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三十年豔跡(2 / 3)

陸蘭芬雖與林黛玉並稱,而黛玉性囂張,蘭芬性靜穆;黛玉喜穠鬱,蘭芬喜雅淡。故風雅士多舍黛玉而就蘭芬,宜夫蘭芬平日無鋪張揚厲之舉動矣。孰知竟有大謬不然者。蘭芬名既噪甚,厭福州路腹地之煩囂,遷居於迤西胡家宅之洋房內。忽一日,開筵慶壽,門懸燈彩,雇警察兵為之彈壓。至日,來祝壽者,或馬車,或肩輿,紅頂者,藍頂者,晶頂者,蓋無六品以下之冠服焉,入壽堂叩拜為禮。蘭芬一子甫五六歲,居然衣冠回拜。複有短衣禿帽者數輩,亦來免冠鞠躬為禮。於乎盛矣!北裏稱觴,大人先生乃為之紆尊降貴,何物蘭芬,乃能作此空前之舉動?

蘭芬旋稱歇夏,遷居於德鄰裏,杜門謝客。僅一王姓客與同棲止。未幾產一女,即病死。王為之發喪成禮,署其靈曰“先室”。嗚呼!蘭芬有所歸矣。今之浮沉孽海者視之,其感情不知當何如?

金小寶來自七裏山塘,蓋燈船妓也。與林、陸並稱,憨態可掬。後適馬氏,未幾下堂去。擁資頗厚,甲乙二客皆涎而欲餌之,互致謗語。小寶左右不知所可。已而赴蘇,雲將入學堂讀書也。未幾複來滬,居於逢吉裏之對門,榜其門曰“曹第”。羅致舊日之客,作樗蒲之戲,藉以沾潤焉。役一俊仆,字之曰“同胞”,跬步不相離。說者謂金小寶曾受文明教育,故其區區字一仆人,亦必以新名詞雲。

金小寶故與林黛玉、陸蘭芬、張書玉同稱四大金剛者也,而金小寶於三人為稍稚,時人許之為雋品。所居曰“天香閣”。或雲能作墨蘭,狎客所持素箑,多小寶款,然終未見其對客揮毫,不如李香之能詩信而有征也。

學生沈某,將出洋留學,而苦於資斧不足,小寶慨然分纏頭三百金以贈之,一時有“俠妓”之稱。斯舉也,則不得不謂之風塵中之特色人物矣。

小林寶珠

時有小林寶珠者,貌不甚揚,而以歌勝。客之趨之者如鶩也,侑酒之局,日以百計。故每到即歌,歌已即去,時有拈“曲終人不見”之句以贈之者。博纏頭無算,臂上金脫條累累然,肘為之不曲;衣一日十數易。鴇視之若拱璧。壬寅夏,染時疫,暴亡。臨命時猶高歌《目蓮救母》一折雲。

寶珠既死,鴇為之市槥。既歸,則客有以楠木材為饋者。未幾,別一客又以一具來。崇朝之間,棺材之入其門者凡三,死猶如此,生可知矣。及其殯也,則有“奉天誥命”“誥封宜人”“晉封恭人”等銜牌職事,雇警察兵為之彈壓,儀從之盛,亦為僅見。合之陸蘭芬之稱觴,生榮死哀,二人實共之矣。

此林寶珠,何以以“小”字冠之?則以同時別有一林寶珠也。彼林寶珠前適娶林黛玉之黃某,已而席卷而逃,黃置不問。林寶珠遂仍襲舊名,理舊業。未幾,小林寶珠之名大噪,談者皆曰“林寶珠”“林寶珠”,一“小”字已受天然之淘汰矣。而彼林寶珠者,猶恐有所混淆也,因自別曰“老林寶珠”。北裏倡,每自諱其老,今林寶珠乃獨自標為老,亦可見老氣橫秋矣。

