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爬了多久,前麵終於露出一絲微光。夫子吐口氣,從洞口鑽出來,竟來到一個鍾形的岩洞裏了。

漫天群星。

夫子大驚,定了定神,才發現那些其實是掛滿洞壁的無數個藍綠色的亮點兒,好似夜空中的星鬥一樣閃耀著熒光。在極高的地方,有一塊巴掌大的光斑,好像俯瞰眾星的明月。洞底的中央是一個圓形的大水池,洞壁上的滴水落在池中,激起陣陣漣漪,水池邊躺著一具白骨。

原來有人來過這裏啊。

夫子走過去,發現逝者的頸骨和脊柱已經斷裂。他仰起頭,細看洞壁,發現在“星鬥”之間竟有一道道凹槽,螺紋似的盤旋而上。夫子繞著水池走,竟找到了一個緩坡,半人高,兩人寬。那個光斑,大約就是出口,而那具枯骨似乎是走到半路跌落下來的。

夫子心中大駭:如此說來,這泰山竟是空心的不成?

在藍綠色的星光下,夫子在螺旋狀的壁槽裏匍匐而行。

他這一生之中,也曾落魄過,卻從未像現在這麼勞苦:衣服爛成了破片,膝蓋上的棉褲已磨出了窟窿,腳割破了,就扯塊碎布包起來,可心裏卻有一種特別的興奮,鼓動著他不顧渾身的疼痛繼續前行。爬一會兒,就翻身躺下來歇一歇。岩壁雖硬,卻很溫熱。一想到那具骸骨,夫子心裏就一陣戰栗:他是誰呢?也和自己一樣,是來看天的麼?那些光點兒又是什麼呢?倘若往旁邊翻個身……夫子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從槽沿探頭向下看,更不敢去看對麵密密麻麻的“星星”,免得頭暈摔下去。他就隻盯著眼前,一圈又一圈,執著地攀升,群星在他身邊旋轉,而他看也不看一眼。

漸漸地,那光斑竟有一口鍋那麼大了,也比之前更亮、更近了。夫子的頭開始發熱,眼前的影子也有點模糊,恍惚中,他看到“星鬥”都離開洞壁,密密麻麻地朝他飛來。他趕忙閉上眼,做了幾個深呼吸,心中不停地默念著“君子坦蕩蕩”。耳旁嗡嗡地響了一陣,終於清淨了。這時飄來一陣涼風,夫子的頭腦也清醒多了,睜開眼,幻影都消散了。

水滴落在池中,激起更深的漣漪,“星鬥”閃爍得更厲害了,而夫子全然不覺,他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整個世界,隻知道一圈又一圈地攀升著,群星在他身邊旋轉,而他看也不看一眼。

終於,夫子爬到了洞口邊,前麵是明晃晃的光,一股風吹在臉上。

夫子進了山洞,穩穩地坐下來。半晌,他攢足力氣站起來,轉過身,扶著一塊石頭,小心探頭,隻見“星鬥”都在下麵閃爍,仿佛夜空倒懸在腳下了。忽然間,它們開始移動,貼著岩壁朝著這邊湧來,且越來越快,如旋渦一般,而洞口正是旋渦之眼。夫子急忙後撤,星如潮水,洶湧而來,洞穴裏滿是綠光,夫子閉上眼,而腦海中卻浮現出了“星星”的樣子:那形狀竟和神林中鬆樹上的條紋是一樣的。

這東西,原來我真的見過啊!夫子猛然醒悟了。

周圍黯淡下去了,夫子睜開眼,麵前卻再也見不到一點螢火,仿佛都順著洞口飛走了,隻留下一個無底似的黑洞。夫子立刻邁步,跌跌撞撞地走出洞口。

他站在了泰山之巔。

群山都伏倒在他腳下,萬千世界,盡收眼底。

而頭頂上,就是天。

天,好像一汪湖水,平整如鏡,泛著白玉似的微光,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自盤古之後,還沒人離它這樣近過。

那裏是否藏著他追問了一生的秘密?

夫子的心怦怦跳動,踮起腳,探頭過去,那影子就清晰起來,卻並不是夫子的臉,而是慢慢幻化出一個清亮柔美的圓。仔細看,竟是一黑一白兩條魚,頭尾纏繞,悠悠地轉著圈。

啊!夫子大駭。

難道這就是宇宙的秘密麼?

