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察星官曰:“你們不必閑談了,奉旨所議的事議起來罷,不然,我要糾參了。”李鐵拐曰:“這是到外國的差使,第一件最要緊的是跑得快,總用我這跛腳的不著。”香案吏曰:“要跑得快的,莫如齊天大聖的筋鬥雲。”孫行者曰:“哪吒三太子的風火輪也不弱。”哪吒曰:“電母更快。”電母曰:“我是女子,不便出使。我可保舉雷公,他走的同我一般快。”香案吏曰:“有了三位了,多議幾位,恭候欽定吧。”眾人低頭尋思,要走的快的,再沒有那個。孫行者拍手曰:“有了!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戴宗曰:“如派著我,我也願附驥尾,去看看外國景致。隻是我又想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隱者,今日也不在此處,不知他肯去不肯?”香案吏曰:“管他肯不肯,你說了出來,玉旨派了他,怕他不去!”戴宗曰:“禦風而行的列禦寇,不好麼?”眾人一齊說:“好!”於是,再想不出了。香案吏就把這五個名字開了單子,複奏上去。玉皇大帝批下玉旨,五個都派了。

香案吏捧了玉旨出來,雷公埋怨戴宗曰:“你好好的引出一個列禦寇來,此刻到那裏去尋他呢?”戴宗曰:“他總不出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山之中(五山名本出《列子》),隻須求大聖去走一次。”孫行者曰:“你胡思亂想,想出這麼個人,卻叫老孫去跑路。”當下各人散值,孫行者自去尋列子。不提。

單說玄武上帝座下的龜、蛇二將,是日也隨同入朝,聽得諸神議事,回去,龜謂蛇曰:“我前兩年私自下凡,去做了兩三年文華殿大學士,深知這立憲的弊病。如果天上立了憲,我們的門包也要革除了,如何是好?”蛇大驚曰:“我終日隻知鑽路子,如何懂得這個?既然如此,我們要設法阻止才好。”龜曰:“隻你我兩個不濟事,必要多邀兩個來商量,才有把握。”說罷,便叫所用的三小子,去請太上老君的青牛、太陽星君的金烏、太陰星君的玉兔、文昌帝君的特(文昌坐騎名)、薑太公的四不像、關聖帝君的赤兔馬、二郎神的哮天犬、張果老的驢。

不一會,都到了。龜便將立憲的弊病對眾宣布。又言:“請各位來,商量阻止之法。”哮天犬曰:“罷了,罷了!我剛剛保送禦史,滿望得了缺,可以賣兩個折。今據龜大哥言,門包都要革除了,這賣折更不必說,沒有望的了。”驢曰:“就是我們在此空談,也談不出一個阻止之法,總要請出一位有勢力的,方能辦事。”赤兔馬曰:“我們不如各求其主。”金烏曰:“不可。凡我們所行之事,無非是背主營私。若要求主人阻止立憲,必要說出其所以然之故,豈不是自寫罪狀麼?”玉兔曰:“聞得文昌帝君亦不以立憲為然,還是特大哥的主人,可以求得。”蛇曰:“我平日甚麼路子都會鑽,今日這件事卻難住我了。”四不像曰:“我想起一個人了,此人如果肯出來,必定成功。”眾問:“何人?”四不像曰:“申公豹。”青牛曰:“我也想著他,隻是他近來到南洋去了,必要著個人去找他來。”特曰:“這倒容易。近來廢了科舉,敝同事天聾、地啞兩個閑著沒事。地啞不能說話,我們就請天聾走一遭。”於是大眾稱善。

特自回去,尋著天聾,附耳大聲告訴了此事。天聾滿口答應,駕起雲頭,到南洋去尋著了申公豹,告知來意。申公豹大怒曰:“我在這裏運動革命,管他立憲不立憲?你們左右是個奴隸罷了,愁些甚麼?”

天聾曰:“我們何嚐不努力,隻是想不出法子來。”申公豹大聲曰:“我是罵你們奴隸,不是叫你們努力。我是革命黨,沒工夫和你們談這個。”天聾曰:“你隻知叫我們努力,又焉知我們不努力?”申公豹大怒,用手一推,把天聾推出大門,順手關了。天聾惘惘而回。

眾畜生聞得此信,不覺大失所望。複又集眾會議,卻隻議不出一個計策來。玉兔曰:“此刻徒然商量撓阻立憲,未免舍本逐末。不如設法阻止去外國考查立憲的五個欽差,教他去不成功,豈不是釜底抽薪之法麼?”驢曰:“如何可以阻止?除非是弄死他們。”青牛曰:“弄死他們也容易。太上老君煉的七返火丹,人吃了要睡七日;若是碰著了,便炸裂起來。一共煉了七粒,那年看我的童子偷吃了一粒,還剩六粒。不如弄一粒,放在他們必經之路上麵,等他們踏著了,炸裂起來,豈不是一網打盡?隻可惜沒有東西去盛他。”烏龜曰:“不知要多大的東西?”青牛曰:“此丹炸力甚大,隻消一粒,足夠炸死五個人。盛他的東西,倒不必大。”烏龜曰:“我前幾天生了一個龜蛋,此時已經抱出小龜,剩下那蛋殼沒用,不如拿去盛丹。”青牛喜曰:“盛的東西也有了,隻是誰人拿去呢?”於是大眾議定:玉兔善於脫身,叫玉兔去。玉兔義不容辭,也答應了。

不說眾畜生預備行事,且說孫行者請到了列禦寇,會齊了五位欽差,商量動身。列禦寇曰:“不可造次。我聞得外國人與我們語言文字都不同,必要請一位通事,方得便當。不知可有這個人?”大眾聽了這句話,不覺都怔住了。

孫行者抓耳撓腮的想了一會,猛然想著一個人來,曰:“有了,有了!我的那個師弟豬八戒,近來被下界時報館的一個冷血搬弄得到日本留學去了,此時已有一年光景,外國話想是精通的了,待老孫去尋了他來。”說罷,一個筋鬥雲,到了日本,橫濱、神戶、東京都尋遍了,卻隻不見。沒奈何,到同鄉會裏打聽,才知道被《月月小說》社的一個大陸,掇弄得他跟薑太公到羅刹國封神去了。孫行者想了一想,曰:“老孫自從花果山出世之後,大鬧天宮,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那一處沒有走到?隻知牛魔王的老婆紅孩兒的母親叫羅刹女,卻不聽得有甚羅刹國。”一個留學生曰:“你一定要尋他,我知道他的去處。昨天我接著他的信,他現在廣東。”

孫行者聽得,謝了留學生,一個筋鬥,翻到廣東,在一處地方落下。隻見路旁一所高大房子,門外擁了許多人,都想擠到房子裏去,卻隻擠不進。房子裏麵一片聲喊:“打!打!打!”一會兒,山崩海倒般擁出了許多人,一個個都是頭破血流的。孫行者不知何故,搖身一變,變做個麻雀兒,飛了進去,站在房簷上觀看。隻見許多人在裏麵廝打,一片聲嚷,也聽不出他說些甚麼。忽見人叢中有一個人嚷曰:“從多數決議,乃是文明辦法。動不動就打,豈不是野蠻手段?野蠻到如此,還望預備立憲呢!”行者看時,正是豬八戒,不覺喜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搖身一變,變了個麻蒼蠅兒,飛到豬八戒的耳朵邊上,叫曰:“八戒呀!久別了。你在這裏做甚麼?”

