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春色已深。
遂州城西門外,一溪宛然如畫。
溪名觀音溪,又名郪水。玉帶般繞過臥龍山西麓,蜿蜒東來。
兩岸垂柳依依,山岫含煙。
林泉深處,偶爾能見到三五茅舍。粉壁黛瓦,掩映竹木中。
農人們三三兩兩,在田間薅秧除稗。
溪水平如明鏡,時而有一葉小舟,蜻蜓般從水麵輕盈地劃過。
搖船的艄翁,嘴裏唱著妖冶的漁歌俚調,騷騷地赤裸著上身,露出雄壯的胸大肌。岸邊柳絲蕩漾,紅紅綠綠的婆姨們,嘻嘻哈哈打鬧其間。
青山白雲倒映水中,蕩出夢幻一般的光影。
斑斑駁駁的觀音溪,有一種說不出的遠意和無邊的恬靜。
三十年前。
觀音溪畔來了兩位怪人,是一對老夫妻。
當初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
後來居住久了,當地人就把男的叫作鶴癡,女的叫作梅婆。
鶴癡梅婆夫妻倆,被觀音溪的村民視為怪人,是因為二人初來時,少說也有花甲之齡了,誰知道三十年過去了,兩個老人家依然還是六十歲的樣子。
更怪的是兩位老人家無兒無女,卻養了一大群白鶴。
這個世界上,有誰見過能養白鶴的人?
鶴癡梅婆沒兒沒女,卻很快樂。
整日裏與鶴為伴,把自家居住的茅屋叫作“鶴廬”。
“鶴廬”的四周,栽滿了一叢叢的臘梅。
每歲梅花開時,山灣裏便飄蕩著梅花的幽香。
土著人怎會知道,和他們相鄰而居的鶴癡梅婆,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陽明生和金桂花!
這麼說也許還是沒有人明白。
那麼就告訴你吧。
他們就是捕頭陳豫川的師傅師娘,江湖人稱“俏冤家”的陽明生和金桂花!
“陽明生,金桂花,天生一對俏冤家。鬼見喊閻王,人見叫爹媽!”
當年蜀中江湖道上,鶴癡梅婆的名頭就這麼響亮。
天啦,兩位老人家少說已逾百齡,居然還仙健?
陽明生夫婦當然還仙健,就隱居在遂州城的郪水邊!
別人自然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捕頭陳豫川,卻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兩位老人家。
最近一段時間裏,為了蔡氏兄弟失鏢一事,陳捕頭整日裏東奔西走,愣是找不到一點線索,簡直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睜開眼睛想睡,閉上眼又睡不著。
偶爾迷糊一會兒,也盡做噩夢。
夢裏的場景血淋淋駭人,全是龍台關龍門客棧裏,那些死去的夥計們在向他喊冤。
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煩躁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甚至連茶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
這個時候,束手無策的陳豫川,自然就想到了師傅和師娘。
每每想到像父親一樣嚴厲的師傅,像母親一樣慈祥的師娘,陳豫川就感到無比幸福!無比溫暖!!無比踏實!!!
當年出師的時候,師傅師娘曾對他說過,天底之下,再沒有什麼案子能難得住他了。
他很高興,為此感到自豪。
現在仔細想來,師傅師娘的“封口”話,一半是在鼓勵他,一半是叫他不要再來打擾他們了。
師傅師娘年紀大了,喜歡清靜恬淡的生活,他們要做與鶴共舞的山野之人。
也許是師傅師娘“封口”得好,陳捕頭自出道以來,當真是無往而不利。多少大案疑案,都沒有難倒過他,心裏就信了師傅們的話。
整日裏逍遙快活,直快活得都忘了自己姓啥,甚至連師傅師娘也記不得了。
誰知道今日裏,麵對蔡氏兄弟失鏢一案,陳豫川竟然一籌莫展。
思前想後,便顧不得當年出師時,師傅那句聖諭般的“封口”了。
冒著被逐出師門的風險,陳豫川心裏忐忑不安,獨自一人來到了觀音溪。
觀音溪,風景依舊。
綠綢般的水麵上,有風輕輕吹過。
細密的水波紋,在楊柳風的蕩拂下,閃著粼粼的白光,向著遠處的水岸,緩緩地蕩過去,又蕩過去。
那一份無拘無束的悠閑,讓久居塵世的人,心生無限向往。
沐浴著和熙的春風,陳豫川站在屋前的梅林裏,無限虔誠地望著“鶴廬”。
茅屋前,柵欄的柵門緊緊地關閉著。
守家的大黃狗,圍著幾隻白鶴,毫無意義地轉著圈圈。
見了陳豫川,“汪汪”地大聲吠起來。
大黃狗的叫聲,驚起白鶴們衝天而起,“呀呀”地盤空飛翔。
偶爾,又一隻隻“撲棱棱”落下,棲在茅屋四周的竹林上。
鶴鳴聲中,有悅耳的歌聲,從溪峽深處遠遠傳來。
綠楊堤畔蓼花州,
可愛溪山秀。
煙水茫茫晚涼後,
捕魚舟,
衝開萬頃綠羅綢。
亂雲不收,
殘霞妝就,
一片郪江秋。
歌聲悠閑而豪邁,顯示出歌唱者豁達樂觀的襟懷!
