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陳捕頭並不言語,隨青衣童子來到上禪院。

雪珂禪師果然候於院內。

青衣童子所言的上禪院,實乃一座木質結構的小樓,為廣德寺曆代住持寢室兼會客之所。

客廳雅室約三十見方,木地板上纖塵不染。

一院窗明幾淨,四圍竹木繁盛,望之如畫中之景。

臨窗處,放置著一座三足青銅風爐,甚是古雅。

風爐高三尺二寸許,每足分別鑄造銘文若幹字,從左至右分別為“坎上巽下離廣中”、“體均五行去百疾”、“聖唐滅胡明年鑄”。

三足之上,風爐腹部鼓突處,又各置三個小窗,共鑄六字,曰“伊公”,曰“羹陸”,曰“氏茶”。

陳豫川看了一會兒,知道正確的讀法是:“伊公羹”和“陸氏茶”。

頓覺這座風爐不簡單。

仔細鑒賞之下,居然是大唐開元年間的傳世之物,十分珍稀。

陳捕頭心裏肅然起敬,整整衣冠端立雅室外。

室內,爐中炭火正紅。

火爐上置一銅壺,壺大如鼎,裏麵盛滿山泉。

雪珂禪師左右白眉長約二寸,立一旁閉目聆聽水聲。

初沸如魚目,微微有聲。

禪師放少許川鹽入壺內,用柳枝輕輕調和均勻。

二沸似地下湧泉,壺響蓋如連珠。

大禪師急忙用一木瓢,從壺中舀出滿滿一瓢水,棄倒在爐旁一廢水瓦缸裏。

速用竹筷環蕩壺心。

三沸水勢洶洶,如奔濤濺沫。

禪師即揭壺蓋,用茶撮盛嫩芽少許,徐徐放入壺內。

複蓋其上。

少頃,一壺茶湯乃成。

頃刻間,嫋嫋茶香飄於山寺間。

雪珂禪師閉目,鼻翼數動,滿意之色甚濃。轉身至門前,邀陳豫川入室內。

陳捕頭再整衣冠,隨之入雅室坐定。

靜候品若。

室內。

一爐一壺一茶幾,二椅三門四窗數幅字畫。

古樸雅潔,渾如畫屏。

雪珂擇一柳木碗,用一把精致的竹筒小舀,舀茶湯少許,倒入碗中環蕩。待碗潔淨後,將廢水棄於瓦缸中。

複用竹筒小舀,舀茶湯入碗內,至八分方止。

雙手奉幾上。

陳豫川細觀那碗茶湯,色似琥珀,氣如幽蘭。

心喜甚,雙手捧碗徐徐飲入。

含嘴中數繞,再三品讀。

味比晨露略甜,花蕊玉味稍淡。

當真妙不可言。

“大師煮茶未見特別處,茶具也隻是尋常之物,何故所烹之茶妙絕天下?”

陳豫川善茗飲,又是茶道中一等一的高手,卻也是第一次飲到如此佳品。

不禁發問相詢。

禪師笑而答曰:“無他,唯山水佳而已。”

陳豫川當然不信。

幾番詢問,雪珂禪師皆笑而不語。

陳捕頭依茶禮“三品”後,起身來到風爐前,脫口讚道:“好漂亮的一尊大唐風爐!”

雪珂禪師笑曰:“陳大人好眼力,此物果為大唐青銅風爐!

乃敝寺三件重寶之一。”

大禪師語氣頗多自豪。

“大人師尊時常叮囑貧僧,切切保護此寶,萬不可丟失與損毀。唉!”

不知何故,禪師語尾一聲輕歎,讓陳豫川如遭雷擊!

老和尚為何歎息呢?

陳豫川見雪珂垂眉不語,忙撿些順耳的話,欲讓他高興。

遂明知故問地請教道:“大師言寶刹有三件重寶,不知其他二物為何?”

禪師聞言,眉毛微動。

然依舊閉目,終無言語。

陳豫川見禪師這般光景,聯想到師傅的莫名神傷,料想必與雪珂口中的重寶有關。

想了一想,隨口說道:“寶刹三件重寶,首推‘觀音珠寶印’……”

一語未了。

雪珂禪師突睜雙眼,嗔道:“陽明生已告訴了施主?!”

陳豫川吃了一驚。

適才還禪意十足的雪珂大師,為何突然這般嗔怒?

竟直呼尊師名諱!

二人之間,一定藏有驚天秘密。

看雪珂禪師反應,很可能和民間謠傳有關,“觀音珠寶印”

真的失竊了!

“那‘觀音珠寶印’……”

陳豫川故意拖長語調,不把話說完。

雪珂禪師終於忍耐不住了,越發憤怒,恨恨地說道:“陽明生果然告訴了你!唉,讓你知道了又何妨?”

