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揚

柳文揚,男,1970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工業大學,一度旅居成都,後定居北京。1990年代起為《科幻世界》供稿,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2000年加盟其夫人藍葉任執行主編的雜誌《驚奇檔案》,因柳的加盟,該雜誌銷量突破十萬。有大量短篇小說和多篇長篇小說傳世。其作品中,以發表於《科幻世界》1999年7月刊的《假如記憶可以移植》影響最大。2007年7月1日因腦癌去世,享年36歲。

一、偶遇

必須得說說我是怎麼認識郭宣的。

那時候,我剛轉到這所學校。也說不上是自卑還是矜持,我不想接近班裏其他同學。在我眼裏,他們是一個整體,三十八雙眼睛仿佛老準備著刺探我的秘密。

這種隔閡在一星期裏就土崩瓦解了。事情的起因是一張紙條,貼在食堂門外公告欄裏的白紙條。

當時我捧著飯盒走出食堂,很是驚訝辣子雞丁居然要八塊錢一份。忽聽一人喊到:“哇,三千七啦!”這嘶啞的聲音和巨大的數字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本能地意思識到他是在說那個和愛情並稱為兩大禍水的東西。三千七啊,四百六十二點五份辣子雞丁在腦海裏盤旋。這個聲音是來自公告欄前的一堆腦袋當中,所以我也擠了進去。

眾腦袋原來都是在觀賞許多白紙條,白紙條上分別寫著:“黃金右腳,九百元。”“魔力戒指,一千二百元。”“泡美眉巧克力,一千元。”等等等等。其中標價最高的是“銀牙,三千七百元。”

我喜出望外了。這兒的風俗竟和我原來那個學校一樣,遊戲裝備是公開買賣的。生活在這裏是多麼幸福啊。我悄悄記下了那張紙條上的遊戲賬號,然後嘿嘿地笑著走了。

晚飯後,我簡直沒有心思去自習室。可能是在新環境裏發生的老故事令人激動吧,其實,這種情況我經曆過不少次了,很簡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最多再請個公證人。熬到九點半的時候,我跑回了宿舍,洗漱之後(有些人說,真人MUD遊戲迷們是不洗臉、不刷牙的,這是對我們的汙蔑),躺到了床上。

每人的床頭都有一根個人終端連接線,想用它的話,你得按月交錢。我把連接線拉出來,接在自己後腦的隱藏插座裏。

好多人在迷上了網絡真人遊戲後,都會分不清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但我不是。我隻當它是一場夢——驚險、刺激、快樂和無拘無束的夢。插好連接線,閉上眼睛,我就沉進夢裏。

“布萊姆.斯托克站”,是以那個寫了《Dracula》的作家命名的。顧名思義,它是個吸血鬼的遊戲世界,而前幾天它的注冊用戶剛剛突破了六百萬。

想想看,你,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你,在一座遙遠的城市裏卻被人稱做伯爵,稱做Mymaster;被崇拜、被敬畏(當然也被憎恨),那是什麼感覺呢?我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的陰雲下,夜幕中,人人都懷著深深的恐懼,注視著高山頂上那座德寇勒的城堡,我的家。

在這六百萬居民(我不願意稱他們為“用戶”)當中,有平民,有騎士,有學者,有牧師,當然也有大量的吸血鬼。新來的菜鳥都是平民,他們要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是做吸血鬼,還是做騎士、學者或牧師。他們如果不能升級為這幾種人之一,就隻能繼續做平民。這個階層當然是吸血鬼的主要食物儲備。我統計過,這裏的吸血鬼已經有七萬九千人,他們各自盤踞在某個陰暗隱蔽的城堡或者莊園裏,防備著騎士和牧師的攻擊,時而也去襲擊對手。但是,德寇勒伯爵隻有一個,就是我,我是他們的王。

覬覦這個寶座的人可不少,這次要購買“銀牙”的家夥,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這件裝備,可以使他免受銀器、十字架和聖水的困擾,從而增大他爬上“布萊姆.斯托克世界”權力頂峰的可能性。擁有銀牙的吸血鬼是牧師們的噩夢。

我進入遊戲的地點是上次出來時的那家酒館,裏麵大概坐著十幾個人,我瞧了瞧他們,有兩個牧師,一個騎士,不過微不足道。我必須進餐。

拉過一個酒客,他猛烈地掙紮著,是個新手。我一笑,露出銀色犬齒,我的頭發在進來之後也變成了同樣的顏色。騎士的劍“鏘”的一聲拔了出來,與此同時,兩個牧師對我舉起白銀十字架,其他人尖叫著往外跑。我哈哈大笑,丟下那位倒黴鬼的屍體,飛出了酒館。至於死者,他如果願意回來的話,隻好去重新注冊了。而現實世界的那位“用戶”,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留著對狼、狗、蝙蝠等生物的噩夢般的恐懼。

