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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立憲

已涼天氣未寒時,風和日麗,景物一新。散步於半城半廓間,則見盈丈之黃龍國徽,高矗於層樓之上,迎風招展。遊人相與語曰:“此會場也,今日慶祝立憲。”佇足望之,會場之外,樂人排列。有顯者至,則鳴樂以迎,曰禮也。

俄有肩輿二,坌息至,止於會場之外。樂大作。二老人佝僂自輿中出,相與揖讓再三而後進。既入內,擇前列之座而坐。甲語乙曰:“此曠古大典也,吾輩垂老,猶得一開眼界,幸哉!”乙曰:“唯唯。然吾究不知立憲之狀奚似?聞今日有名人演說,老夫特來聆高論也。”

俄而鈴聲鏘然,闔場皆寂,亦頗類夫文明。有三四人先後登壇演說畢,無非頌揚體。壇下鼓掌聲如爆栗,雜以涕唾咳嗽之聲。

忽一莽夫攘臂登壇,居中立,努目四顧,拊幾大言曰:“立憲,立憲,做夢,做夢!慶祝立憲,慶祝立憲,這是在那裏發大熱病,說夢話!咳!諸公沒睡醒,有那醒的在旁邊醒著,笑痛了肚子呢!咳!羞不羞啊,羞不羞?”說時又拊幾,訇然有聲。甲咋舌,顧乙曰:“若何人,胡為發狂?”乙麵赤而怒曰:“今日地方有司均蒞場,彼如是其無忌,是並有司而詈之也,大不敬!大不敬!”

莽夫又曰:“七月十三之上諭,是叫你們預備立憲,不是就叫你們立憲。就是慶祝,也隻慶祝得一個預備立憲,怎麼含含糊糊的把一句話囫圇吞棗的咽了下去呢?就算據諸公的高見,是慶祝立憲了,憲是可望立定的了。”說時背負兩手,延頸鞠躬,環視壇下而言曰:“諸公,諸公,可知道立憲是個甚麼東西?憲政是個甚麼樣子的?必要到了甚麼程度,才夠得上立憲的資格?”乙顧甲曰:“吾正思聞此論也。”

甲曰:“然。然其最後之一言,吾又不解。”

莽夫又曰:“煌煌上諭,叫咱們預備立憲。於是就有一班自命開通之士,都說中國百姓程度不及,程度不及。”說時又連連拊幾而言曰:“諸公,諸公,這句話說擰了,說擰了,從大西洋擰到太平洋去了。咳!可笑啊可笑!我有一個好比方在這裏:比方這兒有一塊大石頭,要我舉起他來。我姑且試試,捋起了袖子,蹲下來,用盡平生之力,隻動了一動,卻舉不起來。那麼說我勁兒還夠不上,這句話是可以說的了。至於我並這塊石頭還沒瞧見,就胡亂說勁兒夠不上,這句話行嗎?”說時又連連拊幾曰:“諸公,咱們中國的百姓,可瞧見過立憲沒有?要說他程度夠不上,這不是冤嗎?我告訴諸公,今兒是宣布預備立憲,不是宣布立憲;是叫你們往立憲那邊望望,叫你們望得見了,那就有點影兒了。並不是說你們已經望見了,叫你們往那邊跑啊!就是預備立憲,也不容易。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是怎樣辦法呢?拿咱們中國四萬萬人,一個個的都開了膛,破了肚,拿他這肚腸子,都送到太平洋去,洗刷一個幹淨,把他那自私自利、因循觀望的惡習都洗掉了;叫他知道自私自利是群治之蟊賊,因循觀望是渙群之惡因。固然妨害立憲的不止這兩個惡習,然而妨害的惡習,以這兩個為最大。先能把他去了,哼!那就可以講究預備了,那就夠得上說程度了。諸公,試想想看,今兒說程度程度,配嗎?還有一說,就是把四萬萬人的肚腸都洗幹淨了,自私自利、因循觀望的惡習都沒了,那就可以預備立憲了嗎?早得很啊,還早得很!你擱得住那一班混賬官兒的壓製嗎?皇上的天恩大得很,準咱們預備立憲,預備定了,那就一定要宣布立憲的年限了。到了年限時,還怕不立憲嗎?然而‘立憲’兩個字,說都懂呢,此刻卻是不懂的居了一百中之九十七八,那稍微懂得點的卻還有百分中之二三。倘使那些混賬官兒都不懂的倒也罷了,偶然碰了個把懂的,那就不好了。他一想:‘果然立了憲,議院便是百姓的代表。議院操的是立法權,地方官所有的不過是行法權。這一立憲啊,把我從前尊無二上的官威,變做了百姓的公仆,這一口氣如何咽得下去?’他還有不竭力阻止你們的預備的嗎?”

莽夫說至此處,略一閉目,忽又張目大言曰:“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一個笑話來了。比方上海租界那工部局,就和議院一般,是操立法權的,是個主體;那領事官,是操行法權的,是個客體。工部局立了一個法,便行知領事,叫他依著所立之法行去,那領事便依命而行。可笑我們中國官場遇了租界的法令,關著交涉的,動不動行文領事,請其轉飭工部局雲雲。上海是個通商碼頭,風氣開的最早,誰知經過了幾十年,那些外交官都是莫名其妙的,硬要叫人家反客為主,這不是個大笑話麼?照這樣看來,中國官兒簡直沒有懂得立憲的了;咱們講究,大家也不用愁了。不然啊,咱們中國的官兒,沒有一個不講究侵人自由的,立了憲,這憲法是上下共守的,他怎麼肯輕輕的放過了那本有的侵人自由的權利?還有不竭力壓製咱們預備的嗎?倘說是不由他壓製吧,咱們中國百姓又沒有這種能力。咳!可憐啊可憐!我說要是一定想著預備立憲,就要把那混賬官兒開了膛,破了肚,拿他們的肚腸都送到太平洋去洗刷幹淨,把他那侵人自由的惡習都洗掉了,那麼,我就恭頌大清君主立憲國萬歲!皇太後、皇上萬歲!立憲萬歲!”鞠躬退。

甲勃然顧乙曰:“頌朝廷隻頌萬世無疆,無頌萬歲之理,已經失體。頌皇太後、皇上可也,至於立憲,是何物事,乃舉與兩宮並稱,嵩呼萬歲?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此真大逆不道者哉!吾不欲觀之矣!”牽乙裾,悻悻徑行。

自七月十三日奉預備立憲之旨以來,各埠慶祝之舉,函電相告,要皆立憲問題,而非預備立憲問題,下走竊有疑焉。適《月月小說》出版,爰托為小說家言,而一罄之。未竟之意,當俟下冊。幹犯諸君,死罪死罪!著者附識。

預備立憲

恒見譯本小說,以吾國文字務吻合西國文字,其詞句之觸於眼目者,覺別具一種姿態,而翻譯之痕跡,即於此等處見之,此譯事之所以難也夫。雖然,此等詞句,亦頗有令人可喜者。偶戲為此篇,欲令讀者疑我為譯本也。嗬嗬!