同時之享藉藉名者,如金小桃,如陳雪卿,如沈鶯鶯,如陸慶雲,如花奇玉,如張五寶輩,不可以僂指計。然而每下愈況,多有不足記載者矣。

九花娘

夫妓女原不能責其貞,然亦斷無提倡其淫者。於是張蓴卿乃以淫著,論者謂上海妓女之甘與禦夫為伍者,實是蓴卿始。卒以淫蕩之故,虧負無所償,奔天津,不知所終。時人戲名之曰“九花娘”,彰其淫也。

六花娘

九花娘之外,又有所謂六花娘者,曰翁梅倩。市井之徒,不識“倩”字,每讀為“青”,而“梅青”“梅青”之聲盈北裏矣。梅倩矮而肥,腰圓背厚,麵短而闊,頸縮肩聳,類汪桂芬。如是何以得名?則以能歌稱也。《繁華報》曾戲以北裏諸姬,擬《水滸傳》中一人,所擬者未必皆洽。惟翁梅倩則擬之為豹子頭林衝,見者無不絕倒。蓋非妙在林衝,而妙在豹子頭也。審是,則翁梅倩之尊範可想矣。

某石匠之子,見而大悅之,納為簉室。豈真嗜好與俗殊酸鹹者耶?或曰:“彼石匠之子,非悅之也,將世其業,取翁梅倩去,將以為翁仲之型模也。”是則近之矣。無何,石匠子以事涉訟,翁乘間逸出,仍理舊業。

會寓滬西人賽馬。北裏積習,遇賽馬日,必乘車往觀,衣飾服禦,窮極奢侈。翁初出,窘甚。適有販珠寶者許某至,翁向購珠花為飾,值近千金,偽稱三四日即償其值,意將假此以壯數日觀瞻,而後璧返之也。許窺知其意,僅越二日,即往索值,且急。翁無以應。許乃偕偵探者至,將窘之。翁猝然謂偵探曰:“我與渠有肌膚親,渠故持此以作纏頭費者,而索值也耶?”偵探乃轉憝許,許無可辯,翁遂從此擁有之矣。會客有購彩票者,贈以一紙,既揭曉,中大彩,獲數千金。

自是姊妹行皆豔羨之,謂梅倩之後福正未艾也。豈知有盜夜入其室,盡卷所有以去,不獨數千金盡失,即所賴得之珠花亦不翼而飛矣。梅倩大窘,氣焰殺盡。年漸長,貌益寢,乃由娼入優,往來於津沽、長江一帶,演髦兒戲以自給。

洪奶奶

洪奶奶,人妖也,其來曆閃爍,殊不可詰。居恩慶裏,榜其門曰“洪寓”。時人有擬上海八怪者,洪居其一。洪亦娼也,客有張某者與之遊,蓋非張之眷洪,實洪之眷張,以張貌都而齒弱也。流連經旬,洪禁之不使歸。張父有所聞,往叩洪寓之門,直入寢室,拘張以去。初,洪之禁張也,曾戒役人,凡張友來,均不為達,亦毋導使見。至是,乃怒嗬役人。役人曰:“彼來者短衣而禿帽,吾等意為修自來水管者耳,誰複料為客之父也?”洪懊悔不已,然外間已傳為笑柄矣。

然洪之客絕少,而其揮霍甚豪,服禦奢靡。蓋別具神明之技,其供給取諸婦人,而不取諸男子者也。金賽玉頗著豔名,亦犯婦人之大病者。既適人矣,以此病故,被逐而出,居九江裏,變姓為陳氏,所挾資幾及巨萬。所居與洪衡字相望,遂訂交焉。為洪所惑,盡喪其資斧,幾不能自存。後再適人,則禁之甚嚴,不得複犯前病。乃以阿芙蓉膏自遣,痼既深,豐韻亦煞。

女伶

年來上海,如林黛玉、胡翡雲、翁梅倩輩,皆由娼入優。不知從前實先有由優入娼者,則馬雙珠是。雙珠,東鄉人,居曲江裏,以堂子班為業。沈仲複觀察分巡上海時,申女伶之禁。其母秀卿乃作拔幟易幟計,使之應客,而豔名噪一時。後適甬上某巨賈雲。

