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的魚兒們(1 / 3)

陳楸帆

陳楸帆,男,科幻界年輕的作者。生於1981年,廣東汕頭人,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中國語言文學專業,藝術學院影視編導專業雙學位,目前從事互聯網工作。

1

兩隻攥緊的拳頭擺在我的眼前,手背向上,泛著刺目的白光。

“左?還是右?”

我看見自己伸出幼嫩的食指,怯怯地點了點左邊。左手手心向上,打開,空空如也。

“再給你一次機會,左?還是右?”

我點了點右邊。

“確定了哦?變不變?”

手指在空中猶豫著,魚兒般左右遊弋。

“變不變?三……二……一……”手指定在了左邊。

手心向上,打開。除了透明的日光外,空空如也。

是夢?

我微微撐起眼瞼,陽光蒼白刺眼,在這座納西風格的院落裏,我打了個不知長短的盹兒,好久沒這麼舒坦過了。天真他媽的藍啊,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十年過去了,該變不該變的都變了,隻有這片天空的顏色依舊。

麗江,我又回來了。這回,我是個病人。

這回,注定了我們的相遇不再平鋪直敘,不再正常。

2

短短的二十四小時內,我由一個作息規律得近乎病態的辦公室白領,一輛灰色福特的主人,一間位於城市皺褶處的黴菌公寓的準擁有者、一條負債累累的寄生蟲等等,搖身變成了一個療養病人。都是那份天殺的體檢報告,在最後一頁白紙黑字地寫著:PNFDII(Psychogenic Neural Function Disorder II),用人話說就是心因性神經官能失調二期,建議是強製療養兩周。

我腆著臉問老板能不能不療養,因為我的後頸肉已經接收到從辦公室各個角落裏射來的目光,開始過敏、泛紅、發熱。那目光多麼的幸災樂禍,多麼的小人得誌,多麼的落井下石,翻來覆去就是“大紅人你也有今天呀”這一個調調。

我打了個寒戰,辦公室政治的這種死法,我並非沒有親見過。

老板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我願意啊,你療養我還掏錢呢,這是勞動法的新規定,你以為想療養都能療上啊,也就咱這麼國際化的正規公司……啊。再說了,你這病要惡化了,弄出個神經性梅毒什麼的,那也趁早給我走人。

我訕訕地退出老板辦公室,開始收拾東西,交接工作。我努力不去理會那些目光,瞧好了,你們這些神經性梅毒的小人,半個月後咱們再戰。

飛機上,我聽著四周鼾聲大作,睡意全無。事實上,我已經失眠一個多月了。腸胃功能紊亂、健忘、頭痛、肌肉勞損、輕度抑鬱、性欲減退……或許,我真的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我隨手翻閱起航空雜誌,一幅幅美好到虛假的麗江風景喚起了十年前的記憶。

十年前的我,一無所有,浪漫得一塌糊塗。十年前的麗江還是片自我放逐者的樂土,或者不那麼文學地說,文藝青年的豔遇勝地。當時我的所有財產就耷拉在纖維化還沒那麼嚴重的肩膀上,揣著一張地圖出沒在古城的清晨與子夜,與獨行的女子搭訕,伴著歌聲和酒精入眠。

如今我回來了,有房有車,該有的都有了,包括陽痿和失眠。如果幸福感和時間是坐標係的縱橫兩軸,那麼我懷疑我的人生曲線已經過了頂點,開始堅定而無可挽回地下垂。

為了一條無法再度堅挺的曲線,付出一份安穩前途,這是哪門子的弱智交易?

3

我又發呆了,陽光越過高牆斜斜地切在院子裏,有一股香椿的味道。我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手表、手機以及一切能顯示時間的物品已經被康複中心的人收走了,古城裏沒有電腦,也沒有電視。倒是有許多本地居民,將自己腦門或者前胸上一塊皮膚出租了,貼了片巴掌大小的液晶顯示屏,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放著各類廣告。正如我所說的,這裏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麗江。

奇怪的是,原本想盡早完成療養以再戰江湖的迫切心情,卻在陽光裏緩緩消弭了,如同那若有若無的香椿味。

胃嘟囔了一聲,我決定出去找點吃的,看來這是目前唯一能用來判斷時間的工具,當然,還有膀胱和天空。

石板路上行人寥寥,看來療養的門檻還是比旅遊要高不少,流浪狗倒是很多,各色各樣,燕瘦環肥。在來的路上聽了個笑話,說是現在的經濟重犯在死緩和終身監禁之外,多了一條出路,就是當意識傳輸手術的試驗品,到麗江去當條狗。本來試驗成功率不高,應者寥寥,可在“狗”前加上個定語“麗江的”,便可頤養天年,子孫滿堂也未可知,於是一呼萬應。

說是笑話,可看見那些狗娘養的在美女麵前的媚態,還有聽見城管腳步聲時的瑟縮樣兒,很難不把這笑話當真。

一碗特製雞豆粉下肚,找了家咖啡屋,要了杯黑咖啡,開始翻那些八輩子也看不完的書,捎帶著思考人生的意義。難道這就是療養?沒有理療、藥療、食療、瑜伽、采陰補陽或者任何形式上的專業護理?難道就是康複中心那行大字:“心理健康,生理愉快”?

