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次雨夜的歡愛。開端似乎很糟糕,戀愛三年,結婚兩年,曾經羞澀甜蜜的探索已變成簡單草率的例行公事。但那天晚上他還是很有點興致的,十一點,他關燈上床,抱住沈蘭已略有些豐腴的身軀。沈蘭懶懶地迎接了他。他在沈蘭耳邊傾訴了一些情趣要求,沈蘭不耐煩地拒絕了,說自己已經很累,讓他快點完事好睡覺。董方爭辯了幾句,說你曾經答應過我如何如何,今天怎麼食言?他忘了這不是講道理的場合。果然沈蘭開始反擊,說你也答應過如何如何,結果又如何如何,還好意思問我。爭論一起,很快從床笫轉移到其他領域,從家務的分配到買房的按揭,從婚前的承諾到公婆的苛刻。最後,董方摔門出了臥室,到書房裏開了一局VR遊戲,去屠殺外星怪獸來宣泄憤懣。
遊戲打完已經是一點多了,董方摘下VR頭盔,才聽到窗外驚雷炸響,大雨瓢潑。董方想起一件事,他衝進臥室,發現沈蘭果然沒有睡,而是捂著耳朵蜷縮在被子裏,淚水浸濕了半個枕頭。董方知道她怕打雷,從小就怕,不知道她被這雷聲折磨了多長時間。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揪了起來,立即宣告投降,把她攬入懷中,說對不起,別怕別怕。沈蘭哭著捶打著他,說都怪你,恨死你了,卻又投入他的懷抱,任他緊緊擁住。緊張的肉體鬆弛下來,進入相互的勾連纏繞,又再度如弓弦般緊繃。雷電掃過城市上空,狂風刮進大樓之間,雨點敲打著窗玻璃,他們在愛恨交織中撞擊,破碎,融合,交錯攀上生命的巔峰。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酣暢淋漓了,之後很長時間也再沒有過。所以董方確定地知道,就是那一次,他們有了妞妞。
晚上八點半,晚歸的董方打開家門,看到妞妞正在沈蘭的腳邊玩耍,見到他,嘴角彎彎地笑了,有些笨拙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他走來,口中含糊不清地喊著“bababa”,像是在叫爸爸,又像是自言自語。妞妞走到他身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董方知道她是要自己抱,於是放下公文包,抱起她,把她舉得高高的,妞妞露出兩排剛長出來的牙齒,發出興奮的尖叫。
“小心點,”沈蘭在一旁說,“不要摔了孩子!”董方答應了一聲,又聽沈蘭說:“誒,你有沒有發現?”“發現什麼?”董方問。“她會走路了呀!昨天最多還走兩三步呢,你看今天她走得多好!可以從房間一頭走到另外一頭了。”
董方放下妞妞,她馬上走了起來。她的確會走了,神氣活現地給他們表演,不過她的膝蓋還不能彎曲,隻能搖擺著身子走,滑稽得像是一隻企鵝。走不了幾步就摔了一跤,不過下麵是地墊,摔得不重,她隨即爬起來,卻改變了方向,開始繞著他們轉圈。
沈蘭笑得前仰後合,董方敷衍地笑了笑,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但沈蘭並未察覺。“看這孩子多聰明!”沈蘭捅了捅他,“過幾天就能滿房間跑了。”
“差不多吧,每次不都是這樣的。”董方忍不住說,但說完就後悔了。
笑容從沈蘭的臉上消失,她的目光變得陰冷,董方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身後卻傳來悶響,妞妞又踩到一個毛絨玩具上跌倒了,這回摔得重了,磕到了頭皮,她立刻大哭起來。沈蘭無視董方,跳起身飛奔過去,抱起妞妞,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說:“寶貝沒事兒,媽媽在這裏呢。”
“mamama”,妞妞含糊不清地叫著,把頭埋進她的懷裏。
沈蘭抱著她哄了很久,又低頭去親她,瀑布般的長發垂下來,拂在妞妞臉上,逗得她咯咯直笑。董方就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排斥,站在客廳的另一角看著母女倆,昏黃的燈光照在她們身上,宛如懷抱聖子的馬利亞。