飛到黑雲籠罩下的城堡並不需要多少時間。我直接飛進大廳,落在椅子上。該做買賣了。城堡裏的女仆上來伺候,我讓她們邀請用那個賬號的遊戲者。不一會兒,他來了,伴隨著雷聲。這是個嘴巴鮮紅、目光閃爍的大胖子,在女仆帶領下,走進大廳,來到我的座位前。我請他坐下,然後讓女仆們再去邀請一位公證人。

公證人來得要慢一些,因為有資格做公證人的遊戲者很少,也許要從其他“站”請來。在等待的時候,我仔細打量著旁邊這位買主。他很可能跟我同一學校,甚至是同一個係……我險些問他:“你是哪個係的?”但馬上把話咽下去了。要知道,在遊戲中泄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叫做“露底”,這是每個遊戲迷都盡量避免的事。他有可能是托人在學校的公告欄裏張貼布告的。我想了想,說:“有人告訴我,你需要一對銀牙。”

他笑了笑,眼神很詭秘,說:“我請人在好幾所學校裏貼了啟事,你看見了?”

這家夥在試探我,我說:“不,是在酒館裏聽別人說的。”就因為這個問題,我對他的印象更壞了。

這時,公證人進來了。此人瘦削,高,神色嚴峻,手握煙鬥,帶著滿身傲氣和一個大鷹鉤鼻子站在大廳裏說:“你們兩位,要我幫什麼忙?”

我覺得這個形象似曾相識,可是忘了在哪裏看到過,就問他:“你是從哪個站來的?”

“這不重要,不是想請我做公證嗎?我有這個資格。”他說。這話不假,很明顯地,他不屬於布萊姆.斯托克站,而可以保留原有裝備和形象跨越站點的人,肯定是——網警。我指著那個胖子,對公證人說道:“這位先生想從我這裏買一對銀牙,價值三千七百元——‘那個世界’裏的現金。”在遊戲中,我們帶著點輕蔑之情稱現實世界為“那個世界”。

胖子點點頭。我們說了自己的ID,公證人表示他記下來了。然後就是枯燥的轉交手續,銀牙給了他——當然我自己仍然保留著一對。而從夢中醒來後,不,當我從遊戲中退出後,會發現自己的卡中多了三千七百元,如果對方不是騙子的話。

胖子哈哈大笑著從我的城堡大門中飛了出去,他那黑鬥篷裏麵的鮮紅綢緞在夜色中分外醒目。我想他是去試用新牙齒了,也許是去進攻一個牧師,誰知道呢。那位公證人冷冰冰地向我點了點頭,忽然就消失了。這一手讓我大吃一驚。

這個晚上真夠充實的,我退出遊戲。雖然我還有其他幾個站點的賬號,但是我沒去玩。該睡了。拔下插頭才發現,同宿舍的另外幾個人都已經回來,靜靜地躺在床上。黑暗中傳來平緩的呼吸聲,夜沉如水。

第二天,我起晚了,沒吃早飯就跑去上課。第一節課上完,坐在後排的一個男生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周平,咱們到外麵說兩句話好嗎?”我打量著他:挺高挺瘦,眼睛特別黑。我知道他叫郭宣,可從來沒認真接觸過。他努了努嘴,我跟他一起走出教室。

在沒人的走廊,郭宣拿出一遝鈔票,放在我手裏。我吃了一驚,問他:“這是什麼?”

他笑著說:“是罪惡之源啊。三千七,你數數看。”

我指著他說:“噢,噢,你就是那個……”

郭宣說:“你猜錯了,我不是那個胖吸血鬼。我是公證人。”

看見我迷惑的模樣,他說:“現在你去查查自己的卡,就知道那個家夥沒把錢轉進去。他不老實,當時我就懷疑了。”

我被弄昏了,摸著頭說:“可是,你怎麼能……”

“我怎麼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含笑說道,“我不是一般人哪,別告訴別人。昨天夜裏,我找到那家夥,叫他吐出錢來,現在交給你了。”

我驚佩不已,說:“這麼快……你一晚上就能找到他?”