那呆子猛聽得這話,大驚,急回頭一看。這一回頭的勢猛,那一張蓮蓬嘴碰在旁邊一個人臉上,把他所戴的金絲眼鏡碰了下來。那人大怒,急欲理論,回頭一看,見了八戒那副嘴臉,不覺轉怒為驚,大叫一聲:“噯呀!不好了!妖怪出現了!”八戒正被眾人擠得不耐煩,便索性把那蒲扇耳朵扇動起來。他旁邊的人嚇的沒有一個不大呼小叫,一哄避開,猶如牆摧壁倒般,登時讓出一個大圈。

行者又在他耳邊曰:“八戒,快走!我有話問你。”八戒曰:“你這猴頭,又弄甚麼玄虛,尋我到這裏來?”

行者恨曰:“還不快走,要等打孤拐呢!”八戒聞言,忙向外去。這屋子裏的人,本來擠滿了,此時驚覺了八戒貌醜,但是他到之處,莫不爭先走避,讓出一條大路來。八戒樂得大搖大擺,出了大門,自言自語曰:“這猴頭來尋我,斷乎沒有好事,不知可是又取甚麼經?須知老豬此時受了文明教育,再也不幹那個勾當了。”行者聽得,忍不住現了本相,曰:“你這夯貨,為甚隻管猴頭猴頭的罵我?”八戒慌曰:“哥呀,我不敢罵。端的你尋我做甚麼?”行者曰:“話長呢,找一個僻靜的去處,我與你談。”八戒曰:“廣東是第一個繁華之地,那裏有甚麼僻靜去處?”

行者攜了八戒手,縱起雲頭,落在一個山頂之上,曰:“這可僻靜了。我且問你:你方才在那裏,是個甚麼所在?為甚麼那一班人隻管嚷打?”八戒曰:“議事呢。粵漢鐵路本來被外人占去了,中國人爭了回來自辦。廣東人齊了股份,自辦廣東一路,股東在那裏爭權,甚麼私舉總辦咧,股東查賬咧,團體會咧,商辦咧,官辦咧,鬧得一團糟,今天索性打起來了。你端的找我甚麼事?”行者曰:“你可知道,立憲是甚麼東西?”八戒曰:“咦!怎麼你也談起立憲來了?這‘立憲’兩個字,是我輩新黨的口頭禪,借此博個名譽的。”行者曰:“怎麼是口頭禪?此刻玉帝要立憲呢。”八戒跳起來曰:“真的麼?”行者曰:“怎的不真?因為不懂得,派了老孫和幾個人到外國去考查。”八戒曰:“派的是誰?”行者一一告知。八戒曰:“別人也罷了,這戴宗是個強盜,如何派起他來?”行者曰:“夯貨,你懂甚麼?你看現在世上的官,那一個不是強盜?隻怕比強盜還狠呢!怎麼,天上強盜就做不得欽差?”八戒曰:“不錯,不錯。他雖是強盜,等到了外國,見了外國人,他就骨軟身酥,不敢動彈了。但是玉皇派你到外國,你為甚反跑到中國來?”行者曰:“此刻萬事皆已齊備,隻是不懂外國話,不識外國字,缺少一個傳話的。我聞得你在日本留學,想已學會了,所以特來尋你。但是我聞得你跟薑子牙封神,不知可有工夫去?”八戒跳起來曰:“妙呀!文明到天上去了,這輸進文明到天上,我可是個頭功了。將來銅像巍巍,高矗雲表,好等後人崇拜老豬也!我去,我去。”行者曰:“你須先發付了薑子牙。”八戒曰:“要走就走,發付甚麼?”行者曰:“這不變了有始無終麼?”八戒曰:“甚麼有始無終!這等舉動,是我們留學生的慣技;而且必要如此,方顯得我們能者多勞,價值更高了。”行者曰:“如此就走吧。”

說罷,一個筋鬥,早到了天上。八戒也縱起雲頭,跟了上去。會齊一眾,同到通明殿請訓起程。行者又奏明調派豬八戒做翻譯官,玉帝準奏,諸人辭出。八戒問行者曰:“你們都走得快,我怕追不及呢。”哪吒曰:“不要緊,你隻附在我的風火輪上便了。”八戒聞言,果然附在後麵,徑出西天門。到得西天門時,早有一班天神,在那裏等著送行。大眾未免停止法駕,一一握手話別。等諸神回去,卻又起行。

孫行者一個筋鬥,早翻起來;列子禦風亦起;雷公卻是坐了車子,阿香在後推著,如飛而去;哪吒帶了八戒,踏起風火輪;戴宗拴上甲馬,緊緊跟隨。不料那玉兔早把龜蛋盛了那七返火丹,放在路上,哪吒的風火輪恰恰在蛋殼上碾過,就平地上炸裂起來,轟的一聲,猶如響了個霹靂。哪吒吃一驚,騰空而起,他手腳靈便,不曾受傷;卻把一個豬八戒摜下地來,蓮蓬嘴上著了一點火星兒,便捧著嘴嚷痛。戴宗緊緊跟在後頭,趕了一個著,也炸傷了麵部。行者在前,聽見聲響,回頭一看,隻見豬、戴兩個躺在地下,哪吒升在空中,急約了雷公、列子,回來查看。八戒捧著嘴嚷曰:“是那個放炸彈?”行者曰:“你還饞嘴,要吃炸鴿蛋呢!”八戒曰:“你們腐敗守舊黨,不開眼界,我說是炸彈。這是外國發明的一種文明利器,怎麼弄到這裏來?我聞得申公豹那廝提倡革命,莫非是他幹的勾當?”八戒說時,那守西天門的增長天王及殷、朱、陶、許四大靈官,都已趕來查問,聽得八戒此言,飛奏玉帝,請旨懸賞,緝拿革命黨首領申公豹。戴宗哼曰:“且莫亂談,趕緊醫好傷痕好去。”八戒曰:“我痛得利害,走不動呢!”一會兒,玉帝派了醫靈大帝來,用些神丹,登時就好了。

於是六人仍前起行。走了三日三夜,到了外國天堂,看見一座六七十層高的房子。八戒認得外國字,一看,曰:“這是禮拜堂,我們進去看看。”便到門口打聽,知道耶穌住在這裏,不覺喜曰:“耶穌是外國教主,我們請教他去。”於是引著五人走到堂裏,訪問耶穌在那裏。一個外國人對曰:“在第二十八層樓上,你要見他,跟我來。”於是八戒帶了五人,跟著到一間房裏。這人掇過六把椅子,請他們坐下。把手在牆邊上不知怎樣撥弄一撥弄,但聽得骨碌碌、骨碌碌響個不住,各人都覺得搖動起來。戴宗慌曰:“這是甚麼事?”八戒笑曰:“你們真是鼠目寸光,連升高機器都不懂。”

