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滿堂壓低了聲音問:“剛才開飯時,遠遠站著的日本軍曹是幹什麼的?”

“你說的是山田圭一?這人還不錯,是個好脾氣,在鬼子裏很少見,從沒見他打過人,也很少見他說話。他好像是個班長,還兼管夥房,專職的炊事兵隻有兩個,每天都是調一個班的日本兵幫廚,畢竟是八百多號人吃飯。”

“這個山田圭一來這裏多長時間了?”

“沒多久,才來一個多月。”

滿堂不再問了,他朝張寶旺點點頭:“多謝大哥!”

夜深了,鐵柱躺在滿堂身邊,趴在他耳邊耳語:“哥,山田在這兒,這就好辦啦……你有啥打算?俺聽哥的。”

滿堂在鐵柱後腦上輕輕擼了一把:“柱子,這事輪不上你操心,睡你的覺!”

鐵柱睡著了,一支胳膊還搭在滿堂的胸口上。

這天夜裏,滿堂失眠了。他腦子裏出現很多令人心驚肉跳的畫麵:熊熊燃燒的許昌城、血流成河的巷戰……鋪天蓋地的迫擊炮彈像雨點般落下,把他藏身的地方變成一片火海……麻子排長一瘸一拐地走在日軍部隊的最前麵,他臉上的麻子變成了醬紫色,赤裸的上身布滿了正在流血的刀口……俺的排長啊……滿堂忍不住嗚咽起來……

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早晨他和鐵柱走出家門的時候,會接踵而來發生這麼多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和鐵柱已經在血裏火裏滾了幾個來回了……滿堂很懷念以前的莊稼漢生活,那時候可沒這麼多煩心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說苦點,可一家人相依為命在一起,對一個農民來說,這種太平日子真是金不換啊。要是能回到以前該有多好,那他一定要好好孝順爹娘,絕不惹是生非。再娶個媳婦,生幾個娃,好好過日子。

滿堂想是這麼想,可他也知道,過去的日子已經永遠過去,無論你怎麼留戀,它也再不會回來了,現在該想的是往後怎麼辦?他和鐵柱要是不想死在這裏,就得想辦法逃出去。

滿堂仰麵躺著,雙眼呆呆地望著屋頂,山田圭一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他到底是個鬼子兵,會幫自己忙嗎?眼下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也隻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日他娘的!就是逃跑時被打死,也比待在戰俘營裏活受罪強!

一陣山風吹來,窗紙瑟瑟作響。屋裏戰俘們的鼾聲此起彼伏,滿堂翻了個身,忽然看見一個黑影悄悄接近窗戶,那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窗紙上。滿堂一眼就認出是高升,他不動聲色地騰出右手,輕輕在木板上敲了一下,那黑影一下子縮了回去,伴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蔡繼剛坐在招待所的房間裏等候著妻子趙湘竹。這個招待所坐落在西安市中心,是第一戰區長官部專供中高級軍官下榻的內部招待所。按蔡繼剛的軍銜,他被長官部安排到二樓的一個不錯的套間住宿。

蔡繼剛焦急地在屋裏踱著步,他很想念妻子,迫切地盼著和她見麵。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太希望妻子到西安來。原因很簡單,這個趙湘竹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女人,這位《中央日報》的女記者一來,肯定會招惹麻煩。

趙湘竹的家世不錯,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棉紗大王,母親也出身江南望族。從金陵女大畢業後,趙湘竹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報考《中央日報》,當上了記者,抗戰爆發後被報社總編輯指定為軍事記者,專門報道與戰事有關的新聞。

這下可麻煩了,趙湘竹天生有些反骨,她仗著文筆不錯專和軍政界高官作對。這女人是個多麵手,新聞報道、人物專訪甚至社論、文學評論、電影評論都能來上幾下。她平時與人交談溫文爾雅,很有親和力,可一旦抄起筆來就變得頗為猙獰,大有變文字為刀子的勁頭,為此她得罪了不少權貴人物,有幾次還差點被報社開除,但趙湘竹依然我行我素。

用蔡繼剛的話說,她老子有錢,向來不怕丟飯碗。幸虧《中央日報》是國民黨機關報,隸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這要是份民辦報紙,鬧不好趙湘竹一怒之下就把報社買過來,她自己當總編了。