2
他們是第一次做B超的時候知道是女孩的,醫院規定不讓問,卻隻是為增加醫生的灰色收入創造了條件。他們倒沒有主動提,但醫生卻跟他們暗示,說:“有的事醫院不讓說,不過要知道也不是沒有辦法。”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其實董方並不是特別想現在知道答案,但此時不問反像是得罪了醫生,於是塞過去一百塊錢,醫生沒有接,他又掏了一百,醫生才說:“孩子像媽媽,挺好的,生男生女都一樣嘛,當然如果你們不想要,也有辦法。”
董方不認為自己重男輕女,也沒有太多想過孩子是男是女有什麼區別,孩子來得有點突然,自從知道後他一直暈暈乎乎的。但知道是女孩後,他還是失落了一下。他發現自己心底還是希望是個男孩,到時候父子倆可以一起開VR飛車,打外星怪獸,玩男孩和男人都感興趣的那些遊戲。他很難理解一個女孩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但沈蘭很開心,她沒搭理醫生的暗示,回家的路上,她說是女孩就好了,自己前幾天就想到了一個特別好的女孩名字,叫董清宛,預示著孩子會像董小宛那麼美,又暗用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的詩句。董方不服氣地說,男孩也可以起好名字呀,比如叫……叫……董士軒?沈蘭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還董事長呢。董方無奈地笑笑,望向車窗外,將從未存在過的兒子董士軒埋葬在心底。
至於小名,沈蘭說也想好了,就叫宛宛,又別致又動聽。這個小名倒是讓董方心中一動,好像一個清麗柔婉的姑娘已經站在他的麵前。那一刻,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沈蘭的情景。那還是在大學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他從圖書館門口路過時,看到一個穿著輕紗連衣裙的女生站在門口的柱廊下躲雨,長發輕揚,眉目間帶著淡淡的憂愁,仿佛一朵雨霧中的百合花。董方忍不住駐足望去,他們目光交錯了一刹那。女生的目光中似乎含著期待,卻又羞怯地轉過頭。董方的腳像被無形的磁力吸住。他平常很少和女生搭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我能送她一程?”他想,但又否定了,“說不定人家在等朋友甚至男朋友來接呢?這麼漂亮的女孩是不會沒有男朋友的。”想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決定不去幹蠢事,扭頭走開了。
後來董方想,人生是多麼奇妙,兩個人,不,三個人的命運都在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被決定了。如果他當時直接走掉,後麵的事,後麵所有的事都會不一樣。他也許會出國,也許會去南方,但不會來到這座城市,不會和這個叫沈蘭的姑娘結婚,當然也不會有妞妞,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
智能水壺發出溫柔的樂聲,提示水好了。董方從縹緲的回憶中抬起頭,把水倒進奶瓶,又去衝奶粉。妞妞喝的奶粉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用水也是專門提純過的純淨水,水溫還要保持在四十五攝氏度,差幾攝氏度都不行。當然妞妞本身並沒有特殊要求,隨便弄點什麼都能對付,但是沈蘭的要求很高,幾乎是偏執。