他忍不住,顫抖著伸手去摸。

天真就如一汪水,泛起了漣漪。

兩條魚仿佛吃了一驚,頓時散去,天好像開了一扇門,閃出一道白光,大地登時轟然作響,泰山也崩裂成無數巨石,而夫子孔在光芒中失去了知覺。

9

星在旋轉,光在流淌,冰與火的歌。

10

夫子孔的身體對音樂天生敏感,雖在沉睡之中,聞聽雅樂,卻慢慢地蘇醒過來。

琴聲幽幽,玄樂綿綿,夫子閉眼傾聽。心隨琴動,仿如飛天,隨風馳騁,信馬由韁,少頃,又直上雲霄,萬古山河都化成滄海一粟,唯見銀河萬裏,流光溢彩,群星閃爍,明滅不定,天火熊熊,玉珠滾滾,方生方死,如濤如浪。天地浩蕩,乾坤蒼茫,幽幽冥冥,最終都化作一朵花瓣,飄落無聲。

一曲終了,夫子孔的心久久澎湃。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身躺在一間素雅的木屋裏,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一點汙濁,那些傷痛,仿佛也隨之一起消失無蹤了。窗外鳥語花香,陽光溫柔,石凳上疊放著一件白色的長袍,夫子穿起來,不軟不硬,貼身得很,然後推門而出。

眼前是一座花園,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清風徐徐,遠處重巒疊嶂,一條雪白的瀑布飛流直下,碧空之上,幾朵白雲慵懶地舒展著。

這大概是夢鄉吧……夫子想。

這時,琴聲又起,如清泉流淌,又有幾許憂愁。夫子循著琴聲,走上一條長廊,陽光透過茂密的葡萄藤,灑落一地。

琴聲幽咽,哀愁漸濃,一曲未終,而音已止。

一座涼亭,一個黑影,一張琴,一聲歎息。

“他的心很仁慈,又有點悲傷。”夫子這樣想著,邁步走去。

聽見腳步聲,黑影轉過身,淡淡地說:“噢,您醒了。”

一身黑鬥篷,帽簷低壓著,仿佛隻是一個影子。

“是。”夫子行了個禮,“方才聽見您彈琴,就過來了。”

黑影微微低下頭,“讓您見笑了。”

“哪裏……”夫子說,“我一生聞樂無數,還從未聽過如此奇妙的曲子。”

“您覺得如何呢?”

“我似乎看到了宇宙,”夫子如實說,“並且懂了它的一點點心思。”

“嗬,那就好。”

“請問,此曲何名?”夫子問。

“信手而彈,並無什麼名字……”影子頓了頓,“您覺得叫什麼好呢?”

“唔,這個,我一時想不出,隻是聽的時候,看見無數的星。”夫子回想著。

“那麼,就叫《星》吧。”影子輕聲一笑,把琴向前一推,“我知道您也是音樂家,可否也彈一曲呢?”

夫子笑了笑,便在影子對麵坐下來,手扶良琴,沉思片刻,彈動起來。涼亭邊,花香四溢,泉水聲聲,天空中幾隻飛鳥翱翔,琴聲舒緩,隨風流淌。

弦已止,而樂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兩個人都靜默著,一起在餘音中回味。

良久,黑影才開口,又仿佛獨自沉吟:“巍巍乎誌在高山,洋洋乎誌在流水。”

夫子笑了,

“能親耳聽您彈琴,真是三百生有幸。夫子的胸懷,今日終於見識了。”黑影欠了欠身。

“過獎了。”夫子微笑說,“敢問閣下是……”

“唉……”黑影轉身,望著遠處的瀑布,沉默起來。

“世上有許多路。若想明白天下,就要走遍所有的路。譬如到了岔路口,先走一回左邊,下次回來,再去走一次右邊,這樣才算見識了天下。”

黑影給夫子倒了一杯清茶,

“史,也是一個道理:譬如諸侯爭霸,這一次是秦國強大了,重新來過的時候,可能因緣際會,秦國反而弱小了……這樣走遍了所有可走的路,才算是明白史。”

黑影慢慢地說,夫子靜靜地聽,茶香悠悠地飄。

“總之,所有的路都走一遭,就明白哪些是變的,怎樣變法,才能知道哪些是不變的。不變的東西,就是道。”

黑影端起茶杯,夫子也跟著端起。山泉煮茶,唇齒留香。

“然而,時光如水,一去不返,不能回頭。因此從古到今,就隻有一個史,我們不妨稱之為‘一實’;而其餘萬千的史都不能成真,不妨稱之為‘萬虛’。虛實之間,無從比較,也就無法知曉真正明白的‘史’,更談不上‘道’。”

