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隱瞞什麼呢?
黃中玉是個心細如發的人。
慕容白堂堂一州之長,憑白無故跑到遂州城,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寡婦糾纏兩晝夜。
合常理乎?
更何況是在遂州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自古至今的官場上,有一條顛覆不破的真理,“不怕上錯船,就怕露了餡。”
慕容白這廝,究竟上的哪條船?
身為帝國的中級官員,黃中玉當然知道,上麵的爭鬥很激烈。
絆著藤藤帶著瓜。
誰知道誰是誰一條線上的人?
去年四五月間,遂州城裏就有流言蜚語,傳說孀居的楊三姐,是某大員安插在遂州的“釘子”。
黃大人不信,特地飛鴿傳書,卻始終未得到京師準信。
慕容白不明不白跑至遂州,兩個晝夜宿於楊三姐家中,看來坊間謠言並非空穴來風,楊三姐必為慕容白眼線。
哼,慕容白這個狗東西,又是誰的爪牙?
難道他轉抱了別人的“大腿”?
黃中玉恨恨地想,很為張閣老鳴不平。
莫仁品聽了州牧大人的想法,心裏暗自想笑。
正好一箭雙雕哩。
一大清早,莫管家手裏托一隻鴿籠,心情愉快地向鎮江寺走去。
盧二開的涼粉店,就在鎮江寺旁。
聽老輩人說,早在盧二來此開店前,楊三姐已在這塊地盤上,做了五年的涼粉買賣了。
生意紅火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如今,盧二的涼粉店就開在楊三姐涼粉店的街對麵。
據他本人吹噓,做涼粉的手藝乃祖傳,遂州地界無出其右者。
不過盧二也不光靠嘴巴吹,他製作的豌豆涼粉,確實與眾不同。
色澤金黃,細嫩如脂。
尤其佐料的紅油,辣而不燥,香飄裏許。
每日醜時三刻,盧二會準時起床。
把昨夜精選過的豌豆用清水一一淘淨,倒入木桶裏泡好。
待豆皮起皺後,用手搖小磨細細磨出。
然後倒入雙層紗布粉帕裏,幾搖幾滾過濾出豆渣。流下的粉漿,則注入一個大木盆中。
鐵鍋置旺火上,燒熱後放入少許清油。按比例加入井水燒開,下粉漿不斷攪拌。
隨著嘟噠嘟噠的風箱聲,盧二會不時眯起兩眼,瞅瞅鍋裏蠕動而慢慢變稠的粉漿。
直到攪棒挑漿呈片狀流下時,立即熄火起鍋。
一股腦兒將熱嘟嘟的粉團,倒入四個碩大的烏缽內,迅速置於水井中冷卻。
此刻的盧二,必靜候在井旁,扳起指頭算時間。
那神情,仿佛要從水井中撈出一大堆金元寶似的專注。
別人不知裏麵的奧妙,盧二當然知曉。
盧氏祖傳秘技,涼粉質地好壞,不單單要控製好火候,關鍵還在於冷卻環節。
熱涼粉剛一出鍋,需立即放入井中,迅速降溫凝固。
蓋因水井內常年恒溫,大多為16 攝氏度,極利於涼粉快速冷卻,以增加涼粉的筋道。
冷卻時間長短很重要。
時間太短,涼粉則稀而耙軟,既不上筷又無“實”感。
時間過長,涼粉必老而硬澀,全無溜滑之感。
冷卻時間過短過長,涼粉皆等而次之。
隻有見到熱涼粉表麵,呈現出放射狀細裂紋時,表明冷卻時間剛剛好。
此時從井中取出,上乘絕妙的豌豆涼粉便製作完成了。
每每至此,盧二總是無比陶醉。
高傲得鼻孔朝天,像一位剛完成繪畫傑作的大師,心滿意足地哼著小曲。
“豌豆涼粉嫩閃閃,你一碗來我一碗。哥哥吃了筋骨壯,妹兒吃了奶子圓……”
盧二一邊咿咿呀呀胡哼哼,一邊揮揮手,讓其他人出去。
打雜的人很知趣,立即放下手裏的活,快步走出廚房。
他們知道,盧二要獨自留在廚房裏,要配製祖傳的涼粉佐料了。
製作涼粉佐料,有那麼神秘嗎?