“好了沒有?妞妞急著要喝呢!”還沒衝好奶,沈蘭就在房間裏叫他。董方心裏一陣煩躁,就想把奶瓶砸個粉碎,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將牛奶搖晃均勻,拿進臥室。妞妞剛洗過澡,正和沈蘭在床上玩兒,小小的身子滾來滾去,一會兒又吸吮手指,看到他拿著奶瓶進來,坐起身來,兩眼放光,口中發出“嗯嗯”的焦急聲,董方稍微晚遞過去幾秒鍾,她就哭了起來。沈蘭慌忙把奶瓶接過去,抱著妞妞,給她喂奶。妞妞一邊喝奶,一邊斜瞥著董方,眼角還帶著淚花,卻仿佛透出狡黠的光。
3
妞妞是喝牛奶長大的。沈蘭的奶水少得可憐,生下女兒以後,一開始還嚐試母乳喂養,結果喂是喂了,可孩子整晚整晚地哭鬧,夫妻倆還以為她是病了,最後才發現是根本沒吃飽。所以最後,基本上都得靠奶粉養活。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沈蘭對女兒也感到歉疚,在網上高價網購了國外最好的奶粉,而且每次隻要可能都自己給她喂奶。
女兒的大名定了是董清宛,但小名卻很快從“宛宛”變成了“妞妞”。因為他們請了一個月嫂,那女子按她老家的叫法,直接妞妞長妞妞短地叫起來了。董方爸媽當時也在他們家幫著帶孩子,挺喜歡這稱呼,也跟著叫“妞妞”,董方也就從眾了。也許是因為“宛宛”的發音沉鬱深長,適合戀人之間的柔情呼喚,卻不適合叫一個小女娃,遠不如“妞妞”這個俗套的稱謂輕巧而上口。沈蘭有些不滿意,隻得宣布女兒的“大小名”還是叫宛宛,“小小名”叫妞妞,宣布完之後,她自己也“妞妞,妞妞”地叫個不停,誰還管什麼大小名小小名呢。
帶娃的日子艱難而快樂,度日如年又轉瞬即逝。妞妞會笑了,妞妞會翻身了,妞妞會坐起來了。董方和沈蘭看著女兒從一條肥嘟嘟的肉蟲子變成一隻滿地爬的小貓咪,再變成一個會說話會走路,會穿著漂亮衣服照鏡子的小姑娘,幾乎每天都有新的驚喜給他們。董方曾覺得自己和女兒親不起來,但其實很快就深深愛上了這丫頭。妞妞也非常黏他,看到爸爸就甜甜地笑,哭得厲害時他一抱就不哭了,有時連睡覺都要他陪,搞得沈蘭一度很嫉妒。
那是他們一家的黃金時代。董方常常想,事情是從什麼候起開始變得不對的?也許就是從去咖啡館的那一天開始的。
妞妞剛過一歲時,某個客戶約了董方在一間咖啡館見麵,結果卻臨時爽約。董方等待的時候在咖啡館的書架上看到一本舊書也叫《妞妞》,覺得好玩,就拿下來,要了一杯咖啡邊喝邊看。結果,那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後悔的一本書,那是一個作家寫自己女兒的故事。那個女孩生下來得了絕症,一歲多就去世了。董方翻著翻著發現不對,心裏一陣發怵,忙將書像燙手山芋一樣扔在桌子上,匆匆結賬走了。
回家以後,他開始改叫女兒“宛宛”,沈蘭問他為什麼,他支吾不答。不過叫了兩天,他自己也覺得這種忌諱可笑,天底下叫妞妞的女孩不知道有多少,同名又能怎樣?可沒過幾天,妞妞要去醫院檢查身體,董方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仿佛前幾天的遭遇是冥冥中的示警,拿體檢報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腿在發軟。
結果自然是虛驚一場,妞妞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他放下了那點無謂的擔心,也重新叫起了妞妞。他們的妞妞按部就班地成長著,一點點融進父母的生命中。以客觀的標準看她不算很美,比同齡的孩子要矮幾公分,頭發稀少,眼睛不大,鼻子也有點塌,但是這些算什麼呢?妞妞笑起來的時候可愛得難以形容,讓所有人的心都化了。她身上帶著那個雨夜的柔情蜜意,卻洗去了男女情欲的印記。似乎董方和沈蘭從一開始的相遇,就是為了這個天底下最迷人的小精靈的誕生。
妞妞喝了奶,又跟他們玩了一會兒,一會兒轉到爸爸這邊,一會兒又去拍拍媽媽,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依偎著父母睡著了。沈蘭看了一會兒手機,也關了燈,閉上了眼睛。但董方不能睡,也睡不著。他在黑暗中聽著沈蘭的呼吸從不規律漸漸趨於均勻悠長,判斷她已經進入了熟睡之後,起身抱起妞妞,下床向外走去。