各人果然覺得漸升漸高,不一會,到了第二十八層,機器停住。八戒出來,恰好遇見一個細崽,八戒問他:“耶穌在那裏?”細崽向一個門上指指。八戒走過去,叩了兩下門。行者在旁邊,聽得裏麵說一聲“咳門”。八戒推門進去,五人也跟著。隻見房裏麵擺著一張斜坡桌麵的桌子,桌子旁邊坐了一個白發外國人,牆腳下擺了幾把椅子。看見眾人進來,也不起立。八戒除下帽子,向那外國人拉手,嘰咕了幾句話,又一麵嘰咕著對五人一個個指點。那外國人方才立起來,向五個人逐一拉手。八戒又同他嘰咕了好一會,便起身帶著五人出來,仍到升高機器處落下,出了大門。行者曰:“你同他談了些甚麼?”八戒曰:“走錯了門也。我問他立憲政體,他說他是宗教家,不是政治家。我問他政治家在那裏,他說他一心信奉上帝,他事絕不過問,所以不知。”

於是六人又向前走。走過一處藏書樓,八戒照前帶了五人進去,見了一個外國人,訪問如前,問答了一回,出來,嘴裏嚷著說:“晦氣!晦氣!”哪吒曰:“怎樣晦氣?”八戒曰:“這個人名叫蘇格拉底。我問他時,他說他是個哲學家,不是政治家。我看在天堂上訪不出,還是到下界去吧。”行者曰:“到下界去也好。”八戒曰:“到下界,必要變一變方好。若照你們這等裝扮,外國人見了,要當你們拳匪呢。”行者曰:“變甚麼?”八戒曰:“我變一個你們做樣。”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外國人。行者曰:“這個容易。”搖身一變,也變了。哪吒、雷公也變了。隻有列禦寇、戴宗不會變,行者在他二人身上吹一口仙氣,叫:“變!”也變了。

於是六人各駕風雲,徑向歐洲落下。八戒曰:“我們此來,隻能暗訪,不能明查。若要明查,必要有了國書,方才可以見得外國皇帝呢!”於是帶了一行人,先尋個客寓住下。可憐五個欽差不通言語,猶如啞子一般,隻任從八戒一人播弄。八戒也時常帶他們出去遊行,遇事指點。又到海邊上看看外國兵船。外國操兵時,又帶著去看看洋操。他又結交了個久於外國的中國商家,這商家有熟識的廠家,八戒央及帶他們去看看機器製造。鬼混了幾個月。

一日,八戒又同著五人到那中國商家家裏去坐,隻見坐上先有一人,一般的西裝打扮。孫行者金睛火眼,先認得了他,暗暗拉了八戒一把,走向旁邊曰:“你認得這個人麼?”八戒曰:“初會,初會,姓名還不知呢!”行者曰:“他道行淺,看不出我們,他須瞞不得老孫。”八戒曰:“他到底是誰?”行者曰:“他是《三國演義》上魅死孫策的於吉。”八戒曰:“待我問他去。”便回轉來問此人貴姓。此人答曰:“姓於。”又問:“台甫?”答曰:“不凶。”八戒曰:“不凶則吉矣。”

行者問曰:“不知不翁在此執甚業?”不凶曰:“遊曆至此,並不執業。”八戒暗想:“這個人不是個好東西,待我試探試探他。”因問曰:“有一位申公豹,想是相識?”不凶大驚曰:“閣下何以知道此人真名姓?他自從離了本國,到外國之後,已經改了姓鍾。閣下想是同黨?”八戒曰:“不,不,聞名而已。”不凶曰:“何不入黨?”八戒曰:“入黨也要看看時勢。”不凶大笑曰:“看甚麼時勢?看機會罷了。今日革命黨有機會可以嫌錢,我便高談革命;明日立憲黨有機會可以做官,我便高談立憲。你不看看現在舞蹈揚塵、山呼萬歲的班中,很有幾個談過革命的呢!還有那革命黨當中,也有幾個能把立憲黨的內容和盤托出的,你想他從前是甚麼黨來?”八戒曰:“我說時勢,也就是這個意思。”不凶曰:“那兩個黨魁領袖,他們不能改變麵目;如我輩,正好自由呢。”八戒笑曰:“信教自由之外,又多了一個入黨自由了,世界愈進愈文明了。”

哪吒聽得不耐煩,曰:“我們走了吧。”遂別了中國商家,回到客寓。八戒又教了幾天行者等複命的話,又答應代他們起折稿。商量停當,算清了旅費,一同走到僻靜之處,各各現了本相,縱起祥光而去。八戒有意落後,等五人去遠了,撥轉雲頭,走到上海落下,到書店裏買了幾種譯本講立憲的新書,做起折稿的藍本,買停當了,方才駕雲回去。

等得他到時,五欽差已經複命下來了。行者曰:“你為甚這時候才來?快起折稿,等我們連夜謄清,明日早朝要遞呢。”八戒曰:“起稿容易,但不知送我多少潤筆?”孫行者曰:“我們每人送你二錢銀子,共是一兩。”八戒搖頭曰:“不行,不行,沒有這麼便宜。你須知,一個折子好幾千字呢。”行者曰:“不行,打二十孤拐。”八戒曰:“哥呀!莫打,莫打。我起,我起。隻是忒便宜了,損了我們留學生的名譽。”行者曰:“再多說,也是二十孤拐。”八戒曰:“莫打,我不多說了。”

好八戒,攤出書來,搬字過紙,登時起了五個折稿。行者等真個每人出了二錢銀子給他。八戒咕噥曰:“還不及作小說的代價,真是晦氣!”行者笑曰:“你莫咕噥,我好好的保舉你。”八戒曰:“你保舉我甚麼?”行者曰:“保舉你是個留學生,熟識洋務。”八戒曰:“哥呀,你可有銀子?借給我二三千兩。”行者曰:“你要許多銀子做甚麼?”

八戒曰:“我要去買一張卒業文憑,做留學生的證據,預備考試留學生,好巴一個翰林進士。”行者曰:“夯貨,你這回出洋一次,開起保舉來,便照著異常勞績開去,怕不過班加銜,還要那翰林進士做甚麼?”八戒曰:“哥呀,我也不望甚麼過班加銜了,隻望開複我的天篷元帥便好。”行者曰:“你還戀戀這個天篷元帥做甚麼?”八戒曰:“做了元帥,好歹克扣幾文軍餉。”行者更不理他,便去準備明日早朝遞封奏。

且說一群畜生,聞得欽差查考回來,又複紛紛會議,商量阻止立憲之法。都埋怨青牛的七返火丹太少,玉兔的安放不得法。特曰:“你們各位也不必埋怨,也不必憂慮。我看此番立憲,不過名目而已,於我輩無甚大損。”眾畜齊聲問曰:“汝何以知之?”特曰:“原來你們尚未知道。自從傳說要立憲之後,耳報神便設法運動,開了一間天曹官報館,是他告訴我的。”赤兔馬曰:“《天曹官報》我也天天看,卻未曾看見這一條新聞。”特曰:“你有所不知,他因為是官報,處處要顧忌。那耳報神用了樟柳神做訪事,消息最靈,如某星官曠職,某菩薩思凡之類,那一事他不知道?然而都為了顧忌,不敢登載出來。他告訴我,將來不過改換兩個名目罷了。還說我們帝君賦閑了兩年,此次還可望有職事呢。”說猶未了,隻見南極老人的白鹿喜孜孜拿著一張《天曹官報》來,叫曰:“列位要看好消息麼?”