“他當然也是咱們學校裏的。”郭宣說,

“無論誰在真人MUD裏,都會露出真實自我的蛛絲馬跡,很容易找到的。”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我覺得那很難,所以更吃驚了。

接下來我很俗地說:“你看,你幫我拿回了錢,我應該給你一點……”

他笑著說:“給我多少?百分之十?”我臉上發熱,他又說:“要是靠這個來掙錢的話,我會累死的。你收好吧。”無論如何,他幫了我這個忙,我非常感激。而且,像這樣的人是很難遇到的,我對他充滿了好奇心。

兩個在NUD中相識的陌生玩家,又在真實生活中碰麵,我們稱這種情形為“偶遇”,是很少有的。而郭宣和我的情形就更罕見——我們是同班同學。他把錢交給我以後,問我為什麼要去做吸血鬼。我說是因為好玩。他默默地搖頭,好像對此不以為然。後來,他說:“在網上,想幹什麼是你的自由,可是作為朋友,我勸你別玩那種遊戲。我見得多了……”

我瞪著眼睛,不知道在虛擬世界裏假裝一個吸血鬼有什麼不妥。他說:“你會漸漸習慣的,然後就漸漸上癮,最後忘記真實跟虛擬的界限。我看到過在網上扮演竊賊的人,溜進別人的宿舍去偷東西……大偵探埃居爾.波洛曾經說:切勿把你的心靈向著邪惡打開。”他懇切地盯進我的眼睛裏麵,說,“如果你打開了,邪惡就會來臨。”

我的心跳了跳,問他:“你喜歡偵探小說嗎?”

他神秘地笑著:“不止喜歡——我自己就是個偵探。”

這時,上課鈴響了,他見我還有問題要問,

就說:“下午再聊。”我跟著他跑進了教室。

郭宣不像一個吹牛的人,所以,我相信他真是個偵探——一個業餘的,專門替女同學尋找丟失的作業本的小偵探。下午六點,我端著自己的辣子雞丁到了他的宿舍。校園一角,綠樹掩映當中有一座出租宿舍樓,郭宣的房間在一層,屋子挺大,靠牆擺著一排高大的書架,裏麵塞滿了書。房間裏有浴室,窗外一大叢丁香樹在初夏的傍晚散發著芬芳。曾幾何時,學校也市儈起來,好房間都要出租。像這樣的宿舍,一般學生根本租不起。

郭宣好像有不少話要說。等我吃完飯,他就開始了關於世道人心和技術與人性的感慨。總而言之,是勸我不要再去那個吸血鬼的世界裏滿足陰暗的心理需求。

我說:“什麼是陰暗的心理需求?”

他看著我:“你為什麼要當吸血鬼?一開始隻是為了好玩,可是你在那兒越來越出名,現在已經是那個世界的統治者。你回到現實當中,是不是感覺有些失落?”

“沒有。”我說,“一點兒不失落。我剛剛利用在那兒的特權,掙了三千七百塊錢。現金哪!”

顯然,他沒見過我這樣的人。因為我從他眼睛裏看見了那麼一點詫異。他說:“你這是說真話?好多人都被真人MUD給吞進去了。他們先是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後來就幹脆否認有個真實的世界。你……你每次退出來的時候,不覺得戀戀不舍?不討厭我們這個世界嗎?”

我回答他:“不,我不覺得。在那兒我是個大人物,可回來以後,我還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發現了怪物似的,把我看了一分多鍾,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說:“咱們做個實驗,怎麼樣?”

我想看看那張紙,郭宣卻把它反麵衝上擱在桌上,說:“別急。等一下我讓你看——隻能看三十秒,然後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我說好。他把紙翻過來放在我麵前。

原來那是幅畫:草地上有兩個小孩在玩耍,他們拿著氣球、牽著狗。郭宣等了一會兒,說:“時間到了!”就把畫拿回去。我還想再看,他笑著把它放回抽屜裏。

“不是畢加索,或者修拉……我不知道是誰畫的!”我主動說,“對畫,我沒有研究。”

郭宣說:“我不問這個。第一個問題:畫麵上有幾隻狗,三隻還是四隻?”

我回想了一下,看了看他,遲疑地說:“我記得隻有兩隻吧?”

“肯定地說,有幾隻?”他瞪著大眼問。

“兩隻。”我斷定是他自己記錯了。

“第二個問題:小孩拿的氣球是淺綠色還是淡紫色?”

我被他搞糊塗了,他的記憶力這麼差嗎?我說:“都不是……是藍色啊。”

“恭喜你答對了。第三問:那個小女孩穿的是短褲還是短裙?快回答!”

