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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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狐仙?”
“是。”
關於狐仙,爺爺曾經跟我提起過。說是在抗戰期間,離畫眉村不到兩百裏有一戶沒落的大戶人家。他們家的房產頗多,其中不乏洪家段舅爺家那樣帶有天井的大房子。可是這戶沒落人家人丁單薄,隻有夫妻兩個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兒。他們家的樓上幾十年都沒有人上去過,樓梯也早就拆掉了。樓上就住著狐仙,住了很多年。這狐仙有時候也下樓來散散步。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不經過樓梯就下來的。很多人看見它拖著一條尾巴在地坪裏來回地走。爺爺也見過一次。它穿的是藍布長褂,腳踏白底鬆糕鞋。但是從來就沒有人看過它的正臉,看到的都是它的側麵背麵,從來沒有人麵對麵看過它。
住在附近的老人講,他大概還沒有完全修成人形。狐仙修變成人需要五百年,因此他看到我們人會很羨慕。你們一出生就得人身,他得人身要修五百年。這個狐仙大概還沒有到五百年,所以他還不能像我們一般人這樣的自在,他還是差一點兒。
她們請來的狐仙既然自稱一千八百歲,就肯定不是住在兩百裏外的尚未修煉成人形的那位。何況它說它來自長春。
念口訣的女孩終於將問題回到了她們之前約定的範圍,她問道:“既然你有將近兩千年的道行,那麼我們請求你幫我們一件事。可以嗎?”
“說來聽聽。”
“我們村裏一個叫洪利昂的男孩被蛇精糾纏,神誌不清。胡三太爺你可以幫幫他嗎?”女孩誠懇地問道。
未料被附身的女孩突然受了驚嚇一般瞪眼張嘴,很快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沙啦啦,竹篩和茶盤完全失去了平衡,米撒了出來,筷子落地。那女孩直挺挺倒地,“咚”的一聲仿佛是一截木頭砸在地上,四肢痙攣。
“快!快救人!”托著竹篩的另一個女孩大喊。
念口訣的女孩不甘心道:“她不是被附身了嗎?難道附身的狐仙也怕蛇精不成?真是一個沒用的狐仙!”
旁邊的人忙上前給她掐人中,揉胸口,呼喊她的本名。
痙攣不已的她還勉強張口要說話。
念口訣的女孩立即叫大家安靜下來,看她要說什麼。
她斷斷續續道:“我以前在離這裏不很遠的狐仙嶺,寄居在一個叫胡淼先的人身上。他是我的出馬弟子,家裏供著我的堂位。我以前在東北,就是那個蛇精把我追到這裏來的。很抱歉,我無法幫助他。”說完,她閉上了眼睛,如睡熟了一般。
旁邊幾個人見狐仙已經離開,急忙將她搬到床上灌湯喂藥。她大病了一場,一個半月後才能起床。
洪老頭在“請七姐”發生後不到兩天就聽說了這個消息,他再一次趕往狐仙嶺,卻發現胡淼先病倒在床,狀態非常不樂觀。
他扶著床沿勉強起身,苦笑道:“我就知道這幾天你會來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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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老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我這次來不是叫你對付蛇精。之前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還冒冒失失要你幫忙,實在對不起。我這次來隻是想知道蛇精的來曆。”
胡淼先歎氣道:“這不怪你。我之前去你家賣二胡也隻是個幌子。我其實想要你去求求白毛老鼠,讓白毛老鼠來驅走那個姓盧的。沒想到這意圖被她知曉,反而害了我的兒子。”
洪老頭不解道:“你不是狐仙嗎?之前你叫我來狐仙嶺,又說自己叫胡淼先,我就應該想到的。你既是狐仙,為什麼還生下了兒子呢?”
