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翠花慌亂中打翻了籮筐,野菜撒了一地,她死死抱住父親的腿,尖聲叫道:“爹!爹!求求你,別打俺哥呀,讓哥認個錯還不行嗎……”

一家人正鬧得雞飛狗跳牆,院門開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傳來:“春富啊,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八大錘大鬧朱仙鎮嗎?”

東家陳家興手提一杆長長的煙袋鍋,白淨的麵皮刮得利利索索,唇上留著精心修飾的小八字胡,略有少許銀絲的頭發向後梳著,一塵不染。他邁著不緊不慢的方步走了進來,兒子陳少林跟在後麵。

佟春富一見來者,頓時收起了鐵鍁,恭敬地向陳家父子鞠了一躬。乖巧的鐵柱立刻從屋裏搬出兩把椅子,請陳家父子坐下。陳家興把長衫前擺一提,坐在椅子上,開始專心致誌地往煙袋鍋裏裝煙絲,滿堂急忙欠身替他點上了火。

陳家興是伊川縣有名的鄉紳,也是中醫世家。他的祖父陳德元為晚清舉人,做過伊川縣令,又有祖傳的中醫手藝,在洛陽開著一家叫“德慧堂”的中藥鋪。陳德元辭官後在自己的藥鋪坐堂問診,其醫術之精湛,在伊川縣極有口碑。陳家興的父親陳廣濟除行醫外,還在鄉裏辦了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家境逐漸殷實起來。到了陳家興這代,除了經營洛陽的藥鋪外,還在崗子村置地二百餘畝,租給佃戶耕種。

陳家興為人豪爽,廣結善緣,他牢記陳家家訓:“庶民之業,唯士唯尊;賈而崇義,儒而尚仁。讀書知禮,乃陳氏之尊榮,積德行善,本陳氏之家風……”陳家的地租比起鄰村的地主要少二分。他還經常放債借糧,如果對方太窮還不上,他便淡淡地說一句:能還多少是多少,實在還不上就拉倒。給鄉親看病,完事後就問一句:“手頭緊嗎?”見對方難以啟齒,他會心一笑:“那就算了。”同時奉送五付草藥。

陳家興的管家老黃對東家的樂善好施很有意見,曾幾次向陳家興辭工,說:“您這家我沒法管了,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每當這時,陳家興便雙眼緊盯著黃管家,不作一句辯解,足足三分鍾,盯得黃管家心裏沒了底兒,終於敗下陣來。有什麼辦法?!這黃管家原是陳家私塾裏的學生,因家境貧寒,陳家興免了他的學費,後來又是陳家興親自登門請老黃當管家,解了他囊中羞澀之圍,所以老黃深知欠陳家的太多,實在不好意思真辭職。

民國十一年,陳家興的妻子難產,生下獨子陳少林就死了。滿堂娘那年剛生了滿堂,奶水還足,佟春富便讓妻子給陳家小少爺當奶媽。本來嘛,陳家待佟家不薄,孩子吃幾口奶算什麼!可陳家興不這麼想,他認為陳家的孩子吃了佟家的奶,這種人情一輩子也還不完。就這樣,陳家少爺陳少林從小到大一直管滿堂他娘叫奶娘,而佟滿堂小時候也沾光同陳少林一起上了三年私塾,陳家興特地免了滿堂的學費,兩家的關係非同尋常。隻是這陳少林長大了卻不肯學陳家的祖傳中醫,自己做主上了鄭州的新式學堂。陳家興嘴上不說什麼,心裏卻很失落,總覺得這兒子沒什麼出息。

此時陳家興坐在椅子上,吸著煙鍋不動聲色地問:“滿堂啊,聽說你帶著村裏老少爺們把當兵的給搶了,有這回事嗎?”

佟滿堂低著頭回答:“陳老爺,有這回事,是俺領頭幹的。”

陳家興仰天長歎:“唉,天災人禍,世道艱難,這倒也罷了,更可恨的是官吏無道,魚肉鄉民啊,百姓們活不下去,幹些出格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佟春富垂手肅立,恭敬地說:“陳老爺,俺是個莊稼人,官府的事俺鬧不懂,可滿堂這麼幹,不是在幫著鬼子收拾咱自己人嗎?”

