨郎夙與渠家昵,久不見矣,此中豈無因乎?”因以鳴諸官。
時邑令熊公,能吏也,傳者佚其名矣。聞報,拘翁父子至,訊之,不承。村人有證其仲子之言者,公猶未之敢信也。移牒鄰邑,谘貨郎之有無。越數日,有衣巾而至者,貨郎之弟也,已入泮矣。泣陳曰:“某年十三齡,兄即行販不歸,爾時年稚,未能間關蹤跡之也。父師牒谘,此中不能無故,死生存亡,惟父師憐而鞫之。”公知其有人,遂嚴訊翁父子,而狡展如故,卒不得實。念刑訊非法,當誘使自言之,乃加簽拘女至。時女已嫁而生子矣。既至,與其父兄錮於一室;而獨係其伯子之拇指,懸於梁間。遣幹役數人輪流密察之,數日不複訊。
一日夜分,伯子不複耐,顧其妹曰:“汝無行喪恥,累及老父,又苦我之無辜者,我之肌膚何罪,而代汝受此無名之刑耶?”女慚而不言,自俯其首。翁訶之曰:“汝耐須臾痛苦,則我可望出於罪,而妹之清譽可存,何嘵嘵也?”女亦溫言慰之曰:“阿兄其耐須臾哉!縱不念妹,寧不念老父耶?”伯子忿然曰:“若父女晏然,而官獨窘我,豈我之骨肉,獨能耐痛苦耶?”語甫畢,幹役突出曰:“供具矣,此後猶能賴耶?”父子相顧失色。役連夜入告,公即秉燭升座,一鞫盡服。
自行偵探
婉姑者,紹興銀匠某甲之妹也。甲挈眷遊京師,售其技,以製作精巧,得出入於王公貴人之門。積資巨萬,即設肆都中,所作釵釧酒器,名重一時,價倍常值。惟婉姑幼字同裏某乙,乙貧甚,勢不能入都就親;而甲亦以肆中事大忙,不克歸妹。會有中表弟某孝廉,以應禮闈試至都,即主甲家。榜發報罷,將南旋。甲盛筵以餞之,進百金為壽。曰:“吾將有求於吾弟,必吾弟受此,乃敢言之。”叩何事,曰:“吾妹之字於乙,弟所知也。乙貧,不可來;吾冗,不可去。是摽梅之期,將終愆也,吾不忍焉,而又苦無可屬者。吾弟君子,敬以相屬,挈之歸而遣之嫁,感且不朽矣。故敢以不腆之儀瀆君子。”
孝廉慨然諾之,即挈婉姑同行。既抵浙,使媒妁通於乙,涓吉成禮。乙家惟一母,貧不能留客,故合巹後,親友都散去。詰旦,則乙及母相與被刃於廚下,斃焉。大駭狂呼,鄰舍畢至,互相猜忖,莫知所由,共鳴諸官。邑令某,少年意氣,精刻自喜,履驗畢,即訊婉姑。婉姑備述自京師隨孝廉歸及出嫁始末。令拍案曰:“是何必複問?已了然矣。”立命拘孝廉至,曰:“怨女曠夫,同行數千裏之遙,又年都不艾,旁更無人,此中情事如何,可不問矣。淫女、狂且,罪已不容於死,更殺人母子,豈謂王法可逃,官府可欺耶?”三木備至,孝廉、婉姑遂都誣服,論大辟。
甲在京師聞其事,大驚曰:“吾弟君子而妹貞嫻,豈有此事?即不然,弱女書生,豈能操刀以殺人者?此中必有奇冤,吾必有以雪之。”遂以肆務屬友人,星夜南馳。至,則已行刑矣。檢點妹之遺奩,心中忽有所觸,遂複匆匆北行,沿途處處物色,甲故京師名匠,北道大店商賈,多有與之往來者,此行複有所蹤跡,益多遷延。一日,至一典肆中,正與主人閑談,突有持金釧來求典者。甲見之,喜且駭,繼以怒,屬主人遮留是人。自持所典釧奔所轄邑,鳴鼓上狀。曰:“京師銀匠某,屬表弟某挈妹歸籍,嫁於乙。嫁之明日,乙及其母鹹為刃斃。邑尊不緝盜,遽以表弟及妹論抵。某歸,檢遺奩,則所自製贈嫁金飾,盡失所在。物色至此,於某典肆獲原贓,持典者,必盜也。今尚遮留典中,乞昭雪。”