這時候,我已經肯定他是在蒙我,所以我說:“別鬧了。根本沒有小女孩,兩個都是男孩。”

他笑起來,然而還不甘心。他要繼續做測驗。

對這麼個人,你沒辦法。所以我糊裏糊塗地被他推到書架對麵的牆邊,而且像罰站一樣麵壁而立。

“好,閉上眼睛!”他在後麵說。

我閉上了眼睛。

“平靜地呼吸……緩慢地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體的感覺上來……”他像個催眠師一樣低沉、緩慢地說。我忍不住笑:“你丫到底要幹什麼?”

“別說話!”他又說,“就這樣呼吸……呼吸……”他的聲音更柔和,更有說服性了。

我按他說的呼吸著。

“好啦。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在前後搖晃?”

“沒有。”我斷然說。

他等了一會兒,說:“不是明顯搖晃,是微微有一點,就是這樣,微微地前後搖晃……嗯,有沒有?”

“沒有。”

“你要集中注意力,體會自己的感覺!好,有沒有搖晃?”

“沒有。”

“你像牛一樣倔。好了,過來吧。”他讓我坐到桌前。

我說:“這個測驗有什麼用呢?”

“還沒做完。”他又拿出一張紙,上麵畫著兩個圓圈,一個圓圈中間寫著“12”,圓周線要細些;而另一個中間寫著“14”,圓周線要粗點。他問我:“這兩個圓哪一個大些?”

我看了一會兒。說實在的,它們即便有大小之分,也肯定是極細微的。我說:“一樣大。”

“真的一樣大嗎?”郭宣邊問邊看著我,嘴邊有點笑意,好像很盼望我最後的回答。

“確實一樣大。”

他站了起來,攥著那張紙下意識地揉著,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你這樣的人太少見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尤其是在現在的世界大趨勢裏……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受MUD遊戲的影響了……”

他忽然坐在我旁邊,懇切地說:“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好不好?不用你交房租。”

我可沒想到有這樣的事。我說:“別逗了,為什麼?”

他說:“我需要你這麼個幫手。你具備一種我沒有的素質——非常理智、非常現實,幾乎不受暗示。這種素質在工作當中是很重要的。”

“什麼工作?”

他擺了擺手:“我的工作,你不必多問。我缺少你這種素質,所以,我希望……”

因為他的神情那麼迫切,而且我也不願意再在六人一間的宿舍裏擠下去了。所以,我點頭同意。他非常高興。

就這樣,我和郭宣成了室友。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會使我的生活發生什麼樣的改變。

二、歇洛克.福爾摩斯

郭宣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雖然他平時總是獨來獨往,說話不多。跟他住在一間宿舍裏之後,我很想了解一個“偵探”的工作內容;還有,我對他那次在虛擬世界中的表現也很好奇。但是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他隻是跟我說:“我有弱點——不像你那麼理智。我從‘那裏’出來之後,有可能會喪失冷靜。如果你發現了,就馬上警告我,讓我清醒過來!打耳光也行,擰大腿也行。千萬——千萬別忘記。”他的表情很嚴肅,我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在我看來,郭宣的生活沒什麼規律。除了上課按時之外,他每天起床、入睡的時間都隨自己高興。有時他半夜才回來,翻弄書架的聲音驚醒了我,他抱歉地低聲說:“沒事,你睡吧。”然後就坐在小台燈底下看書看到早晨。我肯定他是非常聰明的,因為即便過著這種令人捉摸不定的生活,他的成績卻一直很好——除了政治經濟學之外。政治不好是他的傳統,數學也隻能說湊合。

郭宣平時並不習慣於鍛煉,而是喜歡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走累了就盤腿坐在椅子裏,兩手指尖對抵著想問題。但是,他卻喜歡在夜裏走出戶外。有一天夜裏大雨滂沱,郭宣一直沒回來。我很擔心。我不敢睡,恐怕等他回來之後,他的臉或大腿有被打、被擰的需求。

暴雨中的夏夜,室外像秋天一樣冷,可是屋裏卻又悶又熱。我把窗戶全打開,讓水霧和風一起吹了進來。這時候,郭宣像個鬼似的回來了。

他全身上下裹在深藍色的雨衣裏,雨衣在燈下閃出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也閃閃發亮。把一個黑色塑料袋丟在地下,他打開了書架下麵的櫃門,拿出一個蓋上印有紅色十字的白盒子。我知道那是他的藥盒。郭宣這個人有整潔和條理分明的優點。

他脫了雨衣,手腕上流著血。我趕忙蹲下幫他用酒精處理傷口,上藥包紮。他還是高興地笑著。包好傷,他打開塑料袋,讓我看裏麵的東西。

“這都是什麼呀?”我嘀咕著,看他一樣一樣地把那些雜物拿出來。

一個鼠標墊,一瓶黑糊糊的爛泥,一把小刀,一張白色卡片——我沒有看清上麵的字,好像是個人名,下邊寫著什麼膜炎,最後是——裹在保鮮膜裏的一根手指!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郭宣的手,他笑著把雙手都舉起來:“不是我的手指頭!”一邊說,一邊將那些東西都收回袋子裏,“是個簡單的案子,可是費了我三天時間!今天晚上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真累死了。”

我看著他受傷的地方,有點不滿地問:“你

不是說需要我做幫手嗎?怎麼一個人去呢?”