陳家興看了滿堂一眼歎息道:“是啊,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都不容易呀!抗戰打了快七年了,打得民困國窮。我隻是擔心又要出事,打民國三十一年起,旱災、水災、蝗災就沒消停過,可政府征糧派款卻絲毫不減……”

陳少林插嘴道:“爹,其實早就出大事啦,去年七月,豫南七千多災民搶了駐信陽國軍的槍,政府派兵鎮壓,聽說殺了五千多人,血流成河啊!結果災民暴動從豫南蔓延至鄂北,災民們到處襲擊國軍的小部隊,甚至把國軍整排整連地繳械,直到現在也沒平息下來。”

“陳老爺……”滿堂咬牙切齒地說,“年初謝保長就把我家種子糧收走了,後院李狗娃家的老黃牛也被拉走頂了數,三十一年鬧蝗災,咱村一下餓死了五十多個!村北頭賀長順家去年年關把最後20斤玉米交了軍糧,全家六口吃耗子藥自殺了,您該知道吧?政府這麼幹,就不怕遭報應嗎?”

陳少林插嘴道:“爹,咱家從去年起就沒收上過租子,現在吃的糧食都是洛陽藥鋪的夥計從米市上買來送到村裏的。前些日子謝保長又來咱家征糧,是黃管家拿錢頂的數,連咱家都快過不下去了,何況佃戶?滿堂哥搶了國軍的車,我看也是活該!逼急了,咱們也暴動!”

“胡說八道!”陳家興瞪了兒子一眼,訓斥道,“政府就是再不好,也是咱中國人自己的政府,我們就是再委屈再難,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幫小鬼子打中國人,這麼幹對不起列祖列宗!”

陳少林輕聲說:“聽說日本人在鄭州過了黃河,看這架勢要打通平漢線。國軍本來就有點撐不住,正一肚子火沒地方出呢,滿堂他們這一鬧事,我估計上麵不會輕易罷手。”

滿堂倔頭倔腦地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俺不會連累大夥,你們把俺綁去見官,我沒的說!”

佟春富又來了氣:“你個鱉犢子說得輕巧,這是什麼罪過?滿門抄斬啊!你早晚把全家人都拖累了……”

滿堂猛地飛起一腳將小凳子踢出老遠,然後一頭撞進屋裏,鐵柱連忙跟了進去,滿堂又回身關門,把門摔得山響。

滿堂娘急得一個勁敲門,滿堂既不理睬也不開門。她回身埋怨丈夫:“滿堂從小脾氣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啊?”

佟春富指著滿堂娘斥責道:“都是你給慣的,要是倒退20年,我非宰了這鱉犢子!”他回身暴怒地去踹門……

陳家興想化解衝突,急忙站起身來拉住佟春富:“春富啊,你該去藥園子幹活了。唔,我看金銀花和連翹兩塊地也該澆啦,跟我走吧!”

一見東家發了話,佟春富立刻拎起鐵鍁跟著陳家興父子走了。

屋子裏滿堂還坐在炕沿上生悶氣,鐵柱慢慢走到滿堂的背後,雙臂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把頭靠在滿堂後背上輕輕地說:“哥,不管以後出了什麼事,我都聽你的!”

滿堂一言不發,隻是輕輕拍了拍鐵柱的胳膊。這兄弟倆的感情非同一般,佟滿堂和史鐵柱並不是親兄弟,史鐵柱是佟春富夫婦收養的一個孤兒。

六年前的民國二十七年,蘭封會戰失利,日軍逼近鄭州,國民政府情急之中“以水代兵”,扒開鄭州近郊的花園口黃河大堤,豫東皖北44縣一片澤國,遇難百姓達89萬之眾。史鐵柱是中牟縣人,那年隻有10歲,他爹掙紮著將兒子抱到一塊門板上,在鐵柱脖子上套了一隻長命鎖以祈求平安,再返身去救全家人時,房屋轟然倒塌,全家人包括父母、弟妹、奶奶五口全部遇難。苦命的鐵柱被人救上大堤後,跟隨逃難的人群流浪乞討四百餘裏來到伊川縣,在一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晩昏倒在佟家的草屋門外……

那年佟滿堂13歲,他在門外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史鐵柱,滿堂二話沒說就把鐵柱扛進了家門。滿堂娘點燃油燈,一家人湊上前來全驚呆了:這孩子上身赤裸著,下身穿條黑色土布褲子,褲子膝蓋以下已經磨得不見蹤影。雙腳血淋淋的,瘦得像副小骷髏,如果不是在瑟瑟發抖,還真看不出是個活物。這孩子已處於昏迷狀態,肯定是餓的。佟春富趕緊吩咐滿堂娘熱了碗麵湯,給孩子喂了下去,不到一袋煙工夫,孩子緩了過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翻身下炕雙腿一並,跪在全家人麵前流淚磕頭:“大爺大媽,行行好,別趕我走,隻要給我口吃的,我給你們做牛做馬……大爺大媽,行嗎?”