當了軍事記者以後,趙湘竹一發不可收拾,她在報上連連發表聲情並茂的戰地報道、詳盡而客觀的名人采訪、辛辣而切中時弊的述評,她以一般女記者所欠缺的國際視野和軍事知識,來采寫有關戰略問題和對戰局發展的評估,經常受到一些國軍將領的讚賞,以至於有些將軍不願相信該記者竟是一位女性。

蔡繼剛是在淞滬會戰負傷後和趙湘竹認識的,當時他住在武漢的陸軍醫院養傷。淞滬會戰後,國軍兵敗如山倒,首都南京守了不到三天就城破兵敗,軍民傷亡近30萬人。蔡繼剛在醫院裏氣得是七竅生煙,一股邪火在胸中遊走卻無處發泄,他能做的隻是把護士給他送藥的藥盤子砸碎。他媽的,仗打成這樣,所有高級將領都該自戕殉國,還好意思穿這身軍裝?!

正是有氣沒地方撒的時候,女記者趙湘竹來采訪了。蔡繼剛一貫討厭記者,他認為記者都是些靠揭名人隱私、炒作花邊新聞吃飯的庸人,國家都成這樣了,這些記者就該拿起槍去打仗,跑到醫院裏來扯什麼淡?蔡繼剛沒好氣地對勤務兵吼道:“不見!不見!記者來搗什麼亂?”

勤務兵小聲囁嚅說:“長官,這記者是……是個女的。”

“女的就更不見了,她懂打仗麼?不懂打仗她采訪什麼軍人?真他媽的……”

已經到了病房門口的趙湘竹聽見蔡繼剛的吼叫,便也來了氣,這人怎麼如此無理,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中校嘛,他以為自己是誰?趙湘竹也動了大小姐脾氣,她運足力氣,一腳踢開房門,怒火萬丈地闖了進來。

“蔡先生,你這個人好無理,你懂不懂得尊重女性?我看你這個美國軍校算是白讀了,充其量就是個粗野的丘八,你根本不配接受我的采訪!”趙湘竹氣急之下不管不顧地向蔡繼剛喊道。

蔡繼剛正好背對著房門,這時他動也沒動,隻是皺著眉問勤務兵:“是誰把她放進來了?”

“長官,是她自己闖進來的。”

趙湘竹挑釁地說:“是我自己進來的,怎麼樣?你不用攆我走,我自己會走,要是早知道我的采訪對象是個沒有教養的人,就是丟了工作我也不會來……”

這時蔡繼剛轉過身來,看了趙湘竹一眼,兩人四目相視的一瞬間,趙湘竹像是突遭雷擊,還沒來得及說出的刻薄話被卡在了嗓子眼裏,她一下子沉默了。

趙湘竹內心驚駭不已,眼前的這個男人僅從外貌上看就已非同凡響。他有著一張白種人式的窄臉,麵部輪廓棱角分明,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透著冷峻的眼睛,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一看就是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風吹日曬的結果。趙湘竹當了幾年記者,久闖江湖,尤其是在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裏,可謂閱人無數,她還真沒見過像蔡繼剛這種類型的男人。此人的神態似乎是懶洋洋的,與人對視的時候總是微微揚起頭,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沉靜如水的氣質裏隱隱透出一股令人生畏的殺伐之氣,趙湘竹知道,但凡這類男人,是絕對不可以被人輕視的。

趙湘竹的心裏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慌亂……

蔡繼剛本打算好好訓斥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記者,但當他轉過身第一眼看到趙湘竹的時候,便改了主意。原因很簡單,一個男人猛地見到漂亮女人都會先愣一下,然後迅速調整自己的心情,就是有再大的不快也要克製一下,蔡繼剛當然也不例外。他對女人一向挑剔,相貌平凡些的女人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到三十多歲還沒有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友。可當他看到趙湘竹時,心裏竟然微微一動。這姑娘的相貌真是漂亮,五官搭配得非常精致,即使在生氣時也表現出一種可愛的韻味。那天趙湘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暗花軟緞旗袍,把修長的身材勾勒得曲線誘人。蔡繼剛暗想,中國的旗袍就是為身材姣好的女人設計的,身材不好的女人對旗袍想都不要想。蔡繼剛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剛才是有些無理,都怨這場該死的戰爭,戰爭的失利把自己弄得實在有些氣急敗壞。

蔡繼剛望著趙湘竹點頭微笑了一下,盡管這笑容轉瞬即逝,但也足以讓趙湘竹一下子就消了氣。

蔡繼剛像是對老熟人說話:“生氣啦?”

