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要我無所求,自然會讓我受挫;如果天要我往前走,自然能幫我逢凶化吉。”夫子孔平靜地回答。這話他說了大半生,自己是非常相信的。

“嗨,您這邏輯,簡直無敵啊……話雖如此……單說您這身體,也不比年輕時候了,怎麼能登上去呢?不成不成!”季康子還是力勸。

“總能有辦法的。”夫子泰然地回答。

“您畢竟是一代大師,萬一有點閃失,我們都擔待不起……話說您要是想散心,可以安排您旅遊,我們還準備劃出一塊地,給您專心做學問……”

“謝謝了,不過您就別費心了。”夫子行個禮,送客了。

聖賢榮歸故裏,魯國上下慶賀了三天,從此人人都把夫子當成國寶,為有這樣的名人自豪。大學邀請去演講是不好推辭的;達官顯貴也都來拜會,請教為政的道理,又送了不少禮物,夫子客客氣氣地講幾句,也把自己的語錄拿來還禮。這樣鬧了三個月,門庭才終於清淨了,而夫子也因為太勞神病倒了。時已入冬,夫子隻好在家修養,預備來年開春的時候再行動。

“現在國家終於器重老師了呢……”眾人守在跟前,看著夫子枯樹皮一樣的臉,心裏不是滋味,想說點安慰的話。

夫子搖搖頭,虛弱地說:“口頭上推崇我,卻不實行我的主張,是不合禮數的;我不能得到重用,卻被稱作‘國寶’,是不合名分的。失了禮數就會昏亂,丟了名分就有過失。你們不要學他們。”說完歎了口氣,閉上眼,心裏感覺很疲倦。

大家都很感動,又想到總有一天老師要駕鶴西去,沒人再這樣教誨自己,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老師還是別去泰山了吧。我占了一卦,這事似乎不妥當。”子木跟夫子學《易》,頗有心得,近來動輒就喜歡占卦。

“《易》深奧得很,我沒有研究得很明白,你已經弄懂了麼?”夫子連眼皮都不願意抬。

子木臉紅了,不再說話。

夫子睡去了,並且做起夢來。

夢裏,一頭紅色的大獸在天上飛來飛去。

直到臘月二十三,才下了第一場雪?

子貢進來時,夫子正在爐子旁邊刪《詩》,門簾掀開,一陣冷風卷進幾片雪花,風吹得爐火燒得更旺了。

夫子覺得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所以愈發勤奮。自己的學說,別人聽得厭,自己也說得煩,所以他近來不大願意著書,而更願意編古書了。《詩》有幾千篇,雖然之前刪到了五百,但似乎有些還是不合禮,所以打算再刪一刪,因為氣虛,就隻能斷斷續續地做。

“您還弄這個呢?”子貢行過禮,間道。

“是啊,剛刪到三百篇……真是百刪不厭啊。”夫子把一卷竹簡遞過去,上麵寫滿了名目,其中一些塗滿了紅色的圈圈叉叉。

“我看差不多了,您也手下留點情吧。”子貢仔細端詳了一陣,半開玩笑地說,“其實有些也還不錯,刪了未免可惜,不如另出一本作內參……”

“唔……”夫子愣了一會兒,心思似已不在這上麵了,“東西部置辦好了?”

子貢點點頭,“到處都打仗,物資稀缺,好在還有些熟人,買了些內部供應品,所以大體上也齊全了。出版界今年也不景氣,《論語》的銷量不如去年,但仍賺了不少錢,置辦完年貨,還剩了不少……”

夫子孔滿意地望著他,良久,才溫和地說:“給大家都分發下去,過完了正月,就各自散去吧。”

“是。”子貢猶豫了一下,“另外,我在路上還遇到個人,破衣爛衫,一臉的灰,想討一口水喝,我看他快要渴死了,又不像歹人,就領了回來,”

夫子點點頭,“請。”

於是就進來一個瘦高的黑臉漢子,衣服破爛得連抹布都不如,輕飄飄地套在一副幹癟的骨架上,腰間掛著一雙踩爛的草鞋,赤腳立在那裏,從頭到腳一片黑,仿佛一棵被雷劈焦的枯樹。