玉兔手快,一手接來,大家團團圍著觀看。隻見報紙裏麵還夾著一張紅紙、一張黃紙。看時,卻是觀音菩薩開天足會、百花仙子創女學堂的傳單。眾畜曰:“這是女子的事,我們不看他。”翻開報紙一看,上麵一條刊曰:探得通明殿最近消息雲:朝旨以改定官製,為立憲之基礎,昨已交各仙卿會議。聞議得照下界分設各部,以一事權。大約以太白金星為禮部大臣,以二郎神為陸軍部大臣,以東海龍王為海軍部大臣……看至此,特笑曰:“可謂先禮後兵矣!”蛇曰:“興了海軍部,蝦兵蟹將都有事體幹了。”龜曰:“我左右空著,明日便請個回籍措資假,到東海龍王那裏謀差事去。”

白鹿曰:“你們莫忙,且看完了再商量。”於是再看下文,是:……以東嶽大帝為法部大臣,以呂洞賓為度支部大臣……哮天犬大叫曰:“虧得他們想出這一位點鐵成金的來當度支部也!”龜曰:“隻是未免有侵財帛星君的權限了。”

再看下文,是:

……以薑太公為民政部大臣,以豬八戒為外務部大臣……金烏曰:“奇!奇!薑太公是貧苦出身,深知民間疾苦,用為民政部,還有可說。至於豬八戒,是個甚麼東西,可以當得外務部?”玉兔曰:“你原來有所不知。豬八戒近年留學日本,此番欽差出外考查立憲,還帶他去做翻譯呢。諸神之中除了他,還有誰能略懂外情的呢?”

於是又看下文,是:

……以哪吒為郵傳部大臣,以文昌帝君為學部大臣……特喜躍大呼曰:“妙!妙!敝同事天聾、地啞都可有提學使之望也!”哮天犬瞅了一眼,曰:“何妨放文靜些!我聽見二郎神做了陸軍部大臣,何嚐不歡喜?何嚐不想求個統領?但隻可在心裏打算,何必這樣大呼小叫?”蛇曰:“不錯,不錯,凡鑽路子,隻可默運神通,斷不可擺在臉上。須知人心險詐,一露了風聲,便有人要謀捷足先得的了。”犬、蛇兩個說得特低頭不語。

再往下看,是:

……以牛郎為農部大臣,以魯班為工部大臣,以財帛星君為商部大臣……龜曰:“怪道呢,我說用了呂洞賓做度支部,這財帛星君未免抱屈了。原來留著他做買賣,多財善賈,真用得當也。”

再看下文,是:

諸仙卿議定,此外不再更動,諸天神佛,一律照舊供職。今晨入奏,玉帝已經允準,定於明日早朝,再降玉旨。故今日散朝時,通明殿上,一片歡呼之聲,皆曰:“立憲萬歲!立憲萬歲!”

群畜圍觀既畢,又複互相傳觀。特笑曰:“原來改換兩個官名,就叫做立憲。早知如此,我們前次放七返火丹,未免多事了。”龜曰:“不然,他這是頭一著下手,以後還不知如何呢!”特曰:“你不看‘此外不再更動,諸天神佛,一律照舊供職’一句麼?據此看來,我們的飯碗是不必多慮的了。”群畜聞言,不覺一齊大喜,亦同聲高呼:“立憲萬歲!立憲萬歲!”

平步青雲(笑枋)

閱者疑吾言乎?此物即在上海。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俗例往來賀歲,謂之拜年。我既在世俗之中,便未能免俗。況且年下事忙,所有各知己朋友,都違教許久了。此時新年多暇,借此訪訪知己,談兩句知己語,商量些借小說改良社會之法,也未為不可。誰知世俗還有一個成例:凡是來拜年的,一律擋駕不見,任是知己朋友,亦是如此。我走了幾家,都見不著人,不覺十分怏怏。便打算回家,尋那除夕吃不完的屠蘇酒,到醉鄉深處,樂他一天。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走過一家門首,看見鮮紅的門聯,寫著“恩承北闕,瑞靄南天”八個大字,旁邊還有朱紅漆的“李公館”三個字的牌子。我忽然想著這李公館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不過不十分知己罷了。既然過他的門口,不免也去敷衍敷衍,盡盡世俗之情。想罷,正要去叩門,忽然聽見叱喝之聲。抬頭一看,兩個家人打扮的在前,一乘綠呢大轎在後,就在李公館門首歇下。轎中走出一個人來,反穿著紫貂馬褂,戴著貂皮大帽,紅頂花翎,腳登粉底烏靴。原來不是別個,正是李公館主人。我回避不及,彼此相見,大家一揖,各說些恭喜升官發財的套話。那主人便讓我到裏麵去坐。我本來走得乏了,樂得借此歇歇,便隨了主人進去。彼此又是一揖,分賓坐定。仆人送上茶來,又端過果盤。

我坐定之後,四麵一看,隻見花廳正麵靠裏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紫檀雕花的木龕,龕裏掛了一幅大紅緞子平金的小幔;龕前麵供著一盆水仙花,花前麵放著一座古鼎,鼎裏麵燒著檀香;兩旁明晃晃的點著一對堆龍鳳的花燭。不覺暗暗稱奇:“若是祖宗、菩薩,何以供到花廳上來?若不是供的祖宗、菩薩,何以又焚香點燭?”左思右想,莫名其妙。

我正在呆想之時,仆人又送上點心來,主人便讓我吃。我略略吃了些。主人不知有甚麼事,到外頭去了。看官,我此時因為狐疑不定,說不得不文明的事,也要做一次了。看見無人在此,我便走過去,把那大紅緞子小幔揭起一看,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幾乎要放聲大笑。仍到原處坐下。一會兒,主人又進來了。我盡力忍著笑,與主人應酬。怎奈這個笑是從肚裏笑出來的,總忍不住。我此時要想把愁苦的事想點出來,便可把笑壓下去了。誰知此時任憑怎樣想,隻想不出愁苦的事來。隻得咬著牙,屏著氣來忍。主人已經有點覺著了,因對我說道:“你莫非笑我紫檀龕裏的東西麼?”我道:“我正要請教,供的是甚麼菩薩?”主人道:“說起來話長呢。”說著走過去,撩起那小幔給我看。