可事實是,我吃得香,睡得好,胸不悶,心不慌,身體比十年前感覺還棒。

甚至連堵塞了幾周的鼻子都能在咖啡店裏聞出薰衣草味來——等等,薰衣草?我抬起頭,那個一身墨綠的女孩就在我的對麵,端著一杯散發著甜氣的飲料,笑吟吟地看著我,像一出法國電影的橋段,又像一幕最甜美或最恐怖的夢魘。

4

“那麼,你是做市場的?”

女孩和我並肩走在夕照下的四方街,石板路閃爍著金子般的光,小吃店裏香氣四溢。

“當然,也可以說是。你呢?白領?公務員?警察?老師?”我略帶奉承地加上一句:“演員?”

“哈。再猜猜?”女孩看來對我的所謂幽默不反感。“我是特護病房的護士。猜不到吧。”

“原來護士也是會生病的。”我作恍然大悟狀。

吃過晚飯,泡了酒吧,女孩為麗江服務人員素質的急劇下降憂心忡忡。“那些有意思的老板都到哪去了?”抓來夥計一打聽才知道,現如今的東家都是“麗江實業”(代碼:203845)的大小股東,原來的老少爺們或是買不起或是不願買這許可證都撤了。這股票走勢還算堅挺,配送之後的攤薄紅利還夠得上績優。

在消費時代的古城夜晚,我們無處可去,她不想去聽機器人樂團演奏的納西古樂——“跟騸驢似的”,我也對民族舞蹈篝火晚會沒興趣——“整一人肉燒烤”。於是我們扒在街邊,看著水溝裏的小魚兒。

在麗江街邊的水溝裏,有許多靜止不動的紅色魚群,無論是黎明、黃昏還是午夜,它們始終朝著同一個方向,整齊地排著隊,像接受檢閱的士兵。再仔細一看,原來它們並不是靜止的,而是逆著水流的方向,頑強地堅持著自己的位置。偶爾,也會有一兩條體力不支的魚兒,從隊伍裏脫開,搖晃著被水流衝出幾步,但又努力地擺動著尾巴,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幸好,十年過去了,魚兒們還都在。

“就這麼,遊著遊著,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我把十年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次。

“我們也一樣可憐,也許更可憐。”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也許這就是人生的隱喻吧,幸好我們還能選擇自己的生活。”我說了句牛逼得自己都不信的話。

“可現實是,不是我選擇了你,也不是你選擇了我。”

我心頭一頓,一臉無辜地望著她,我真沒打算請她回旅館共度春宵,誤會鬧大了。隻聽見她咯咯笑了起來。

“沒聽過那老歌啊,不怪你。今天有點困了,明兒接著玩吧。你還挺逗的。”

“可明天我怎麼找……”我突然想起自己現在沒手機,沒電話。

“這是我住的地兒,”她遞給我一張旅館的卡片。“如果實在懶得動,就隨便找條狗。”

“狗?”

“你真不知道啊。就那種,街上溜達的,髒不拉嘰的。寫個條,夾它項圈裏,然後把那信用卡在上麵一刷就成。”

“敢情那不是笑話啊。”

“回去多看看《麗江指南》吧。”

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以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可太陽的方位告訴我這是早上,可我無法確定這是第二天、第三天還是第幾天的早上,就像做了一個一輩子那麼長的夢一樣。也許,這就是讓人身心健康的秘密,隻要夢裏不再出現漫無邊際的報表和老板的大餅臉。

我真找了條狗。那天殺的勢利眼每次到我跟前嗅嗅,就尾巴一甩屁顛屁顛地溜了,我狠狠心,買了包犛牛肉幹,心想撐死你這狗娘養的,才把信郵了出去。

怕姑娘健忘,我在條子後麵署名為“隔夜餿小魚兒”。

我開始在四方街上溜達、發呆,曬太陽,反正這兒的人都沒什麼時間概念,愛啥時候來啥時候來。我看到一個熬鷹的老頭,坐在犄角旮旯裏,那鷹和老頭都極精神,精光內斂,煞氣逼人,忍不住端著相機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