閱者諸君,吾欲將吾此數月之曆史,詳告於諸君之前。諸君請暫舍此十分鍾可寶貴之時間,容吾得盡其言。蓋吾此數月之曆史,頗有趣味,諸君亦必當樂聞之也。雖然,使吾喋喋為此冗言,諸君必厭聞,請言吾數月來曆史之真相。

吾國國民處於黑暗世界中,五千餘年,未曾得睹一線之光明,此閱者諸君所共知者也。詎於前此三個月之前,忽覯一異事,使吾人如瞽者之處於烈日之下,隔此一重厚膜,仿佛見膜外透出些微光明。其時為何?則七月十三日是也。蓋從此之後,凡遇七月十三日,均可稱為吾國國民之大紀念日也。

吾先於七月十四日,適有瑣事,仆仆終日,未有寧晷。鴉片煙癮屢發,皆不能安然臥於榻上吸食,惟以一種以鴉片原料攙入而製成之藥納入口中,然後飲茶一口,使口中之藥,得藉咽茶之勢送入腹內,以抵癮。雖亦有效驗,然殊不適也。故夜來吸煙,至四時始睡。不幸為家人所驚醒,已達次日(即七月十五日)之下午二點半矣。矇矓之間,誤疑晨曦何以自西而射於東?嗬欠而起,急呼燈來,吾將先過鴉片癮。家人以料罩之矮燈及吸煙之竹槍置榻上,吾方以右手舉洋傘骨改造之小鋼扡,蘸取鴉片膏少許,向燈火上微烘。微風忽起,燈火搖搖不定。吾急以左手伸向燈旁擋風,而右手扡上之煙膏忽然滴下,不偏不倚,恰滴於燈火之上。但聽得“吱——淅瀝瀝——淅瀝瀝”之聲,火已滅矣。吾方疑臥榻之中,何來狂飆?一回首,見房中之窗大啟,於是始知風之所自來。急呼家人閉之,然後乃得過癮。過癮既畢,身上之汗已透床席矣。蓋此數日之炎熱,據天文台報告,謂三十年來所未有也。

一小孩手持一卷有字之紙,戲於榻前。吾此時煙癮已過,身體無所苦,唯尚覺微倦,思睡而已。伸手向小孩索此紙,展而觀之,則華文《泰晤士報》也。觀其日,為七月十五,不覺大疑,呼家人問曰:“今日何日也?”家人曰:“七月十五。”吾曰:“嘻!異哉!吾以七月十四日有冗事,不遑食息,才一矇矓,何遂超越一日耶?”此時是醒是夢,吾不能無所疑。無已,姑閱報紙。於此報向日排印論說之地位,忽睹二號大字盈幅,異而讀之,則七月十三日預備立憲之詔旨也。此詔旨諸君想已共見之,吾不必贅述矣。

吾不覺頓忘體倦,一躍而起,曰:“有是哉?吾國亦有立憲之一日哉?”既而思之,不覺通身為之不適,胸中忽然具無限激刺之痛苦;如有人以數百磅之鐵錘猛擊吾腦,腦筋驟亂,思想之能力盡失。蓋吾此時忽有一大難解決之問題在,則立憲斯立憲耳,何以有預備之說是也。

自此以後數月,吾腦筋中之思想力、記憶力,均不能如前之敏捷。自此時回思彼時之情狀,恍若飲酒醉後,腦筋已亂也。

吾於是日日尋繹預備之法,而不可得。蓋吾亦甚樂為立憲國之國民,而一享立憲後之幸福,無如不知預備。吾深懼立憲之後,人人皆為立憲國國民,被蔭於憲政之下,惟吾之不知預備者,將獨向隅,吾將奈何?吾將奈何?蓋數月以來,縈繞於吾腦筋之中,如醉如夢者,惟此而已;即吾所謂數月之曆史者,亦惟此而已。夫如是,又何足多敘?幸也,吾於最後一日,乃求得預備立憲之法也。

最後一日,吾聞去吾居十裏之遙,有一誌士,深得預備立憲之法者。吾將訪之,以求開吾之新知識。是日,乃勉振精神早起,已午前十一時矣;然以吾觀之,已不啻侵晨即起矣。

吾擬步行訪此誌士,乃先飽吸鴉片始行。又慮十裏之遙,非瞬息可達,下午之煙癮,不能不預備。幸吾藏有以鴉片原料製成之藥品,以為不時之需者。乃取一包,約足今日下午之用,置衣袋中而行。詎命運不濟,至誌士家,則誌士已泛舟往海濱,吸受新鮮空氣。其家人雲:“約須半月方回。”乃嗒然而返。時煙癮已發,煙蟲已於肺竅中蠕蠕動,牽動嘴唇,為之翕張,涕漸下,淚漸作。急以右手揣入衣袋內,將取此鴉片原料製成之藥,以止此煙蟲之饞,以抵製煙癮。噫!諸君,吾此時忽喪其魂魄。蓋吾恃以抵癮、恃以救命之藥,已不知幾時失去矣。由吾家至此,達十裏;今返吾家,亦十裏。吾失此救命之要物,吾何以返吾家?噫!諸君,此誠吾有生以來第一次之不幸也。然而悲歎無益,仍當竭蹶以行。蓋吾終守於此,更無返家之一日,故不如冒險回頭也。此時吾身幾如無主,一步一蹶,扶搖無定,有類海船之失其舵者然。

嘻!幸哉!吾勉強行達二裏許,吾身之重心盡失,更不能前。吾方謂今日為吾生最後之一日矣,嘻!幸哉!路旁草屋之外,高挑一商招,吾淚眼矇矓中,猶能辨識其為“冷籠蘇膏”四字。此時吾如落難之人得遇救主,喜可知矣。不暇他顧,即踉蹌入此草屋中。一入室,煙氣迷漫,沁人心脾,似為之一小暢。於旁得一榻,吾即倒身榻上,即有人以各種器具及鴉片來。吾時已不能動,不能言,惟以手指鴉片示意。送器具及鴉片來之人問吾曰:“代裝耶?”吾微點其首。其人即如法為吾裝煙。吸過兩筒之後,精神似略壯,始張目細辨,覺此屋黑暗如漆,伸手不見其掌,惟聞人語雜遝。不覺暗笑,吾今日何故自投於黑暗地獄?若此屋者,惟貓頭鷹居之,庶幾可以辨物。

亡何,吸過數十筒,煙癮過盡,煙蟲乃伏,精神複舊。欠伸起坐,覺室中雖黑暗,而仍略可辨人影。蓋吾初自光炫之處入,驟睹此黑暗者,目為之眩,故倍覺其暗。此時入居既久,目光略定故也。第見黑影憧憧,或臥或起。有持一箬之鴉片,舉扡細細挑撥,就燈火上烘熱者;有提槍狂吸者;有就茶壺之前,以嘴直接茶壺斟茶之處,而吸飲唼呷有聲者:種種狀態,不一而足。

忽聞一人曰:“吾近數月以來,以預備立憲之故,筋疲力盡矣。”吾聞言,乃大驚喜。此人必解預備立憲之術者,吾何不求教之?吾數月之研究而不可得者,不期於此一旦得之。即起身向此人問曰:“預備立憲耶?不知閣下操何術為預備?能略舉以教我否?苟不吝教,亦使不才步後塵,學為預備。”此人曰:“預備耶?此事行之極易,而得之極難。此吾數月以來所以筋為之疲,力為之盡也。自七月十三日明奉上諭預備立憲,吾即盡出囊中資,購買南洋票、湖北票、安徽鐵路票,心中作中頭彩之希望。及至陸續開彩,皆不中。而吾之猛進,未肯少休也,仍出資買種種之大票及副票。詎開彩之後,仍大背吾之希望。如是者數月矣,輸出之資已達百金。閣下,汝謂吾不已筋疲力盡耶?”