我此時見他十分正經,倒不笑了,急於要聽他的緣故。因又問道:“這是那裏來的?何以這般恭敬供養起來?”主人道:“前年不是朝廷派了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麼?大凡出洋的人,在外洋總要買點東西回來,何況他們欽差呢!五大臣回國之後,有一位放了南省的封疆,正是我的頂頭上司。這位封疆在外國買回來的東西不少,逢人便送。送了某撫台一個金表,送了某軍門一個八音琴,送了某道台一個金剛鑽戒指……這都是彰彰在人耳目的。他到任時,我到省裏去叩喜,他老人家說道:‘李某人,可惜你來的遲了,我在外國帶回來的東西,都送完了人了。’又想了一想,說道:‘還有一樣東西,送給你罷。’說著,就叫底下人拿了這東西來,當麵賞給我。我們做官的人,上司便是父母,父母賞的東西,怎敢怠慢?所以我捧了回來,便叫人量好尺寸,定做了這個紫檀龕子,與及那紅緞幔帳,恭恭敬敬把他供起來,天天焚香供奉。因為新年裏,每天又加上一對蠟燭。我每天起來,洗過了臉,便先到這裏恭恭敬敬作三個揖。我見了他,就猶如見了上司一般了。”

我聽到此處,不禁又是撲嗤的一笑,連忙忍住,辭了出來。走出他大門之後,我便放聲大笑,一路笑到家裏。路上的人看見我笑得這麼利害,隻怕還說我發癡呢!

看官,說了半天,你道他那上司所送、他所供的,是甚以東西?原來是外國人撒尿的一個洋瓷溺器!你想,溺器是何等齷齪、何等下賤的東西,平白地捧到桌子上,藏在紫檀龕裏,香花燈燭供養起來,還說見了他猶如見了上司一般,這溺器可不是平步青雲了麼?他便平步青雲了,我的肚子可笑痛了。

快升官(記事)

頌舊社會乎?警舊社會乎?

《月月小說》出版之第五期,恰在乙未正月之內,是為新歲第一次出版。俗例新歲須作善頌善禱之詞,作小說者無可頌禱,因借小說之標題,為頌禱之詞曰“快升官”。以此一篇小說之內容,實是快升官也。有官癮之人讀之,且可以窺見快升官之要訣。

凡辦軍務者,首重糧台,為兵士足食計也。故當糧台差使者,其保舉與前敵同其優異。左文襄用兵甘肅時,糧台書吏朱某,以白身保巡檢,複由巡檢保縣丞。器小者易盈,於願斯足。於是別其同儕,入都驗看,指省山左,為刮地皮計。到省之後,蟄居無事,數年不得差委,至是乃深悔孟浪。

一日,其同僚某過訪,朱對之愁歎。某曰:“今有升官發財之捷徑,特來報君。”朱喜曰:“此事確耶?”某笑曰:“胡不確?”朱急請其說。某曰:“子本辦左軍糧台者,彼中之事,子當知之。”曰:“然。”曰:“此間有協餉若幹萬,每歲由左軍委員來領解者,子亦知之乎?”曰:“然”。曰:“此餉已被拐矣。”朱大訝曰:“子雲何?吾不解子說。”曰:“前者自稱甘肅委員,投文領解此餉者,撫軍即批與之,委員乃領解去,今已逾三月矣。昨忽又一委員至,投文如前。撫軍大驚,詰問再三,方悟前委員乃贗鼎也。今懸重賞購此人,子能查得之,升官發財,彈指間事耳。”朱爽然曰:“鴻飛冥冥,從何弋獲?以此求升官發財,猶使啞人傳瑣語、聾人聽細聲耳。”

匆匆又半年,益無聊賴,窮愁困守,希望皆虛。忽有客投刺相訪,視其刺,數年前同譜趙某也,急延入相見。客冠五品冠,衣服麗都,氣象軒爽,撫掌曰:“朱介侯,數年不見,何猶鬱鬱耶?”

朱曰:“趙益三,何一朝頓貴,且濃髭繞頰,不畏夫人憎耶?”蓋二人從前共事一室,交日益契,遂同訂蘭譜,相期為性命交,而居恒相戲狎者,故久別相逢,猶不忘故態也。寒暄既已,朱問所從來。趙曰:“近納資為郡丞,入都引見,將往粵垣聽鼓。因言念故人,故紆道相訪耳。”朱舉手謝之。趙去,朱至逆旅報謁,此蓋官場之禮儀如是也。至,則見趙仆從煊赫,行李繁重。坐甫定,更令妖姬二人出見,曰:“此都中新置妾也。”朱平視之,環肥燕瘦,體態不同,而皆具殊色,不覺暗羨之。坐談之頃,略訴寒苦。及歸,趙使人走饋百金。朱念:“趙何一旦豪富至是,豈升官發財果有捷徑耶?”

越日往謝,複置酒為洗塵。趙言欲覽濟南風景,朱即導之遊,挾歌妓,泛舟大明湖。酒酣,朱歎曰:“昔與君同為糧台吏,亦與君兩次同案得保。方餘入都驗看時,以為一入仕途,即可得意。方竊笑君之戀棧,不意君一旦鵬舉,令餘對之,輒增愧恧!竊以為升官發財,必別有捷徑者,盍舉以一教故人,俾亦得一脫窘況也。”趙拈髭笑曰:“何有捷徑?視機緣耳。雖然,機緣可遇不可求,吾人最宜講求預備機緣之法。”朱曰:“預備之法若何?”趙笑而不言,嬲之,則曰:“此何可以言傳?弟當隨處留心耳。”

逾數日,遊濟南名勝皆遍,朱複置酒,飲趙於家。既醉,朱複請預備機緣之法,至長跪哀乞。趙掖之起,曰:“吾與子何事不可言,何必若是?惟此事確非可以言傳者,奈何?”朱曰:“第以子所經驗者告吾一二,吾將以為例,而仿其意為之。”趙時被酒已深,因促膝附耳以語之曰:“此間前者不有冒領協餉之事乎?”曰:“然。”曰:“子以為冒者誰乎?”朱大驚曰:“豈子也耶?”曰:“子宜為我秘之,我雖妻子亦未嚐泄一言,以子為性命交,故以告之。”曰:“此豈即所謂預備機緣者耶?”曰:“何不然?吾平日鈐印公事時,即預印空白數紙,以為之備,此即所謂預備也。吾何時欲用,即用之矣。故於銷差之後,即取所印空白紙,填為領餉文書,誰知我為偽者?”朱曰:“然則子身有幾膽,而猶敢過此?豈不知撫軍懸重賞以購子耶?”曰:“此正吾之機械也。吾初來時,未有須。既抵此,以生梔水塗麵作病容。既離此,即蓄須。居都中數月,頤養豐腴,麵目一變,誰識我者?故吾之來遊,正以示吾之坦也。”