邑令得狀,即飛簽拘持典人至,鞫之,則曰:“抵此,以為無事矣,乃尚敗露,無乃天乎!吾供可也。甲之遣其妹也,憐所適貧,特製千金之飾為奩。是事也,京師路人皆知之。吾聞而涎之也,俟其行,乃躡之至於浙。複探得其婿家為篳門圭竇,易於措手也,故於其合巹之夕,即潛入其家。客散,刃其母於廚下。婿聞聲出視,亦刃之。乃冒為婿也者,據新婦而汙之。新婦初來,固不知吾之非婿也。複誑觀其金飾。黎明,婦睡,始懷寶以遁。聞浙中令已坐罪於新婦及某孝廉,以為無事矣,不虞至此仍敗露也。”邑令得供,大驚,據所供以詳。大吏持以入告。上震怒,命寸磔盜,且以浙中令論抵焉。
此乃明世宗朝事,雜見諸家記載,各有詳略,為采輯於此。
蠍毒
某甲,以負販為業,恒經歲不歸,家惟一妻一母,母且盲矣,賴妻侍晨夕。妻甚孝,得母歡,姑婦也而幾如母子。鄰裏皆羨而敬之。會甲歸,母喜,命殺雞為饌。時盛夏,即設饌於葡萄架下,相與共食。而是日適姑婦皆茹素,惟蔬食陪之,相對話別後事而已。至中夜,甲暴卒。鄰裏以為異,鹹來唁問。裏正某聞之,謂死可疑,鳴諸官。驗之,則中毒也。疑婦有私,毒掠之。婦不勝其苦,遂誣服。追問奸夫,則無有也。又掠,婦倉卒無以對,隨口供曰十郎。十郎者,甲之從弟,每遠客,即屬之代照拂家事者也。官拘十郎至,問奸狀,十郎不承,又掠之。婦見十郎之無罪而被刑也,大不忍,為之泣下。十郎顧之曰:“嫂!”婦亦泣曰:“叔叔!”官大怒曰:“奸夫淫婦,於法堂之下,猶不知恥耶!”掠之益甚,十郎亦誣服。獄上,中丞某公疑其冤,將平反之,為幕友所尼,遂不果。婦與十郎遂相對環首市曹矣。一時輿論鹹訟其冤。
中丞聞之,不樂,乃微行訪之。至某甲家,見盲媼方坐簷下泣,就問所苦。媼曰:“吾哭兒婦耳。”中丞佯問故,媼曰:“吾兒慘死,雖未知其由,然實命也。昏官無道,恣其淫威,誣我賢婦,坐以大辟,吾死當為厲以報之矣!”中丞又故問賢婦狀,媼曰:“他人不知,豈吾亦不知耶?吾子出門,渠即夜夜伴老身宿,夏驅蚊蚋,冬為擁背,雖母女無逾此恩,夫複何隙而為奸也?聞撫軍仁慈,吾方昕夕盼獄上,冀得平反。今若此,撫軍亦憒憒輩耳。天乎冤哉!吾欲一叩帝閽而代吾賢婦一白此冤也。”中丞聞之,慚汗如雨。複與絮語及食雞事,中丞疑之曰:“與家人同食雞,豈有獨死汝子者?毒必非雞。”媼曰:“是日適吾姑婦皆茹素也。”中丞曰:“雖然,雞寧有能毒殺人者?或有他故耳。”既而又問食於何所,媼告之。乃出錢使代購一雞,熟之,置諸葡萄架下昔日食處,熱氣上騰。少選,見一縷細絲,自上而下,入盛雞盤中。窮極目力始克見之,深以為異。試以一臠投犬,犬斃。頓大驚,悔曰:“誤民命矣!此吾之過也。”
遽返署,召集承審此案各員,鳴騶至媼家。媼大驚,跪迎。各員亦莫喻其旨。中丞命烹雞,熟而置其處,召各員同觀之,親示以所下細絲,複以雞投犬,犬斃。使役人毀其架,索之,得一蠍,長四寸許,細絲蓋其涎也。各員相顧失色。中丞曰:“此甲死之由也。今而後婦之冤始得白,謂非吾輩之罪歟?”即日持以上聞,自請議處;邑令以誣論抵;餘降罰有差。
清苑冤婦案
清苑縣有兄弟析爨而居者,仲之產蕩盡,賴伯友愛,時恤之耳。伯年五十餘,僅一子。娶某氏女為婦,逑好甚篤。一日,仲妻以急逋至伯家乞貸,會婦在廚下作晚炊,仲妻與絮語。伯子適自外歸,曰:“餒甚矣。”婦即以膳進。食畢,猝呼腹痛,倒地,騰撲移時乃卒,七竅之血如沈也。婦大驚,不知所為。仲妻遽呼曰:“侄婦謀殺親夫矣!非鳴官,何以白此冤?”即與伯夫婦共首於官,仲妻證焉。官拘婦至,械之,遂自誣為因奸謀殺,並誣指甲為奸夫。甲固其家中表親,素呐於言,即見官,畏刑,亦遂自誣服。