胡淼先叫他妻子端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說道:“我是從東北來的,你不清楚我們那邊的事。狐仙不是我,隻是在我這裏附身,是我家的保家仙。我是它的出馬弟子,也就是說,很多時候不用它出現,我會幫它辦好許多事情。總而言之,我是人,所以會娶妻生子,也要吃喝拉撒睡。”
“出馬弟子是什麼意思?保家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和我們這邊的土地公公一樣?既是保家仙,也算是仙家吧,又怎麼會被一條蛇追趕?”洪老頭還是迷惑不解。
“不是。”胡淼先否定道,“那個姓盧的,也是一位保家仙。它也想收我為出馬弟子,於是與我本家的保家仙發生了爭執。”
胡淼先給洪老頭將前因後果細細說來。一般在東北農村都會供奉保家仙,俗稱胡黃二仙,一般是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或是用木板製作胡黃二仙的牌位,有的人家也有胡黃小廟。供奉胡黃二仙一般不用做儀式,直接寫上供奉即可,但是供奉保家仙不可以冷落,每逢家裏吃肉蒸饅頭都要上供。胡黃二仙是最常見的保家仙,胡是狐狸,但是供奉牌位上不可以寫狐黃二仙,而要以胡仙太爺、胡仙太奶、黃仙太爺、黃仙太奶尊稱。黃是黃鼬,俗稱黃鼠狼,東北叫黃皮子。
他家裏供奉的,正是狐仙。
除了胡黃二仙,還有蛇仙、清風等。清風實際上就是鬼類。
但是它們不可能親自出來,就如“請七姐”一般,它們隻能依靠其他人或物的協助才能辦成一些事情。這樣,出馬弟子就應運而生。
出馬弟子一般人是不願意做的,要不是大病一場,或者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了,被保家仙選中的人是不會答應出馬的。因為出馬之後對自己身體不好,或多或少還會影響家人。一旦選擇了出馬,要再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非常難。
不過,出馬弟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還得看自己的機緣和體質。
種種原因疊加起來,能夠出馬並且非常適合的出馬弟子少之又少。各仙家為了自己的修煉或者供奉或者名聲,有時候免不了會爭搶優秀的出馬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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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蛇精就跟狐仙搶你這個出馬弟子?”洪老頭問道。
胡淼先點點頭,卻又搖搖頭,說:“也算是吧,具體來說又不是。”
其實首先要他做出馬弟子的是清風。他自然不肯答應。於是清風經常騷擾他和他的家人,弄得雞犬不寧。
有人跟他說過,做清風的出馬弟子是最苦最累的。其他仙家還好,清風上身的感覺是徹骨的寒冷。雖然蛇仙上身的時候也很冷,但是遠遠不如清風,所以一般的人根本扛不住。由於清風是鬼類,它是因為什麼去世的,在附體以後弟子是有感覺的,比如是自殺身亡,那麼附體以後弟子身上同樣自殺的位置也會很難受。清風附體以後,弟子特別辛苦,感覺累得不行。同時清風附體一般都是不喜歡見到太強烈的陽光,避諱這個。清風最拿手的就是去陰間辦事了,什麼五鬼運財,尋人查壽,都是它的特長。另外鬼仙最常見的道行就是問米了,比如活人想知道故去親人的事情,就是把故去親人的靈魂叫上來,這些都是很常見的清風的法門。它最喜歡的節日是七月十五,這天都會大過的。
就在一個清風騷擾他的時候,狐仙也找到了他,要他給自己做出馬弟子,並承諾如果他答應,它會將騷擾他的清風趕走。
胡淼先衡量了一下,覺得反正是逃不掉了,做清風的出馬弟子太苦,還不如就答應了狐仙。但是他還是害怕狐仙上身受不了。他專門去問了狐仙的出馬弟子。
他問了好幾個人,回答大同小異,說因為狐仙講究修煉內膽,所以給弟子的感覺是胸口發悶、發熱,嗓子裏的感覺是有一個東西在含著。然後身體上就好像是光著身子穿上了皮毛大衣的那種感覺。同時眼睛也感覺到熱流,有種迎風流淚的感覺。手腳很熱乎,麻酥酥的。心髒感覺跳動比平時更快。同時也會聞到一陣一陣的濃香。狐仙穩重,成熟老練,很開明,香客有什麼問題都會答疑解惑,有問必答。狐仙生性愛美,愛幹淨,所以一般無論是男性仙家還是女性仙家,樣貌都是很端莊的。
很多人求狐仙增加異性緣分,都會請狐仙加持一些日常用的化妝品,加持過後的化妝品使用以後會保佑香客像狐仙一樣有異性的緣分。狐仙有恩必報,很注重情義。尤其是同門有難的時候都是樂於幫助的。香客有苦難的時候也是竭盡全力幫助。