他走進了衛生間,打開了燈。妞妞在燈光下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張開小嘴叫了一聲“爸爸”。
董方應了一聲,給妞妞換尿布,尿布當然並不髒,潔白的奶水在她身體裏停留了一會兒,就直接從下身流出,滲進了尿布。她沒有拉大便,如果有的話,處理的方式會稍微複雜一點兒,會變成條狀,但是脫去了水分,也沒什麼臭味。實際上養這個小家夥還可以更簡單,比如什麼東西都不喂,但沈蘭堅決不幹。
完事後,他把妞妞抱到沙發上,讓她麵朝外坐在自己的腿上,妞妞還不老實地扭著身子,咿咿呀呀地手腳亂動。董方把手伸到她後腦處,在柔嫩的頭發裏撥弄了兩下,還帶著頭發的後腦勺就彈開了,露出了內部深深的電池槽。他把裏麵的兩塊電池摳出來,整個頭顱幾乎空了一半,一瞬間,妞妞失去了一切生命力,身子癱軟下來,倒在他身上。
剛開始的時候,董方給她換電池的時候手都會發軟,但現在早已駕輕就熟。董方把電池拿去充電,又去儲藏間拿了充好的備用電池,走到沙發前,要給妞妞換上。但一瞥間,見到她小小的身子就那麼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最後那天見到的一樣。董方心知不妙,掙紮著想逃開,但一瞬間,回憶還是把他拖入了痛楚的泥淖。
4
妞妞是在兩歲生日前一天出的事。
爺爺奶奶要過來給妞妞過生日,所以沈蘭決定把房間好好打掃一遍。本來妞妞有一個保姆看著,可不巧那天保姆請假了,董方又在公司加班,所以沈蘭隻好自己一邊帶娃,一邊做家務。
一架微型無人機跟著妞妞,總是停留在她眼前一米左右的地方。無人機的大小和蜂鳥相似,上麵有一個攝像頭。這種蜂機主要是為了監控孩子研發的,這年頭保姆都不太靠譜,父母因為太寶貝孩子,總要隨時看到她才放心。當然也不僅是監控保姆,攝像頭遠程連接著董方在公司的電腦,董方的電腦屏幕下方有一個小窗口,隨時可以查看無人機所拍攝的畫麵,所以隔著半個城市,董方也能隨時看到女兒的笑靨,想到自己賺錢是為了讓女兒明年上一個好的幼兒園,工作起來也多了幾分幹勁。
所以,董方和沈蘭同時目睹了那一幕。
妞妞在客廳的塑料墊上玩著一種智能積木。這種新研發的玩具能自動變形組合拚接,變出千奇百怪的花樣,很受幼兒的喜歡,最近妞妞可以心無旁騖地玩上一兩個小時,所以沈蘭也就很放心地幹自己的家務。再說如果有什麼危險舉動,蜂機也會發出警報。她為了掃地方便,把一把椅子隨手拉到了飄窗邊上,飄窗的窗戶也拉開通風。
過了一會兒,妞妞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子,顯然一個有趣的念頭在她腦海裏閃現,她嘻嘻一笑,爬起來,朝那邊奔了過去,嘴裏嘟嘟嗒嗒叫個不停。當時董方見到了這一幕,但蜂機的攝像頭對準的是妞妞的臉而不是後腦勺,他無法判斷妞妞要幹什麼,也沒留心去想,他手頭還有一個報表急著要完成。
妞妞以前爬不上椅子,而且飄窗邊有為防備幼兒設的護欄,照理幾乎不可能出事。但妞妞每一天都在成長,每一天身體都在變得更壯,她這次輕鬆爬上了椅子,又借助椅子翻過了護欄,走到了窗邊,還在繼續向陌生領域探索。等到沈蘭發現的時候,妞妞的一隻腳已經越過了窗沿,跨坐在窗戶上,和外麵的世界之間不存在任何隔擋。完成了這一係列高難度動作,她很開心,朝著沈蘭甜甜地笑著,嘴裏叫著“媽媽!媽媽!”讓沈蘭看看自己的壯舉。
沈蘭回過頭,看到了這驚心的一幕,她慌忙朝妞妞奔去,兩三步就到了飄窗邊,去抓妞妞的手臂。與此同時,在公司裏,董方的目光移到了屏幕下方的小窗口,看清了妞妞在哪裏,手一抖,手上的一杯咖啡落地,摔得粉碎。
本來這一切還有機會止步於一場虛驚,但這時候蜂機壞了事。它的智能係統終於判斷出小主人處於危險狀態,於是發出醒目的紅光,伴著尖銳刺耳的報警聲。這卻起了反作用,妞妞受到了驚嚇,身子一抖,本能地朝窗外躲閃,打破了脆弱的平衡。一瞬間,她小小的身體從七樓的窗口消失了。
沈蘭去抓妞妞的手隻差了一步,抓了個空,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軟軟地倒在了窗邊。