堂子班多江西人,居之安李氏,其最著者也。居之安者,本福州路臨市之住宅房屋,約在今青蓮閣之對門,門楣刻石為文曰“居之安”。初非妓院之市招也,人第見有此三字,相率稱之耳。其中姬皆以李為姓,李喜蓮、李青蓮為最著。就室中搭小戲台,凡宴於其家者,可命之登場演劇。亦出外侑酒。喜蓮名尤噪,色藝亦足以副之。值喜蓮病,客有吟梅仙史者,為之侍湯藥,至三閱月而不倦。是則非獨以色藝勝,必其情有足以動人者矣。後居室為主者改築,李氏遂遷居會芳裏。恐問津者之或迷也,仍顏其居曰“居之安”,然而式微矣。

謝湘娥出稍後,居鼎豐裏,演《翠屏山》,扮石秀,英氣勃勃,能使真刀,一時無兩。

至於晚近,則女伶遍海上矣,其有一二有佚事之足傳者,為略紀之。

周處唱淨,響動梁塵,雖男子不及,而性頗傲睨。會有豪客臨劇場,使演《禦果園》,曰:“能使袒裼登場,當犒以巨金也。”京劇《禦果園》,扮尉遲恭者,每赤身出場,客故雲雲。周處利其金,竟從之,觀者無不眙愕。其實假須長一尺許,披拂胸前,瑩膩雙峰,被掩無跡;此外雖袒以示人,原無別於男子也。亦狡矣哉!

金月梅唱旦,所演《紡棉花》,尤膾炙人口。其實月梅貌不甚揚,嗜之者,因技及色,遂以為天下之尤物,趨之若鶩焉。東撫某公之公子過滬,大賞識之,囑勿再登台,將納為簉室,先使之就傅讀書。蓋公子有事他往,擬歸途始挈之行也。瀕行,以囑之劉通守。月梅讀書數月,公子不至,乃複登台。時劉通守盛眷之,甚至典質以為纏頭,則月梅之動人可想矣。通守負其友二百金,友固非有羨餘者,以為暫時之通融耳,璧返自有時也。乃久之,無償意,友乃造通守商之。通守極道困苦,相對愁歎,且出一五十金之質券以示,曰:“此適質之以畢債者,到手已盡,奈何?”友不得已,辭去。通守乃懷五十金,入衣肆,購備衣裙,所以贈金月梅也。其傾倒寵眷之不已至乎!通守之眷月梅也至,而月梅之所以報通守者亦至。蓋通守每至極窘時,月梅反有以濟之也。值歲暮,通守為債家所迫,無以卒歲,複走商於月梅,求假百金,且出其不論雙單月選用通判之官照以為質。月梅納其質,與之金。明春,公子複至滬,娶月梅去,挈之往山東,通守所負月梅者不及償,而為質之官照,亦隨月梅入魯境矣。故夫知通守此事者,莫不曰劉通守已指省山東矣。

胡翡雲,頗負一時豔名,亦由娼而優,走漢口,入湘,屢往來於長江一帶。或曰:翡雲曾臥病,客有葛伯段者為之侍湯藥,衣不解帶者匝月。及翡雲病愈,葛伯段將借此為進身計,求肌膚親。而翡雲厭其癡肥。葛伯段嬲之不已。翡雲不勝其擾,乃走漢口以避之雲。翡雲至漢口,寓宴賓樓,複大病,幾不起。其侍婢竟至向醫者叩頭求救,其危急可想矣。時眷月梅之劉通守適在漢,頗周旋之,並介紹於其友連檣客人。通守於此輩,可謂有緣矣。

陸昭容

時上海有陸昭容者,幾於三尺童子,皆能道其姓名。後適王某,至今相安,高車駟馬,終日出遊。路人猶有識者,指而謂之曰:“此陸昭容也。”時福州路新辟一肆,曰“華眾會”,中備茶座及西式食品,而四壁庋置飛潛動植各物,以供觀者。昭容恒至其處遊息,藉以延攬遊客。晚近野雞妓女之風,昭容實為之濫觴焉。昭容嚐自辟一鴉片煙室於寶善街,而自司會計。