胡淼先聽了之後,便決定答應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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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的出馬弟子沒有騙他。狐仙沒找他之前,從沒有媒人踏進過他的家門,父母為他的婚姻大事頭疼不已。他家境不算好,但也不差,人長得不出眾,但也不醜。可就是沒有那種緣分。他成為狐仙的出馬弟子後不久,媒人突然就多了起來,個個熱情得匪夷所思,並且很快就成功了。現在的妻子就是那時候嫁給他的。
出馬之後,胡淼先的生活沒有想象中的變化那麼大。他偶爾幫人家弄弄陰陽占卜、風水宅定,其他時間仍舊像以前一樣,該幹啥就幹啥。各位仙家都有不同的拿手本領。比如蛇仙善於治病,跌打損傷尤其拿手。日子就這麼一天接一天地過著。
後來有一天有個人前來求助,說是他妻子被不知名的邪物侵染,現在他妻子要生產了,卻怎麼也生不下來,已經拖了三個多小時,恐怕有生命危險。那人求胡淼先出馬幫忙。
胡淼先二話不說,就跟著那人去了。
到了那人家裏一看,原來是黃仙在折騰他妻子。
事情就是這麼奇怪,屋裏隻有接生婆和奄奄一息的孕婦,他卻知道黃仙就在這裏。就如答應做狐仙的出馬弟子後突然通曉了占卜風水一樣。
他問了那人一些問題才明白,原來黃仙要他妻子做它的出馬弟子,他妻子不答應,它就一直折磨她,臨到生產了讓她難產。
其實除了清風之外,這些所謂的仙家都來自六道之中的畜生道,不是人道,但是它們有一定的神通,有一定的靈性。就算它們有了一些淺修為,它們還是很辛苦,很苦惱。跟人相比,它們墮入畜生道,福德要差很多。它們會一些人不會的法術變幻,難免鬧一點兒事情出來。
這個黃仙正是如此。它見胡淼先進來,便附在接生婆的身上,跪拜在地。它知道自己道行淺,鬥不過狐仙。
接生婆哭訴道,它的福報很少,為了修行,想積累功德,普度世人,但又不方便直接幻化成人或以直接的形式去度人治病,所以它選擇有仙緣和悟性的人類作為出馬弟子,一下子就選到了這個女人。誰知這個女人死活不答應。它隻好出此下策。
胡淼先怒斥它,你這麼做反而會折了你的福報。
它哭得更傷心了:“我太苦了,不像您已經有了千年的修為,我隻能躲在深山裏邊,怕別人追殺,我子女又多,食物短缺得厲害,我出來也是要養家糊口。一時心急,就抓住這個女人不放了。”
它說得聲淚俱下,胡淼先聽著都覺得心寒。原來它們也不容易。
最後,胡淼先將黃仙放走了。那個孕婦也得以順利產下一個可愛的嬰兒。
過了一段日子,一個平日裏跟他相交還算好的人來到他家。他知道那個朋友也是出馬弟子,不過不是狐仙,而是蛇仙的出馬弟子。在以前,那個朋友都是老遠就大喊他的名字,一副特別高興熱情的樣子。可是這次,他的朋友是爬過來的。
那天,他正在跟狐仙溝通,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忽然,他聽到了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卻發現外麵沒人,正要關門,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人。那人扭成一團,一副極其痛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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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了?”胡淼先認出了朋友。
他朋友曾經告訴過他,蛇仙上身的感覺是突然來了一股子冷氣,在身體內遊走,因為蛇是軟骨頭,所以附體以後,也感覺身上沒有骨頭,渾身都是軟綿綿的,每一個關節都會很痛。如果要弄一個排名,清風附身自然是最痛苦的,其次就是蛇仙。
“你是不是剛剛上身?”胡淼先摸了摸他朋友,冰涼冰涼的。
他朋友的額頭滲出冷汗,牙關緊咬,無法回答他。
“你怎麼這時候上身啊?”胡淼先問道。
他朋友突然將舌頭吐出來,雙手抱胸,雙腿並攏,像一條蛇一樣扭來扭去。他一邊扭動一邊費力地說道:“你快走吧,蛇仙想要你做它的出馬弟子。”
這位朋友告訴過胡淼先,附身於他的蛇仙修為非常高,已經有了三千年的積累,但是它的報複心太強,也損耗了許多福報,致使它的修煉時間要比一般仙家長很多。狐仙雖然在仙家榜排行最高,但是附身於胡淼先的狐仙相對來說不如他的蛇仙。
所以當聽見朋友說蛇仙要他做出馬弟子的時候,他不禁渾身一冷。
“你我關係很好,我不願勸說你,它就這樣整我。”他朋友的牙齒開始打架,十分難受。
胡淼先顧不得那麼多,將朋友抱起放到炕上,雖然當時是夏季熱天,他還是用被子裹住朋友,將炕燒熱,讓朋友不至於那麼難受。
蛇仙害怕高溫和雄黃酒,於是從他朋友身上退下。他朋友臉色才好看一點兒。
“你可不許開玩笑,蛇仙真的要你勸我做它的出馬弟子?”胡淼先又給朋友灌了一碗熱湯,然後問道。
他朋友幹嘔了好一陣才回答道:“我還能騙你?”他拍拍胸口說:“蛇仙上身的時候胃部會特別難受,輕一點兒是很撐的感覺,重一點兒就要嘔吐。因為蛇吃食物的時候,都是先吞進來後消化的。幸虧我來之前沒有吃東西,不然把你房間弄髒了。”
這時候朋友還擔心弄髒他的房子,他能不信朋友的話嗎!