吾聞言,大疑。蓋立憲為一事,預備立憲為一事,買彩票又為一事,絕不相及者。此人如此之舉動,以吾觀之,其實行與其希望之相反,無殊欲乘汽車者,而購汽船之票也。因愈思而愈不得其故。嘻!豈但吾不得其故,即今日閱者諸君,當亦不得其故也。

此人蓋處黑暗之中已成習慣者,故於此僅辨人影之地,彼能察見吾遲疑之色,乃執吾手而言曰:“閣下乎,汝疑吾言乎?汝蓋未解立憲國被選及選舉之章程者也。夫立憲國之政體,必視所納稅之多寡而輕重其人。故必每歲能納若幹稅於國家者,乃得有選舉權。有選舉權者,始得投票舉議員。又必每歲能納若幹稅於國家者,乃得有被選資格。有被選資格者,始得受他人之舉為議員。吾貧,無中人資,借拆梢打降以其口,家無一金之產,又無一毫之事業,何能納稅?吾故一聞預備立憲,即廣購彩票,作中大彩之希望。苟能達我希望之目的,吾即購置田產,經營事業,所納之稅,必使達於有被選資格而後已。則吾第一之希望,閣下可不言而喻矣。一旦得為議員,鄉裏之人,誰敢不仰我鼻息者?即不然,不獲大彩,苟能得其次,吾仍可以置多少之產業,以求所納之稅,達於得有選舉權。是時吾第二之希望,蓋非閣下所知矣。蓋吾姨夫之親家,有一幹兒子。其幹兒子之外舅,實為一方之富翁。衡其所納於國家之稅,已足有被選資格而有餘。故吾此第二之希望,乃欲持吾之選舉權,舉此人為議員也。吾既與之有此數層間接之葭莩,彼得為議員,吾又為舉主,大可以藉其勢力以自雄。此吾預備立憲之術也。使終不能達吾之目的,吾惟有投身均貧富黨,擴張社會主義而已。”

嗚呼!閱者諸君,吾聞此人之言,吾數月來如醉如夢之曆史,乃豁然醒。世間自有此等捷徑妙法,吾愚,乃昧焉而不覺,今為此人喚醒矣。乃握手謝其人,並算清鴉片之價,疾趨而歸。出吾囊金,廣購彩票,以卜吾之命運何如。

諸君乎,諸君乎!吾暫告別諸君,俟卜定吾之命運之後,再為諸君告。

預備立憲,預備立憲,而國人之見解乃如此,乃如此!若此者,雖未必能代表吾國人之全體,然而已可見一斑矣。抑吾又思之:若此者,已可謂之有知識之人矣。其於此事相隔一萬重障膜者,猶不知幾許人也。此雖詼詭之設詞,吾言之欲哭矣!著者識。

大改革

閱者諸君,現時社會之中,有三種東西,最易令人沉迷。一經沉迷之後,便如落下陷坑之中,難望有翻身之日。諸君,此三種東西,你說該改革不該改革?我知諸君一定讚成,說是該改革,該改革。是那三種東西呢?一種是妓寮,一種是賭館,一種是煙館。無論何人,一經陷入其中,便是嫖、賭、吹。這三件事,都是足以喪身亡家的,你說可怕不可怕?

我有一個朋友,陷在這嫖、賭、吹之中,已經幾十年了。他忽然一旦大改革起來,我便應該歡歡喜喜同他作一篇《大改革》小說,流傳於世,以彰其改過遷善之美德。咳!諸君,我這篇《大改革》,是歡歡喜喜作的麼?不然也。我一麵作,一麵氣惱,一麵落淚,一麵冷笑,一麵歎氣。

這個朋友,我也不必提他名姓了。他從小承受了祖傳的一分絕大產業,富甲一方。他在上海,人人都羨慕他得很。誰知他從小就犯了一個毛病,是喜歡賭。起初不過是新年裏擲升官圖、搶狀元籌頑頑。到後來,新年過盡,大家都要幹正事,沒工夫和他頑了。他閑著無事,便想要賭。就有那不尷不尬之人,領他到賭館裏去,他便得意的了不得。咳!賭錢誰不望贏呢?然而賭錢的人,倘有贏的日子,那開賭館的,都要喝西風了。所以我這朋友自入賭館以來,一連輸了好幾天,把他氣的了不得。那尷尬人知道他氣急了,便設法舒他的氣,又把他帶到妓寮裏去。他一見了那粉白黛綠之輩,便樂不可支。從此改了行,不賭了,終日花天酒地,結交了一班酒肉朋友。嫖過幾時,總想翻本,於是又帶了銀錢往賭館而去,誰知又輸了個大敗而回。到了妓寮,未免悶悶不樂。那粉頭巴結他,同他解悶,便燒鴉片煙給他吃。他吃過幾筒,覺得好頑。於是沒事時便叫粉頭裝來吃,賭輸時也叫粉頭裝來吃,酒醉之後也叫粉頭裝來吃。吃了幾個月,不好了,居然不吃他不行了,上了癮了。

我見他如此,便勸他說:“你年紀還輕,怎麼便吃上了煙癮呢?況且嫖、賭兩件事,都不是好事。雖然你具了偌大家私,一時未必敗得下來,然而做了這些事,是與聲名有礙的。雖然你無求於人,不必愛惜聲名,然而這等起居無節,是要傷身體的。我勸你還是快點回頭吧。”他說道:“這是行樂派。”我再勸他時,他又說這是他的自由權。我知道他沉迷的深了,一個人勸他不來,便約了幾個朋友,同去勸他。誰知他倒惱了,說我們侵他的自由權。從此也就無人肯勸他了。隻有我這個不知趣的天天勸,月月勸,年年勸,勸至唇焦舌敝,總是勸他不醒。後來我也勸的厭煩了,不勸了。同他一別,就是二十多年。