所生一女曰小寶,時尚稚,恒著開襠褲,張其兩股坐門外,見者鹹逗之為笑。曾幾何時,竟成尤物,麵微麻而流波照人,見之欲醉。適沈氏,未幾死。

金巧林

妓女具莫大之知識,莫大之毅力,複以無上之慧眼,能擇人而事,以植半生之幸福者,吾得一人焉,曰金巧林。巧林本姓刁氏,享豔名於北裏,公子王孫之趨之如蟻之附膻也。而巧林殊落落,蓋久已厭倦風塵,懷擇人而事之誌矣。顧來客殊鮮當意者,特蓄而未發耳。時有大腹賈蔡某者,煙霞之痼甚深,短燈長夜,往往通宵,不達旦不寢也。時人乃錫以嘉名曰“蔡天亮”。蔡天亮雄於財,傲睨一切,征逐北裏,少所許可。惟遇巧林,一見傾倒,即擬藏嬌。巧林曰:“是不可耦也。雖然,吾沉淪孽海中,終非久計。無已,姑從之以俟時機乎?”於是佯與周旋,蔡乃出資脫其籍,位於金釵之列。無何,巧林挾巨資潛遁,乘一葉舟泊於上海觀音閣碼頭。君子曰:“知其不可托而偽托之,非信也;托之矣,又挾其資以遁,非德也。”金巧林於是乎可議矣。雖然,此一奔也,其終身之幸福胥於是在,論者乃略其跡而賞其明。

時有某貴公子者,亦一代之偉人,隱而未現者也。以失愛於父,茫茫無所之,於吳下買舟如滬,抵觀音閣碼頭泊焉,與巧林舟兩舷相倚,可望而見。使公子而為白太傅乎,一曲琵琶,長歌紀事可也;使公子而為趙清獻乎?杏花小謔,旋複矜持亦可也。公子乃皆不然。巧林之居北裏也,素與公子稔。至是相遇,未免有情。彼此互叩蹤跡,公子以實告。巧林曰:“以公子家世,入仕途,何求弗得?顧乃以失歡堂上,躑躅歧途耶?”公子曰:“誠如卿言,奈資斧何?”巧林曰:“公子苟納我,何資斧之足慮?”公子大悅,即挈之走京師,巧林盡出其資以供運動。

未幾,公子得簡為山東觀察使。因謂巧林曰:“非卿之力不及此,從此富貴當與卿共之。”於是乘海舟赴任,先止於行轅。公子受事訖,飭人迎眷屬。辦差者以如夫人之禮迎之,香輿抵署,巧林忽大怒,拊輿而叱曰:“止!止!若輩以我為何人?其速舁我返行轅。”仆從疑懼,姑如其言,以俟後命。公子聞之,急趨問故。巧林曰:“公子不棄葑菲而寵我,富貴與共之言,豈遂忘之耶?抑食之也?”公子曰:“唯唯,不敢食言。”巧林曰:“然則我入署而不聲炮,貴惡在?”公子始恍然致怒之由也,急命聲炮以迎。於是隆隆然飛震海,如夫人入署矣。

初,巧林有姊,適鄭氏,生一子,已長成矣。及巧林之適蔡天亮也,鄭氏子以姨母行謁巧林,旋願寄膝下,稱蔡為義父,而以義母稱巧林。至是乃走觀察署,請謁義母。巧林引之見公子,鄭乃以向之稱蔡者稱公子。公子悅,俾以江輪船買辦之職。不數年,擁厚資,於是乎有納胡月娥之舉。已而月娥被逐,改稱陸蘭芬。蘭芬享盛名,而鄭子日替落。君子於此,覷盈虛之消息焉。

自是而公子官運大佳,利權在握,隆隆日上。待巧林弗敢稍替。某年,巧林病終於上海,公子為之服期喪,喪儀之盛,應有盡有,駭人耳目。嗚呼!非巧林之慧眼足以知人,曷克臻此?