他滿不在乎地說:“這種事還不用你幫忙!”

見我臉色不悅,他又低聲加了一句,“你是個戰略儲備人才……”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郭宣早已起床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向窗外望著,嘴裏嘀嘀咕咕。我坐起來跟他一起望,我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宿舍樓前,車旁邊有一個矮瘦的老頭,還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郭宣拿起昨夜那個黑塑料袋,開門出去。我在窗戶裏麵看著,看見他走到那老人麵前。他們說著什麼話,但一句也聽不到。郭宣把袋子交給老人。老人伸出手來仿佛要和他握手,但郭宣沒有理會,轉身走了。那兩個人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進樓門,才上車離去。

從那次起,我更加注意郭宣的舉動。但他在後來的幾天中完全變成了一個模範學生,早起早睡,沒再提起任何關於這“案子”的事。實際上,我後來也一直沒搞清楚這個依靠鼠標墊、爛泥、小刀、醫院登記卡和一根被切的手指頭破了的案子是什麼世紀奇案。

不過,這幾天裏,他每夜都要上網。接上個人終端連接線後,他躺在床上仿佛睡著了。但那並不是睡眠,而是把自己的大腦跟其他千千萬萬個人的大腦聯在一起,體會虛擬世界的光怪陸離與夢幻激情。我無從知道他是在哪一個“站”中做遊戲,但從他勸告我的話來看,他一定是在遊戲裏扮演正義的角色。

有時我也像他一樣上網去玩,有的時候,我坐在桌前做功課,偶爾瞧瞧他的表情,想象他在“那裏”幹什麼,很有意思。但是他往往會突然睜開眼睛,嚇我一跳。

我真正成為郭宣的助手,就是在這樣一個夜裏。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雙眼大睜,看著某個虛無的目標。他的神情是那麼激動,我想起從前他囑咐我的話,就衝過去拔掉他的終端連接線,大聲說:“郭宣!你怎麼了?”

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嘴裏低聲念著:“莫利亞蒂……”

我抓住他的肩膀搖了搖,他終於平靜下來,看了我一眼,說:“莫利亞蒂教授越獄了!”

我以為他還是沒有回到現實中來。我說:“誰?莫什麼教授?在哪兒越獄的?東北?”

“莫利亞蒂。”郭宣從床上起來,走到屋角的小冰箱那兒,拿出一罐飲料。他喝了幾口說,“你可能沒看過那本書,太老了。”

“我當然看過!”我覺得郭宣把我瞧低了,“福爾摩斯探案。莫利亞蒂教授,倫敦犯罪集團的頭子。我知道。”

他瞧瞧我:“哦。他是我的對頭。”

我身上發毛,以為他青春期夢遊呢。我說:“郭宣……喂!你,是,郭,宣!”

“不用這麼緊張!”他擺擺手,“我跟你說正經的。這次得你幫忙了,願不願意?”

“當然願意。”我想也沒想。

他說:“行,第一次要我領你進去,申請一個ID。把你的個人終端號碼告訴我。”

每人腦袋上的終端插座都有個號碼。我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他。他躺上床,說:“上網吧。”

我爬到自己床上躺好,接上連接線,莫名其妙地有點激動。燈關了,我聽見郭宣小聲說了句奇怪的話:“華生,我們走。”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幾乎停止了呼吸。

剛剛進入網絡,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走廊裏。郭宣在我旁邊,肯定是他直接領我到這兒來的。

“這是哪兒?”我問他。

他低聲說:“網警中心站。別多說話,跟著我走就行了。”

我真的激動起來。這就是網絡警察的大本營,這個虛擬空間建立在網警中心的服務器上,據說黑客極難進入。這兒的數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比錢存在人民銀行總部還安全。

郭宣在前,我在後,我們通過了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純白色的房間裏。這兒坐著幾個人,好像跟他都挺熟。

“你帶誰來啦?”一個女孩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