夫子點點頭,這樣的想法,他從前也有過。黑影又把茶添滿。

“不過,到如今,終於有了個法子,”黑影用手一指遠處的青山,“那裏麵,有些機器,可以另辟一個時空。在那裏,史,從過去一個起點重新開始,直到全人類都滅亡,就再從頭來過。一遍一遍,每次又千變萬化,‘萬虛’就變成了‘萬實’……有了‘萬實’,就可以相互比較,就能明白‘道’了。”

夫子一臉驚愕,“我不懂……”

黑影又恭敬地欠欠身,“自您之後,已經過去八千八百年了,咱們隔了幾百代,我得叫您一聲祖先了。”

清風入懷,茶香依舊,而夫子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汗珠從腦門上滲出來。

11

夫子孔漸漸習慣了新的世界。

每天,他和影子在山間散步,在泉邊彈琴,夜晚便一起遙望星空。

這是他“死後”八千八百年的星空。那些星鬥,都變換了位置,有些異樣,有些陌生。

星空下,是他“死後”八千八百年的世界。這時的人們,多數已去了遙遠的星上,建立了無數的“天宮”。少數人留在地上,住在叢林中,整日品茶,賞花,寫詩,維護那些機器。

乘著一顆透明的圓球,他們一起環繞大地飛行。在圓球裏,身體像羽毛一樣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懸浮著,俯瞰這下麵的世界,好像自己在飛。地上不見人煙,就隻有一排排茂密的森林,翠綠色,一片又一片。隻在山穀河流之間,有一些幽深的洞口,圓球帶著他們飛進去,裏麵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管道,巨大的機器勾連套嵌,向著地下一層層鋪展,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夫子看得一陣眩暈,趕忙閉上了眼。

從那時起,夫子孔就染上了一種憂鬱,他時常夢見那些迷宮似的管道,夢見那些銀色的機器,它們變成了一副骨架,支撐著大地站起身,朝著天空奔跑而去。

有時候,影子的朋友們還會從遠方趕來。他們都穿著黑色鬥篷,卻並不說話,也不喝茶,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似乎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然後起身離去。一旁的夫子孔,好像也能隱約感覺到點什麼,雖不明白,卻覺得非常愜意。

到了晚上,夫子就懸浮在圓球裏,望著陌生的星空,想著心事。

曆史發生了二百七十一次,每次都千奇百怪。

其中的第一次,回過頭,“創造”了或者說重新找回了“失去”的另外二百七十次,觀察著它們。它們在獨立的時空裏運轉,速度比“它”要快很多,它們的一百年,不過等於“它”的十天。它們每一個都同樣真實,隻不過,唯有對它自己來說才是重要的。

人類已經毀滅了二百七十次,每次都悲慘至極,除了“它”,還沒有一個能夠延續不滅。

“它”唏噓不已,它繼續等待。

按照計劃,這些實驗本該還要再進行九千七百三十次。接著,埋在山底下的那些巨大的機器會思考上千個日夜,然後告訴你:道是什麼。

這想法很妙。

不過,這些都不會有了。一場災難正在“它”身上發生:一種叫做“淵”的東西正在銀河中遊蕩,所過之處,盡皆吞噬。如今,“淵”正在朝著這裏飄來。

最真實的“它”,唯一的“它”,也行將終結了。

於是,人們決定徹底放棄這片星空,遠走他鄉。

道是什麼,這個問題,也就不再重要了。記錄被帶走,其餘都扔下不管了。失去了維護的機器,開始出現各種錯誤。它維護著的那片時空,也就一個個莫名其妙起來了。譬如說這次,由於什麼引力係數一類東西出了錯,泰山竟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用它周圍的樹和石不斷地運算著世界的秘密。而天竟成了世界的界限,一旦有人突破了極限,世界就崩解了。

陰差陽錯,突破世界的人,卻來到了“它”之中。

人類的第二百七十次滅亡,竟是因為自己,這猶如神話一樣,令夫子孔不能相信。

望著天空中流淌的銀河,夫子孔好奇地問:“之前的兩百七十個我,是怎樣的呢?”