天之生物也,天獨而有偶,其生人也亦然。當是時,明於知人者,苟僅僅得一金巧林,亦何足異?即金巧林,亦未嚐不寂寂寡歡。乃主持造化者,特以與金巧林同等之一雙慧眼,付之於與金巧林同時之王逸卿。遂使一時談佳話者,不至於金巧林之處,更無餘響。

王逸卿,芳聲噪甚,凡過上海者,皆以一見顏色為幸,博纏頭無算。時有太史公請假南下,遄返吳門故裏者,道出春申,極傾倒之,出其以“朝考卷”“粉箋對”所換得之金錢為買笑資。少年科甲,顧影翩翩,又操吳下阿儂語,以為彼美舍我而外,當更無所屬矣。時逸卿亦喜與周旋雲。

時則有怒目直視,奮臂而起,吼聲如牛,潑醋成海者,則粵中大腹賈某甲是也。甲擁厚資,旅上海,營實業。久眷逸卿,聞太史之奪其所好也,酸風陡起,思所以挫之,而計無所出。既而曰:“彼惡敢當我哉?彼之所挾者,賣字錢耳,寧足與我相頡頏?而勾欄女子,每視黃金為交情,吾有以處之矣。”於是金也,珠也,綺羅文繡也,饋贈無虛日。太史知之,笑曰:“是何足道,吾力尚能為之。”於是視甲有所贈,太史贈亦如之。逸卿遂坐收漁人之利。甲以其工力悉敵也,益縱豪邁;太史亦竭蹶報命。甲幾窮於術。一日忽謂逸卿曰:“吾聞吳下阿儂有‘王六’之諺,此言何謂也?吾粵人,不解此,卿為我釋之。”逸卿曰:“此蓋無著落之意矣。”甲曰:“然則卿氏王,夫己氏氏陸,卿與之周旋,殆不祥之懺乎?”逸卿意少動。甲出錢肆支折一扣以與之曰:“金玉錦繡,吾豈不足以供之,惟疲於選擇。今後惟卿所欲,持此取價可也。”初逸卿猶疑其戲,姑試取之,輒應付無少阻,乃大悅曰:“吾終從若人矣。”太史偵知之,始屏息以退。甲於是傲睨有得色。逸卿持折取資達巨萬。

窮通得失之所由來,雖不能逃優勝劣敗之公理,然有時一若特設此窮通得失以玉成人事者,此又不能不歎造化布置之巧也。甲營實業有年,趾高氣揚,目空一切,以為撫此厚產,雖銅山金穴,不足以敵我矣。庸詎知驕者實失敗之因,一旦墮落,幾於不可收拾,百債畢集。甲乃大窘,匿不敢見人,懊悔不可以言狀。債家追呼急,不得已走避於逸卿家。逸卿察其狀,得其故,曰:“大丈夫有事,當處之決耳,避匿胡為者?”甲歎曰:“非財不足以決事。當吾盛時,巨萬咄嗟立辦;今處此境,目灼灼一寸光之錢儈,誰複信我者?”逸卿乃盡出所取金以畀之曰:“前乎此,吾為君作外府耳。苟不足,則金珠玉帛,皆君所賜者,盡將去,當足以摒擋矣。”甲大喜過望,即挾所有,布置一切,不崇朝而事大定。自是甲德逸卿甚,脫其籍,迎之歸。語人曰:“此吾患難交也。”爾後甲業日盛,逸卿亦安樂終身。死之日,甲令眾子皆為之服斬衰之喪,所以報之也。

