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旺盯著薛占魁的臉心裏在盤算,這小子功夫是不弱,就是腦子不太好使,像塊榆木疙瘩,怎麼點也點不透,就這麼打下去算什麼?誰打贏了都是博日本人一樂,給他們提供難得的娛樂。他薛占魁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張寶旺感到很屈辱,他必須盡快結束這場打鬥,否則兩敗俱傷。張寶旺打起精神,故意賣了個破綻,將正麵身體全部暴露在對手麵前。
薛占魁不知是計,他跨上一步,右腿閃電般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弧形向張寶旺臉部掃來,張寶旺微微下蹲,低頭躲過這一擊,然後一頭撞入薛占魁懷中,展開貼身肉搏的絕技,他抬起膝蓋猛擊薛占魁的襠部……薛占魁大驚,連忙撤步防守,誰知張寶旺的膝蓋攻擊是虛招兒,他的撒手鐧是肘擊,張寶旺抓住空當運力揮動右臂,一個肘擊砸在薛占魁的鼻梁上,隻聽一聲悶響,薛占魁的鼻梁骨幾乎被砸斷,頓時鮮血狂噴,鬧了個滿臉花,他頭暈目眩地仰麵跌倒。
瞭望塔上的渡邊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用漢語大聲叫好:“張,好功夫,非常精彩,大大的好!”
一大隊的戰俘們見自己的隊長占了便宜,也轟的發出一片叫好聲。二大隊的幾個戰俘是薛占魁的死黨,這時他們衝進場地,悻悻地扶起薛占魁,替他擦拭著臉上的鮮血。
渡邊對高升吩咐道:“高,你去拿一些繃帶藥品,讓薛安心養傷,明天他不用出工了。至於張,他今後可以多分到一些糧食配給,勝利者是有權吃飽飯的。”
張寶旺被一大隊的弟兄簇擁著回到營房,滿堂興奮地說:“寶旺大哥,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的功夫。”
弟兄們也七嘴八舌地嚷著:“這回可讓姓薛的長長記性了,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張大哥,往後看誰還敢欺負咱一大隊的人!”
張寶旺擺擺手,大家都靜了下來,他苦笑著說:“弟兄們就別起哄了,今天這場架不是我要打的,是鬼子渡邊逼我打的,說到底還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沒什麼好高興的。其實薛占魁也不是個花拳繡腿,他功夫相當不錯,尤其是腿法,很有功力,我剛才不過是僥幸得手,弟兄們要有點嘴德,別滿世界嚷嚷去!”
鐵柱一直沒有參與大家的說笑,他憂心忡忡地提醒大家:“俺就不明白了,鬼子渡邊今天脾氣咋變好了?狗日的別是在憋啥壞吧?”
張寶旺收斂了笑容,他望著鐵柱輕輕說:“鐵柱,你小子平時話不多,可心裏有數,這是件好事,凡事多琢磨琢磨有好處。弟兄們,我在這兒待了三年,這身拳腳功夫一直沒有露,就是擔心槍打出頭鳥,招來禍事。以前咱們這個戰俘營裏,也來過不少練過功夫的弟兄,可他們都沒活下來,你們懂我的意思嗎?”
滿堂說:“明白,鬼子希望咱中國人越慫越好,要是他們看出來誰能打仗,就會變著法子弄死你,省得你出去再和他們打。”
張寶旺點點頭:“沒錯,是這麼回事,所以鬼子渡邊肯定要在我和薛占魁身上打主意,不弄死我們,這件事恐怕完不了。”
弟兄們都沉默了,屋子裏頓時死一般的寂靜。
蔡繼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隨手翻看著趙湘竹剛寫的新聞稿。
趙湘竹坐在蔡繼剛的對麵,正在仔細校對自己的文稿,這篇文章的標題是《第一戰區痛陳弊端,重整旗鼓》,副標題是《陳誠將軍答記者問》。現在這篇新聞稿馬上就要發往重慶見報,趙湘竹在進行最後的校對,這是她的工作習慣,凡自己寫的稿子絕不允許出現一個錯別字或標點符號的錯誤。
蔡繼剛皺著眉頭合上文稿:“湘竹,我事先聲明,我不是新聞審查官,當然更不想幹涉新聞自由,我隻是認為陳誠在回答你的問題時涉及高級官員的私人關係,這是不是屬於個人隱私?公開報道是否合適?”
趙湘竹不以為然:“沒什麼不合適的,高級官員是公眾人物,他們的行為關係到國計民生、軍國大事,所以越是公眾人物,他們的行為舉止越要公開透明,讓民眾時時刻刻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做什麼,這並不過分呀?”
蔡繼剛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公眾人物無隱私,這是歐美民主國家的新聞法則,咱們中國嘛……國民政府還處於由訓政到憲政的過渡階段,按馬克斯·韋伯的觀點,算是種威權製度吧,我們雖然有成文憲法和一定程度的憲政,也有相當的新聞自由,但是不能超出政府容忍的底線,這你同意嗎?”
趙湘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揶揄道:“親愛的,什麼是政府容忍的底線?給我講講好嗎?”
蔡繼剛笑了:“湘竹,你這是明知故問,沒有人告訴你什麼是底線,這個問題要受領袖的文化視野、個人修養、當時的心境以及個人的價值觀念所左右,總之變數很大,目前還沒有一套嚴密的法律來約束政府和領袖,我們還是要小心一點為好。”
“喲,以前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對政治學還頗有研究?我還以為你隻對軍事戰略感興趣呢。”
“我聽出來了,你在挖苦我,我承認,像我這種從美國留學回來的人都有些書生氣,自以為很懂政治學和現代社會學,結果回國一看,滿不是這麼回事。西方價值觀和西方政治學理論一拿到中國就變了味,真是應了那句話,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我在稅警總團服役時,按說這支部隊的軍官大部分都是歐美留學生,在國外留學時都是好學生,可一回國就全變了,告密、貪汙、內鬥、說假話、吹牛拍馬、欺上瞞下,樣樣都無師自通。我常常搞不清楚,是中國的製度造就了中國的國民性,還是中國的國民性改造了中國的製度?”