滿堂娘鼻子一酸,把臉背了過去,抽泣著:“作孽啊,這苦命的孩子!”

佟春富仔細看看這孩子,一張小臉上布滿淚痕,眼眶深陷,眼睛顯得格外大,一副招人心疼的模樣。

佟春富的眼淚也一下子流了出來,他回頭對滿堂娘說:“他娘,現在讓我把這孩子趕出去,我下不了手,幹不了這缺德事兒!收下這孩子吧,做飯時多添一碗水,多擺副筷子就行了。”

佟春富把鐵柱抱上了炕,這才看見鐵柱的脖子上掛著一把長命鎖,黃銅質地,鎖麵兩端刻著兩朵牡丹花,中間有四個小字:富貴長命。這長命鎖刻工精細,佟春富拿起來仔細看著:“唉,說不定這東西真的管用,你的命已經夠硬啦!娃呀,你叫啥?”

“俺叫史鐵柱。”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就這樣,史鐵柱成了佟家的第二個兒子,為了讓鐵柱牢記死去的親人,佟家沒有讓鐵柱改姓。善良的陳家興對佟春富的義舉大為感動,特地將佟家的地租又減了一分,說是也算他為這孩子盡一份力。

說來也奇怪,佟滿堂從第一眼看見史鐵柱那天起,就有一種說不清的親近感,他認準了鐵柱就是自己的親弟弟,就算爹娘不同意收養這孩子,他也要把鐵柱留下,大不了他把自己那份口糧分給鐵柱一半就是。

外邊滿堂娘拍門叫道:“滿堂啊,你爹走啦,你們兄弟倆還沒吃飯呢,快點吃了,到北麵河擔水澆地去,那塊地可是保命田,不能旱著。”

滿堂弟兄倆在院裏的小桌旁大口喝著野菜糊糊,滿堂娘一臉愁雲地望著他們,滿堂雖說19歲了,長得一副好骨架,就是長年吃不飽,瘦骨嶙峋的。鐵柱更是沒長開,都十六七歲了,乍一看就像個十三四歲的大男孩,身子骨單薄得輕飄飄,風大點就能被刮倒似的。滿堂娘一直在自責,覺得對不住鐵柱死去的爹媽。這世道太艱難了,她操持這個家早就心力交瘁,滿堂早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可哪有錢去提親呢?

滿堂娘的目光落在小桌上三個摻了豆餅米糠的小窩頭上,兩個兒子誰也沒動它。

她敲敲桌子說:“兒啊,這是爹給你倆留的,說你倆的活兒最重,他自己才吃了半個就走了。別看他又打又罵的,心裏還是疼你們倆。”

鐵柱看了一眼翠花,小心翼翼地說:“娘,讓妹吃一個吧?”

“哥,俺吃飽了!”懂事的翠花立刻提著野菜籃子,兩個小辮子一撅一撅地扭頭跑了。

滿堂娘看不下去,背過身撩起衣襟擦著湧出的淚水說:“什麼吃飽了?就喝了一碗糊糊,說是給大哥二哥留著。”

滿堂和鐵柱麵麵相覷,滿堂急忙掰了半拉窩頭咬了一大口說:“娘,別傷心,我吃還不行嗎?”同時用眼光示意鐵柱,鐵柱這才把另外半個窩頭拿了起來。

滿堂娘深深歎了口氣:“這點豆餅和棒子麵還是跟東家借的,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離麥收還有兩個多月呢,你爹說不能再開口借了,東家也難啊,租子收不上來,你沒聽少林兄弟說他家也要拿錢上洛陽買糧吃啊。”

鐵柱捧著半個窩頭在流淚。

滿堂娘問:“兒啊,你咋啦?”

鐵柱擦了擦眼淚說:“娘,剩下的這個窩頭給翠花妹留著吧,她要不吃,我以後也不吃,光喝糊糊!”