筵既散,趙別去。朱思:“趙之所謂預備機緣者,乃如此。惜乎吾手親公事時,未嚐解此,遂使彼獨享其有也。”繼又思:“吾惟當以彼法為例,若膠柱鼓瑟,則除冒領餉銀外,更無他法矣。”解屨登榻,擁衾輾轉,已達午夜。忽躍起曰:“機緣即在是,更何求哉!”披衣下榻,走撫署請見,雲報機密事。時東撫為張公朗齋,已就寢矣,聞報,即令就臥榻前見。朱乃稟陳趙冒餉事,願親往捕之。張公躍起曰:“盜在是耶?果獲之,吾必如所懸賞賞汝。”朱屈一膝曰:“不敢領賞,乞公一保舉耳。”張公曰:“果獲真盜,吾不惜一薦剡。汝速往與曆城令言之,令其以役隨汝往可也。”

朱叩謝出,趨曆城署,言奉撫軍命,有急事來。令已寢,起見之。朱告來意,令即派捕役數輩,隨之去。至逆旅,破扉入,係趙去。朱乃謂其仆從曰:“汝等誤隨匪人,當速散去,毋被株連。”諸仆遂一時星散。乃盡取其貴重行李及二姬歸於家。趙至官,伏罪就戮。朱乃得保升知縣。於是同寅者交相羨曰:“此真快升官也!”而不知朱固撫巨資,擁妖姬,兼升官、發財、豔福三者而有之矣。而朱之心猶以為未足,請於張公,乞得一缺。張公以言於方伯。方伯鄙朱之為人,恒語人曰:“趙罪固當誅,而朱非可誅趙之人。朋友道喪,此世道人心之憂也!”以礙於張公之命,乃俾署嶧令。

嶧縣隸兗州,地瘠民貧,官缺絕苦。朱攜二姬及其侄某甲履任,使司出納。甲與稿案門丁某乙狼狽為奸,朱顧信任之,民怨沸騰,而治地貧苦,上下皆不能饜所欲。歲暮,甲謀卒歲資,苦無著手處,與乙謀。乙曰:“闔治境皆貧民,無可商也。惟一典肆在,或可借潤耳。”甲乃以木橐一具,實以沙石,封鎖完固,複加以封條,使乙舁往,質八百金。典肆中人曰:“八百金小事,然必當啟視為何物也。”乙曰:“此本官所手封者,誰敢啟之?”乃悻悻舁之還。

乙去,典肆中人相與計曰:“官,虎也,不可攖其怒,必當有以調停之;不然,吾等居其治下,適為彼砧上肉,彼欲如何斯如何矣!”顧以歲暮,貧民紛紛求質,終日不暇。及夕,其當事者乃得隙,詣縣署,求得乙,告以來意。乙仰首視天,若無所聞。言之再四,至於哀乞,乃曰:“吾何知?若自求侄少爺可也。”當事者乃入甲室,趑趄而前,將有所啟白。甲注視不少瞬,忽撫幾大叱曰:“門役豈盡盲耶?胡乃夤夜賊入而無所睹也?”聲未絕,惡奴坌至,勢如虎,擄經事者去,交捕役曰:“好視之,明當堂訊也。”典肆得報,相與錯愕,急電告主者,請方略。主者為黃縣丁氏,山左富民也。複電至,則曰:“彼所求者八百金耳,即與之,可冰釋。惟當求介紹者為過付,毋徑以送署也。”肆中人得複,即浼得土紳,向甲轉圜。當事者乃得釋,而八百金已充牣於甲囊矣。朱懵然無所見,亦無所聞也。

明年春,忽有二委員來境,曰奉憲諭查案也。朱茫然,備公館,饋下程,而不知所查者何案。乙探諸委員之仆從,略得端緒,急報甲曰:“事敗矣!典肆主人已赴省控訐,二委員以八百金故來也。”甲曰:“盍賂之?”乙曰:“恐不可賂。二委員一傅姓,為令尹;其一高姓者,蓋都戎。武職無查案者,此來蓋以其為山左土人,而此事則土人控官,故使之來,以便偵訪者也。”

甲默然。入夜,乃走公館,謁二委員。傅殊和藹;惟高不以好麵目相向,冷語逼人。甲銜之。歸,呼本署小隊諸人至,出百金,置幾上,曰:“有能殺高者,以此犒之。”諸人相視,莫敢應。有某丙者應募出,曰:“我能之。第殺人者死,律有明條,不知法網可逃否耳?”甲曰:“是均在我,必不相累也。”丙喜而去。越一日,晡時,高在院中便旋,丙突入,自後刺之,仆。丙握刃大言曰:“餘,縣役也,敢當我者,請嚐此刃!”揚長遂去。

諸仆從莫敢近。傅睹之,驚懼,視高,已不救矣。乃夜走兗州,詣太守告變。太守驚,劄經曆至嶧,摘朱印。至,則甲、丙均逃矣。事達省垣,大吏震怒,係朱及乙去。乙斃杖下;朱以事委之於甲。乃懸賞緝甲,置朱於獄,幾一年,終不獲甲。高有侄某居詞林,供職京邸,悉是事,糾合同鄉官聯銜入告,得旨嚴促東撫結案。東撫以責屬吏。屬吏急思卸責,乃嚴掠朱,慘酷備至。朱不勝其苦,遂自承,行刑有日矣。諸友鹹來吊慰,有勸其先自裁者。朱曰:“部複未至,或議駁未可知也。”勸者太息而已。初,朱之入獄也,諸友多饋食者;至是,雖有饋,不敢食,恐他人之鴆之也,日惟以囚糧果腹而已。

無何,部複至。其友偵知之,以數十金購得孔雀血少許,和於茗內,使仆俟於西門之外。朱過,跪而進之。朱力卻焉,遂俯首飲刃。蓋距趙之就戮,未終三年也。

查功課

的零零,的零零,的零零零零零零……“啊!時候已經晚上一點鍾了,是那個傳電話?想是無事的人鬧頑的,且不要理他,睡我的覺罷。”

的零零,的零零,的零零零零零零……響個不了。

“啊!到底是甚麼人?”

披衣起,下床著履,擰亮了洋燈,走近電箱處,拿起聽筒:“哈羅,哈羅,你是那裏?是誰?”

有聲如蠅,從聽筒傳來,曰:“我是督署。你是那裏?”

“啊!督署?你是誰?我這裏是□□學堂。”

“你是誰?”

“我是監督某。”

“傳語各學生,不可睡覺,這裏派員來查功課。”

“啊!查功課?是是是。幾時來?”

“馬上就來。”

“是是是,這裏準預備……”

掛上聽筒,穿襪紮腿。

“來!”

“來。”

“來啊!”

“來,有有有,是是是。”

“來啊!”

“是是是,來了,來了。”

“快叫起教習師爺們,叫齋夫叫起學生,製台馬上委員來查功課。”

“是是是。”

“起來!起來!快起來!快快起來!”

又矇矓,又忙亂,穿衣,著履,剔燈。

北京學生曰:“這是那兒來的事?”

廣東學生曰:“一頭霧水。”

蘇州學生曰:“到底為仔事體介?”

江北學生曰:“隻是辣塊說起的?”

“接帖。”

“嗄!”

“稟大人,四位委員來拜。”

“請!”

拱手,嗬腰。

“請坐!”

“兄弟們奉劄來查一查學生,不必坐罷,先到講堂上去。”

“是是是。請,請,請!”