近來,我又遇見他了。從前本是態度翩翩的,如今成了個彎腰曲背的老人了;從前本是白白胖胖的,如今成了個又黃又瘦的鬼臉了。我因說道:“老朋友,久違了。”他也說道:“久違了。”我道:“我們是總角之交,一別二十多年,不知你近來光景如何?何年成的家?有了幾個孩子了?身子想必甚好?”他說道:“我一向不曾娶妻。到現在仍是同少年一般,嫖、賭還是一樣,可是鴉片煙要吃二兩一天了。”我驚道:“你怎麼還沒有改過?你的家當想也敗完了。”他道:“沒有呢,此刻還好。”我忍不住,又勸他道:“你此刻已經上了年紀了,也應該娶一房親,立起個家來。你雖然不懂得持籌握算去經商,然而租息所入,也應該存到錢莊上去。你的麵色很不好,有吃鴉片煙的工夫,不如弄點滋補藥來吃,也可以調理調理身體。”閱者諸君,到底上了年紀的人,有點不同。從前我死勸活勸,勸他不改的;此刻我說了這幾句話,他居然感動了。

過了幾天,我到他家裏去望望他,隻見他躺在床上,呼呼呼的吸鴉片煙。見了我,便嗬欠而起,道:“朋友,你來了?你前幾天勸我的話,我都依了。現在,我一切都大改革了。”我笑道:“你又何必當麵說謊?頭一件眼見的,鴉片煙你先沒有戒脫。”他道:“不,不,我已經娶了親了。”我驚道:“失賀啊!是幾時的事?”他道:“我有錢也送到錢莊上去了。你說我還吸的是鴉片煙嗎?正是依了你的話,吃滋補藥呢。”我道:“這明明是鴉片煙,怎說是滋補藥?”他道:“朋友,你有所不知。我自從聽了你的話,就請教醫生,開了一個方子,開的是吉林人參、西潞黨、棉黃芪、野於術等等,摻在大土裏麵熬出來的,這不是滋補藥嗎?可是煙味淡了,從前吃二兩的,此刻要吃二兩五錢,才得過癮了。”我心中暗想:“隻要他把嫖、賭兩門先戒了,這鴉片煙也可以慢慢再勸他不遲。”

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黃昏了,他吃過了煙,忽然在抽屜裏取出一百元銀道:“這個要送到莊上去了。朋友,你可高興陪我走走?”我道:“此時錢莊早結了賬了,如何還可以送去?”他道:“朋友,你有所不知,這家錢莊是特別的。”我心中不覺暗暗納罕:“天下何以有這種特別錢莊?倒要跟他去看看。”於是相與同行。

出得門來,轉了幾個彎。他說:“到了。”我抬頭看時,一家門首,仿佛貼了一張招牌,此時天黑未上燈的時候,也看不出是甚麼字。便跟了他進去。初入門時,甚是黑暗。七彎八曲,摸索過了幾間房子,忽然裏麵燈燭輝煌,人聲嘈雜。抬頭看時,當中一張桌子,圍了一大堆人。他也擠了進去。甚麼“青龍”啊、“白虎”啊、“出門”啊、“進門”啊,一陣胡鬧,便空手擠了出來,對我說道:“存下了。”我道:“這明明是賭館,你賭輸了,還說存莊嗎?”他也不言語,拉了我的手,仍舊摸索而出,到了大門之外。此時門外已點上洋燈了。他回頭指道:“你看,這不是錢莊招牌嗎?”我在燈光之下抬頭一看,見是“有進莊”三個字。他便說道:“我因為聽了你的話,有錢應該要存在錢莊上,我便想了一個法子:叫他們貼了這個招牌。從此,我隻認定這一家來賭。賭輸了,隻當是存款;贏了,便是支款。這不和存莊一樣嗎?”

我聽了他一席話,氣得頭也昏了,眼也花了,順著腳步,跟他走去,也不知走的是甚麼地方。他忽然停住了腳道:“到了我家了,請進去坐坐。”我聽了這話,猛然一驚。抬頭看時,並不是他家門口。因說道:“你幾時住到這裏來的?這不是你的門口呀,你不要輸昏了。”他笑道:“我的家眷住在這裏,你進來坐坐,我叫內人見見你。你看,這門楣之上,不是貼著我的公館條子嗎?”我再抬頭一看,果然不錯。但是公館條子旁邊,還有三四個窄長條子,一時看不清楚是甚麼字。心中暗想:“他自己有家,何以不住,要住到外麵來呢?”一麵想著,跟他進去。我想,到人家家裏,自然總在客堂坐的。誰知走到客堂時,不覺一怔:當中靠裏放著一個方桌,供著一尊不知甚麼菩薩,明晃晃的點著一雙大蠟燭。樓板底下,高高的掛著兩乘轎子,兩旁擺著幾條板凳,還有一鋪板床,雜七雜八的坐了幾個短衣赤腳的人。見了人來,也不起立。正不知是甚麼路數,我那朋友已經走到後麵,咯噔咯噔上樓去了。

我此時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正在躊躇無主之時,忽聽得耳邊一聲怪叫,不覺又吃了一驚,仿佛辨出一個“來”字;那“來”字之上說些甚麼,可不得而知了。此時那幾個短衣赤腳的人都對我看,看得我不好意思,要想退出去了。忽然,那朋友又走下樓來,在樓梯腳下招手道:“你怎麼不上來?”我心中著實詫異,隻得跟他上去,看是如何光景,再作道理。

上到樓時,走到一間房裏,我最觸目的是一件東西。你道是甚麼?是一張紅木大床。不覺愈加驚疑,暗想:“他如何引我到臥房裏來了?”忽然走過一個女子,手中拿著一個玻璃高腳盤子,盤子裏裝的是瓜子,一麵遞給我,一麵嘴裏說道:“請用點。貴姓啊?”我心中不覺恍然大悟:這裏是妓寮!隻聽得我那朋友道:“這便是內人。”我此時神魂不定,覺得無限蹺蹊。他又說道:“不瞞你說,自從你勸我之後,我也知道娶親是要緊的。然而誰耐煩去央媒說合,三書六禮,去鬧那繁文縟節?這個是我四五年的老相好,我因想了個簡便之法:從此我改口叫他老婆,他改口叫我老公。把從前所用的丫頭老媽子辭了兩個,另外用兩個曾經在公館人家幫傭過的,叫我老爺,叫他太太。門外又貼了公館條子。你看我這不是居然成家了嗎?不是大改革了嗎?”