趙湘竹竟然神使鬼差地點點頭:“嗯,剛才是有點生氣……不過現在好了……”

“為什麼?”

“從前線回來的軍人火氣都大,我理解。”

“對不起,不是對你,仗打得不好,無顏見江東父老!”蔡繼剛神色黯然。

“別這麼說,你們已經盡力了,日本人不是吹牛三個月滅亡中國嗎?一個淞滬會戰就打了三個月,有你們這些軍人在,中國就亡不了。”趙湘竹柔聲安慰道。

蔡繼剛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他不願意讓趙湘竹看到自己的眼淚。

趙湘竹輕聲說:“蔡團長,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采訪,如果現在不方便,我明天來也行。”

“記者女士,你想知道什麼?”

“我看了戰報,蕰藻浜阻擊戰中,你們稅警第四團作戰非常英勇,戰績很突出。我想知道,在孫立人團長負傷被抬下火線後,您是如何接替指揮的?又是如何負傷的?”

“國家有難,軍人理當效命疆場,不過是盡本分而已,這好像沒什麼可說的。”蔡繼剛一點也不通融。

“那好,我們不談戰爭,談點別的,隻當是聊天吧。蔡團長,我冒昧地問個私人問題,您……有家眷嗎?”

蔡繼剛驚奇地看了趙湘竹一眼,反問道:“怎麼,這種私人問題也是你的采訪計劃?”

“當然,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我們後方老百姓能做的,就是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支持前線,這裏麵包括武器彈藥、被服食品、親人的關懷、妻子的思念,還有……姑娘們的愛情……”趙湘竹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粉紅色。

蔡繼剛終於大笑起來:“這倒是個新鮮的說法,連愛情也能當作慰問品送上前線?”

“這是應該的,抗戰軍興,民眾則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姑娘們既沒錢又無力,就把愛情獻給前方將士,這理所當然!”趙湘竹合上采訪本不打算采訪了,她忽然想研究研究這個中校軍官。

“我沒有家眷,暫時還不想找這個麻煩。”蔡繼剛老老實實地承認。

“怎麼,愛情是麻煩?請蔡團長解釋一下。”

“難道你不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聽醫生說,搶救我時很多人都為我輸了血,否則我不可能還活著。等傷好了,我還要返回前線,下一次可不見得有這麼幸運。對於一個正在作戰的軍人來說,愛情是一把雙刃劍,既傷自己又傷別人。”

趙湘竹微笑著嘲諷道:“哎呀,中校先生,您可真高尚,為了自己當英雄就把愛情鎖進保險箱嗎?可那是您的想法,女人們並不這麼想。”

“那麼女人們是怎麼想呢?”蔡繼剛問。

趙湘竹狡猾地眨眨眼:“我現在不告訴你,以後再說!”

“你的意思是,以後你還要來?”

“當然,除非你不歡迎我。”

蔡繼剛聳了聳肩,這是典型的弗吉尼亞軍校校風,他略顯玩世不恭地說:“美人上門,總是令人愉快的。”

兩個月以後,蔡繼剛和趙湘竹在武漢的一座教堂裏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電話鈴響了,蔡繼剛拿起話筒,裏麵傳來戰區長官部張副官的聲音:“是蔡長官嗎?”

“我是蔡繼剛。”

“蔡長官,我奉命傳達戰區長官部的通知,今天上午9點,在第一戰區長官部會議廳召開由陳誠長官主持的軍事檢討會,請您準時參加!”

蔡繼剛看了看手表,不滿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開會了,怎麼現在才通知?”

“對不起,陳誠長官剛下飛機,是他臨時決定的,現在大批的記者已經趕往會場,接您的汽車馬上就到!”

“好,知道了,我馬上就到。”蔡繼剛掛上電話想,看來趙湘竹來不及過來了,她應該是和陳誠坐同一架飛機來的,這會兒恐怕已經去了會場。

蔡繼剛趕到會場時,新任命的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和幾位高級將領已經在主座就位。陳誠認識蔡繼剛,他點了點頭,示意蔡繼剛坐下,然後宣布開會。