“打擾了。”黑臉漢子抱了抱拳,喉嚨裏似乎滿是沙,一雙眼卻如兩顆星,炯炯發光。

“您趕緊吃些東西吧……”看著有人受苦,夫子心中總不好受。

子貢就領著漢子去了廚房,掀開鍋蓋,盛了一大盆稀飯,擺上十張餅和一碗肉醬,“請慢用。”黑臉漢子也不客氣,坐下來便吃。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大漢終於出來了,卻把夫子和子貢都嚇了一跳:那副皮包的骨架竟如泡過水的菜幹一樣,忽然膨脹了許多倍,立在廳堂中,虎背熊腰,好像一座黑鐵塔,聲音也洪亮起來:“唉,好久沒吃得這麼飽了,真是感激不盡啊!這下子又有力氣了,咳……事情實在多,總也幹不完……我本來隻是路過,討口水喝……不過人是應該知恩圖報的,聽說您打算登泰山,雖然我不讚成,但就幫您一幫吧……”

夫子有點茫然,問:“還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別人都叫我翟……”漢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

5

這年春天來得早,剛出正月,河上的冰就融得一塌糊塗,到處閃耀著碎光。在濕漉漉的河岸邊,立著一個胖鼓鼓的東西,紅彤彤的,遠遠看去,仿佛擱淺的鯨魚。

“輕的往上飄,重的向下沉。用火一烤,熱氣自然就能帶著人飛上天了。”翟先生解釋道,“這就是雲桴,有了這個,可以直接飛上玉皇坡。”

“了不起!”季康子盛讚,“萬水千山都不在話下了,果然科技才是第一生產力!”

“這個嘛,還是要以人為本。”翟含糊地說。

“能飛得更高點麼?”子路問。

“倒也可以……但我不願意。我是崇敬鬼神的,玉皇坡是人間的界碑,我就隻能送到那裏拉倒。再往上呢,就看各位自己的命了。”

夫子點點頭,望著雲桴,滿臉的皺紋中,藏了幾分憂鬱。

雲桴能坐三個人,除了翟先生以外,夫子隻帶子路隨行。其他人非要同去,然,夫子心意已決,任何人都沒辦法。

“現在世道不好,你們都有自己的正經事要做,就不要來湊熱鬧了。”任誰勸,夫子就隻是這樣答複,“我隻去看看便回來。”又特別對子貢說,“有什麼事,你要多照看一下。”

子貢深沉地點點頭,大夥都紅了眼圈。

三天後是個順風的好日子,魯國的政要和各國大使都來歡送夫子孔。翟先生請夫子孔和子路上了雲桴,解開纜繩,點上火,雲桴騰空而起。

腳下的大地漸漸遠去,地上的人、房屋、田野、河流都渺小起來。黑的上,綠的湖,白的煙,連綿的青山,五顏六色的頗好看,塵俗的渣滓都縮小不見了,隻剩下一目萬裏的遼闊。眼前是一輪金黃的太陽,耳畔是呼嘯的風,送來陣陣寒意,頭頂上的火缸燒得滾燙,噴出一股股黑煙和灼人的熱氣,鼓脹著雲桴,跨越山山水水,攀上層層雲霄。

