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驕陽似火,一大隊的戰俘們在工地上揮汗如雨,連在一邊警戒的日本兵都熱得受不了,他們全擠在一棵樹的蔭涼下,狗一樣張開嘴喘著粗氣。

山田圭一悠閑地坐在太陽傘下,滿堂拿著把芭蕉扇站在他身後扇風。

山田裝作喝水,用水杯擋住自己的嘴悄悄說:“滿堂,你們惹禍了……”

滿堂一驚:“出了什麼事?”

“前幾天張寶旺和薛占魁不是打了一架嗎?麻煩就出在這兒,渡邊盯上這兩個人了,他打算再安排一次比武,不過,這次可是要動真格的,這兩個人處境非常危險。”

“山田大哥,能說詳細點嗎?”滿堂觀察著四周問。

“我還不太清楚,隻知道渡邊給第一軍司令部的野藤參謀打了電話,要野藤找兩個刺殺高手到戰俘營來比武。野藤和渡邊都是北海道人,從小還是鄰居,聽說這兩個人都出身武士家族,是狂熱的劍道愛好者。”

“怎麼個比法?是真刀真槍往死裏整,還是點到為止?”

“當然是以命相搏!”山田圭一憂心忡忡地說,“其實這種決鬥是被軍紀所嚴格禁止的,一旦出了人命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但在日本軍隊裏還是時有發生,這些好鬥的家夥寧可被軍事法庭審判也不願放棄這種嗜血的遊戲。”

滿堂頓覺一股冷氣從腳下升起,頃刻間籠罩了全身,在烈日的照射下竟然滲出一身冷汗。他無助地望著山田圭一問:“山田大哥,張寶旺是俺朋友,俺不能讓他死,你有什麼辦法嗎?”

“對不起,滿堂,我也沒辦法,我幫不了你們。”山田圭一微微搖搖頭。

“沒辦法?沒辦法也要想辦法,總不能讓張寶旺在那兒等死吧?山田大哥,你告訴我,你哪天值夜班?”

山田圭一半合著眼說:“我哪天值夜班不重要,我要告訴你的是,千萬不要蠻幹,憑你們幾個人的力量是跑不出去的,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滿堂擦了擦汗央求道:“山田大哥,求你了,幫幫俺,幫幫俺這些弟兄,你有辦法。”

“滿堂,把臉扭過去,不要看著我,你要謹慎!對,就這樣……你的要求我會仔細考慮,這不是件小事,一旦事發,我們都要倒黴。滿堂,我和你說過,我不想死在戰場上,因為這場戰爭不關我的事。現在我還想再補充一句,我山田圭一也不想死在刑場上,你明白嗎?”

“明白,俺等你信兒。”

山田圭一直起身子,大模大樣地揮揮手:“滿堂,你已經歇半天了,該去幹點活兒了,把張寶旺換過來,我要和他談談。”

渡邊正在辦公室裏接待來自駐太原第一軍的野藤中佐。野藤麵色黝黑,1.6米左右的矮個子,羅圈腿,但長得很粗壯。他和渡邊一樣,都是來自北海道的武士世家,少年時還在一起玩耍過。

日本的武士階層是曆史的產物,起源於10世紀的平安時代,最早是地方領主建立的私人武裝,後來逐漸成為一種製度化的專業軍事組織,直到明治維新之前,武士都是統治日本社會的支配力量。經過上千年的傳承,武士階層的思想遺產“武士道”所推崇的不畏死亡艱險、忠於職守、精幹勇猛的尚武精神成為現代日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日本文化中,最能體現“武士道”精神的莫過於“劍道”。“劍道”是古代武士安身立命的手藝,如果劍術不精就等於砸了飯碗,不能在圈子裏混了。公平地說,雖然“劍道”最早起源於中國古代的“雙手刀法”,於隋唐時期流傳到日本,但這種刀法經過日本長年戰爭歲月的不斷演變,到了江戶時代已經形成獨特實用的日本劍術。到了近代,日本劍術又分為兩個分支,一種是用於競技的體育劍道,選手們身穿護具,使用竹刀進行比賽;另一種為傳統的古劍道,日語中稱為“劍術”,通常是使用未開刃的武士刀,參與者不穿護具進行實戰格鬥。這種格鬥極為危險,經常會出現傷亡,是一些嗜血者喜愛的遊戲。

渡邊和野藤都是“劍術”的推崇者,從少年時代起,他們就對競技類體育劍道嗤之以鼻,認為這是懦夫的遊戲,真正的武士根本不屑於這類玩意兒。

他倆十二三歲時曾用真正的武士刀幹過一次,不過還沒打上兩個回合就被別的孩子告了密,於是雙方的父母都發了瘋,兩個小“武士”各自被拎著耳朵帶回家,結結實實挨了一頓臭揍。渡邊和野藤既是鄰居也是最好的朋友,兩人之間以命相搏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友誼和惺惺相惜,這些是外人無法理解的。他們盼望著趕快長大,好在成年以後繼續這場決鬥。

