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誰也不會離開,也不會說一句話。
拿何四的話說,他們是好朋友。
陳豫川懂得,既然是好朋友,哪有那麼多的廢話要說?
往往是何四剛端起酒杯,陳豫川就點點頭,把自己麵前的酒幹了。
想到這一切,陳豫川心裏像灌了蜜,美滋滋地甜。臉上掛滿十二分的微笑,享受著陽光一樣溫暖的記憶。
十年沒有見麵了,也不知現在何四生活得咋樣。
陳豫川這麼想,決定來看看他。
何四的棺材鋪,坐落在北街上。
推開虛掩的木門,陳豫川看見何四,像一隻慵懶的貓,正躺在天井裏一張木椅上,舒展地曬著太陽。
見了陳豫川,懶懶地從木椅上爬起來。拱拱手,表示歡迎。
何四娘子泡一壺好茶,笑吟吟地置小方木幾上。
兩個人就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慢慢地品起茶來。
陳豫川端起茶碗,低頭啜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含在嘴裏品。
咦,他感到不對勁。
不是茶湯不對勁,茶是一等一的好茶。
陳捕頭很敏感,覺得何四的棺材鋪有些不對勁,甚至有些奇怪。
偌大一個木器廠裏,竟然沒有一點聲音,靜得好像歇業了一般。
陳豫川將嘴裏的茶水,分三次咽進肚裏,隨口聊道:“一般冬臘月裏,你壽材鋪子裏頭,生意應該好得很。”
何四說道:“是呀,三九四九,凍死老狗。寒冬臘月裏,是要死不少人的。”
“可為什麼呢,你現在不做棺材生意了?”
“誰不想做呢?”
何四喝了一口茶,滿臉無奈地回答道:“可是沒有木材呀!”
陳豫川聽說沒有木材,立即來了興趣。
他停下手裏的茶碗,連忙追問道:“偌大一條涪江,上遊下來的漂木,多如過江之鯽。何兄咋說沒有木材呢?真是奇哉怪也。”
見陳豫川囉囉唆唆,問個沒完沒了,何四白了他一眼。
隻道陳大捕頭人老了,話也多了,便不想回答他。
恰好這個時候,何四娘子做了四樣小炒,用食盒裝了送過來。
何四努努嘴,示意將菜放在茶幾上。起身去到裏屋,抱出一壇自釀的老酒來。
陳豫川見了酒,不再多說話,免得何四煩他。
二人坐在天井的院壩裏曬著太陽,慢慢喝起酒來。依然像十年前一樣,慢悠悠地喝,誰也不說一句話。
已添過四次菜了,兩人誰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何四陪著陳豫川,就這樣慢慢地喝酒吃菜。
一直吃喝到雞鴨歸籠,二人才將一壇酒喝完。
何四娘子看不慣,來催過兩次,都被何四吼了回去。
偶爾有顧主上門,前來谘詢買棺材的事。
何四也沒有好臉色,大聲地吼人家:“沒看見歇業了嗎?!”
陳豫川心裏納悶。
他深知何四為人,仁慈寬厚。與人交往向來和顏悅色,順氣得很哩。
今天怎麼了?
見誰都火燒火燎的樣子。
陳豫川心想,能讓何四皮毛火起的事,肯定不是小事,更不會是啥好事。
臨走時,他還是委婉地問何四:
“難道從此關了廠子不成?”
何四一聽這話,心裏便堵得慌。
他知道陳豫川在關心自己,有些話就是說不出口。
何四就是這種人,有啥不順意的事,寧肯悶在心裏,也不會輕意向別人訴說。
拿他的話來講,自己不高興,何苦還要把朋友搭進來不高興?
但陳豫川不同,他不是普通朋友。
何四向來看重這個遂州人,重情重義敢擔當。
乘了酒性,何四便把心中的苦水,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唉,豫川兄,你哪裏知道喲。”
何四未言先感歎起來。
“六年前三四月間,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個人,硬是將碼頭上一半的木材購去,說是要在盤龍灣修大宅子。從去年清明節至今,更是將木材一截不剩地全部購了去。”
聽了何四的話,陳豫川吃了一驚。他向來相信,何四不會說謊。
可是今天,他卻認為何四喝多了酒,在自己麵前胡言亂語。
但凡做木材生意的人,誰不知涪江漂木數量之巨,國內各大江河無出其右者。
誰有如此雄厚財力,能買得涪江漂木一截不剩?!
“修一座莊院,要得了多少木材?難道在修王宮不成?”
陳豫川搖搖頭,表示不信。
見好友不相信自己的話,何四有些急了,大聲嚷嚷地說道:“你若不相信,可以親自去一趟盤龍灣。聽說那莊院規模,大得嚇死人哩。”
陳豫川本來將信將疑,見何四說得如此認真,一時呆若木雞。
直瞪著一對大眼,望著他發愣。
何四見陳豫川不再說話,也懶得再搭理他。眼見得天色已晚,便催促他快些走。
陳豫川依舊呆了一般,踉踉蹌蹌出了何四家門。
冷風一吹,抖抖地打個寒戰。
他順著街道的路沿石,暈暈乎乎地往前走。一路上還在想,誰在盤龍灣大興土木呢?
走完一條街,來到鎮上最熱鬧的十字街頭。
陳豫川清醒了許多。
四周的店鋪裏,已掌上了燈。
不甚明亮的燈火,將一街薄霧照得朦朧。
陳豫川打著酒嗝,欲打探去盤龍灣的路。
猛然看見街對麵,有一玄衣黑褲的明豔女子,仄身進了一家燒酒坊。暈乎乎的腦袋,一下子全然清醒。
那不是黑衣女子嗎?
陳捕頭心裏一緊,不假思索地撩步上前,極快地閃進旁邊的茶樓裏。向夥計要一壺茶,臨窗坐下。
兩隻明亮的大眼,直勾勾地盯著燒酒坊,急切地等著黑衣女子出來。
茶樓裏客人不多,陳豫川靜靜地喝著茶。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卻始終不見黑衣女子出來。
陳捕頭眉頭一皺,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連忙付了茶資,起身走出茶樓,踱步來到燒酒坊的櫃台前。
掌櫃見來了生意,堆起一張笑臉,嗬嗬地打著招呼。
陳豫川假意買酒。
他一邊與店主人套近乎,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睃視著店內。
燒酒坊並不大,約二十平米見方。
但任由陳捕頭百般搜視,也沒有看見黑衣女子的身影。
掌櫃見陳豫川麵生,又不懷好意地東瞧西瞅,嘴裏“哢哢”
地幹咳兩聲,提一壺“涪江春”,重重置案上。
陳豫川滿臉尷尬,對店家笑了笑。心中雖甚疑惑,卻不便久留,怕引起店主人注意。
忙掏錢付了酒資,提著一壺燒酒,匆匆而去。
夜裏亥時。
陳捕頭狠了狠心,像闊老板一樣,花費三兩銀子,住進了鎮上的“宜賓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