“騰雲駕霧啊,哈哈!”子路是勇武之士,但習慣了平地走路的人,初次飛天,還是有點頭暈心悸,於是就故意大聲喊。

翟先生往火缸裏添了些木炭,衝他咧嘴一笑,那自信的模樣讓子路感動。

夫子覺得有些冷,關節酸痛酸痛的,就裹緊了腿上的狗皮護膝,呼吸有點吃力,心裏陣陣地慌,臉色也白了。

“天高氣薄,您吸兩口這個。”翟遞過來枕頭一樣的皮囊。

夫子把皮碗扣在鼻子上,擰開門,一股氣就湧入五髒六腑,吸了兩口,頓時舒服多了。

“萬千景色都盡收眼底,況且還會移動,實在不輸泰山了。”翟開玩笑說。

夫子也笑笑,沒有說話,隻望著下麵越來越遠的山河,偌大的一個個國家,都成了巴掌大的彈丸之地,自己一生走過的足跡,不過是一條細線啊。

雲霧渺渺,綿綿無盡,一顆明晃晃的大火球,無牽無掛地飄浮著。群山都矮下去了,隻剩前方一座蒼莽的山峰,披掛著一層冰雪的鎧甲,穿破雲海,朝著更高遠的地方刺過去,消失在一片青銅色的天空中。抬頭看去,仿佛蒼穹下懸掛的一根巨大冰淩,在無限的空曠中閃爍著光芒。

“那便是泰山了。”翟輕輕地說。

“是了。”夫子點點頭。

玉皇坡上,正飄著細雪。

異常高大的鬆林環山而生,仿佛一條綠腰帶,截斷了萬年不化的冰雪,也阻隔了人的去路。林邊有一塊草地,旁邊有間小木屋,雲桴微微一震,就在草地上停了下來。

三人頓時覺得進入了另一個季節。火缸已經熄滅,腳下卻翻滾著厚厚的一層熱浪,似乎地下有一個熱爐子,雪落在地上,立刻融化蒸騰起白煙,恍如溫泉池。濕氣熱乎乎地貼過來,混著鬆林飄散出的清香,從毛孔往五髒六腑裏鑽去,令人目眩神迷,心癢難耐。

“聽山中采藥的人講,這林子是神設的屏風,人不可穿過,也不能穿過。”翟先生望著那片茂密的鬆林,幽幽地說,“登泰山的人,到這裏就可以止步了。”

這片鬆林不知生了多少世代,足有幾十人高,寬厚的枝葉掛著水滴,蒼翠可人,林間白霧繚繞。三個人無聲地望著林子,思緒紛飛。

“好像有聲音。”子路說。

隱約有幾聲沙沙的聲響,然而很快就從耳畔消失了,三人又仔細地聽了一陣,卻再無動靜,唯有雪花靜靜飄落,水汽嫋嫋升起,鬆林如絕壁般矗立,除此之外,便是了無邊際的寂寞。

6

“在雲桴上,可以飽覽天下,您又何必非得登這泰山呢?”翟一邊說,一邊往鐵鍋裏扔些幹菜,又添上水,生起火,再把餅放在鍋蓋上,“那上麵無非就是冰雪,爬又爬不得,有什麼可看的呢……”

這間木屋大約是采藥人避風雪的,裏麵有一鋪火炕和一口大鍋,堆了些木柴,這些都是翟考察好的。他知道夫子孔是國寶,所以先前自己已經飛來過一次了。

“唉,你還年輕,不懂得老頭子的心情。”夫子眼望著鐵鍋下麵跳躍的火焰,有些出神。

翟沉思了一會兒說:“那麼,我就等您一天……下麵到處都在打仗,我實在不能多等,天黑時您還不回來,我就隻好自己下山了。”

頓時,子路又想到那片霧氣蒙蒙的鬆林,心裏忽然一陣惶恐,登山的事竟前所未有地沉重起來,他望望老師,想說又不知該說什麼。

“好,”夫子麵色平靜,又對著子路說,“你也不要去了,在這裏陪著翟先生。”

“那不行!”子路急忙說,“老師去,我也去!”

“這事吉凶未卜,你還年輕,應該多做些有用的事,不要跟我去犯險了。”

“不成!來都來了,我一定跟您去!”子路急得臉都紅了。

“唉,你還是這麼倔強。”夫子搖搖頭。

說這話時,鐵鍋裏的水已經沸騰,菜葉在水上跳起舞來。三人喝著熱乎乎的菜湯,就著肉脯,吃起了餅和糗。

吃過飯,子路出奇地困,便倒頭呼呼睡去。雪已經停了,夫子和翟推門而出。地下的那股熱氣已經消退,寒氣重又襲來,泥地慢慢凍成了一片冰場。滿天星光閃爍,灑下一地銀輝,霧氣已然散去,鬆林在星光下無聲無息,仿如一道影子做成的牆,森然可畏。

其實,翟對夫子孔的學說向來是不大買賬的,以為實在於天下大不利,然而見到老頭本人,卻又覺得他心腸不壞,隻是腦袋有點迂罷了,所以分別在即,心裏還有點難過,便想說點輕鬆的話題:“您覺得我這發明怎麼樣?”