然而兩人長大以後卻沒了這個機會。他們先是進了陸軍幼年學校,後來又進了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不同的部隊,從少尉軍官幹起。戰爭並沒有給他們帶來運氣,渡邊在1937年的淞滬會戰中右臂中了兩發重機槍子彈,雖然僥幸沒被截肢,但右臂算是殘廢了,無法繼續在作戰部隊服役。他傷愈後被調到戰俘營任職,也算是老長官對他的關照。

野藤在1938年的武漢會戰中被彈片擊碎了膝蓋骨,變成了瘸子。要不是因為戰爭擴大,軍隊極缺兵員,這類傷殘軍人早該退伍了。承蒙長官照顧,野藤傷愈後被調到第一軍司令部當了個坐機關的作戰參謀。事已至此,渡邊和野藤的願望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了。

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軍隊逐漸發展成為一支現代化軍隊,從戰略戰術到兵器裝備不斷地與西方軍隊縮短差距,而日本軍人的思想卻未必進入了現代化,這是有其深刻曆史原因的。

日本16世紀的戰國時代是個沒有權威的時代,那時的日本列島群雄四起,整個國家亂了套。傳統的貴族政治土崩瓦解,土豪、平民甚至浪人都開始不滿意自己卑賤的身份而準備鬧事。西方基督教和火槍的引進改變了社會和戰爭形態,使日本逐漸擺脫以往的兵農合一製度,轉變為以現金雇傭浪人為職業軍人,早期各諸侯的國人土豪聯合體製也逐漸轉型成集權獨裁的軍國政體。於是日本列島上大規模的會戰成為常態,統一的幕府也自戰火中曆練誕生……這時候的武士們才算有了正式飯碗,他們終於可以像貴族一樣領取俸祿了,當然是誰給錢就為誰打仗,他們隻忠實於自己的領主,而不聽命於任何權威。不管攻擊對象有多麼顯赫的家世和頭銜,領主一句話就可以滅了他全家。因此,日本戰國時代的諸侯們沒有哪個活得太長久,總是屁股還沒坐穩,就讓別人給滅了。後世日本軍隊中奉行的“下克上”行動從那時起就有了理論依據。自明治維新後,日本軍隊雖然發展成為現代軍隊,而軍人們的思想及行為方式卻出現了兩極分化,作為軍隊主體的士兵階層隻強調忍耐與服從,而軍官們,尤其是中下級軍官們卻桀驁不馴,有抗上之風氣,稍不滿意便實行“下克上”,一旦出手便凶狠異常,哪怕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1936年的“二二六政變”[1]

就是最好的例子。

渡邊和野藤也屬於這類軍官,他們天生不喜歡受人管束,總願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他們好勇鬥狠,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皆如草芥;他們激進偏執,一旦認為自己正確便死不悔改;他們藐視權威,對高級軍官嗤之以鼻。用渡邊的話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趕上“二二六政變”,如果當時他在東京的近衛軍服役,他一定會把那些統製派的元老們殺個片甲不留。他很羨慕那些在“二二六政變”失敗後被判死刑的軍官們,幹出這等漂亮的事,就是走上刑場也值了,這該是件多麼榮耀的事。

渡邊和野藤一致認為,雖然戰爭中的傷殘使他們過早地失去了建功立業的機會,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製造一些有刺激的故事,否則他們的軍旅生涯會變得非常乏味,他們不喜歡乏味的人生。

這時渡邊坐在辦公桌前仔細翻閱著野藤帶來的文字材料。這是兩個軍曹的服役簡曆,其中一個叫鬆月正雄,年齡28歲,已經服役10年,修習劍道及銃劍道[2]

近20年。按簡曆上記載,鬆月正雄參加過南京、武漢、南昌等大型戰役,他的戰績是在23次白刃戰中用軍刀或刺刀斬殺過78個敵人,而自己竟安然無恙。

另一個軍曹叫柳川信哲,27歲,此人10歲便開始修習劍道及銃劍道,服役期內參加過三十多次白刃戰,戰績是斬殺81人,自己毫發未損。

渡邊抬起頭問道:“野藤君,從技術角度看,這兩位軍曹應該沒有任何問題,都是冷兵器高手,關鍵是他們對比賽的後果有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野藤腰板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習慣性地叉開雙腿,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一副標準的士官生坐姿。他聲音低沉地回答:“這兩個軍曹和你我一樣,都是狂熱的‘劍術派’,厭惡現代戰爭,懷念冷兵器時代。據我所知,這兩個人都多次參加過私下決鬥,他們成功地瞞過了憲兵的眼睛,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不良記錄。”

“野藤君,你想過沒有?決鬥的結果隻有兩個,如果這兩位軍曹獲勝,自然皆大歡喜,沒有人會關心那兩個中國戰俘的性命。但是還會有另外一種可能,我們的人,哪怕隻有一人喪命,你我也要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也許還會判死刑。這個問題……野藤君考慮過嗎?”