大禪師接下來的敘述,讓陳豫川驚愕不已。

師傅和他二人間,果然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適才陳豫川在觀音殿裏,見到的那枚“觀音珠寶印”,竟然是一枚假印!

陳捕頭聽說後,雖早有臆斷,還是駭了一跳。

“真印呢?”

雪珂禪師告訴陳豫川,真正的“觀音珠寶印”,早在春節期間就被人劫走了。

“那日迎春祈福大會後,返寺發現被調了包,‘觀音珠寶印’赫然失竊。”

又言去歲九月二十三,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少年,執黃中玉手諭來到上禪院。

言聖祖康熙七十誕辰,詔征天下古玩字畫,進呈禦覽。

遂州廣德寺“觀音珠寶印”,赫然名列其中。

“觀音珠寶印”乃廣德寺鎮寺之寶,具有無上法權。四方梟雄豪強,莫不覷覦欲據為己有。

幸得寺中曆代護寶武僧,日夜精心嗬護,才得以保全至今。

雪珂禪師年逾百齡,乃少有的得道高僧,護寶之心甚堅。

豈能因黃中玉一紙手諭,而讓重寶落入他人之手?

白衣少年謙謙如君子,與雪珂上禪院品茗。

二人“手談”,至一百六十八回合。

雪珂頹然落敗。

大禪師功力何等深厚,所習峨眉內家筋經功,蜀中無出其右者,竟無端敗於一少年書生,嘔氣吐血半碗,死死抱住“觀音珠寶印”不放。

少年見禪師血染須紅,護寶之心堅如磐石,頓生惻隱之心。

將黃中玉手諭置幾上,搖搖頭無聲離去。

“誰曾想,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寶印還是失於老衲之手!”

雪珂後悔不止,時常望著那紙手諭出神。唯疑黃中玉假聖誕不得,又巧借迎春祈福之機,終將寶印據為己有。

大和尚深感事態嚴重,悄悄告知好友陽明生。

陽明生聞知此事後,唏噓不已。

唯恐遂州民眾知情,引起嘩變。遂相互發誓保密, 不讓真相泄露。

二人密商,置仿品於琉璃罩中。

故意增派四名武僧,日夜守護左右。

明為護寶,實乃掩人耳目,以防他人窺破秘密。

陽明生再三叮囑,千萬別讓陳豫川知道實情。

果真是知徒莫如其師矣!

作為遂州人,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陳豫川哪能袖手旁觀?

陳捕頭心如明鏡。

黃中玉“官迷心竅”,千方百計將“觀音珠寶印”收入囊中,陰解至京師,欲討吏部張鵬翮歡喜,以求得到川督一職。

其醜惡行徑如斯,實有失州牧之神聖職責。

何異翻牆入室之盜乎!

然尤讓陳捕頭擔心之事,壽禮既至劍門失竊,“觀音珠寶印”必已流落民間。

設若不巧,落入野心家之手,那該如何是好?

坊間早有傳言,前明“朱三太子”仁愛,有“小孟嚐”之稱。

其人長期活動巴蜀間,廣結武林豪強人物,蓄謀僭越西川,欲光複大明江山。

更有京師消息,平西王吳三桂久踞雲南,已生反意。手下爪牙,早已遍布江南半壁。

毗鄰滇境之蜀地,豈能獨善?

若此二者據得“觀音珠寶印”,天下百姓之禍不遠矣!

一枚“觀音珠寶印”,官者據之,或為賞玩。盜賊據之,或為金錢。反寇據之,則欲號令天下,必定幹戈四起,生靈塗炭。

隻有安置於廣德寺,才是護佑遂州百姓的聖物。

果真流落至民間,各方勢力必拚死爭奪,則成為凶險之惡物也。

臨行前,陳捕頭提個小小要求,希望看一看黃中玉討寶“手諭”。

“實在冒昧得緊,不知可否一觀?”

大禪師並不推辭,忙從貼身處拿出來,雙手遞給陳豫川。

“此物不祥,存敝寺中甚為不妥。老衲欲請陳施主保管,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陳捕頭知大禪師意,接過來仔細折好後,貼身放入懷中。

頜首告辭。

雪珂禪師送至大門處,雙手合十胸前,誦一聲阿彌陀佛。

兩眼充滿無限期望,默默看著遠去的陳豫川。

陳捕頭走在寺院小徑上,心裏更加難以平靜。

他已隱然感覺到了什麼,卻又說不清楚。

蔡氏兄弟押送的壽禮、失盜庫銀、觀音珠寶印……曾春輝、白衣少年、朱三太子、吳三桂……曾文正、杏兒、莫仁品、盧二……駱時香、慕容白、黃中玉、唐永年、張鵬翮……誰在操這盤“大局”?

誰又是幕後真正的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