鐵柱說完扛起扁擔拎著水桶走了。

湯恩伯帶著幾個隨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惱怒之中還把路走錯了。湯司令主政河南,積怨太深。這次在伊川縣境內被暴民打劫,連車帶電台被搶,他算是親身體驗到了什麼叫作“報應”。

湯恩伯任高官已久,哪裏吃得這般苦頭,他的黃呢軍服袖子開了口兒,腳板上磨了幾個碩大的血泡,腳上精致的皮靴也張了嘴兒。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和隨從們都扯下了軍服上的領章,一路風餐露宿,沿途由隨從們向老百姓討口飯吃,有幾次還被災民們拿著棍棒給趕了出來,因為他們看到湯司令穿著黃呢子軍服,便認定他是大官,對大官百姓們從來沒有好臉,不宰了他們已經是客氣了。

從伊川到洛陽這短短幾十公裏路,湯恩伯一行居然整整走了四天。等他們灰頭土臉趕到洛陽見到蔣鼎文時,湯恩伯一路上的憤怒和委屈一發不可擋,他還沒說話,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蔣鼎文一見湯恩伯的狼狽狀,驚得眼鏡差點掉在地上,他一麵大罵災民,一麵好言相勸,眾參謀在一旁也唏噓不已,無人說話。

這次軍事會議至關重要,幾天來眾將領已紛紛趕到,就等湯司令了,如今湯司令終於趕到,於是蔣鼎文等不及湯恩伯梳洗休息,立即宣布開會。

按這類軍事會議的慣例,蔣鼎文先要講幾句鋪墊語,對眾將領風餐露宿趕到洛陽表示慰問。可幾句寒暄話還沒講完,一個作戰參謀就衝進會場急報:“長官,前方來電,鄭州失守!第四集團軍孫蔚如部已退守滎陽、汜水一帶。敵37師團主力沿平漢路向南猛撲,現已攻破新鄭,敵12軍在新鄭設前進指揮所。敵110師團、62師團沿黃河南岸向洛陽方向迂回!”

蔣鼎文像挨了一悶棍,一下子傻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湯恩伯也大吃一驚,就在他們被搶後步行的四天裏,戰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第31集團軍司令官王仲廉、第28集團軍司令官李仙洲等將領不停地用無線電台要“跟湯長官講話”,他們吼得嗓子都啞了,眾將領實在鬧不懂,在這兵敗如山倒的關鍵時刻,他們的湯司令為什麼像被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眾將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各自的指揮部裏跳腳罵街。

禍不單行的是,王仲廉與湯恩伯通話不成,跳腳罵街後僅一天,他的指揮車和隨從們也被一群暴民繳了械!

湯恩伯氣急敗壞地用電話向各部隊下達命令:“劉昌義暫編第15軍固守許昌,賀粹之第12軍分別守葉縣、襄城、邱城、源河,以上各部必須死守,阻敵南下,作戰不力者,擅自逃跑者,軍法重處!石覺第13軍各師,分別由臨汝、禹縣、密縣向北運動,迅速在登封地區集結,伺機側擊從鄭州向西進攻和南下之敵!”

湯恩伯一下摔掉話筒,他喘息未定地吼道:“媽的,開戰不到一個星期,我軍指揮係統已陷入一片混亂!怎麼會這樣?”

蔣鼎文急得在會議室裏團團亂轉,嘴裏不停地說:“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湯恩伯不說話了,氣鼓鼓地把身子背了過去。室內全體參謀和幕僚都站得筆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蔣鼎文走到湯恩伯身後,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說:“恩伯,我看這樣,我馬上托人把你的車和電台要回來,這是當務之急,劉參謀,給我接嵩縣肖萬成家!”

湯恩伯斜了蔣鼎文一眼,沒好氣地說:“那就勞您大駕嘍,湯某不勝感激!”

[1]

軸人:北方民間土語,指固執的人,愛鑽牛角尖的人。

[2]

馬木留克:中世紀服務於阿拉伯哈裏發的奴隸兵,主要效命於埃及的阿尤布王朝,是由希臘的色雷斯、馬其頓,高加索的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等地方的人組成的奴隸兵團。馬木留克騎兵都是不到六歲時,就從他們的故鄉被購買或者拐騙而來,這些男孩經過篩選後一律被閹割,然後投入冷酷無情的軍事訓練,主要學習的課程是馬術和格鬥,被訓練為沒有家庭,沒有親情,甚至沒有肉欲的戰爭機器。他們騎術精湛,擅長使用彎刀進行攻擊,凶悍異常,曾稱雄歐亞大陸300年之久,最後在埃及金字塔戰役中敗於拿破侖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