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拍!”那老頭喝道。
“五塊錢!One dollar!”那鷹操著一口川普加英語嚷嚷。
幹!又是機器人。這城裏就沒多少原裝的貨色,我憤憤地轉身要走。
“想知道麗江的天為什麼這麼藍嗎?想知道玉龍雪山的神奇傳說嗎?麗江百事通,每條信息隻收一塊錢。”見我這麼摳門,老頭趕緊換上一口嬌媚無比的吳儂軟語。
得,反正也是耗時間,就聽他倆得巴得巴嘮兩句吧。我掏出一塊錢硬幣,丟進了鷹嘴,聽得咣當一聲響。老鷹前胸開敞,露出一個粉色的數字鍵盤來。
“想知道麗江的天為什麼這麼藍請按1#,想知道玉龍雪山的神奇傳說……”
少廢話,就1#吧。
“麗江采用凝結核控製及散射標準化技術,將晴天概率控製在95.426%以上,同時對散射光譜進行超微調節,將藍天色值嚴格控製在Pantone2975c-3035c之間,且根據日照狀況進行無級轉換,保證了麗江VIS(Vision Identity System,視覺識別係統)的一致性……”
我靠!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有些哀怨地望著那片一碧如洗、美得如此超凡脫俗的藍天,原來它是假的!
“看飛碟呢?”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能告訴我這兒還有什麼是真的嗎?”我神色恍惚,喃喃自語。
“有啊,比如你啊,比如我啊,都是真的……”
“……有病。”我補充道。
6
“說說你的工作吧,我從小就對這些開腸破肚的事兒特感興趣。”我們倆又坐到了小酒館裏,從窗邊望下去,便可以看到水溝裏的小魚兒,一動不動地遊啊遊。
“咱們玩個遊戲吧,我們輪流問對方一個問題,猜對了對方就得喝半杯,猜錯了自己喝,怎麼樣?”她拍了拍桌上的幾瓶啤酒。
“來吧,看當今的世界到底誰怕誰。”我也來勁了。
“我先來,你那公司是個大企業吧?”
“嘿,我們頭頭最喜歡說的就是,也就咱們這麼標準化國際化現代化的大——車間……”我把最後兩字降了八度,逗得她咯咯地笑,我忘記自己是否告訴過她,不過還是喝了半杯,“你們那病房住的都是大人物吧。”
她喝了。
“你是你們那部門的骨幹吧。”
我喝了。
“問點帶勁的行不?你肯定碰見過病人是色狼。”
她臉一紅,端起杯子幹了。
“你肯定有不少女朋友。”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
“你肯定沒結婚。”我打算賭一把。
她笑吟吟地沒動,我臉一臊,自己咕嘟咕嘟幹了半杯。她看著我舔幹淨最後一滴,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來喝了半杯。
“好哇,你耍賴!”我其實高興得很。
“誰讓你那麼心急的。”她話裏有話。
“那好,你失眠、焦慮、抑鬱、心律不齊、月經不調……”喝得太猛,我有點高了,開始口無遮攔。
她看了我一眼,輕輕在杯沿抿了一小口,說:“你有的,我都沒有,我有的,你也沒有。”
“你覺得一切都沒什麼意義。”
“在遇見你之前。”我開始耍賴,我絕不能在小姑娘麵前輕易露怯,何況這種車軲轆話。
“你常常會莫名地恐慌,因為你害怕那種時間流逝的感覺,世界在一天天地改變,你在一天天地老去,可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你悲傷,你慌張,你想用力握住那把沙子,可它就那麼一點點地、毫不留情地從你的指縫間流走,什麼也沒剩下……”
她不依不饒。如果這些文藝腔從第二個人嘴裏說出來,我會把她看作一個江湖術士,無恥無知地將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理包裝成命運女神的手諭,唾向世人。可是,從她嘴中吐出,卻真成了神諭,仿佛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心上,“梆梆”作響。
我悶聲喝完了杯裏的酒,酒勁開始上頭。真奇怪,平時喝到這份上,廁所都上了好幾趟了,可今天一點尿意都沒有。我開始犯迷糊,她的笑臉在我麵前變成兩個、三個……我想開口問她,可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
她突然現出一副窘迫的神情,低低說了句:“今天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於是,我便徹底地敗了。
7
我用了很久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這段時間裏陽光走過了六個窗欞格子。我又花了三個窗欞格子的時間來洗掉一身的酒氣,以及清潔房間裏的嘔吐物。
看來護士小姐沒把病人照顧好,我頭痛欲裂。
我一點也不想派條走狗去找她,我正告自己。我甚至有點害怕見到她。或許她是個讀心者?聽說這些變異人群在許多關鍵崗位擔當重任,在病人無法正常言語的特護病房配備一名讀心者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釋。這麼說來,她是因為讀到我內心的齷齪想法所以故意把我灌醉的?那麼她還有接觸我的必要嗎?