逸卿有妹曰愛卿,受逸卿教有年,故亦長於知人。適毗陵徐觀察,嫡早亡,愛卿儼然太太矣。

沈月春

天下有明於知人者,即有昧於知人者。吾記巧林、逸卿而有感於沈月春,是不可聽其湮沒也。欲知沈月春之曆史,不得不先敘楊月樓。

楊月樓,京伶也。粵中徐姓有宦於外者,既死,遺其婦及女於滬。婦性蕩,見楊月樓而悅之,誘與私焉。楊亦利其多金。既而礙於其女,往來多不便,商之於婦,迫脅而汙之。既而曰:“此仍非計也。”複與婦謀,遣媒妁,娶其女為室,納聘成禮,定日親迎。楊意謂得為婦也婿者,即可並其金而致之,計良得也。詎粵人聞之而大嘩,聯名訟之於官。時縣令葉亦粵產也,得詞震怒,立簽差役捕之。役奉命往,至則燈彩輝耀,賀客盈門,相聚慶飲,親迎之彩輿猶未發也。役眾傭入,主客皆大驚,賀者紛紛奔避,楊乃就縛。惟雜劇陳吉祥,時已醺醉,見役至,攫得沸湯一器,潛登屋俯視,有從庭下過者,則以沸湯沃之。被沃者如醍醐灌頂,嘩然大亂,儐相樂人,於是星散。役拘楊至案,葉大令將窮治之,不問一語,先令以鐵錘擊其踝一千。楊聞命,默念:“吾其死矣!”迨役舉錘擊之,覺所謂鐵錘者,質柔而韌,受千錘,殊無痛苦,頗致疑訝。而不知沈月春實早為之布置者也。

月春愛月樓甚,而無從通其情好。驟聞其肇訟事,即惶惶然詣縣役求救。役曰:“縣君怒甚,已命備鐵錘矣,特不知所用耳。”月春曰:“敲擊之外無所用,不必言矣。能設法耶?”曰:“設法奈何?”曰:“苟能以他物代鐵錘,使受擊者無痛苦,我不吝酬。”問:“何酬?”曰:“一擊酬一餅金,若何?”縣役諾。故以軟木為錘,以欺本官也。月春自奉素豐,燕翅之品,視等蔬腐。至是盡撤所食以餉月樓,己則茹素禮佛,為月樓懺悔,冀免災難。越數日,複親臨縣獄慰問,泣語之曰:“自君入此,妾不敢自安,已茹素為君消罪矣。”月樓瞠目直視,盛氣而答曰:“誰使汝茹素來?”月春驟聞是語,氣為之結,號哭而返。恚極,自斷其發,挾資走杭州,建庵於西湖之側,祝發為尼,今猶存也。佛說是“善解脫是大解脫”。亦惟善纏繞者善解脫。

李佩蘭

李佩蘭雖倚門娼,而苛於選客,公子王孫,富商豪賈,曾不足以當其一盼。獨於群客中拔識一人焉,曰莫大少。莫大少者,邑令莫縣君之長公子也。兩情印合,訂終身之盟。而公子懾於家法,不敢遽請。會有大腹賈,將以勢豪奪佩蘭,佩蘭惶急,再三敦促。公子無奈。乘間請於縣君,果膺嚴譴。公子鬱鬱不樂,佩蘭亦惟自怨生命不辰而已。值時疫大作,公子染疫暴亡。署中人鹹竊竊私議曰:“是殆相思所致也。”縣君聞之而怒曰:“不肖子果如是死,何足惜?”既而又遷怒佩蘭,曰:“不肖子之死,妖姬實致之,吾將有以懲之矣。”招佩蘭至,問曰:“汝欲嫁吾子,果誠耶?”曰:“誠。”曰:“今吾子死矣,若果誠,當即居此,為服三年之喪。”佩蘭諾,即居苫塊,服麻布,饜粗糲,儼然未亡人也。縣君使人試調之,嚴厲不可近。如是者終三年。縣君逐之出,乃重理舊業。後適一太史公去。如此事者,為佩蘭之負公子乎?縣君之負佩蘭乎?吾知世之講學家,必不敢遽加論定矣。