咳!我聽了他這一席話,一氣一個死!原來這樣就是他從諫如流的大改革了。算了,完了,我也不說了。

義盜記

山東向多劇盜,《水滸傳》載宋江等駐梁山泊雖小說家言,而宋江名在正史,非虛構也。曹州一帶,至今仍為盜藪。表兄祥符王幼安(學曾)曾遊其地。歸為餘言:“曹州民、盜,無可區別,蓋無一人非盜,亦無一人非民也。耕作壟畔,儼然農夫也;有孤客過,則輟鋤揮刃,殺人以取其財,槁覆死者,而耕作如故,蓋相習成風矣。”嗚呼!豈民盡甘為盜耶?教育之不及,殆屍其咎矣!雖然,盜亦有可傳者。

江陰張星繁直刺(文鳳)於乙巳之冬歸自山左,餘於武進湯禹臣大令(誥)座中遇之。星繁知餘有小說之作,為餘言一事,人名、地名、年月纖悉具詳。年來為衣食囚,楮墨勞形,記憶力盡失,已都遺忘矣,僅記其崖略而已。爰先記之如左方,姓氏裏居,俟函詢星繁,當再補錄,非亟亟也。將記之以愧今之士夫也。

山左某邑獲一盜,既遞案,即直供無所隱。邑令例詳省會。時漢軍尚會臣方伯(其亭)陳臬山東,得詳,檄星繁往複勘。星繁奉檄往,與邑令會訊。盜曰:“某同母兄弟凡三人,某其次也。兄某,犯案屢屢,於某年月日,由某案破獲,已正法矣。弟某,亦犯案屢屢,於某年月日,由某案破獲,亦正法矣。某今始遞案,蓋已晚矣。吾某年殺某人,某年劫某家,得財若幹。某死猶有餘罪,乞速正法可也。”

星繁廉知其為積年劇盜,若使之為眼線,破獲必多。因謂之曰:“若反正,當充練勇,以緝盜自效,非獨免罪,且可立功。汝願乎?”則泥首曰:“敬謝公。凡盜,皆吾兄弟也。賣兄弟以求富貴,某寧死不為!”星繁曰:“盜,民患也,法當誅。誅有罪而立功,何不為?”又泣曰:“盜罪固當誅,然某非誅盜之人。賣兄弟,不仁;貪功以偷生,不義;偽為投誠而無可破獲,不信。某寧死不為也。某明知行多不法,終當顯戮,故就案即供,不敢煩長官刑訊,乞明公速決之。”

星繁益重其義,反複譬解,至再至三,矢口不移,惟求速死。及夜複訊,燭盡見跋,供如前。明日,遂定讞,當就地正法。傳至案下,語以就死,則頓首泣曰:“死,吾罪也。小人有母,年八十餘矣,乞公施法外仁,得歸別母,死無憾矣。”星繁將許之,邑令不可,曰:“虞其遁也。”星繁曰:“是豈圖遁者之所為耶?若遁,罪在我。”邑令不得已,以幹役二人,嚴其桎梏,押使往。

盜歸,見母,拜於堂下,曰:“兒不肖,不能奉母天年。今就法矣,謹辭。”母笑曰:“汝兄弟所為,吾固知必有今日。汝所遺,足以供吾終老。速往就汝法,毋以我為念。”再拜曰:“母不悲戚,兒心慰矣。後院某處,有窖藏金,乞母取五百以畀兒也。”母聞言,入內。少頃複出,曰:“窖藏不少哉!前此何以不語我?取五百金何為?”曰:“兒別有所用。餘以為母天年之奉可也。”母曰:“老身年八十有一矣,謾藏誨盜,須多金何為?汝其以千金去,吾當別以百金酬二役也。汝好往就法,毋以我為念。”

盜泣謝。以百金與二役。懷千金複至案,呈於官,啟曰:“盜之物,皆贓物也。贓獲案,例歸主人。雖然,小人此贓積有年矣,不複憶所從來,無主可歸。謹以呈案,以表區區報效之忱,望明公速以此倡設警察。警察嚴,則盜自匿跡,無煩緝捕矣。數年前,官捕小人急,乃孑身逃之南洋,以為天地之大,何處不足以試吾技者。詎至其地,巡邏者無間晝夜,技不得展,乃廢然返,然後知警察之足以弭盜也。東省捕務廢弛,於平日則漠不關心;迨出一案,然後簽差焉,購線焉,而所獲不無冤者,似非愷悌君子愛民之道。明公苟以小人之言為然,舉行警察,使民憚於法網之嚴,相率改行,東民受賜多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惟明公鑒之。”星繁大感動,仍勸之反正,開導再三。盜瞋目曰:“公猶以狗彘目我耶?”自是不複再語。乃揮涕斬之。

趼人氏曰:“嗚呼!叔季之世,道德淪亡;富貴熱中,朋友道喪。以吾所見,蓋多多矣!如此盜者,吾嚐求之於士大夫中而不可得,不圖於綠林豪客中見之,天壤間其猶有人乎?道德其猶未盡亡乎?何以草莽中崛出此義俠而明之人也?吾記此篇,不覺又有所感焉。吾感乎近日上海範高頭之遞案,獲之者為範之同盟也。夫範罪當死,而同盟者非可死範之人,則此同盟者,視彼山左之盜為何如也?雖然,若此者,吾於冠裳中轉屢見之矣,又烏能獨責此同盟者哉?君子讀此,當亦為世道人心一慟,而表我之同情也。

黑籍冤魂

世人作小說,動輒便講勸懲。我近日親眼看見一件事,是千真萬真的。恐怕諸公不信,我先發一個咒在這裏:我如果撒了謊,我的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縮了進去,伸不出來。咒發過了,我把親眼看見的這件事敘了出來,作一回短篇小說。可是這一回小說,隻有懲,沒有勸的。因為我是記實事,這件實事是如此,我又已經發過咒,不能任意撒謊,闌入勸的意義。而且天下這一路人,隻配懲,不配勸的。所以這勸的意義,也寧缺毋濫了。

凡作小說的,每每先作一個引子,把這件事,引起那件事。我這回雖是短篇小說,未免也學著樣兒,先謅一個引子,以博諸公一笑。正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諸公,我這個引子,是現在社會上人不肯說的,因為內中有些說神說鬼的地方。現在人家都說科學發明了,這些話沒人信了,用不著了,我小子何以又甘冒不韙,說起來呢?因為這一段虛構的故事很有意味,所以不妨說說。倘使說得不好,諸公看過了就撂開,再看下文的正文罷了。

話說康熙年間,年大將軍奉命帶兵平定西藏。年大將軍奉命之後,便提兵西征,深入藏境。走到一處,缺了兵餉。雖然牛羊米麥,可以就地買來應用,然而沒有銀錢,怎生買法呢?雖是動了公事,下死勁的去催,那糧台官隻作不知道。年大將軍不覺急了,悶悶不樂。一日,騎著馬往外麵閑逛,順便看看此地的風土人情。偶然走到一座廟裏,這座廟蓋造得十分莊嚴,年大將軍便下馬進去隨喜。隻見當中的如來三寶佛,與及兩旁的五百羅漢,都是銅鑄就的,不覺計上心來。當下拈香默禱說:“我年羹堯奉命西征到此,軍糧偶缺,乞借我佛金身,鑄作銅錢。將來得勝回朝,奏明天子,再照樣鑄還。”禱罷,就叫兵士開起爐來,把那些佛像入爐鼓鑄。誰知那五百羅漢是銅的,當中那三尊大佛卻是金的,直到入爐熔化,方才知道,已經和那些銅化在一塊兒了。那時候科學沒有發明,又沒有機器,又沒有藥水,一時那裏想能夠把金子提得出來?年大將軍便想了一個法子:把那錢模上“康熙通寶”的“熙”字,改少了一筆,“熙”字本來是從“”字旁的,他改了從“臣”字旁,做個暗記。打算回來之後,一一收回,再提那金子出來。這種錢,到此時偶然還有得看見,俗人都叫他做“羅漢錢”。還說這種羅漢錢,一千文裏麵,就有四兩金子呢!閑話少提。