師傅, 是師傅!
陳豫川像小孩子一樣激動。
整整三十年,沒有見到師傅的麵了!
陳豫川快步跑到溪水邊,站在一塊突兀的大石頭上,翹首遠望。
他的大腦裏,千百遍地想象著師傅的模樣。
怕是早已白發飄飄了吧?
正遐想間。
陳豫川看見溪麵上,一葉小舟如離弦的利箭一般,疾速地“射”到自己麵前。
陳豫川慌忙上前叩拜。
依舊像三十年前一樣,雙膝跪在地上,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師傅。
陽明生白髯飄飄,健步跨岸上,紅潤的臉上沒有一絲激動。
他似乎早就知道陳豫川要來,又似乎專門駕著船,從遠處趕回來迎接他一般。
陳豫川跪在地上,用右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看師傅。
哪知一瞥之下,陳捕頭立即慌了神。
他實在不明白,師傅剛才還聲音嘹亮地唱著歌兒,此時此刻,為何滿臉的悲戚之色?
師傅怎麼了?
陳豫川從小害怕師傅。
尤其害怕老人家“馬”起一張臉,不言不語地生悶氣。
隻要師傅一聲不吭,陳豫川的心裏頭,就會“咚咚”地直打鼓。
明媚的春陽下,陽明生滿頭銀發似雪。懷裏,一隻傷鶴“呀呀”而鳴。
見陳豫川跪在地上,並沒有理會他,隻顧撫弄著那隻傷鶴。
良久,才淡淡地問道:“爾來何幹?”
陳豫川見師傅開了口,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連忙回答道:“弟子有千難萬難的事,要向師傅稟報!”
陽明生一邊撫摸著傷鶴,一邊神情落寞地說道:“老朽早已說過,忘卻世間事,身做野雲叟。”
陳豫川見師傅答非所問,也沒有叫他站起來,隻得依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不敢站起來。
這是他當年學藝時,入門後就養成的習慣。沒有師傅的允許,借給他一百個膽子,陳豫川也不敢站起來。
“身做野雲叟”的師傅說出的話裏麵,為什麼隱隱含著悲傷?
陳豫川心裏納悶,眯起一雙眼睛,再次偷偷地看師傅。
師傅依舊像三十年前一樣,神采奕奕。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神情有些許憂鬱。
憂鬱的陽明生,始終撫摸著那隻受傷白鶴,手微微發抖。
突然,有淚從他的眼角流出。
陳捕頭大駭,又不敢出言勸慰。
陽明生唏噓而涕,自言自語地說道:“爾欲去,有天可飛,有林可棲。世間豈止郪水乎?”
傷心地說完這話,陽明生狠了狠心,將手中的白鶴向空中一拋。
鶴撲棱棱地飛去。
陳豫川偷偷看見,那隻白鶴雖然振翅高飛,卻並不遠去。
數次往返回旋,繞到陽明生的身前身後,似向他三叩九拜謝恩,仿佛不忍離去。
陽明生見了,神情更加淒涼,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狠心跺了跺腳,轉身進入到茅屋裏,關起門躲在裏麵,“嗚嗚”地哭出聲來。
鶴見陽明生不再理會自己,“呀呀”地長鳴三聲,向著遠處的臥龍山飛去。
陳豫川一臉茫然。
他委實不知情由,師傅為何這般傷心?
隻道自己莽撞闖來,惹得師傅生氣了。忐忑的心裏,越發惶恐不安起來。
時,紅日當空。
師娘手提一籃蔬,從山坡上回到“鶴廬”,正推柵門入廬,一眼看見陳豫川跪在地上。
金桂花心疼地說道:“唉呀,豫川來了哈。怎麼跪在地上?
快快起來。”
當得知陽明生剛才的舉止時,金桂花笑了。
“豫川莫怪,你師傅那個老東西,最近心裏煩著哩。”
師娘從小疼他,在金桂花麵前,陳豫川隨便得多。
他聽到師娘這麼一說,連忙問道:“不知師傅他老人家,為啥事這般心煩?”
金桂花衝榻上努努嘴,又衝陳豫川笑了笑,說道:“老東西心煩啥?不就一隻鶴唄。”
師娘告訴陳豫川,春三月初八日,不知道是誰用火銃將一隻野鶴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