姚蓉初

蓉初初名王蓮舫,聲華已藉甚,適湖州陳某。既而複出,始變今名。自是益自持重,凡裼裘而來,揮金而去者,彼皆視之若無物,或取而玩之於股掌之上,人無如之何也。某爵公子遊滬上,頗致垂青,擲纏頭無算,蓉初視之漠然,從不作留髠之舉。公子頗怪之,值夜深,故遷延弗去,蓉初侍之清談而已。公子不複耐,推窗仰天徐徐曰:“鬥轉參橫矣。”蓉初遽傳呼備輿,曰:“公子警夜將歸矣。”公子悻悻行,無如何也。毗陵公子擬致之,蓉初不可。或叩其故,曰:“大而無當,非我偶也。”後適一某氏子,某死,蓉初竟矢誌終身焉。其原因不可知,要亦眾人遇我,眾人報之;國士遇我,國士報之之意乎?

姚氏姊妹

姚倩卿、姚婉卿,姊妹花也。《吳門百豔圖》中稱之曰小七、小八。到滬後,聲華鵲起。會李芋仙遊上海,極意提倡之,名益噪。婉卿後適陳姓,無可紀。倩卿乃適一扶風觀察,入門,不容於嫡,倩卿竟起而與之涉訟,延四五年而案不得結,可謂家庭之怪現象矣。

嫡庶涉訟惡乎奇?奇蓋莫奇於謝玉珍之遭逢矣。寶樹胡同者,上海著名之花窟。玉珍其中之一也,適東海觀察。觀察工會計,當道恒倚重之,實總上海出納之機關。納玉珍,大見寵幸。觀察之公子,孝廉也,不滿於乃父所為,家庭之中,時聞詬誶矣。而玉珍益縱恣。孝廉怒,竟具詞控乃父縱妾滅妻,而署其母為原告。意蓋謂縱見有司,吾不過代母抱呈者耳。旋經人調停而止。後之納妓者,其鑒哉!

李三三

嗚呼!天涯柳絮,容易沾泥;鎖恨桃花,生成薄命。如李三三者,抑亦可憐已!李三三之狀況,類乎李香,而其情則大相徑庭焉。蓋一則甘於下流,一則誤於母氏,此君子所以獨原於李三三也。三三本姓金氏,浙江之世家女也。父為某科翰林,或曰其祖也宦於蘇。父亡後,其母放誕不羈,恒挈其女乘燈船遊於山塘七裏間;或於家設席,招諸妓女侑觴:視為故常。三三耳濡目染,於妓女之行止及歌曲吹彈等事,皆習能之。會吳中大吏禁逐娼妓,母不耐岑寂,挈三三到滬,寓於大亨客棧。棧鄰近皆娼也,洋場無禁忌,茶室酒樓益無禁忌,鄰娼更時相過從。無何,資斧乏絕,無可為計,覺舊遊如夢,到此皆空。妓家者流,察悉其隱,諷其母以三三應客。母惑之,以商諸三三,三三不從。母曰:“兒不從,徒餓死耳。兒其忍老母以垂暮之年,作他鄉餓莩耶?”三三不得已,從之,於是敞門宴客。三三色殊美,一時芳聲大著;時人作三三詞六十章以提倡之,名益噪。

其浙中本族人知其事,馳函誡其母,囑令速挈女返浙。母懼,乃為三三變其名曰張蘊玉,更遷居以為掩飾計;而複書族人,強致辯白。無何,又為族人偵知,專人至滬,勒令回籍。其母時已性情盡變,樂此不倦,置族人於不顧,謂彼其奈我何哉?族人不得已,控於官。時官為陳太守,亦金氏戚也,提母子到案,判族人領去。