“引導了。”

“來啊!打燈籠。”

“是。”

當當當,當啷,當啷,當啷……

學生魚貫入。

“學生都齊了嗎?”

“是,學生都齊來了。”

“監督大人,各位教員,請看守一看守,兄弟們去查一查再來。”

“是是是,請便,請便。”

翻箱,倒篋,掀被,揭褥,拆帳,開抽屜,撬地板。

“沒有,沒有。”

“沒有,沒有。”

“想是謠言。”

“準是謠言。”

“稟複去罷。”

“稟複去罷。”

“監督大人,各位教員,請便吧,沒事了。告辭了,驚擾得很。”

“不客堂裏坐坐?”

“不了,不了,還有公事要稟複。”

“送客!”

“送客!”

“送客!”

“送客!”

客去。

教員問提調曰:“何事?”

提調問監督曰:“何事?”

監督問學生曰:“何事?”

學生問教員曰:“何事?”

“不知”,“不知”,“不知”,“不知”,都不知,通通不知。

監督、提調、教員各歸房,學生散。

甲學生問曰:“你的呢?”

乙曰:“在褲襠裏。”

“你的呢?”

“也在褲襠裏。”

“他的呢?”

“也在褲襠裏。”

一人曰:“我的卻在袖裏。”

眾曰:“冒險!冒險!一把臂就破露了。”

“拿來看是甚麼?”

“是《民報》。”

“你的呢?”

“也是《民報》。”

“他的呢?”

“也是《民報》。”

統共有多少?”

“四十份。”

人鏡學社鬼哭傳

三十三年秋九月,美利堅兵部大臣達孚特如菲律濱,過滬,滬之紳商迎之。美利堅,美洲之大國,吾華之與國也。達孚特之過滬,非使也;紳商迎之,非國際也。

初,美人虐我華僑,滬之紳商首謀抵製。異國之人,或議之曰:“抵製,堅忍之事,非華人所能,美其不足慮乎!”人鏡學社社員、南海烈士馮夏威恥之,死焉,遺書同人曰:“未死者宜持以堅忍,毋貽外人譏也!”於是抵製之聲騰於國人之口,已而寂然。抵禁華工之約,固未聞或改也。

越二年,達孚特來,議所以歡迎之者,不出於他人而獨出於滬之紳商。君子曰:“知過必改,滬之紳商有焉。夫強者服人,弱者服於人;能服人者服人,不能服人者服於人:天下之通義也。以病孱之國,無權之民,而謀抵製民主之強國,是何異於餓夫自絕食於皰人之側也!不度德,不量力,其斯之謂乎?達孚特之來,忽變計而為歡迎之會,識時務者多之。”

達孚特既至,會於愚園。執事者將有獻於達孚特,先宣言曰:“美利堅,國於太平洋之西岸,與吾國屹然相對;方輿之廣,民戶之繁,且相埒。吾人之遊於美利堅者,觀其政化,未嚐不以美人之樂為樂。吾國被文明之風,亦將改其政化,吾知達君亦將以吾人之樂為樂也。況吾兩國之交親,曆年以來,從無隔閡。美人之創為普益之舉,以被我華人者,不一其地矣;吾人受美人之教育,而得以從政者,不一其人矣。且淮海之災,美人賑焉;庚子責幣,美人返焉。其惠我中國者,為何如也!故達君之過滬,吾人迎之,禮也。敢進銀觥,為達君壽!”遂以觥授一女子,奉獻於達君。觥之銘曰:“大美國兵部達孚特尚書蒞華,寓滬紳商雅集愚園,以禮歡迎,謹製銀觥,用誌紀念。”達孚特受而樂之。

君子曰:“執事者可謂善於詞令矣!諱其虐我者,而頌其恤我者,可謂善於詞令矣!顧不審其亦一權於輕重之間否也?執事者可謂識時務矣!歐美文化,被於吾國,男女平等,同享人權;先王授受不親之教,久成糞土。故出女子,捧觥以娛賓也,可謂識時務矣!”

已而宴賓,達孚特舉觴為之頌曰:“大清國皇帝萬歲!”西樂悠然作於庭。古者諸侯大夫之相見也,互相歌詩以為頌,禮也。三代之下,廢已久矣。至今歐美諸國猶襲其遺風焉,故執事者設西樂以備和歌。顧悠然西樂之聲,所歌者英國之國歌也。於是外人譏之焉,曰:“中國其英乎?不然,胡為而作英歌以答賓之頌也?”雖然,外人譏之,君子諒焉。是役也,執事者皆習於外情者也。君子之於人也,毋求備。彼而既習外情矣,複烏能知有內國之禮、內國之樂?故其習於英者行其英,習於法者行其法而已矣,複烏得而咎之也?

夜,有聲啾啾,出於人鏡學社之門。其聲哀而厲,黯而悲。聞之者曰:“是鬼聲也,胡為乎來哉?”同裏之人大懼,供楮帛酒醴而祭之,祝之曰:“豈吾人致汝於餒而耶,胡為而哭於斯?豈抱冤而無所白耶?非吾人之所知。魂其靈兮,來格來享。享此而速逝兮,毋怵吾黨。”鬼啾啾然應曰:“吾馮夏威也。”

無理取鬧之西遊記

涸轍魚哀求援救通臂猿大顯神通卻說齊天大聖自從跟著唐僧取經,曆過了九九八十一難,得成正果,封了鬥戰勝佛,從此便在西方極樂世界,安享清閑之福。撇下了花果山水簾洞中一群猴頭,無人管束,漸漸被那些獵戶設法獵獲,帶到市上去玩把戲,不題。

內中單表一個通臂猿,最是通靈。看見群猴被辱,未免暗暗傷心。默念:“從前齊天大聖在時,四海萬山,一齊拱服;天兵天將,尚且戰敗:何等威風!到了今日,眼見得兒孫零落殆盡,大聖又成了正果,不再回山。怎能夠我輩之中再出能人,恢複舊時事業呢?”千思萬想,無限傷心。忽又轉念道:“與其望我輩中再出能人,何如我自己立起誌來,以繼大聖事業?天下事,有誌者事竟成,或者我就做了第二個齊天大聖,也是未可知之事。”於是潛心修煉,不多幾時,果然也學會了七十二般變化。他更有一般本事,為當日齊天大聖所無的。你道是何等本事?原來他兩隻手臂可以隨意伸縮。譬如他用左手去取一件東西,那左臂夠不上,他可以把右臂通到左邊,接長左臂;用右臂亦然。所以叫做“通臂猿”。這通臂猿從此威鎮花果山,高踞水簾洞。果然群妖拱服,百怪來朝,好不熱鬧。一日,這通臂猿在家裏坐得厭煩,便想出外遊行。原來他的駕雲本領雖不能及得齊天大聖的筋鬥雲一去十萬八千裏,然而也能隨意所之,他歡喜向甚麼地方去,一霎時便到了。這是他從修心養性時,那趨吉避凶訣上悟出來的。閑話少題。