被人看穿自己內心的恐慌,這是更大的恐慌。也許隻是我心虛過敏?
一條小沙皮噔噔噔進了門,朝我汪汪直吠。我從它項圈間取下紙條,果然是她。約我去看騸驢似的納西古樂,署名“我不是讀心者”。
去你媽的腐敗分子!我狠狠踹了那條沙皮一腳,它委屈地哼哼。
“還說你不是!”
最終,好奇戰勝了恐慌,梳洗打扮完畢,我來到了演出廳外。她一身淡雅的鵝蛋黃,早在門前等待。我故作冷淡地點點頭,卻不想她一下貼上來,挽了我的手往裏走。
“小樣,少裝啊。”她在我耳邊嘀咕了一聲,我使勁憋住臉上的春意。
騸驢開始了,仿真機器人樂團晃悠著彈奏各種納西樂器,錄製好的音樂從座位後方的音箱湧出。那樂手一看就知道是國產貨,動作僵硬滑稽,關節轉動角度有限,力反饋模式單調,也就宣科老先生的做工精致點,不時還搖頭擺腦作陶醉狀,隻是讓人擔心用力過猛把腦殼搖下來。
“你不是不喜歡騸驢嗎?”我貼著她耳朵問,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氣飄來。
“這可是療養的一部分。”
“你可真能扯淡,我服了。”
我就勢想親她,被她輕輕一躲,手指貼在了我的唇上。
“你的辦公桌上,有一個灰色的小鬧鍾,它的形狀像個蘑菇,而且經常走快。”
她輕描淡寫,我瞪大了眼睛。除了大樓清潔工,沒人會注意到那玩意,那是公司發的優秀員工紀念品。可她怎麼會知道的?如果說之前的鬥酒是意外失手的話,那麼這回自詡閱人無數的我是徹底投降。黑暗中我盯著她好看的側臉,在潮水般的騸驢聲裏,仿佛我也變成那機械木訥的樂手,演奏著拙劣的情歌,卻被高手一眼看穿,胸腔裏其實隻有一顆單幅振動的鐵皮心髒。
在之後的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那種單調、刺耳、壓抑的旋律一直成為我噩夢的背景音樂。
8
我們終於還是上床了。
她一副順理成章的表情,而我卻恰恰相反。男人是多麼奇妙的一種動物,他的恐懼和欲望竟然如此完美地統一在同一個器官上,隻不過前者失禁而後者充血。我已年屆而立,所以我並不對此感到驚訝,所需要控製的除了括約肌之外,還有強烈的質問她的衝動。
“這也是療養的一部分?”我可以想象自己略帶嘲諷的口吻,可我畢竟沒有說出口,因為害怕那是一個肯定的答案。
而這個答案很明顯已經寫在她的臉上。
“你到底是誰?”我終於還是沒忍住。
她的聲音像鼓槌敲在棉被上,悶悶的,軟軟的,無力地敲著我的鼓膜。
“……我是個護士,我的病人是時間……”
她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個故事,我願意把這一行為理解為一種代償心理,盡管帶走的可能比償還的要多上許多倍。
那天晚上我竟然久違地失眠了,我數綿羊、數木牆上的紋理、數她那輕柔的呼吸聲,均宣告無效。看著她熟睡的模樣,我怎麼也無法將這張甜美的麵孔跟那樣一間恐怖的病房聯係起來。
她說那叫“時間特護病房”,住的全是曾經叱吒風雲的商界巨頭。
那些幹屍般的老人,身上插滿密密麻麻的導管和電線,享受著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頂級特護。每天會有各種人物穿著無菌服,圍在病床旁,默哀般站上十分鍾,然後離開,周而複始。那些老人幾乎不動,每次呼吸間隔都漫長得可怕,偶爾發出一些嬰兒般的呢喃,便會有專人記錄下來。以各項生命指數來衡量,這些人早該入土了,可他們竟活了下來,而且一活就是半年,甚至幾年,其間數據幾乎不發生變化。
她說他們都是接受了“時間感延宕治療”的特護病人,她們私底下叫他們“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