母忽萌羞惡之念,謂返浙無麵目見人,不如就滬地擇婿,將藉聘金以終老。適有署永嘉令石子山明府挾資來滬,將謀置小屋,即以六千金脫其籍以去。其母獲巨資,濫博無度,未幾,盡負去。乃奔永嘉,謀於三三,唆使複出,三三不可,則以死要之。三三曰:“其去也無詞,將奈何?”母曰:“是有策在:若而癲也,彼豈尚留若耶?”曰:“奈何不癲?”曰:“是可偽為也。”三三自是遂佯癲。石初耐之。一日,石方會客,三三不被寸縷,徑奔客座。石曰:“是不可留矣。”乃遣之。其母挈之到滬,借寓流氓周某家,幾三月,謀複出。事為石友金某所聞,飛函告石。石聞而大怒,將棄官來滬,爭此尤物。會其母病死,三三遂仍歸於石。而居停主人周某,索三月來逆旅費數千金,石幾無以為計。其友劉鬆山,劉維忠之子也,聞之曰:“是不難,吾當力任之。”乃言於維忠,劫周以威,僅犒以數十金,挈三三去。

徐瑞卿、王佩蘭

大抵大人先生、富商豪賈之作北裏遊也,不盡作實事之思想,有被強邀而至者,有迫於應酬者。而此時北裏諸姬,應有一侑觴之招,例犒以三元,於是遂有意存慳吝者矣。況來者一人,設遇不能歌者,惟默侍於側,未免寂寥。於是徐瑞卿出焉。瑞卿別開生麵,畜二雛姬,年僅十一二,教之歌。歌既嫻,名之曰“自鳴鍾”,曰“八音琴”,使之應客。每應招,則兩雛偕至,各歌一曲。其取纏頭也,亦僅三金。謂之“小雙擋”。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者,鹹樂招之。且又都在雛年,雖有“割靴腰”者(滬俗謂之剪邊),亦可免醋禍,故趨之者如鶩也。自徐瑞卿創始,而小雙擋乃大行於滬上矣。近來則每多以一雛搪塞者,此則江河日下之勢使然,非徐瑞卿之初意也。近日由濟良所,乃商之於中西官,禁以十五歲以下之妓應客,從此上海將絕雛姬之跡矣。

王佩蘭,寧波人,豔名亦噪於一時。彼念:“遊客應酬之煩者,侑酒之招,日凡三四,必盡責以三金,毋乃太苛?客或轉於此而裹足。”乃獨出己見,許以二金應招。一時諸客聞風坌至,而佩蘭所獲,轉豐於取三金時也。無何,適江南鹽道某觀察以去。於是北裏諸姬競效之。至近日,則自貶至一金者竟居多數矣,是又變本加厲者也。甚至通衢店鋪,亦有高標“大減價”“樂得便宜”之招紙者,其亦善學王佩蘭者乎!

胡寶玉小傳

胡寶玉,本姓潘氏,小鏡子之女。小鏡子者,金陵無賴子,鹹豐癸醜,從劉麗川戕官據上海城者也。小鏡子初姘識一桶匠之婦,遂生寶玉。官兵克複上海,小鏡子且赤族。此婦以外嬖故,未波及,而胡寶玉亦得以保全雲。

胡寶玉,初名林黛玉。當少艾時,圓姿替月,秀靨羞花,北裏中殆無其匹;而周旋應對,尤為同輩所不及。時上海煙花未盛,驟出此尤物,人莫不爭趨之,聲價因之而頓高。富商豪賈乃敢近之,下此者不足當其一盼也。時有楊四者,本浙中之巨富,設典肆於滬,既閉歇,複以餘資營絲業,利市三倍,一時稱長袖善舞者,莫不首推揚四雲。楊四眷胡寶玉甚,日必過從,幾不可以須臾離,於是出諸章台,置諸簉室。寶玉負一時豔名,富商豪賈之思娶之者,豈乏其人,寶玉均不之適,而獨適此楊四者,豈非以楊亦負一時盛名,足以為終身之托耶?彼楊四者,擁巨產,善經營,豈目光一寸者可比,北裏姝豈乏人,顧無足以當其一盼者,獨惓惓於寶玉,且必納而置之金釵之列者,豈非以寶玉具姿首,足以娛我,又複意氣相投,可望其從一而終者耶?庸詎知天下事每有出人意外者,一旦事變,寶玉乃下楊四之堂以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