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此女既非貧家姑娘,又不似千金大小姐。
那麼,她會是誰呢?
陳豫川想到了蔡氏兄弟。
兄弟倆不止一次說過,昭化桃花客棧裏的黑衣妓,乃劍門神猿之女。
此女黑衣妓乎?
正思索間,陳豫川猛見鑒亭畔,又多了一矮胖人。
凝神定睛一看,矮胖人不是別人,竟是寒陽驛逃脫的賣油翁!
陳豫川甚喜,終於開懷大笑了。
他知道,整個故事的高潮,很快就會到來。
賣油翁賊一樣左顧右盼,神色顯得極為焦慮。
陳捕頭高興了,總愛習慣地搓搓手。他一邊搓著手,一邊找個平坦僻靜處坐下,兩眼始終望著鑒亭。
亭左側,黑衣女子低著頭,和那個和尚嘀咕著什麼。
亭右側,賣油翁則焦躁不安,來回踱著步。慢慢地,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和尚才嘀咕完畢。
黑衣女子極不耐煩,揮揮手讓他離去。
待和尚走後,黑衣女子才轉過身來,走入鑒亭中。
拾北邊一張木幾坐下。
賣油翁隨後進入亭內,畢恭畢敬立一旁。
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木,斑駁地照進亭裏,黑衣女子嬌美的麵容清晰可見。
陳豫川目不轉睛,專注於亭。
黑衣女子的臉上始終冷若冰霜,沒有一絲表情。
賣油翁小心移步,躬身至木幾畔。不停地點頭哈腰,仿佛在向黑衣女子解釋什麼。
神態舉止,竟然十分害怕。
過了一會,陳豫川又見黑衣女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賣油翁如釋重負,連連點著頭。躬身後退出鑒亭,急匆匆向江邊一條小船走去。
因相距實在太遠,不知二人說了些什麼。見賣油翁與黑衣女子分了手,陳豫川將目光收了回來。
他準備悄悄跟蹤過去,一舉將賣油翁擒獲。
誰知,意外的事發生了。
賣油翁剛走出鑒亭十步,黑衣女子猛地站起身來,一張俏臉頓時變得恐怖。
隻見她右手一揚,黑色的袖口裏倏地飛出一道白光。
那道耀眼的白光,帶著尖銳的嘯聲,徑直沒入賣油翁腦際。
陳捕頭聽得一聲慘叫,遠遠地傳過來。
賣油翁肥碩的身子,已如折翅的大鳥一般,“轟”地跌落在懸崖下的亂石礁上。
黑衣女子麵無表情,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身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向江邊走去。
陳豫川見狀,哪敢怠慢?
飛一般從山頂衝下,直奔江邊而去。
當他來到懸崖下時,賣油翁早已氣絕身亡。油亮亮的腦門上,插著一柄精鋼小刀。
陳豫川不假思索,迅速折身登上鑒亭,登高而望。
黑衣女子已到了江邊,正不慌不忙地登上那條小船,解纜飛快地向下流劃去。
陳豫川滿臉的笑容,慢慢凝固成了一朵苦菊。
他本打算悄悄將賣油翁擒獲,逼他說出事情真相,一切謎團就迎刃而解了。
誰會想到竟是這樣?
現在,陳捕頭隻有望江興歎,捶胸頓足的分了。
一陣江風吹來,亭簷上的鈴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陳豫川背負著雙手,站在亭前,仔仔細細地把“鑒亭”兩個字看了好幾遍。
這種似草非草、似行非行的字體,真的是白衣少年的手跡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白衣少年,應當是潼南人士無疑了。
他究竟是誰呢?
二
冬月初七,立冬。
老百姓說“立冬小雪,燒火不歇”。
天氣一天天冷了起來。
陳豫川脫掉了府綢長衫,換了一身皮袍褂子,將自己扮成山貨販子,腿腳勤快地行於潼南鄉村間。
閑來無事,陳捕頭要去拜會一位老朋友。說老朋友一點不假,二人差不多十年沒見麵了。
或許,這位久未謀麵的朋友,會告訴他白衣少年是誰。
天剛蒙蒙亮。
陳豫川在街邊小吃店裏,吃一碗潼南肥腸米粉,權作了早餐。匆匆來到縣城東門外,到下碼頭花三個銅板,乘船沿涪江順流東下。
佇立船頭上,陳豫川感歎良多。
掐指一算,接手此案的時間,已整整過去了六個月。
在漫長的半年時間裏,一雙腳丫都跑大了,還沒踩準點。
好不容易盯上賣油翁,又活生生從自己麵前消失掉。
陳捕頭心裏的百般滋味,說不出的古怪。
冬日暖暖的陽光,照著一江碧水,靜靜東流。
陳豫川倚船廊柱上,掏出一隻精美的鼻煙壺,細細把玩。
望著手裏的鼻煙壺,他寂寞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臉上也有了溫馨的笑容。
兩岸青山,一河順水。
船很快到了雙江口。
一棵碩大無朋的黃葛樹,伸開擎天巨傘,蓋住了大半個碼頭。
涪瓊二水相交,江水洶湧澎湃。此乃涪水下遊最後一個渡口,也是遂州和渝州的交彙處。青石砌成的碼頭上有百十步石梯子,從江邊一直延伸到街口。
倚碼頭形成的街市,人來人往,十分繁忙。
江邊有近三十個船位,泊著不少貨船,大多是遂州下來販鹽的木帆船。
浩闊的江麵上,偶爾也會見到一兩艘大輪船,逆水而上。
這些鳴著號的鐵殼船,得意揚揚地橫衝直闖,多為渝州各大商號的貨輪,抑或漢口甚至上海的機動輪船。
這裏便是雙江古鎮了。
陳豫川下了船,沿著青石鋪成的台階,緩慢而沉穩地走上去。
今天日子很特別,他要見好朋友何四。特意淨了麵,換一身體麵的衣服。內穿府綢長衫,外套名貴貂皮小襖。
看那模樣和神情舉止,很像下江某市來的闊老板。
陳豫川心情不錯,輕鬆地走完了石梯子。
隨著湧動的人流,一步步來到狹窄的街道上。
古鎮依舊破破爛爛,和十年前相比較,沒有太大的變化。
街道曲折而狹長。
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裏,擺滿了各色雜貨。遂州的鹽巴、隆昌的夏布、重慶的鐵器、漢口的紅糖,甚至還有金陵乃至上海的海品幹貨。
形形色色,應有盡有。
十年前的八九月間,為追捕一名遂州逃犯,陳豫川到過雙江鎮。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上,他結識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何四。
手裏這隻粉彩鼻煙壺,就是何四送的見麵禮。
想到何四,陳豫川心裏十分燦爛。
何四木工活極佳,尤善“打”棺材,是鎮上唯一一家棺材鋪的老板。
人很閑散,但絕對耿直。
兩個朋友在一起喝酒,經常從上午八九點開始慢慢地喝,一直會喝到月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