適製府訥公近堂移督直隸,論囚至此,疑其冤。夙聞某明府有能吏之目,檄其複訊。明府奉檄,先閱其案卷,則積已三年,厚幾盈尺,屢供屢翻,其情節實可疑。乃拘集諸人,分別細鞫。先問婦當日情形,婦具白之,即命帶去。訊伯夫婦以婦平日之行,則曰:“事舅姑柔而順,夫婦亦無勃溪。”“與甲奸有之乎?”曰:“未見其往來,不敢知也。”亦命帶去。問甲奸狀,甲不能成聲;再問,則曰:“吾供非奸,則將刑我;供奸,則去死日近:不知所供也。”問仲夫婦,仲則言當日未見;仲妻則曰:“此吾當日所目擊者。伯氏五十餘,僅此一子,今絕嗣矣,非殺賤婢,無以聲其罪也。”明府都令帶去。語人曰:“吾已十得六七矣,明日再訊,當盡得其情。”人皆不解其意。
既明,複訊,則拘在案諸人列跪案下。明府曰:“死者夜來以夢告我矣,其言曰:‘吾誠中毒以死,然毒吾者非婦也。’問其何人,則曰:‘毒我者,其右掌色變青。’”言已,以目視諸人。既而又曰:“死者又言:‘毒我者,其白睛當變黃色也。’”言已,又以目視諸人。忽撫案叱仲妻曰:“殺人者汝也!”仲妻大驚曰:“賤婢自弑其夫,何謂我也?”曰:“汝已自承矣,何得複賴?”曰:“自承如何?”曰:“吾言殺人者右掌色變青,諸人皆自若,而汝急自視其掌,是汝自供也;吾言殺人者白睛色變黃,諸人皆自若,而汝夫急顧汝而視其目,是汝夫之代供也。何得複賴?”仲妻色大變,而仍狡展。曰:“再狡供,則刑法具在,將請嚐之矣。”仲妻不得已,盡吐其實。則仲與婦久欲吞伯產,每至伯家,必懷砒以往,將伺隙投之。是日見婦作炊,絮語之際,乃乘間下焉。意將盡滅之,不圖伯子以饑故,首罹其禍也。
三年冤案,兩堂數語,遂昭雪之,人稱神明焉。明府曰:“非神明也,吾特持四字訣耳。”問何訣,曰:“察言觀色。”
太原周生
太原諸生杜有美,富於藏書,家有書樓。同邑周生、韋生,皆名下士也,時相過從,借讀墳典,或就書樓下榻焉。會杜婚於盧氏,盧其姑表親也。女字慧娟,與生同歲,繈褓即相習,嚐易乳以哺;及長,遂訂婚媾。吉期,周與韋俱來賀,周私戲謂韋曰:“聞有美之求婚於盧也,盧翁頗固執,堅以姑表不可訂婚為詞。於是兩小皆相思成病,不知費幾許周折,始成好事。今夕定情,不知若何狀況,吾當竊偵之,以為一笑助也。”韋笑應之。周之為是言也,杜實於屏後聞之,不覺竊笑。及夕,賓客既散,杜解衣將就寢,忽憶日間周言。疑其必在書樓也,喜青廬即在樓下,遂即著短衣,摸索登樓。將窺之,見一人憑欄凝眺,謂必周生矣。躡至其後,以雙手掩其目。其人遽返身,以手力扼杜吭,須臾氣絕,昏不知人。慧娟之嫁也,方謂今夕良人,正不如作幾許溫存矣。忽見杜短衣登樓,不知其意。爰命婢媼出具湯沐,將更衣,忽見一人匆匆入房,其衣履儼然杜也。遽滅燭,即擁之登床。慧娟駭極,默念:“杜夙溫文,何忽狂暴乃爾?”力拒之。其人即攫取釵釧。時婢媼取得蘭湯至,慧娟呼燭,其人即狂奔奪門去。眾大疑怪。俄又聞樓上呻吟聲,使媼登樓燭之,則杜裸身臥地上,呻吟其聲也。益驚駭,扶掖而下,灌治竟夜,始能言,具道昨日周生所言及夜來事。且曰:“吾被扼悶絕,及醒,已不知何時,自顧已裸,始知其褫我衣裩以去也。”慧娟亦述夜來事,相對詫歎。謂周名下士,所以乃如此。幸未被汙,不欲多事,遂隱忍之。
