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旺坐在長凳上,冷眼觀看決鬥雙方的動作。他雖然和薛占魁一樣,並沒有專門下工夫練習過刺殺技術,但他有中國武術根底,練習過紅纓槍的套路,所以並不覺得日軍的“銃劍道”技術有多可怕。
其實世界上所有冷兵器的實戰技術都大同小異,持械格鬥不同於徒手格鬥,它的特點體現在出手一擊的必殺性,而不會出現徒手格鬥時雙方相互糾纏的局麵。冷兵器的搏殺特點是雙方兵器相互碰撞的瞬間,就已經分出高下,誰抓住機會搶先一擊得手,誰就是贏家。白刃戰的殘酷性就體現在這裏。在白刃戰中,陣亡者的比例通常要大於負傷者的比例。由於雙方的交戰距離極近,刺刀等冷兵器所造成的傷害,多集中於胸腹部和喉嚨等人體要害部位,因此,戰鬥中的負傷者即使沒有當場死亡,也會在較短的時間內由於流血過多而丟掉性命,隻有能夠控製戰場的一方,才能有效地救治傷員,降低死亡率。
鬆月正雄和薛占魁的格鬥轉眼間已經進行了四五個回合,雙方暫時還沒有分出高下。但張寶旺已經嗅出一絲不祥之氣,他發現薛占魁的動作裏有些明顯的破綻。刺殺這門技術雖然非常簡單,最核心的要素無非是一撥一刺,但還是有一些訣竅的。它的訣竅在於動作簡潔,快速凶狠,一擊必殺。在白刃格鬥中,撥開對方刺刀的動作幅度要小,但爆發力要強,隻要略微改變了對方刺刀的攻擊方向,即可順勢突刺,借對方的衝力讓對手自己撞到刺刀尖上。而薛占魁的破綻即在於撥擋時動作幅度過大,一動就閃出空當,把自己的正麵暴露出來。這絕對是個要命的破綻,很容易被對方所利用。
張寶旺正要提醒薛占魁注意,但已經晚了,鬆月正雄又是一個突刺,薛占魁習慣地進行防右刺,當他用槍管撥動對方刺刀時卻撥了個空,他正麵胸腹部完全暴露出來。鬆月正雄的突刺是個假動作,他看準空當猛地向前跨上一步,一個標準的突刺,將刺刀捅進薛占魁的腹腔……
空場上的幾百個中國戰俘齊聲發出驚叫,而日本軍官和外圍負責警戒的日軍士兵們則紛紛叫起好來。
人群中的滿堂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場麵太血腥了,薛占魁……完啦!他實在不願意再看了……突然,全場又爆發出一陣驚叫聲,滿堂淚眼昏花地睜開眼睛,場上形勢發生逆轉,隻見已經被刺刀捅穿的薛占魁扔掉手裏的步槍,左手攥住對方的槍身,身子猛地一扭,鬆月正雄隨著慣力一時收不住腳,一頭撞過來……這是真正的短兵相接,雙方挨得如此之近,已經臉對臉了。這時薛占魁使出全身力氣發出垂死一擊,隻聽一聲悶響,鬆月正雄的胸口上著著實實挨了一記重掌,他的身子徑直飛出兩米開外,仰麵砸倒在地上……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全場鴉雀無聲。
渾身是血的薛占魁並沒有倒下,他咬牙拔出插入腹腔的裝著刺刀的步槍,扔在地上。在場的中國戰俘們都看見薛占魁被豁開的腹部流出青紫色的內髒,大量的鮮血像泉水一樣噴射出來。薛占魁搖晃著向中國戰俘們雙手抱拳,艱難地說出幾句話:“弟兄們,兄弟我……先走一步……”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上。
山田圭一帶著幾個日本兵跑到鬆月正雄身前,想把他抬上擔架,隻見他喉嚨裏發出很大的呼嚕聲,鮮血從口鼻處大量噴射出來。山田圭一簡單作了一下檢查,發現鬆月正雄的胸口已經塌了下去,看樣子薛占魁這一掌把他胸前的肋骨全部擊碎,內髒也受到重創。山田圭一見此情景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判斷鬆月正雄就是不死也會落個終身殘廢。這個薛占魁的絕地反擊簡直驚世駭俗,人在垂死之時居然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真令人不可思議。
薛占魁發出的垂死一掌表現出“大成拳”的最高水平。“大成拳”的精髓就是運用意念調動全身的能量瞬間集中在一個點上爆發出來,俗稱“發力”。“大成拳”是技擊性很強的拳術,它的發力極具特色,隻強調在極短的距離內,用很小的動作,以爆炸般的速度,釋放出巨大能量,以便完成極具摧毀性的有效打擊。薛占魁臨死前的這一掌,總算是沒給師父王薌齋先生丟臉。
野藤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麵對如此血腥的場麵,他的麵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隻是冷冷地揮揮手,示意士兵們將受重傷的鬆月正雄和薛占魁的屍體抬走。
當薛占魁的屍體被抬出場時,二大隊的戰俘們悲痛欲絕,一陣陣被壓抑的哭聲滾滾而來……
柳川信哲是個真正的亡命徒,鬆月正雄的慘狀並沒有引起他的任何恐懼,倒像是服了興奮劑一般,表現出異常亢奮的樣子。野藤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他,心裏在思忖著,但凡這類人都是真正的嗜血者,對這類人而言,鮮血和殘缺的肢體非但不會使他們感到恐懼,反而會激發他們的極大快感,起到興奮劑的作用。
張寶旺沒等到野藤宣布第二場決鬥開始就主動站了起來,他手持步槍走到場子中間。
野藤望著柳川信哲露出微笑:“柳川君,你作好準備了嗎?”