蔡繼剛四下看看,發現與會的有第一戰區各集團軍司令官、各軍軍長、軍委會政治部、軍令部官員和司令部參謀人員,他的副官沈光亞已經坐在最後排的旁聽席裏。

已就座的高樹勳、劉昌義等人向蔡繼剛點頭示意,蔡繼剛朝他們笑了笑,然後正襟危坐,聽陳誠講話。

陳誠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僅僅在幾天以前,他還在雲南的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任內,4月中旬,蔣介石在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壓力下,向遠征軍下令渡過怒江,反攻緬甸。僅一個多月,緬北戰事正酣,又突然接到蔣介石急令,要他接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收拾豫中會戰的爛攤子,陳誠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但不願意歸不願意,命令還是要服從的,這個保定軍校炮科8期的畢業生對蔣介石一向是言聽計從,執行命令從無怨言,其忠誠程度深得蔣介石讚賞。在國民黨軍政係統中,陳誠炙手可熱,官運亨通,是國民政府中僅次於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有“小委員長”之稱。

對陳誠而言,命令要服從,話卻不能不說。接到命令後,他當即向蔣介石上書進言內心的不滿:“今日第一戰區之事,戰區長官固應負責,但軍政之不能配合,軍隊素質之不健全,指揮權責之不分明,以及中樞主管部門之欠缺整個主動計劃,欠缺真知灼見與誠意等,使任何人易地而處,亦均無辦法……今倉促受命,無補時艱,而大局病根之深、個人健康之壞,更遠不如當年,故此行除服從鈞座命令外,實別無意義,亦別無效益……”

陳誠把信發出後,便鬱鬱寡歡地來到西安走馬上任。

在各軍長彙報完各自部隊的損失後,陳誠氣哼哼地在會議桌旁踱了一圈,板著臉對每個將領都盯了三五秒鍾,隻看得眾將官臊眉耷眼,不敢正視。

蔡繼剛早知這一天躲不過去,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但此時仍如芒刺在背,腦門上微微沁出汗來。

陳誠踱到案首巨幅軍用地圖前,慢慢轉回身,一字一句地說道:“接委員長手諭:‘因洛陽、鄭州、豫中方麵作戰失利,蔣鼎文大敵當前,擅離職守倉皇出逃,實為不齒,革去司令長官之職。湯恩伯臨陣慌亂,指揮失當,致使戰局如此不堪,著令:二人馬上前往重慶接受統帥麵訓,聽候處理。茲任命:陳誠為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將第八戰區的陝南地區劃為第一戰區統轄,設長官部於西安。戰區副司令長官:胡宗南、湯恩伯、曾萬鍾、郭寄嶠、孫蔚如五人。’”

會場上鴉雀無聲。

陳誠口氣稍有緩和:“戰區當前之敵,正在積極完成交通與加強工事中,隨時有進犯西北之可能。為應付上述局勢,本戰區任務簡而言之就是:以一部廣領前方要地行持久戰,主力固守白河安康間、西坪商南間、盧氏雒南間各要隘,及豫陝河防、虢函要點、陝北隴東封鎖線;另挺進必要兵力於淪陷區,樹立反攻基礎。並控製有力部隊於各地加緊整訓,完成攻守兩勢的作戰準備。”

陳誠接著又問:“關於此次豫中會戰失敗之檢討,各位有何高見,不妨暢所欲言。”

全場沉默,足足五分鍾,將領們不時抬起頭相互察言觀色,就是沒人先開口。

陳誠略帶嘲諷地問:“怎麼,都啞巴了?”

蔡繼剛忍不住了,他隻覺得血往頭上湧,多日的抑鬱不吐不快,不然他真要瘋了,他第一個舉起手要求發言。

陳誠點點頭:“蔡繼剛少將,你說!”

蔡繼剛站起身慷慨陳詞:“我認為第一戰區長官部最大的失誤在於事前疏於防範。日軍進犯之前,我方已獲得情報,而且親眼看到敵人修複黃河鐵橋,第36集團軍司令官李家鈺提出了很有戰略眼光的建議——派出小部隊奇襲北岸,再次炸毀黃河鐵橋,無奈不被采納,而且認定是日軍故意發出的謠言攻勢。一度封鎖之河口,竟又複行開放,致使4月17日前兩天就有日軍小部隊偷渡過河,將我南岸河防陣地偵察得一清二楚,待我軍發現時為時已晚,足見防範之鬆懈。特別是日軍工兵在我軍眾目睽睽之下修橋達數月之久!我軍竟長期坐視,毫無動作,致使日軍第3坦克師團衝過大橋,在豫中平原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現在李長官已壯烈殉國,而他的擔心不幸言中,我們在座的各位,何以撫慰李長官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