初,周之為是言也,本無心之戲詞。及夜,飲大醉,嘔吐狼藉,盡汙外衣。眾為脫去,扶之臥書室中。韋見周醉,遂自去。周醒,客已盡散。
自顧汙衣,大難為情,即著短衣,乘夜踉蹌去。閽者請言於主人,暫假外衣。周言不必,不顧遂行。及明,言於主人。杜證於閽者所言,益信為周之所為矣。三朝,慧娟歸寧,偶言其事於母,為盧翁所聞,怒曰:“名下士所為,固如是耶?”逼杜訟之,曰:“以盜賊而冒名士,不懲之,斯文掃地矣!”杜以友誼故,仍忍之。盧怒,遂自具詞控於邑宰。宰夙與周生善,閱詞,大驚。召周至,示之。周大駭,曰:“某雖不才,何至為此?惟明公察之。”宰亦信其無此事,慰而遣之歸。使人諷盧翁息訟,盧益怒曰:“若左袒周某,吾當上控也。”宰聞之,殊悒悒。偶以語幕客,客思良久曰:“此大易明白,亦值得悒怏耶?”宰急問計,客曰:“無論是否周生所為,此人既扼絕杜生而被其衣,則其人之衣,必棄諸樓上無疑矣。搜得此衣,真偽判而罪人得矣。”
宰大悅,即命駕至杜家,使人登樓窮搜之,得敝衣褌於書櫥之下,衣袋中且有招賭信一紙,所招者曰阿笨。即問阿笨何人,有知者否。杜曰:“此生乳母之子,飲博無賴,久已逐去矣。”呼乳媼至,問之,則曰:“老婦承主人厚恩,哺少主長,仍留役於此。不肖子時來望老婦,以其飲酒賭錢,主人久絕之,戒閽人毋令入宅。此衣或其前此所遺也。”宰曰:“此信即吉期之日所作,標識了然,必此人無疑矣。”急捕之,已亡去,獲之於鄰邑。鞫之,自承被主人放逐,頗致怨懟。屢博負,則思試其胠篋之技於主人之家,奈閽者拒之嚴,無隙可乘也。主人迎娶日,彩輿及門,乃得混以入,圖竊以為博資。詎主人掩至,意必知我之為盜而捕我也,故扼之以求自脫,不圖用力猛,竟至於絕。問:“褫其衣而被之以入新婦房,何意?”則頓首稱死罪,曰:“慧姑未作新婦時,即常來主人家,小人瞰其美久矣,意有所圖,不遂,故僅攫釵釧以遁耳。”宰大怒,盡法以痛繩之。周生之冤以白。
野史氏曰:天下事每有淺而易見,而愚人處之,懵然罔覺者矣。如此案褫他人之衣而被之,則其己衣必脫而遺棄,雖婦孺皆可想及者。而此宰乃竟為之怏怏然,使非幕客之言,則周生之冤,竟終無可白之日矣。
守貞
中州某甲與婦某氏,伉儷甚篤,然娶甫經年,即走京師作客,閱十稔乃歸。及夕,鄰人忽聞婦號呼極慘,鹹致詫怪,有叩門問訊者。則甲死床上,失其勢,血如注,若宮刑焉。互相猜疑,以婦帷薄素謹,當無他故,然以死狀甚怪,不得不鳴諸官。及明,親族鹹集,亦不疑婦有他,然不敢任責,乃告諸裏正,鳴官檢驗。官疑有因奸謀殺情事,拘婦去,拷掠備至,終不承。展轉年餘,婦幾瘐斃矣。
會有商先生者,老申韓家也,年七十餘,須發皓然,偶遊中州,號稱善決疑獄,官延之與議此案。商閱案卷數四,召婦至,略詰問,歎曰:“此婦冤也!不能雪之,吾誓不治此業矣。”躬至其家,審察再四,終無可致死之理。沉思屢日,乃召婦至,盡屏左右,謂婦曰:“吾知汝必冤,然不得汝夫致死之由,則汝冤終不可雪。今左右無人,吾皤然老者,汝宜斂其羞澀,告我當日床第情形,冤或在是也。”婦仰視,見商溫霽和藹,且又高年,知非輕薄語,感激涕泣,強顏而對曰:“為雪冤故,不得不呈恥矣。”又囁嚅良久,始呐呐曰:“遠客久鰥之人,歸來未免急色兒,詎一著肌膚,禍即作矣。”