且說通臂猿要想出外遊行,便出了水簾洞,駕起雲頭,徑向南贍部洲走去。不多一時到了,便按落雲頭。果然肩摩轂擊,好個熱鬧所在。通臂猿正在觀覽風景,忽聽得道旁有人叫道:“莊生呀!你何妨早決西江水,免我枯魚入肆中。”通臂猿聽了,心下大疑道:“這是誰叫呢?莊生又是誰呢?”四下裏一看,隻見路旁一條車轍,約有一二寸深,積了有幾分深的潦水,潦水之內,臥著一條鮒魚。那叫莊生的正是他。通臂猿走近一步,問道:“噲!老鮒,你臥在這裏做甚麼?你叫那個莊生呢?”鮒魚垂淚道:“先生有所不知。我本來在西江居住,修煉成人,已經五千餘年,向來安分。不料近來來了一個魔頭,和我大戰。若是仗著我那些子孫合力齊心,本來還可以取勝。誰知他狡計多端,乘我子孫不曾防備時,引我出了水府,和我決戰,戰到興酣之際,他卻弄一個不知甚麼玄虛,伸出一隻巨爪來,把我一抓抓起來,放在這裏,沒奈何現了原形。正是蛟龍失水,尚且難行,何況我道行淺薄之輩?正在求生不得之時,幸得遇見莊先生,他應允我去決西江之水來相救。他已去了半天,這時還不見來,所以我心急,叫他一聲。不期驚動長者,尚乞見諒!”

通臂猿道:“是那個莊先生?他有本事決得西江之水?”鮒魚道:“就是著《南華經》的莊周。”通臂猿笑道:“原來是那個書呆子,你如何信他的話?那讀書人的通病,是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的,不如待我來救你吧。”鮒魚大喜道:“先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你快點施展法力。”通臂猿道:“我要救你,不費吹灰之力,隻要念一聲‘哪’字咒,萬劫皆消。隻是你拿甚麼謝我?”鮒魚道:“可憐我近年以來屢被那魔頭纏擾,鬧得民窮財盡,更有甚麼財帛可以為謝的?隻求先生大發慈悲,救了我吧!”

通臂猿聽說,掉頭便走。暗想:“我到南贍部洲來,本要搜刮幾文回去,修理花果山,裝點水簾洞。不料這廝一毛不拔,我老猿豈是與人白當差的?況我雖然識不多幾個字,《中庸》是讀過的。那水府是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的地方,如何推說民窮財盡?”越想越惱,道:“不如索性算計了他,好叫他知道我利害。”想罷,縱起雲頭,趕上莊生。遠遠望見他飄飄然,仙風道骨,果是非凡之輩。“待我去試探試探他。”

好通臂猿,搖身一變,變了個全真模樣。迎上一步,打個稽首道:“先生,稽首了。”莊生連忙回禮道:“道友請了。”通臂猿道:“先生不在家著書做夢,卻雲遊在外,想是別有樂趣,要知道魚之樂呢?”莊生道:“道友休得取笑,我何嚐做甚麼夢來?”通臂猿道:“你夢為蝴蝶,是天下皆知的,怎的取笑。”莊生道:“吾昔者知魚之樂,此時卻知魚之苦呢。”通臂猿道:“魚有甚麼苦?想是被魚鏢打著了?”莊生道:“不是,不是。那西江的鮒魚,被一個魔頭把他抓在涸轍之內,是我要去決西江之水去救他。”通臂猿有心試探他,便問道:“不知是一個甚麼魔頭,卻如此利害?”莊生是個不開混沌的長者,遂老實說道:“這魔頭利害呢!是西牛賀洲的一隻麻鷹,也曆了二三千年的苦劫,近來這一二百年間,才修成了人形。不知他為甚麼專與鮒魚作對。”通臂猿又試探道:“不知西江在那裏?”莊生用手指道:“你看那邊江流泱泱的,不就是麼?”

通臂猿聽罷,跳起來現了原形,戟指向莊生一指,嘴裏念了一聲“唉仳西滴”咒語,莊生便立住不能動彈,腳下如釘了樁一般。原來通臂猿用的是定身法。莊生不能動,又見通臂猿現了那副嘴臉,便大叫道:“你這毛賊!弄的甚麼玄虛?還不快快放了我!”通臂猿暗想:“被他這亂叫亂嚷,恐怕被有能之人聽了來解救他。不如再用一個噤聲法,噤了他的口罷。”好通臂猿,回身又念了一聲“文圖特厘”咒語,莊生便目定口呆,做聲不得。

通臂猿駕雲來到西江一看,隻見山明水秀,柳綠桃紅,兩岸樓台,一江帆槳,果然好個所在。正在賞玩景致,忽然岸邊一個猙獰可怕的人,在岸邊用手掬水而飲。通臂猿暗想:“這個人渴的要死了,喝冷水不怕瀉肚子呢?”高聲叫道:“朋友,想是你渴很了,怎麼隻管喝冷水?”那人聽見,方才站起來,揩揩嘴,應道:“果然,我渴很了。這個水好得很,朋友,你也來試試。”通臂猿笑道:“我是吃黃河水長大的,希罕甚麼?”那人道:“阿彌陀佛!可憐見我家裏的水是鹹的,不能入口,所以見了這個水,就和甘露一般。”通臂猿道:“敢是住在海洋裏?不然,何以四麵的水都鹹呢?”那人道:“朋友,你是吃黃河水的人,不曾知道黃河以外的事。我們西牛賀洲在西海當中,所以都是鹹的呢。”

通臂猿暗暗慚愧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那麻鷹了。”因裝做不信道:“朋友,你莫說謊話,西牛賀洲離此地也不知幾千萬裏,你為何便得來?”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我是修行得道,有名的麻鷹大王,莫說這裏南贍部洲隻在隔鄰,就是對鄰的東勝神洲,我也可以去攪他一個雞犬不寧呢!”通臂猿道:“你既有這等本領,為甚不把這西江拿了去?”麻鷹大王道:“朋友,莫說笑話,山川是生在地上的,如何拿得去?”通臂猿笑道:“虧你不識羞,自誇大口,連區區一條江都拿不動,還要稱大王呢!”麻鷹大王連忙下拜道:“老神仙,你如果有本事代我拿了去,我不敢忘報。我那邊四麵鹹水,子孫們都渴的要死,每年隻靠我到這裏來取點水回去給他們止渴,我也借此飽飲一頓。若能把他送到西牛賀洲,任憑老神仙要甚麼謝禮。”通臂猿道:“你們有些甚麼?報上來,等我揀中。”

麻鷹大王道:“有有,金銀珠寶,奇技淫巧的東西,任憑你揀。”通臂猿道:“也罷,我甚麼都不要,隻要金錢吧。”麻鷹大王道:“有有,你隻要辦妥這件事,你要一萬有一萬,要一兆有一兆。”通臂猿大喜道:“如此我就作起法來。”麻鷹大王道:“作甚麼法?”通臂猿道:“移山倒海法。”麻鷹大王大喜道:“我向來隻聽人家說過移山倒海,卻沒有見過,今番卻看著了也。老神仙,請就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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