且說年大將軍虧得鑄出了許多錢。以繼軍餉,軍心大定。及至平定了西藏,班師之後,他不知怎樣,把這件事忘了。不久,康熙爺龍馭上賓,雍正皇帝登位,年大將軍得了個罪,革職拿問,奉旨正法了。這件事更沒人提起了。那三尊大佛,與及那五百羅漢,當日鑒了年大將軍的禱祝,就慨然舍身,救了那些兵士。但是身是舍了,這魂靈可無所依附了,便一同回到本國,尋一座廟宇暫住。你道他們的本國是那裏?就是印度。從前的人說甚麼天竺、大秦,那都是以訛傳訛的。

且說一班佛羅漢天天盼年大將軍來還身體,誰知愈等愈不見來。無奈請了鬥戰勝佛孫悟空來,求他到中國去,向年大將軍討債。孫悟空一個筋鬥雲到了中國,放開金睛火眼看了一看,數了一數,中國男子足足有二萬萬個,卻沒有姓年名叫羹堯的那個人。便又一個筋鬥回到印度,對佛羅漢說道:“年羹堯沒有在中國,隻怕他欠的債太多,逃走到英國、法國等處去了,你們請個律師向他索取吧。但怕他到歐洲去,入了歐洲籍,你們這班印度人,也奈何他不得呢!”說罷,一個筋鬥去了。

佛羅漢麵麵相看,無法可想。降魔尊者道:“年羹堯這廝,所借我們的金身,也不是他一個人自用的,一般的中國人都曾用著。我們隻向中國人索取便是,何必要認定年羹堯呢?”諸佛便一齊問道:“中國那許多人,向那一個索取呢?”降魔尊者道:“他們國債賠款,都是抽捐抽稅取來的,無異眾人攤還。我們也叫他攤還罷了。”諸佛又一齊問道:“怎樣叫他攤還呢?”降魔尊者道:“我們動輒講舍身救世,此刻說不得要舍身討債了。”說罷,輕輕的說出一個法子來。於是諸佛羅漢皆大歡喜,曰:“善哉!善哉!”

是夜三更時候,等廟中住持和尚睡熟,諸佛羅漢把那和尚的魂靈傳到大雄寶殿,告訴他年羹堯借債不還一節。又說道:“我們此刻要化身去討回,望你和尚助我們一臂之力。”和尚道:“怎樣助呢?”佛說:“我等要化身做一種植物,你明日早起,看廟外照牆後麵有甚麼花草,請你好好的栽培便是。”

和尚一夢醒來,曆曆在目。次日起來,連忙到照牆後麵一看:隻見地上長出了一叢花樹,開的花紅紅紫紫,黃黃白白,五色俱備。於是著意栽培起來。你道這是甚麼花?原來正是罌粟花。後來結了子,印度人便破子取漿,製成煙土,販到中國來賣。於是乎把一個偌大中國,鬧的是民窮財盡,原來是還這一筆巨款的。

到了此時,已經過了若幹年了,這一筆債,隻怕算將近還清的了。所以出了一班誌士,開個振武宗社,勸人戒煙。戒煙的人日多一日;吸煙的人日少一日了。恰好又碰了預備立憲的時代,八月初三日奉了上諭,限十年要一律戒盡了。更兼英國有一個善會,是專門勸他們政府禁止販煙土到中國的。會中得了中國這個禁煙消息,便派了一個書記員名叫亞曆山大的,到中國來考查戒煙情形。由南洋一路,經由廣東、香港、福州等處,到了上海。十月二十八日晚上八點鍾在張園開會演說,曾少卿、沈仲禮兩位觀察做了主席。是日到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足足把一座大洋房上上下下都擠滿了。也可見表同情的人多了,隻怕可有債畢一身輕之望了。

那一夜,我小子也入場聽講,聽畢之後,一團高興。步行回來,走到一個所在,路旁一樣東西絆了我一跤。隻這一跤,便絆出我下文的一回短篇小說來。

當時我既絆了一跤,連忙起來,抖了抖灰塵。暗想:“絆我的是甚麼東西?我記得踢著一腳時,覺得甚軟的,我倒要看個明白。”於是,借著四丈以外路燈的朦朧光影,伏下身子一看,咦!不是東西,卻是個人。可奈燈光太暗,看不出他那麵目。幸得我身邊帶著有火柴,便取出來擦著了一根,再俯身下去,對他那麵部一照,噯呀!幾乎未曾被他嚇了我。隻見他洋灰色的麵皮,蝦青色的嘴唇,倘不是他張開那似哭非哭的眼睛看我一看,我便要當他是個死人了。

當下我便推他一推道:“噲!朋友,你睡在這裏做甚麼?可是吃醉了?”他哼了一聲道:“我要死了。”我道:“哦!是病了。然而病了,為甚麼睡在路上呢?”一麵說時,再擦一枝火柴,向他身上一照,隻見他那鶉衣百結的狼狽形狀,實在形容不出來,方才知道是個無告窮民。我又對他說道:“你且安心睡一睡,等我到前路去尋一個警察來,送你到棲流公所。”他哼著說道:“先生,你不……”說到這裏,便咽住了。歇了半晌,又道:“我馬上就死了。”說著,手中遞給我一卷紙,道:“這是我……”剛說了這三個字,又咽住了。

我接過那卷紙,打開一看,卻是一本殘破的冊子,裏麵寫滿了字。隻可惜燈光半明半滅的,看不清楚他寫的是甚麼。我因問他道:“這個是甚麼?你給我又是甚麼意思?”他有氣沒力的說道:“送……送你。”我道:“咦!奇了。你又窮又病,我與你萍水相逢,我沒有賙恤你,你怎麼反送東西給我呢?”