夜空中慢慢亮起十幾個月亮,連成一排,群星黯淡下去了。影子說,那是人造的月亮,裏麵住著人,不久以後,這些“月亮”就會飛走,永遠不再回來。

沉默了一會兒,隱藏在夜色中的影子說:“都是有意思的人……”略停了一下,“但沒有一個想過要去登天。”

夫子笑了,然後又有點難過。

偶爾,會有一道銀色的光升上天,向著那些月亮飛去。

“你為什麼不走呢?”夫子又問。

“嗬……”影子沉思了一會兒,“我太留戀這裏了。”

“這種時候,是容易染上懷舊病的。”夫子對此深有體會。

“是啊,所以就聽天由命吧。”

“這裏很舒服。”夫子由衷地感慨道,“在我們那邊,不少人都夢想來這樣的地方——衣食無憂,也沒什麼爭鬥。但他們想不到,還要等這麼久。”

“確實,之前也有過許多災難,也有幾乎徹底滅亡的時候,然而,總算挺了過來,有了今天。這或許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年月了,如果沒有‘淵’的話。”

深空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黑色劫難,正吞噬著星星,朝這裏而來。

夫子很想知道在他“死後”的幾千年都發生了什麼,然而他忍住了好奇,因為心裏有別的打算,所以他寧可不知道這些已然發生的“將來”的事。

“您要是願意,可以跟他們走,他們倒很樂意。”影子笑了笑,“雖然過了這麼些年,您在我們這兒可還是名人呢,大家都沒忘記,也都很尊敬您。”

“是麼?真想不到,”夫子搖頭,“不過,還是不要走了吧。”

“那麼您留下來吧,畢竟‘淵’還遠,我們可能都等不到那時候了。”影子誠懇地說。

夫子沉默了片刻,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山反問:“那機器,會怎樣呢?”

“它自己壞在那裏吧。”黑影心不在焉地說。

“能修麼?”

“能,但已沒有必要了,除非……”影子愣了一下,“您想回去?”

“唉……”夫子歎息了一聲,有些惆悵,“這裏的確是享清福的好地方,然而我總覺得自己在這裏不合時宜。而且隻要想起我的朋友和學生,總是放不下啊……”

“可那些都已經……結束了啊……”

“話雖如此,但我覺得一切都還在著的。你不是說,可以從頭來過麼?”

“哎呀,”影子從黑暗中飄過來,有點憂慮了,“‘記錄點’倒是有,可以把您送回到毀滅前的某一刻,然後重新繼續的……不過,您真要這麼做嗎?”

夫子目光炯炯,“那就有勞您幫忙吧!”

頭頂上,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12

涼亭邊,溪水依舊清澈,但山花似乎不如從前那麼茂盛了。涼亭裏坐了一排影子,他們都是來送行的。

“機器隻是勉強修好了,而且能量也不足,恐怕隻夠再撐一次。”影子交代著,“引力係數校正了,現在大可以隨便去登什麼山了,不過,說不準別的地方會不會有問題。”

“好。那麼,這是最後一次了?”夫子問。

影子鄭重地點點頭,“再毀滅的話,可就沒辦法了。”

“這樣也好。”夫子點點頭,掂量了一下,“這樣也好。”頓了頓,他又問:“你能把那邊的速度再調快一些麼?”

“可以。”影子會意地一笑,“興許在‘淵’吞沒這裏前,你們能想出什麼好法子。自然,快還是慢,在那邊是不會有什麼感覺的。”

“隻差了八千年,很快就會追上你們的。”夫子微笑著,似乎很有信心。

“但願別出什麼差池,少走彎路,否則就隻有一起……”影子有點感傷了,遂舉起茶,“能和您相逢,真是好事。”

“我也一樣。”夫子說,笑著問,“您能把鬥篷摘下來麼?”

“嗨,”影子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也好。”夫子將茶一飲而盡,“那麼,您再為我彈一曲餞行吧。”

“好。”影子手撫著琴,想了一會兒,“《星》是當時的心境,如今已彈不出來了。我這兒倒有一個曲譜,是您那時候的,後來失傳,如今找回來了。我請您聽一聽,曲譜您帶不走,就請您記在心裏吧。”

夫子笑了,又向著那排黑影點點頭,走進了圓球中。

琴聲揚起,天地都靜穆了。

夫子孔閉上眼,心中一片安寧,伴著琴聲,周圍漸漸黑了下去?

夫子孔從夢中醒來時,太陽已經朝西墜去了。

他覺得周身乏力,精神也很困頓,所以就在那裏呆坐著,偎著火爐,似睡非睡的,直到有人叩門,才清醒過來。

子路站在門口,“老師,季康子來了。”

夫子愣愣地,盯得子路都有些糊塗了,片刻之後,夫子露出一個微笑,“請。”

“泰山者,擎天之柱也。這東西穿了幾百層雲霄,頂著天呢,哪裏是人能登的啊……不成不成!”

