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捕頭並不言語,隨青衣童子來到上禪院。
雪珂禪師果然候於院內。
青衣童子所言的上禪院,實乃一座木質結構的小樓,為廣德寺曆代住持寢室兼會客之所。
客廳雅室約三十見方,木地板上纖塵不染。
一院窗明幾淨,四圍竹木繁盛,望之如畫中之景。
臨窗處,放置著一座三足青銅風爐,甚是古雅。
風爐高三尺二寸許,每足分別鑄造銘文若幹字,從左至右分別為“坎上巽下離廣中”、“體均五行去百疾”、“聖唐滅胡明年鑄”。
三足之上,風爐腹部鼓突處,又各置三個小窗,共鑄六字,曰“伊公”,曰“羹陸”,曰“氏茶”。
陳豫川看了一會兒,知道正確的讀法是:“伊公羹”和“陸氏茶”。
頓覺這座風爐不簡單。
仔細鑒賞之下,居然是大唐開元年間的傳世之物,十分珍稀。
陳捕頭心裏肅然起敬,整整衣冠端立雅室外。
室內,爐中炭火正紅。
火爐上置一銅壺,壺大如鼎,裏麵盛滿山泉。
雪珂禪師左右白眉長約二寸,立一旁閉目聆聽水聲。
初沸如魚目,微微有聲。
禪師放少許川鹽入壺內,用柳枝輕輕調和均勻。
二沸似地下湧泉,壺響蓋如連珠。
大禪師急忙用一木瓢,從壺中舀出滿滿一瓢水,棄倒在爐旁一廢水瓦缸裏。
速用竹筷環蕩壺心。
三沸水勢洶洶,如奔濤濺沫。
禪師即揭壺蓋,用茶撮盛嫩芽少許,徐徐放入壺內。
複蓋其上。
少頃,一壺茶湯乃成。
頃刻間,嫋嫋茶香飄於山寺間。
雪珂禪師閉目,鼻翼數動,滿意之色甚濃。轉身至門前,邀陳豫川入室內。
陳捕頭再整衣冠,隨之入雅室坐定。
靜候品若。
室內。
一爐一壺一茶幾,二椅三門四窗數幅字畫。
古樸雅潔,渾如畫屏。
雪珂擇一柳木碗,用一把精致的竹筒小舀,舀茶湯少許,倒入碗中環蕩。待碗潔淨後,將廢水棄於瓦缸中。
複用竹筒小舀,舀茶湯入碗內,至八分方止。
雙手奉幾上。
陳豫川細觀那碗茶湯,色似琥珀,氣如幽蘭。
心喜甚,雙手捧碗徐徐飲入。
含嘴中數繞,再三品讀。
味比晨露略甜,花蕊玉味稍淡。
當真妙不可言。
“大師煮茶未見特別處,茶具也隻是尋常之物,何故所烹之茶妙絕天下?”
陳豫川善茗飲,又是茶道中一等一的高手,卻也是第一次飲到如此佳品。
不禁發問相詢。
禪師笑而答曰:“無他,唯山水佳而已。”
陳豫川當然不信。
幾番詢問,雪珂禪師皆笑而不語。
陳捕頭依茶禮“三品”後,起身來到風爐前,脫口讚道:“好漂亮的一尊大唐風爐!”
雪珂禪師笑曰:“陳大人好眼力,此物果為大唐青銅風爐!
乃敝寺三件重寶之一。”
大禪師語氣頗多自豪。
“大人師尊時常叮囑貧僧,切切保護此寶,萬不可丟失與損毀。唉!”
不知何故,禪師語尾一聲輕歎,讓陳豫川如遭雷擊!
老和尚為何歎息呢?
陳豫川見雪珂垂眉不語,忙撿些順耳的話,欲讓他高興。
遂明知故問地請教道:“大師言寶刹有三件重寶,不知其他二物為何?”
禪師聞言,眉毛微動。
然依舊閉目,終無言語。
陳豫川見禪師這般光景,聯想到師傅的莫名神傷,料想必與雪珂口中的重寶有關。
想了一想,隨口說道:“寶刹三件重寶,首推‘觀音珠寶印’……”
一語未了。
雪珂禪師突睜雙眼,嗔道:“陽明生已告訴了施主?!”
陳豫川吃了一驚。
適才還禪意十足的雪珂大師,為何突然這般嗔怒?
竟直呼尊師名諱!
二人之間,一定藏有驚天秘密。
看雪珂禪師反應,很可能和民間謠傳有關,“觀音珠寶印”
真的失竊了!
“那‘觀音珠寶印’……”
陳豫川故意拖長語調,不把話說完。
雪珂禪師終於忍耐不住了,越發憤怒,恨恨地說道:“陽明生果然告訴了你!唉,讓你知道了又何妨?”