問了幾聲,他不答應,哼也不哼了。我再擦個火柴,俯身一照,不好了,他竟是死了。此時夜色已深,我要尋一個警察,告訴他有個路倒屍,卻偏尋不著;要到警察局去報,又不知警察局在那裏;至於地保的住處,我更不知道了。匆匆然回到家,擰亮了洋燈,取出那本殘缺的冊子一看,原來是這個人自敘一生的曆史,是個白話體裁,可是白字連篇的。我想:“他既然送給我,自然是想傳播的了。但是冊子裏又絕不自提姓名。”我無奈把他的白字改正了,代他附刊出來。諸公,以後低兩格的,便都是他那冊子上自敘的話了。

我是本地的一個土著。我父親在日,竭了畢生之力,掙下了五七千銀子的產業。生平一錢如命,恐怕百年以後,兒子敗壞家當。他聽了他人的說話,說上了鴉片煙癮的人,便別無嗜好,也不嫖了,也不賭了,最是保守家產的善法。因此我十五歲上,我父親便教我吃上了鴉片煙癮。自小是嬌生慣養的,不曾好好的讀書。到了二十歲上,便娶了親。

不久,我父母便雙雙亡故了。我已經生下一子一女了,鴉片煙癮吃到六七錢一天了。我的妻子便勸我說:“死守著這一份遺產,每年不過幾百銀子的進賬。現在是還可敷衍,將來人口多了,兒女長成了,那就不免要拮據了。不如自己振起精神,也掙個事業起來。要掙事業,先要習勤耐勞。這鴉片煙最是養成懶性的東西,不如把他先戒了。”我聽了妻子的話,心中雖以為是,怎奈這勞什子吃了若幹年,一時丟他不下。無奈我妻子天天在耳邊聒絮不休,我隻得假說是戒煙,把煙具一切收藏起來,天天跑到外麵開燈。話雖如此,但是天天十二點鍾時候起來的一頓癮,怎麼熬得過呢?那時候才從床上爬起來,臉還沒有洗,難道就往外頭跑嗎?若在平時,我一翻身,房中的丫頭早就端過煙具來伺候。我自托名戒煙之後,怎麼好還吃呢?於是,想了一個妙法:到一家甚麼藥房裏,買了幾盒甚麼花的戒煙參片,藏在家裏,每天起來,先吃幾枚下去抵癮。熬過了這一頓,下午再到外麵去開燈。這不是絕妙的好法麼?

一天,將近十二點鍾的時候,我還沒有起來,忽聽得我妻子大哭大嚷。我吃了一驚,連忙坐起,匆匆在衣袋裏取出參片,噙在口裏,下得地來,呷一口茶咽下,出來問是甚麼事。隻見我妻子摟抱著我那五歲的兒子,在那裏哭喊。我問:“怎樣了?”我妻子道:“方才他嚷肚裏餓,我看見將近要吃飯了,便沒有理會他。誰知他一會兒工夫就這個樣了,還不知是甚麼病呢!”我走近去看看,隻見他唇青麵白,在那裏舒拳伸腿的哭。忙叫人去請醫生。一會醫生來了,也看不出是甚麼病。此時,那孩子也不動不哭了,隻剩得有氣沒力的在那裏喘氣。醫生仔細察驗一遍,道:“實在看不出是甚麼病,或者小孩子吃錯了甚麼東西,中了毒是說不定的。”這一句話猛然提醍了我,忙到房裏,拉出抽屜一看,呀!不好了,我昨天才買回來的一盒參片打開了,撒了一屜子,準定是小孩子當他是餅,吃在肚裏去了。連忙施救,一麵請陳與昌,一麵請外國醫生。誰知竟來不及了,一條小性命就此送了。

妻子便和我大吵起來,說我藏了毒藥在家裏,毒死了自己小孩子。吵到不得了時,我隻得告知,我的煙萬不能戒,所以天天在外頭開燈;起來的那一頓,不能不仗這個抵癮的話。於是,反把這個錯過賴在妻子身上,說他不應該勸我戒煙。吵夠多時,我仍舊在家吃煙,不出去開燈了。可是,吃了若幹時的參片,煙癮反大了,此時要吃一兩多一天了。

又過了一年,這天是我兒子死的周年,我妻子想著了,便哀哀的哭個不了。我聽了厭煩,不免說了兩句,就此拌起嘴來。這夫妻吵鬧本是常事,誰知他婦道人家易生短見,竟偷了我的鴉片煙,生吃了下去,施救不及,就此嗚呼哀哉了。哎!我平日一向不問家事,都由得妻子管理;此時一切大小事,都要我親自料理了。那些僮仆一向怕的是女主人,此刻女主人沒了,他們便恣意欺侮我起來,我又沒有氣力和他們較量,好不氣悶。

過了些時,親戚朋友都勸我續弦或納妾。我實在怕費事,怕應酬,然而家裏也少不得一個內主,因想了個兩便之法:把房中的一個大丫頭收了房,等過幾年,或者他生有子女,便把他扶正了就是了。誰知從此以後,田上的租米,一年不如一年了;開的一家店鋪,被當手的虧空了客賬,倒閉逃走了。人家往衙門裏一告,官府便傳了我去對審。我店裏的事向來不曾問過,自然一點也不知。孔夫子說的:“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便直說不知。誰知官倒罵我狡猾,又罵我糊塗,便收在班房裏押追。我無可奈何,隻得托人把田產賣了抵債。誰知我的田產自從我父親死後,未曾完過糧,每年的糧都是地保代完的。照例地保代完了之後,拿糧串來向業主算還的。我卻於這些上頭未曾經心,所以那地保就把糧串藏匿起來。積了若幹年的糧串,他便憑了這個糧串,到縣裏報了遺失方單,請補給一張。他有了這個憑據,便把這田地賣給了外國人,人家此刻早轉了地契了。所有一兩處未曾賣掉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地了。隻得拚拚湊湊,賣的當的,料理清這一筆官司,方得回家。

此刻僮仆也星散了,親朋也疏遠了,家計也艱難了,終日靠著當賣度日。那收房的大丫頭,三天五天就和我吵嘴。忽然一天,他起了個不良,把家裏當不盡賣不完的衣服首飾,席卷而逃的去了。撂下了我妻子所生的一個女兒,才得六歲。此時,當無可當,賣無可賣了。我想出來謀個事業,卻提起筆來,寫的字不成個樣;拿起算盤來,二一添作五還打不上。寫算兩件事,我從前都學會的,並且練的很熟;自從吃了煙,就荒到如此。粗重的又做不動。到了此時,我方才想著戒鴉片煙。參片吃不起了,天天隻拿土皮來抵癮。又過了兩年,住的房子也抵了債了,沒處棲身。

那小女兒尤為累贅,恰好有人來說,某家要尋一個養媳婦,肯出幾十塊錢。我想:“把女兒送了去,倒不錯,既可以有錢救急,又可以脫去累贅。”於是央人去說,果然一說就成,送來五十元洋錢,便把女兒領去。女兒雖然是啼哭不肯去,我也顧不得了,我算與你隻有八年父女之緣的了。我得了五十元錢,便不吃土皮了。買了一雙新鞋子,一件半新的青布長衫,到麥家圈綺園煙館吃清膏去了。吃上兩個月,洋錢用完了,那個堂館卻也熟了,便欠賬起來。一連欠了十多天,到了月底,沒有錢還,就不敢去了。我此時久已無家可歸,白日流離浪蕩,晚上住在小客棧裏。自從不敢到綺園之後,仍是吞土皮過日子。