夫子默默地聽著,也不應答,臉上卻掛著滿意的笑,讓季康子和子路都有些疑惑。

“……您畢竟是一代大師,萬一有點閃失,我們都擔待不起……話說您要是想散心,可以安排您旅遊,我們還準備劃出一塊地,給您專心做學問……”

“太謝謝了,”夫子行了個禮,“那麼,就不去了吧。”

季康子和子路登時都愣住了。

“與其那麼辛苦,真不如做點別的事。”

“哎呀!您果然是聖人哪,就是通情達理!不像別的老頭子,固執得要命……”季康子完全沒料到事情會發生如此的逆轉,想到自己麵子這麼大,高興得有點口不擇言,說完自己就後悔了。

夫子卻並不介意,隻和善地笑笑,“那就煩勞您給我劃一塊地,我準備蓋兩間房,辦學堂。”

“好好好,就這麼辦,要強國,還得靠教育啊!”

季康子滿心歡喜地走了。

子路卻一臉的不悅,“我們百般勸,您都不聽,當官的一說,您就立刻改主意,君子是這樣勢利的麼?”

夫子依舊不生氣,“君子啊……唉,子路,你永遠是這樣……”

夕陽下,夫子孔獨自站在黃河邊上,望著滔滔的河水出神。

一個人慢悠悠地飄過來,夫子回頭一看,笑了。

兩個人矗立了一會兒,老聃開口道:“這些日子,你在做什麼呢?”

“哎,我了個夢呢。”

“夢見了什麼?”老聃淡淡地問。

“夢見我去登了泰山,泰山是空的,頂上便是天,天是軟的,像水一樣,我一摸,天就裂開,世界就完結了。”

“那麼,你明白‘天’的奧秘了麼?”

“我不敢這麼說,但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是什麼呢?”

“我在樹幹上看到了爻,在天上看見了陰陽。”

“唔。”老子也不吃驚。

“我還夢見了天外的世界,那是幾千年以後了,將來的人,也在求道,但仍舊不得。”

“哈。”

“我們這裏,便是他們造出來的影。”

“嗬。”

“夢裏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影子,和您有點兒像。”

“哦。”

“我還夢見兩首曲子,都是天籟之音,可惜夢醒了,就完全忘記了,隻記得一首叫《星》,另一首叫《廣陵散》。”

老聃不做聲,杵在那裏,如一尊雕像,堆滿皺紋的臉上全無一絲波瀾,一陣風把他稀疏的幾根白頭發和垂到耳邊的白眉吹得亂顫,一身肥大的黃袍在風中飄擺不定。良久,他才開口:“這不是一個好夢,但也不是一個壞夢。”

“是。”夫子點點頭,“夢裏很舒服。”

“醒了呢?”

“很累,但也高興。”夫子望著渾濁的河水,微笑著,“我還是不能無所欲求,但心比從前平靜得多,所以能更剛正一點。”

“咳,這樣好。”

“我打算辦學堂,不隻講禮樂,也要找人講算術,講天文,講水利,講種田……這世界還等著我們,可做的事還多著呢,”夫子的眼裏閃出快樂的光,“您願意,也來。”

“我太老了。”

“那可難說。”

老聃沒有應答,隻露出一抹微笑。

兩個人抬眼一起望著黃河,河水滾滾向前,夕陽正一點點沉淪,胭紅色的晚霞染紅了河水。晚風陣陣,吹亂了他們滿頭的白發。

後記:不應該從科幻小說中學習具體的科學知識,當然就更不該從中學習曆史知識。熟悉曆史和典故的人,自然可以明白本文中哪些事情借用了哪些典故,而哪些事情則是憑空杜撰。它隻是一篇科幻小說,請各位寬容地來閱讀,隻希望它能為你們帶來快樂。

⊙文學短評

嚴格說來,《一覽眾山小》並不是一篇真正意義上科幻小說。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孔夫子”登泰山的故事,想必大家已經了然,而“古今雜糅”的“油滑”手法,則毫無疑問地受到魯迅《故事新編》的啟發。然而,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卻異想天開將孔子的求索與宇宙的真諦聯係在一起,其間,“道”與“器”、“虛”與“實”的辯論包含著發人深省的人文思考,而其飄逸輕靈的文字和非凡的想象力也著實令人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