野藤聳了聳肩,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司令部裏的空氣令人窒息,我巴不得換個地方,坐牢的感覺不會比坐辦公室的感覺更糟。渡邊君,昨天我還遇到鬆月正雄,他一個勁給我鞠躬,嘴裏不停地說,謝謝長官、謝謝長官!我問他,為什麼要謝我?他說,感謝長官給了我這個機會。我說別高興得太早,此事還不一定能成呢。鬆月正雄說,拜托長官了,一定要辦成,這兩天我的腎上腺素像井噴一樣往上湧,怎麼壓也壓不住,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瞳孔放大……醫生說,這叫‘戰鬥反應’,要是這件事被取消了,我肯定會發瘋的……”

兩人放聲大笑。

渡邊笑道:“這個世界上總要有這麼一些人,把血腥搏殺當成一種娛樂。這個鬆月正雄是個好軍人,你我也是好軍人,一個軍人要是沒有進行冷兵器格鬥的膽量,那他最好再回到母親的肚子裏,隻當沒來過這個世界,讓他再重新出生一次。”

“渡邊君,我憎恨20世紀,憎恨那些該死的機槍大炮、近距離空中支持……這哪裏是打仗呀?這是絞肉機,英雄和懦夫簡直沒有區別,一顆炮彈就可以把他們一起送上天,再勇敢的武士也抵擋不住懦夫手中的火器。這不是武士的過錯,是時代的悲劇。說來令人沮喪,武漢戰役時,我還沒有麵對麵見到敵人,我的軍刀還沒來得及濺血,就被糊裏糊塗送進了醫院,這種戰爭實在令人厭惡。”野藤捶打著自己受傷的左腿痛心疾首地說。

渡邊歎道:“是啊,我們要是能早出生200年,還可以趕上江戶時代,那時候的武士多令人羨慕,一把武士刀就可以走遍天下。哪像現在,一個農夫出身的人都可以當將軍,真是生不逢時啊。”

“渡邊君,那兩個中國戰俘真是武術高手嗎?他們受過器械搏擊方麵的訓練嗎?我之所以盡力促成此事,那是真想看到一場高水平的、比較公平的決鬥,否則我們還不如槍斃了那兩個戰俘,何必費這麼大勁呢?”

“野藤君,請相信我,這點眼力我還有,他們一出手就不一般,從步法、身形和速度、爆發力上看,沒有多年的訓練和名家指點不可能有這種身手。你放心吧老朋友,中國武術家沒有不會使用器械的,依我看,中國武術中的棍術和刺槍術比我們的‘銃劍道’要更實戰些。”

野藤站了起來,似乎下了決心:“好吧,這件事就算說定了,三天以後我會帶著鬆月正雄和柳川信哲來,其餘的事由你來打理。順便問一句,憲兵們常來戰俘營嗎?”

渡邊笑道:“野藤君,在這個山溝裏,我就是上帝,而上帝會懼怕憲兵嗎?”

薛占魁坐在宿舍裏的鋪板上發愣,他麵前擺著幾個白麵饃和一碗燉羊雜碎,這是夥房根據戰俘營最高長官渡邊少佐的命令為他加的餐。薛占魁的心情很惡劣,幾乎沒有食欲。在他看來,這些平時見不到的食物無非是豬飼料,其目的是把豬養肥後再行宰殺。薛占魁非常後悔,真不該為個窩頭就惹出這麼大事來,和張寶旺的交手不但使自己當眾丟了臉,還招來殺身之禍。當渡邊把決鬥的事通知他時,薛占魁明確表示自己不願意參加這種毫無意義的決鬥,而渡邊根本沒打算征得他的同意,隻提供了兩種死亡的方式供他選擇,要麼被槍斃,要麼死在決鬥場上,前者是必死無疑,後者還有百分之五十生還的希望。

實際上這是沒有選擇的,薛占魁不幹也得幹。聽說他的對手是個劍道和銃劍道高手,薛占魁以前隻聽說過日本劍道,至於銃劍道他還聞所未聞。渡邊的解釋很簡單:“按你們中國人的說法叫拚刺刀,你是個老兵了,應該很熟悉吧?至於用劍還是用刺刀你可以自選,不過我個人建議,你最好選擇刺刀,否則你一點獲勝的可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