語訖,紅漲於頰,悲啼可憐。商沉思曰:“汝姑退。吾試思一為汝昭雪之法:穩婆來,命汝若何即若何,毋羞縮也。”婦稽顙謝而退。商召穩婆至,令以鐵枝作倒鉤,納豬髒中,作人勢狀;令婦解褌臥,納髒牝中,苟有異,即力拔而出之,毋令複退入。穩婆如教,亦不知其是何作用也。詎髒甫納,一物突出,銜之,倒鉤掛其頰,不得脫。大駭,急拔而出之。則修尾四足,黃毛茸茸然,其長乃達七寸許也,厥狀類鼠。急以呈報。官升堂驗之,婦冤始雪。
或問商:“何以知其有此物?”商曰:“吾亦不知也,但再四思索,甲總無可死之法,而婦又狀慘切而態幽靜,絕非能殺人者。況當死時,彼即號呼,鄰裏畢集,斷不能伏人於室。計惟有此中有祟而已。”或曰:“此物名守貞,亦名血鱉,孀婦暮年,或老處子、老尼,皆間有之雲。”
野史氏曰:此事吾幼時即聞故老言之,且有一二村媼亦能言之者,然終不以為信也。及遊上海,亡友顧雲航亦為餘言之,且謂曾見之於《洗冤錄》。吾檢之,則無有也。意者《洗冤錄》各家所刻不同,引證各別,雲航所見者,非吾所檢者歟?雲航淵博士,當不吾欺,自是稍信之,後閱桐城許叔平所著《裏乘》載此條,爰采其大意,刪潤錄之。然觀其無姓氏,無地名,當亦由傳聞而來者。至於必得商先生而始決此獄,則明是寓言矣。或者遠年故事,失於記載,由父老相傳而來,中多失實歟?雖然,吾不知科學昌明之國,其專門之偵探名家,設遇此等奇案,其偵探術之所施,亦及此方寸否也?一笑。
爭墳案
張公靜山,諱其仁,以進士出宰蜀中。道光乙巳,擢新安太守,甫下車,有兩姓爭墳互控者。稽舊牘,則自嘉慶甲戌即興訟,糾纏三十年矣。詫問書吏,則謂每一新太守至,必互以詞來訴,以兩姓皆無契據,不能斷也。公傳兩造問之。一為老諸生,年已七十許,窮酸之態可掬;一則納資為郡丞者,翩翩少年也。各執一詞,言皆有理。公沉吟久之曰:“兩無契據,又無證人,惟有起塚中死人而質之耳。塚中人不可起,無已,其求諸夢乎?”乃揮兩造退。
齋戒三日,詣城隍廟宿焉。及明,即傳兩造,共登山判事。郡人鹹知太守禱夢於神也,至是或已得征矣,於是圍隨而觀者如堵。公列坐塚側,觀者環立。兩造至,公謂之曰:“吾獲夢於神矣,謂塚中自有主者,然此時不即以示我,當俟諸今夕。吾思是非真贗,詰朝即見。既斷定為此姓物,則彼姓不複得而展拜。而爾二人者,又各以塚中枯骨為祖,一經斷定,即不複得而祖之矣。盍於今日先於塋前拜別,以俟明旦之判斷乎?”老儒唯唯,郡丞殊猶豫。公不容辯,使卜鬮以定先後。鬮發,先老儒。老儒乃匆匆拜起,郡丞撫墓而悲,跪而不拜,哭曰:“為子孫者,不複得展其孝思矣。以先人遺壤故,訟三十年,逾三世矣。今郡伯不是非之求,而妖夢是踐,先人在天之靈,得嗬護之,子孫之福也。脫不然,則從此辭矣,豈不冤哉!”伏而慟,不複能起立。公乃揚言於眾曰:“誰無祖父?誰非子孫?使別其祖塋,後此不得複至而不悲者,有是理乎?觀二人情形,真贗曲直,眾當共喻矣,尚待判乎?”眾羅拜曰:“微公言,眾亦喻矣。”鹹睨老儒而非笑之。公謂之曰:“此眾共睹而共喻者,汝複何說?”老儒大慚,服罪。乃獎郡丞而斷其地歸之。
或問公:“果夢耶?”笑曰:“吾何夢?不過設為此說,使之別墓,觀其情之恝摯,以別真贗耳。”
審樹