大禪師接下來的敘述,讓陳豫川驚愕不已。
師傅和他二人間,果然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適才陳豫川在觀音殿裏,見到的那枚“觀音珠寶印”,竟然是一枚假印!
陳捕頭聽說後,雖早有臆斷,還是駭了一跳。
“真印呢?”
雪珂禪師告訴陳豫川,真正的“觀音珠寶印”,早在春節期間就被人劫走了。
“那日迎春祈福大會後,返寺發現被調了包,‘觀音珠寶印’赫然失竊。”
又言去歲九月二十三,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少年,執黃中玉手諭來到上禪院。
言聖祖康熙七十誕辰,詔征天下古玩字畫,進呈禦覽。
遂州廣德寺“觀音珠寶印”,赫然名列其中。
“觀音珠寶印”乃廣德寺鎮寺之寶,具有無上法權。四方梟雄豪強,莫不覷覦欲據為己有。
幸得寺中曆代護寶武僧,日夜精心嗬護,才得以保全至今。
雪珂禪師年逾百齡,乃少有的得道高僧,護寶之心甚堅。
豈能因黃中玉一紙手諭,而讓重寶落入他人之手?
白衣少年謙謙如君子,與雪珂上禪院品茗。
二人“手談”,至一百六十八回合。
雪珂頹然落敗。
大禪師功力何等深厚,所習峨眉內家筋經功,蜀中無出其右者,竟無端敗於一少年書生,嘔氣吐血半碗,死死抱住“觀音珠寶印”不放。
少年見禪師血染須紅,護寶之心堅如磐石,頓生惻隱之心。
將黃中玉手諭置幾上,搖搖頭無聲離去。
“誰曾想,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寶印還是失於老衲之手!”
雪珂後悔不止,時常望著那紙手諭出神。唯疑黃中玉假聖誕不得,又巧借迎春祈福之機,終將寶印據為己有。
大和尚深感事態嚴重,悄悄告知好友陽明生。
陽明生聞知此事後,唏噓不已。
唯恐遂州民眾知情,引起嘩變。遂相互發誓保密, 不讓真相泄露。
二人密商,置仿品於琉璃罩中。
故意增派四名武僧,日夜守護左右。
明為護寶,實乃掩人耳目,以防他人窺破秘密。
陽明生再三叮囑,千萬別讓陳豫川知道實情。
果真是知徒莫如其師矣!
作為遂州人,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陳豫川哪能袖手旁觀?
陳捕頭心如明鏡。
黃中玉“官迷心竅”,千方百計將“觀音珠寶印”收入囊中,陰解至京師,欲討吏部張鵬翮歡喜,以求得到川督一職。
其醜惡行徑如斯,實有失州牧之神聖職責。
何異翻牆入室之盜乎!
然尤讓陳捕頭擔心之事,壽禮既至劍門失竊,“觀音珠寶印”必已流落民間。
設若不巧,落入野心家之手,那該如何是好?
坊間早有傳言,前明“朱三太子”仁愛,有“小孟嚐”之稱。
其人長期活動巴蜀間,廣結武林豪強人物,蓄謀僭越西川,欲光複大明江山。
更有京師消息,平西王吳三桂久踞雲南,已生反意。手下爪牙,早已遍布江南半壁。
毗鄰滇境之蜀地,豈能獨善?
若此二者據得“觀音珠寶印”,天下百姓之禍不遠矣!
一枚“觀音珠寶印”,官者據之,或為賞玩。盜賊據之,或為金錢。反寇據之,則欲號令天下,必定幹戈四起,生靈塗炭。
隻有安置於廣德寺,才是護佑遂州百姓的聖物。
果真流落至民間,各方勢力必拚死爭奪,則成為凶險之惡物也。
臨行前,陳捕頭提個小小要求,希望看一看黃中玉討寶“手諭”。
“實在冒昧得緊,不知可否一觀?”
大禪師並不推辭,忙從貼身處拿出來,雙手遞給陳豫川。
“此物不祥,存敝寺中甚為不妥。老衲欲請陳施主保管,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陳捕頭知大禪師意,接過來仔細折好後,貼身放入懷中。
頜首告辭。
雪珂禪師送至大門處,雙手合十胸前,誦一聲阿彌陀佛。
兩眼充滿無限期望,默默看著遠去的陳豫川。
陳捕頭走在寺院小徑上,心裏更加難以平靜。
他已隱然感覺到了什麼,卻又說不清楚。
蔡氏兄弟押送的壽禮、失盜庫銀、觀音珠寶印……曾春輝、白衣少年、朱三太子、吳三桂……曾文正、杏兒、莫仁品、盧二……駱時香、慕容白、黃中玉、唐永年、張鵬翮……誰在操這盤“大局”?
誰又是幕後真正的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