趙湘竹想了一下說:“我的觀點是,在專製製度下,有什麼樣的統治者就有什麼樣的國民;在民主製度下,有什麼樣的國民就有什麼樣的統治者。這你同意嗎?”
“基本同意,我的想法是,隻強調製度恐怕也不是個好辦法,應該說,民主製度是個不錯的製度,可它也並不完美。你看,德國人民心甘情願地把希特勒選上台,那可是嚴格按照民主程序走的,這該算是民主製度的失誤吧。”
趙湘竹合上稿紙,轉變了話題:“我問你,關於陳誠的答記者問你如何評價?”
蔡繼剛仔細斟酌著詞句:“他的態度倒是很誠懇,也敢講些真話……不過,以他在政府和軍中的地位來說,這算不得什麼,級別比他低的官員可不敢這麼說實話。還有一點,陳誠把災民襲擊國軍零星部隊之事說成是土劣惡霸所為,這我可不敢苟同,我在西撤崤山途中就遇見過那麼一夥人,據我觀察他們的確不是什麼土劣惡霸,還真是普通的農民。突圍後我到各部隊作了一下調查,發現這絕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豫中會戰中出現的普遍現象,調查結論把我自己都嚇著了。”
趙湘竹關注地問:“是什麼結論?”
“民眾與政府離心離德,仇視國軍甚於日軍!”
趙湘竹倒吸一口涼氣:“天呐,抗戰已經打了七年,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太可怕了。”
蔡繼剛痛苦地承認:“是啊,非常可怕,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比戰場上的失利更令人沮喪。河南大旱,災民百萬,餓殍遍野,政府不但不救濟,反而橫征暴斂。關鍵時刻日軍倒是拿出軍糧賑濟災民,這一招真夠狠,我們在軍事上和政治上都一敗塗地。”
趙湘竹輕輕地擁抱蔡繼剛:“繼剛,我知道你心情很壓抑,但這不是你的錯,作為軍人,你已經盡到了責任。”
蔡繼剛閉上眼睛,用拳頭照自己胸口捶了幾下:“這裏堵得慌,有一口氣憋在這兒……此次豫中會戰,上麵真不知道是怎麼指揮的,蠢得不能再蠢了,你以為把戰敗的責任推到兩個長官意見不合、指揮失誤就可以解釋嗎?蔣鼎文固然是個蠢貨,但問題出在高層,出在軍令部。說實話,我就沒見過這麼愚蠢的指揮,竟然命令29個步兵師死守29個縣,師與師之間不許相互配合,不許主動出擊,不許機動馳援,幹等著日軍來各個擊破。還有件事更荒唐,我們早在登封、臨汝之間依托地形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可是戰役打響後,軍令部卻命令我軍主力在禹縣、密縣、許昌、漯河等地與敵決戰,要知道,那可是一片沒有任何防禦工事的大平原啊!所以,戰鬥剛一開始,我們的主力兵團就遭到日軍第3坦克師團的分割包圍,他們的坦克集群在無險可守的大平原上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幸虧石覺及時命令第13軍轉入嵩山,才避免了被全殲的下場……”
趙湘竹驚駭地捂住嘴:“這是真的嗎?有這麼多細節,新聞界居然聞所未聞……”她立刻拿出采訪本準備作記錄。
蔡繼剛一把按住采訪本:“我的祖宗,你太天真了,這種事萬萬不能見報!否則追查下來,就是一起重大泄密事件,我要被送上軍事法庭的。”
趙湘竹疑惑地問:“你的意思是,但凡我們打了敗仗,都不能追究指揮上的失誤,隻要追究,就是泄密?”
“話不是這麼說,但就是這個意思。你想,報紙一旦披露這些細節,軍令部必然要追查,你一個小記者怎麼知道這麼多作戰命令?是誰透露給你的?你有什麼證據嗎?況且這件事牽涉到最高層的人事問題,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
趙湘竹泄氣地合上采訪本:“唉,我這個軍事記者當得實在沒意思,上有中央宣傳部,下有新聞檢查官,記者的手腳被捆得死死的,到處是禁區,我還能報道些什麼呢?”
蔡繼剛情緒低落地說:“那就別幹記者了,辭職回家當太太,我蔡繼剛養得起老婆。”
“呸!虧你想得出,我才不要過這種日子呢。蔡繼剛先生,你老婆不是個鄉下的黃臉婆,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婦女,絕不會待在家裏靠丈夫養活,你一定要搞清楚這點。”趙湘竹抗議道。
蔡繼剛歎了口氣:“對不起,我心情不好,別生我氣,你知道,我是個軍人,隻關注戰爭,這是我分內的事,可是你看,我們在戰場上被人家打得一敗塗地,這是因為我們軍人沒能做好分內的事,實在沒臉見人啊!”
趙湘竹把頭靠在蔡繼剛胸前,傾聽著他心髒的跳動:“繼剛,你心跳聲強勁有力,就像擂響的戰鼓。我想告訴你,作為軍人,你是最優秀的,沒有人能打敗你!”她緊緊摟住丈夫,仿佛蔡繼剛會突然消失似的。
蔡繼剛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著妻子烏黑的長發,低頭聞著她淡淡的發香。
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問:下一個戰場會在哪裏?
蔡繼剛在心裏回答:長沙和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