“唔,”夫子回過神,轉眼望向雲桴,沉思了一會兒說,“不錯呢,前一回我見過公輸般先生,他也在搞什麼飛機……將來的世界,恐怕要有大變化,我怕是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了。”夫子歎了口氣,不自覺地揉了揉腿,年輕時東奔西跑受的那些風寒,如今都沉澱在骨頭縫裏化成了風濕,寒風一吹,就絲啦絲啦地疼起來了。

“咳,那家夥,真讓人頭疼……”翟搖搖頭,“‘能學’倒是很有道理,隻是他有點兒走火入魔了,以為搞明白‘能’就天下無敵了。飛機雖然厲害,但終究還是要以人為本的。我跟他講過幾次,他都聽不進去……”

“他隻曉得‘器’,看不見‘道’啊。”夫子歎了口氣,“這樣,就百害而無一利。”骨頭還是酸脹,雖然哀公每月邀請他去泡溫泉,可惜一雙老寒腿,終究不能像年輕時一樣健步如飛了。歲數這回事,哪怕是聖人,也一樣沒轍啊。

“是啊。但我和他不同,他是為科學而科學的,我是為兼愛而科學的。”翟轉過頭,認真地望著夫子,“我知道您看重‘道’,瞧不起‘器’,不過器不利,事就難成。譬如有人在千裏之外行不義,要治他,走路也許得一個月,乘雲桴卻隻要一日。況且,衣食住行,都要靠器物,糧食豐收就不會餓死人,旅居便利勝過愚公移山,於人有利的就好。您不是也說,仁者愛人麼?”

夫子望著前麵幽秘的叢林,心緒有些淩亂,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話雖如此,隻怕器物高妙了,人心就亂了……”

“可您也別忘了,要匡正人心,得先喂飽肚皮。”翟究竟是年輕,反應也快,“沒有‘道’,‘器’就走上邪路;沒有‘器’,‘道’就走不通。隻有器不成,沒有器也不成,凡事都不能偏執一端,您不是也主張過猶不及麼?不論器還是道,都不能弄得太過啊。”

“倒是這回事。”夫子的思緒還是飄忽,沉默了一陣子,才轉過頭,“唔,這些話麼,我想也是有幾分道理的……雖然我不很同意,但確實跟您學了不少東西,以後我再想想這些……”

“嗬……”翟笑了笑,“其實我們求的都一樣,隻是走的路不同吧。”

夫子發出一陣蒼老的笑聲,淹沒在濃稠的夜色中,懸掛在頭頂的北鬥星,仿佛伸手可及。

7

林子裏沒有路。

黎明之前,地下的那股熱浪又慢慢升上來了,不到一個時辰,滿地的冰渣都已經烘成了水汽,鬆林又是白蒙蒙的一片了。腳下的泥土半濕不幹,踩上去有點兒滑,子路背著布包,夫子拄一根木棍,兩人互相攙著,一點點摸索著往上爬。

霧氣在陽光中彌漫,鬆葉上的露水不時滴落。沒有鳥鳴,也不見蟲飛,樹與石之間,隻有山花和泥土的氣息。

夫子年輕時是登山的好手,現在雖老了,精神卻不差,下腳穩穩當當,呼吸不急不緩,跟在子路後麵一步步地攀。慢慢地,身子熱起來,從頭到腳反倒頗感暢快,連風濕病似乎也好了,真有點不亦樂乎了。

“這裏真靜得可怕啊。”子路倚著一塊大石頭,擦擦汗,緊張地環視著:前後左右,全是參天大樹,層層疊疊,在他們麵前不斷鋪展,如迷宮一樣,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身後,來時的路已然隱沒在雲霧之中。