粵中故老相傳有“顛梅”者,令於粵,有神明之目。大約係梅姓,而問案多類兒戲,粵人喜加人以諢號,故得此嘉名也。令某邑時,邑人某甲自海外歸,懷多金,行至日暮,仍未抵裏門,懼遭強暴。四顧無人,即身蹲,以所懷金埋樹下。起立張望,確無人影,始匆匆歸。抵家已二鼓矣,與妻話別後事。妻問奔波海外,亦有所獲耶?曰:“獲若幹金歸,行至某處,日已暮,恐有禦者,故埋某樹下,明日當取歸也。”晨起而出,覺重門皆虛掩者,大駭。檢點室中,無所失,心始安。奔至樹下,則所藏金亡矣,嗒然若喪。既思:“顛梅令此,訴之,或可望也。”乃具呈詞,至縣控焉。
梅得詞,問其埋金甚悉。又問:“汝客外若幹年矣?”曰:“四年矣。”“有父母乎?”曰:“無有也。”“有子女乎?”曰:“一子。”“年幾何矣?”曰:“生四年矣,吾外出時,方娠也。”“有妻乎?”曰:“有。”“有婢仆乎?”曰:“鄉婦任操作,無婢仆也。”“然則汝出,室惟妻及子矣。”曰:“然。”“汝昨歸,曾遇人乎?”曰:“未也。”“汝歸,室有異乎?”曰:“無。”“汝埋金曾告人乎?”曰:“未。”“豈妻子亦不言乎?”曰:“歸來夜深,子已睡矣,惟言於妻。”“言於妻,喜乎怒乎?”曰:“不喜亦不怒也。”“汝試思之,汝歸,室必有異。”曰:“無異也。”“果無異?吾無以白此案矣。”甲沉思曰:“今晨起,重門皆虛掩者,不知是可謂之異乎?”梅忽大怒曰:“是樹之罪也,他人寄金於汝,胡為不慎守之?”呼役速拔樹至。甲曰:“樹老而大,恐不得拔,奈何?”曰:“截以來。”役承命去。乃謂甲曰:“汝來告狀,妻知之耶?”曰:“不知。”曰:“歸不得告之,告,則懲汝。明日挈汝子來聽審可也。”甲唯唯。歸,果不敢言。妻問金,則含糊以應之,而不知其何意也。
翌日,抱子徑去。役人之奉命截樹也,樹巨,塞衢而過,路人鹹問故,得其實,則互相喧笑曰:“顛梅顛又作矣,失金乃責樹耶?”樹至署,置庭下,圍而來觀者如堵也。梅遽命闔大門;令甲抱子立案前;叱觀者群立東階下,一一自東階升,至案經過,複由西階下,若點名然。經數十人,後一人複過,其子忽呼曰:“叔叔抱我。”梅止其人曰:“汝識此子否?”曰:“不識。”試使此人抱其子,則張手求抱,狀甚親昵。梅叱其人曰:“盜金者汝也!速還其金,猶可恕;稍支吾,二罪俱罰矣。”其人固言無罪。乃使甲問其子曰:“此叔叔,汝何處見來?”則曰:“此吾家叔叔也。”問:“叔叔愛汝否?”曰:“愛,常餌我。”問:“叔叔住何處?”曰:“家裏。”問:“誰家裏?”曰:“我媽家也。”梅顧其人曰:“猶不供耶?昨晨甲家之重門虛掩者,非汝所為耶?”以嚴刑擬之,曰:“不吐實,且視此!”其人懼,始自承。命役押至家,起原贓,則分毫未動也。
或服其神明,梅曰:“何神明之有哉?此正吾以顛感人耳。彼埋金,既無人見,且時在昏暮,更無人行,晨即住取,則已失之。鄉人之早行者,類皆趕市集之流,何暇搜尋地下?言出於彼口,入於婦耳,使無從旁竊聽者,誰複能知之?然終不敢斷為何許人也。及聞其重門虛掩之言,則明明為婦之奸夫矣。甲歸,奸夫必在室,婦匿之於一隅,聞其言,故先發以取之。此可料而得者也,然苦無證據。斷無舍失金不問,而鞫其婦以奸夫之理。甲久客,則奸夫必恒踞甲室;踞甲室,則必與其小子稔,我乃得而利用之也。雖然,使吾不佯顛審樹,聳人觀聽,彼奸夫者,又焉肯入我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