一天晚上,順步走到胡家宅,忽然耳邊聽見“來,來”的兩聲。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野雞妓女,在那裏拉一個過客。細看那野雞妓女時,不是別人,正是我那收房的大丫頭。正欲上前捉住,忽聽得背後一個人叫道:“先生,你好啊!”忙回頭看時,正是綺園的煙堂倌,便逼著要錢,要叫巡捕。我隻得百般哀求,說我馬上就要討飯了,你逼死我也無用。他惡狠狠的把我的青布長衫褫了去,把我穿舊的新鞋子脫了去,我也無可奈何。後來和一個同住小客棧的朋友商量,我們不如拉東洋車罷。於是投到車寓,租了車子,拉起車來。爭奈我跑不動,生意做的不多,不過聊勝於坐吃罷了。

一天晚上,我停了車在一品香門口等生意,忽見一個娘姨提了一枝水煙袋,攙了一個小清倌人出來叫車。我便迎上去一步,問到那裏。那娘姨看了我一眼,說道:“鴉片煙鬼走不動,不要!”便另外叫了一輛車,帶了那小清倌人坐上去。我留神對那小清倌人一看,不覺大驚,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女兒。正待叫時,那車已轔轔然去了。我連忙拉了空車,飛也似的趕了上去。好在走不多路,到了東尚仁門口,便下車進巷去了。我便撇下空車,跟了進去,對那小清倌人叫了一聲:“阿寶!”

原來這阿寶是我女兒的小名。我叫了一聲,他也看我一眼,好像是不認得我了。我便道:“阿寶,你不認得我了嗎?你不是說到人家做養媳婦的嗎?為甚麼到了這些地方來?……”我說話未完,那娘姨便搶著道:“你是甚麼人?甚麼阿寶、阿寶,你隻怕眼見鬼了!”一麵說,一麵攙著那小清倌人急急而行。我跟在後麵道:“阿寶是我的女兒,見了麵,如何不叫?甚麼鬼不鬼!”那娘姨便大聲叫道:“阿大叔,有人拆梢啊!”前麵便有一個鱉腿跑了過來,道:“那個拆梢?”原來他這鱉腿是步行跟著的,到了巷裏,他便先行,此時跑了過來。那娘姨便指著我道:“這個殺千刀,嘴裏甚麼女兒啊阿寶的亂說。”鱉腿道:“不要理他。”說著,便押在後麵。我仍舊跟著,七彎八曲,到了一家門口,他們進去了。我要跟進去,那鱉腿擋住,要攆我。我便哭喊起來,死命要進去,見見女兒的麵,誰知裏麵一擁,出來了六七個人,把我一頓毒打,打得周身疼痛,無可奈何,隻得跑了出來。誰知我的空車早不見了,也不知是礙路違章被巡捕拉去,也不知是被別人偷了去。當夜,我也不敢回車寓裏去,隻得到老北門城門洞裏挨了一夜。到了次日,我便得了個傷寒病,又下煙痢。

諸公,以上都是在他那冊子上照抄下來的,不過把他的白字改正了罷了,其餘是一字不易的。但是他寫到得病以後便沒了,到底如何鬧到死在路上,那卻無可查考了。並且後半段的字,歪斜愈甚,幾乎不可辨認,想是得病以後寫的了。我因為方才聽了亞曆山大與及各位誌士的演說,都是勸人戒煙的,誰知吃煙的人,到此地步還不肯戒,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所以特地表他出來,也算是勸人戒煙的苦口,並且也不枉那路倒屍現身說法一場。但是吃鴉片的朋友看了,少不免要罵我刻毒。我也顧不來許多了,隻得由他罵兩聲的了。

立憲萬歲(滑稽)

籲嗟乎新政策

卻說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皇帝降了上諭,預備立憲。看官,須知舊社會的俗話:“聖天子有百靈輔助。”這百靈是甚麼東西?便是諸天菩薩。當日皇帝降了這道上諭,值日功曹正在旁邊伺候,看見了,連忙到天上去奏知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聽見了,暗想:“近來每每聞得說‘立憲’、‘立憲’,但不知這立憲是甚麼東西?但是下界已經做了,天上豈可不做?不免召集群仙及諸佛菩薩,商議這件事。”因命香案吏到各處去宣召,準明日早朝議事。

到了明日,群仙、諸佛果然齊集。玉皇大帝曰:“昨日值日功曹奏報:下界人皇降下諭旨,預備立憲。朕想人間既已立憲,天上豈可向隅?所以特召卿等商量,務望各抒所見。”文昌帝君奏曰:“不可。我們天上自有天上製度,那立憲的名目係出在外國,豈可以用夷變夏?”日遊神曰:“不然。我每日在下界遊行,聽見下界人常說甚麼‘天演淘汰,優勝劣敗’。果然彼優我劣,又何妨舍己從人呢?”玉皇大帝曰:“二卿不必爭執。依朕之見,立憲之法,我們尚在未知,不如派人到外國去考查考查,果然可行,我們又何妨舍短取長呢?但不知何人可去?卿等自去朝房商議,議定了,再來奏知,候朕降旨。”說罷退朝。

眾神遂退出淩霄寶殿,在朝房集議。文昌帝君怒容滿麵曰:“甚麼立憲!下界人隻講得一句變法,便停了科舉,遂使我的血食登時冷淡起來,此刻索性鬧到天上來了。”魁星曰:“豈但是你,便連我這枝朱筆也沒用了。你不見我麼,舉起手,高高的提起這枝筆,永遠沒得點下去,好不難受。”香案吏歎曰:“豈但你二位,還有可憐的呢。自從那年中國把台灣割歸日本,日本聽說是個立憲國,崇尚西法,不敬神道的,所以台澎一帶的府縣城隍都沒了事,猶如裁缺官兒一般,都到天上來候補,天天到我這裏來鑽門路,你道可憐不可憐?”夜遊神拍手曰:“幾個府縣城隍,又算得甚麼?你還不知道,自從台灣歸了日本之後,幾十萬個灶君,莫不流離失所,窮得十分可憐。跑回內地來,無可托足,往往餓急了,爬到人家灶突上窺探,等人家的灶君睡著了,卻下去偷冷飯吃。內中隻有三四個得著好處的。這三四個跑到上海查一查,見金隆、寶德、密采裏等幾家外國飯店是沒有灶君的,他們便各據一家,天天吃大菜。剩下那些窮餓的,到了無聊之極時,便設法唆人家弟兄不和。”香案吏曰:“他唆人家弟兄不和做甚麼呢?”夜遊神曰:“唆得弟兄不和了,少不得要分家。分了家,便多一口灶,他好去享現成啊。”香案吏曰:“這未免損人利己了。但不知他們既能盤踞著外國飯店,又為甚麼不仍然盤踞台灣人家呢?”夜遊神曰:“豈不聞下界人言:‘信則有,不信則無。’台灣人降了日本,受了日本人教化,全都不信了,所以他們也不能立足了。”香案吏曰:“此話不足信,難道上海外國飯店便信神道的麼?”夜遊神曰:“這又不然。外國人雖然不信,然而所用的廚子都是中國人,他們心中時時有個灶君在裏麵,所以便可乘隙而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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