“是啊,果然已不是人間了。”夫子手扶一棵古鬆,仔細端詳樹幹上傷疤似的條紋,“你看這些條紋,長短都一樣,卻又有兩種:一種是普通的一條細線,另一種在正中間有一個疙瘩,整個樹幹都是這兩樣條紋呢……”

“真的!”子路吃了一驚,又轉身看另一棵樹,“這邊也是一樣……”

夫子看這些條紋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正思量著,忽然一陣輕風拂過,攪起陣陣鬆濤,如海浪一般把人的心緒托起,輕輕搖蕩,飄向遠方。

遠處一陣水聲傳來,兩人才回過神,於是循著水聲,繞上一條斜坡,一手摸索著結實的藤條,一手撥開擋在前麵的雜草,非常小心地挪動著。忽然,子路腳下一滑,眼看要跌落下去,夫子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搭住他的手腕,借著千年老藤的力把他拉了上來,而掉下去的石塊隻在地上一彈,嘭的一聲跌進白霧裏,便再無聲息了。

子路嚇得臉色蒼白,夫子也累得滿頭是汗。兩人又戰戰兢兢地又爬了半炷香的工夫,終於峰回路轉,登上一塊平坦的地方,前麵一座峭壁,懸掛著一條小瀑布,垂掛而下,向雲霧深處奔流而去。

“都說不少人進過這片山林,可是一個也沒出去過。”吃過了肉幹和餅,子路蹲在溪邊洗著手說。

“說是這麼說。”夫子捧了冰涼的溪水潤了潤口。

“可一丁點兒痕跡也沒有……”子路心裏不踏實,“連遺骨也不見,真是怪事……”

“這山大得很,也許我們沒有看見。”夫子站在一棵十幾丈高的古鬆旁,盯著樹幹瞧。

“老師說要來看看天的模樣,可這裏隻有霧,什麼也看不見。”子路抬頭,頭頂上一片渾濁的天,看不出什麼名堂,“現在大約是中午了,再往前走一段,如果還出不去這片林,我們就下山吧?”

夫子沒有做聲,他忽然覺得那些條紋竟好像在自下而上地緩慢移動,交換著位置,不禁吃了一驚。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卻又覺得條紋沒有動,而是黑疙瘩在動,從一種條紋的中央蹦到另一種,兩種條紋就交替變化,猛然看去就像所有的條紋都在移動了。夫子看得有些頭暈,趕忙閉上眼。這時,忽然下起雨來。

有棵老鬆身上有個大洞,子路扶著夫子鑽進去避雨。樹洞裏一股枯枝敗葉的氣息,倒也暖和。兩個人坐在裏麵,默默地望著洞外的煙雨。

“唉。”子路忽然歎了口氣。

“怎麼?”夫子問。

“老師,您不是教導我們要愛人麼?”子路終於忍不住開口,“可這兒連隻飛鳥都沒有,您來到這裏做什麼呢?這倒更像隱居的好地方。”

“唔。”夫子不知該怎麼答,他心裏也有一樣的困惑:就算看到了天,又能怎樣呢?回到地上,還不是一切如故……然而,冥冥中卻好像有什麼在召喚著他,心裏有一股力,非驅策著他往前走不可,難道自己中了邪不成?

“我曉得,您覺得人生到了盡頭,做的事還不見成績,就有點倦。道不行,就想遠去,見見海闊天空,散散心,這也沒什麼不好。”子路熱切望著夫子,“但您不是也說,君子是做事而不求結果的麼?道不能行,您該早就明了的吧?下麵的世界還紛亂不堪,能做的事其實還很多……”

夫子心裏一震,愣了一會兒,隨即緩緩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子路啊,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教你的了。”

雨停了,隻有飛瀑激蕩。

“就依你說的,再往前走一段看看,然後就下山吧。”

夫子和子路繞著峭壁走了半晌,才走上一道斜坡。腳下的地皮不再溫熱,風也硬朗起來,地上開始冒出零星的積雪。鬆林稀疏開來,霧也薄了,濕乎乎的衣服一下格外難受。子路用腳掃出一塊空地,撿了一堆鬆針,用火鐮點著,請老師烤起火來。