她比董方還幸運一點。董方呆滯的目光隨著忠實追隨妞妞俯衝下去的蜂機,看到了女兒的最後幾秒鍾。大樓的外牆向鏡頭外飛掠,地麵的行人和車輛迅速變大,宛如電影特效中的驚悚場麵。妞妞的瞳孔中映照出天空上的白雲,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顯然是受到了驚嚇,手腳亂動,撇了撇嘴,想要哭出聲來。以前她每次隻要這樣一哭,就可以得到親人們最溫柔的擁抱和照料。
但這次不會了。大地迎向鏡頭,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她的表情永遠凝滯在了將哭未哭的那一刻。鮮紅的顏色迅速充滿了畫麵的其他部分。
董方搖搖欲墜,扶住茶幾,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閉上眼睛,他看到當年的女兒;睜開眼睛,又看到眼前的妞妞。她們一模一樣,難以分別。
“但妞妞已經死了,”董方想,“火化了,下葬了,我親自埋葬的。但她的模樣又一直在這裏,不斷地勾起我不堪的回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是怎樣殘忍的生活啊?我為什麼還要忍受?”
狂怒在他心頭湧起,他伸手扼住了沙發上那個小女孩的脖子,一手把她提了起來。“你不是我的妞妞,”他咬牙切齒,“從來就不是,假的,騙人的!”
他可以稍用力氣就捏碎她的脖子,那是她身上最脆弱的構造之一。但細嫩的脖頸兒雖沒有脈搏,卻還帶著人體的溫暖,女孩閉著眼睛,麵容宛如在母親子宮裏一樣恬靜,如在沉睡中。沒有人會忍心傷害這樣柔弱的一個孩子,不論她是真是假。
力氣從董方的手臂上消失了,他長歎一聲,把她扔回到沙發上。他低聲咒罵了兩聲,將電池裝進女孩的後腦部,又把翻起的腦殼合上。妞妞迅速活了過來,翻過身,對著他奶聲奶氣地喊:“爸爸,爸爸。”一直以來,這聲音仿佛塞壬的歌聲迷惑著他,把他誘向時間的深淵。
“你不是妞妞,”董方喃喃地說,“我再也不會上當了。”
妞妞無辜地眨了眨眼,又喊了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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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出事以後,大部分的壓力都落到了沈蘭頭上,畢竟妞妞是在她眼皮底下匪夷所思地墜下了高樓。她在鄰居的竊竊私語中被警察帶走,呆呆地仿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險些以過失致人死亡被起訴,但警方最後放棄了起訴。董方接她出來的時候,發現她披頭散發,神情恍惚,憔悴得不成人形。
“董方你相信我,”她一上來就抓住他的胳膊,邊哭邊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真的沒想到,我怎麼就那麼蠢呢?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爸媽一定在怪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董方把頭轉向一邊,幹澀地說:“算了,這都是命。爸媽那邊,我跟他們說過了,他們回老家去了。”董方沒有提到他爸高血壓發作住院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沈蘭看上去鬆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那妞妞怎麼樣了?她在醫院嗎?她摔出疤痕了嗎?她這幾天看不到我,有沒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