“你最近要小心一點兒。它不好直接折磨你逼迫你,因為你身上有個狐仙,但是它會找碴兒來騷擾你的。一旦被它抓住把柄,它會不依不饒。我就是這樣被迫做出馬弟子的。”朋友吐得嘴唇發白,抱著被子哆嗦。
可是過了半年也沒見蛇仙前來找麻煩。平安日子一直延續到快過年的時候。
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有句諺語叫做“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我在遼寧讀大學的時候,學校的滑冰場都是速成的。頭天晚上看見體育老師將排球場圍起來,將一桶桶的水倒入,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在排球場上滑冰課了。可見那時候的天氣有多冷。
那一天,胡淼先的父母準備包餃子,留到過年的時候吃。他父親拌好了餃子餡兒,母親擀好了餃子皮兒,正要開始包,這時房門突然被大風刮開,雪花飄了進來。他父親連手上的餡泥都來不及擦,就去關門。
走到門口,發現一個女人站在那裏,手裏還抱著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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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這是找誰呢?”胡淼先的父親摸著後腦勺問道,也不顧手髒不髒。
女人可憐兮兮道:“大哥,我是隔壁屯的,我跟我男人吵架了,要回娘家。但是外麵的雪越下越大,路非常難走,我走到這裏已經走不動了。大哥你行行好,我想在你家裏歇歇腳。如果方便的話,能讓我在這裏住一宿就更好了。”
胡淼先的父親有些為難,說道:“你別叫我大哥,我年紀不小了。歇腳倒是可以,住宿就怕不太方便。”
屋裏的母親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趕忙出來,熱情地將那個女人拉進屋,斥責胡淼先的父親:“你看看人家一個小媳婦兒帶著孩子,還被家裏男人欺負,多可憐啊!有什麼不方便的!你盡管放心,歇腳可以,借宿也行。快進來吧,外麵風雪大,別把你和孩子都凍著了。”
進屋之後,胡淼先的母親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想看看孩子,正要將裹得死死的繈褓打開,卻被女人阻攔。她死活不讓胡淼先的母親看她的孩子。
胡淼先的母親以為她舍不得打開繈褓,怕孩子著涼,便笑道:“我見你把孩子裹得這麼緊,想讓他透透氣。”
那女人擺擺手,居然將孩子放在地上。
胡淼先的母親大吃一驚,忙叫她將孩子放到熱炕上去。
未料那女人絕不肯將孩子放到熱炕上。兩人爭執了一會兒,她終於答應將孩子放到靠近炕的不冷不熱的地方。
場麵弄得有點兒尷尬。
“大哥大姐,我幫你們包餃子吧。”她一眼瞄中了放在一邊的餃子餡兒和餃子皮兒。
“也好。”胡淼先的母親將裝有餃子餡兒的盆移到兩人中間。
於是,他們一起動手包餃子。包著包著,胡淼先的父親就發現了異常。
大半盆的肉餡兒沒有了,可是餃子還沒幾個。照這樣下去,一盆餡兒包的餃子還不夠一個人吃。
胡淼先的父親借著微弱的燈光斜眼看那個女人,發現她偷偷將手裏的肉餡兒塞進了嘴裏。嘴邊還殘留著生肉末兒。
“難道這女人是餓急了?”他心想道,沒有吭聲,“不對,餓急了也不能吃生肉啊。”
他又偷偷去看那個女人,這下看到了她身後的影子。由於燈在他們幾人的中間,所以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大大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那個女人的影子居然不是她本人,而是一隻碩大的老鼠。
當時狐仙外出有事,胡淼先也沒看出她有異樣。
胡淼先的父親在桌子下麵偷偷扯他的衣服,斜眼示意他看看那個女人的影子。
胡淼先心神領會,也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