等到全身都幹爽熱乎了,兩個人用雪蓋滅了餘燼,繼續上路。霧氣散盡,鬆樹越來越稀疏,身上都掛滿冰霜,地上的積雪漸漸連成一片,愈來愈難走了。子路也揀了根木棍拄著,小步小步地往上攀爬,夫子在後麵跟著,不斷呼出白色的氣息。

終於,他們登上了一塊平地,眼前豁然開朗。

金色的陽光下,一座俊朗的雪峰閃耀著純淨的光,聳立在麵前。寒風拂過山坡,撩起陣陣飛雪,如麵紗一樣隨風飄擺。除了一排矮鬆,銀裝素裹,仿佛明亮的短劍一樣插在地裏,整個世界就隻是一片白茫茫。夫子和子路仰望著一塵不染的雪山,瞬間消弭了心中的一切憂愁。

天空如湖水一般碧藍,雲海在他們腳下蕩漾。

8

看夠了雪峰,夫子轉過身,隻見一列列青山在地上匍匐,蜿蜒的江河在群山之間奔突,切割出零零散散的田野和村落,在陸地的盡頭,河水裹攜著紅塵,彙入蔚藍色的海洋。

世界真是廣闊啊!

一句詩自然而然地湧上了夫子的唇邊:“普天之下……”

詩一出口,夫子便覺得似乎有些不合適,卻已來不及了。山巔上的積雪忽然開始沿坡而下,如海浪一般一路翻滾,傾瀉而來。

兩人登時愣住,這時,那片雪鬆中忽然跑出一隻火紅色的大獸,頭頂一對銀角,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驚奇地望了一眼兩個不速之客,便從他們麵前飛身而過,朝著兩人起先不曾注意的一個小山洞跑去。

眨眼之間,子路清醒過來,拽起夫子的手就跑。雪浪如猛虎下山,一路咆哮,席卷了所有的矮鬆,在他們頭頂疾馳而來。夫子跟著子路昏頭昏腦地拚命跑,那洞口又窄又低,子路把布包扔進洞裏,剛幫著夫子鑽進去,就被一塊飛落的雪塊砸中額頭一下滑倒,還沒等掙紮著站起來,鋪天蓋地的雪浪已卷著他朝山下湧去,等到夫子站穩,山洞裏已是一片漆黑了。

片刻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夫子的腦袋嗡嗡作響,大喘了幾口氣,便不顧刺骨的冰冷,奮力去挖洞口的雪。然而雪堆得很厚,才挖出一點空隙,就立刻被堆積其上的雪填滿。夫子不肯放棄,搓搓通紅的手,繼續挖個不停,萬年不化的冰雪就在那滿是老年斑的手裏融化了。終於,夫子從齊腰深的雪地裏探出了半截身子,用力呼喊著子路的名字。

山峰聳立,並不動容,蒼老的呼喚在山與雪的世界裏兀自回蕩,終於變成了一陣嗚咽。

哭過之後,夫子身心俱疲,退回山洞,用麻木的手翻檢著布包。收拾好東西,他往裏爬了幾步,找到一塊比較幹淨平整的地方躺下,把冰冷的雙手揣在腋下,沉沉睡去了。

夫子似乎做了個夢,醒來時卻忘記了。

周圍黑咕隆咚的,遠處有叮咚叮咚的水聲。夫子坐在黑暗中,腦袋裏全是迷霧,獨自愣了好一陣,肚子咕嚕嚕叫起來,夫子摸出幾塊涼冰冰的碎餅吞下去。洞裏又濕又悶,有股動物糞便的氣息。夫子如盲人般,不知道前麵有什麼,隻憑雙手摸索著往前慢慢爬,累得渾身是汗,雖然滿手滿臉都是泥,卻不敢停下來,生怕一歇就再也睜不開眼,隻得呼哧呼哧地挪蹭著,同時心裏有一種感覺:這一切其實隻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