業內人士有一句行話,叫“三分涼粉,七分拌”。
這個“拌”,就是各家涼粉店獨門絕活——“拌佐料”。
涼粉再好,佐料不行,仍然無人問津。
盧二做佐料很神秘,每每關了門窗,不讓外人瞧見。
他先將鐵鍋置中火上,注入半鍋清油。待油燒至翻冒小泡時,即投入幹花椒、幹辣椒若幹,慢慢地翻炒。
直到炒出“糟辣糟辣”的香味後,均勻地放入秘方配製的“增香粉”。
再合炒十八鏟,便迅速起鍋。將辣子油傾入特製大瓦缸中,製成拌涼粉必備的“紅油辣子”。
至於為何要合炒“十八鏟”,不是十七鏟也不是十九鏟,盧二本人也說不清楚。
隻曉得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就是“盧氏十八鏟”。
製好了“紅油辣子”,盧二又將上好大蒜去皮後置生鐵擂缽內。用白果樹老根製成的擂棒,不停舂搗,直到搗成蒜泥。
適時加入煎至八成熟的菜油,倒入擂缽內“酥”一下蒜泥。
當“酥”出濃烈的蒜香時,注入適量的涼白開水,調和均勻成蒜蓉。
再將潔白如玉的冰糖粉碎至粉狀,加醬油將糖溶化,與自製辣醬攪成團,製成甜辣醬……
當盧二再次哼唱小曲時,店裏的人便知道,一天的涼粉佐料已製作完畢。
這個時候,往往天剛蒙蒙亮。
那些早起貪食涼粉的人,便會在紗一樣的薄霧裏,不斷地溜達而至。
盧二娘子就在朦朧處,扯開又脆又響亮的嗓門,歡快地叫喚道:“涼粉啦,又嫩又滑的涼粉啦!”
食客們進得店來,大多是老主顧。
設若是冬日早晨,冷得人打戰,人人都會這麼說:“盧二娘子,多放點紅油辣子哈,看這白頭霜打的!”
夏日裏呢,人們又會這麼叮囑:“老板娘,多放點辣油蔥花,吃了除濕通汗哈!”
盧二娘子聽了,準會愉快地答一聲“好嘞”。
立即手足麻利地挽起衣袖,用一把又尖又薄的小刀,將大擂缽裏的涼粉,整齊地劃成四四方方的塊狀。
然後視客人多少,取出一方或數方,一一切成條或薄片,滿滿地盛入大瓷碗內。
再澆以紅油辣子、花生油、芝麻油,佐以蒜蓉、甜辣醬、花椒麵、薑汁、精鹽,再撒上一撮細細的小蔥節。
一碗鮮活油亮的豌豆涼粉,便被小二旋風般端上桌來。
食客們大快朵頤之餘,無不稱讚叫好!
前年春上,張鵬翮扈駕南巡,路過遂州時,聞香尋到鎮江寺。
康熙帝君臣二人,吃了盧二拌的豌豆涼粉,讚不絕口。
盧二乘機討個獎賞。
康熙爺龍顏大悅,揮毫題下了“第一店”的匾額。
街坊鄰居羨慕,說題的是“鎮江寺第一店”。
盧二不依不饒,硬要說題的是“巴蜀第一店”。
可惜沒人敢說,皇帝老倌題的是“天下第一店”。
衝著這塊天賜金字招牌,全遂州城的“好吃嘴”們,有事沒事總愛到鎮江寺轉轉。
閑逛餓了,掏兩文錢,吃一碗盧二拌的豌豆涼粉,一天都精神抖擻。
難怪老輩人說:“三天不聞紅油香,腳粑手軟心頭慌。”
這不天還沒亮嗎?莫仁品就手托鴿籠,悠哉遊哉地溜達而至。看看左右無人,極快地走進了“第一店”。
莫大管家來得這麼早,連盧二娘子都有點意外。
為了啥呢?
看他的眼神,冷冷地駭人。
一定不是為了單單過來吃碗涼粉!
盧二見了黃府大管家,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點頭哈腰地讓進雅室。
莫仁品放下鴿籠,示意盧二關上門窗。
自己則半邊屁股歪坐在餐桌上,翹起一副二郎腿,右手食指“畢剝”地敲打著桌麵。
盧二搓著雙手,局促地弓背立桌側。
莫仁品斜起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看著盧二,嘴裏極緩慢地說道:“聽說你與楊三姐有隙?”
盧二聞言吃了一驚。
他一點也不明白,莫大管家何故有此一問?連忙低聲答道:“也沒啥過節,隻是生意上有些齷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