柳川信哲向野藤鞠了一躬,平靜地回答:“準備好了,感謝長官為我安排了這麼有趣的遊戲。”
“那就開始吧,柳川君,祝你好運!”野藤發出命令。
這時張寶旺舉起手:“且慢,渡邊少佐,我有話要說。”
渡邊詫異地站起來:“張,你要說什麼?”
張寶旺將刺刀插進土裏:“下麵這場決鬥我有條件,否則我拒絕決鬥,隨你們槍斃好了。”
渡邊皺起眉頭:“張,決鬥規則剛才已經宣布了,生死自負,無論決鬥的結果如何,我保證不會報複獲勝的人。”
張寶旺哼了一聲:“我既然敢上場就不怕報複,要是你日本人不守信用,拿自己的話當放屁,就是槍斃我也無所謂了。渡邊,你聽好了,我的條件是:第一,好好埋葬我們的兄弟薛占魁;第二,今後提高全體戰俘的夥食定量;第三,對生病的戰俘給予人道的治療。”
渡邊冷笑著:“我知道,下麵的話是,如果我不同意,你就拒絕決鬥?”
張寶旺強硬地回答:“沒錯,反正是個死,怎麼死都一樣,這位軍曹不是想玩遊戲嗎?老子還不陪他玩啦!”
渡邊沉下臉,在這個戰俘營裏,他就是上帝,還從沒有人敢這麼對他說話。他身後的高升氣急敗壞地喊道:“張寶旺,你他媽的吃了豹子膽,敢這麼和渡邊太君講話?”
張寶旺用刺刀向高升一指喝道:“高升,你這條狗,有種你來!不敢上就滾遠點!”
渡邊正要發作,被野藤製止住。野藤和顏悅色地走到張寶旺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用生硬的漢語說:“張,你很有膽量,我的佩服!我認為,你的要求並不過分,我,可以向你承諾,你的條件可以得到滿足。”
野藤轉過臉望著渡邊:“渡邊君,我沒有和你商量就作出承諾,希望沒有冒犯你。”
渡邊點點頭:“喲西!野藤君,我會遵守承諾。”
張寶旺轉身向戰俘們喊道:“弟兄們,大家都聽到了吧?”
戰俘們亂哄哄地回答:“聽到啦!”
“寶旺大哥,日本人說話咱能信嗎?咱可別上當啊。”
“老張,讓渡邊給咱們寫字據,別讓他們反悔……”
這時滿堂舉起手高喊道:“弟兄們,別吵,兄弟我說兩句成不成?”
中國戰俘們靜了下來。
張寶旺把身子轉過來,麵對滿堂平靜地說:“滿堂,有話你就說,我聽著呢。”
滿堂大聲說:“弟兄們,寶旺大哥馬上就要和日本人交手了,一會兒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寶旺大哥還想著大夥,想用這條命給弟兄們爭口吃的……弟兄們,咱們也都是五尺高的漢子,要是還有點良心,就不該拿寶旺大哥的命和日本人討價還價!要讓我說,咱什麼都不要,就要寶旺大哥使出真本事,宰了這個日本軍曹!”
戰俘們一下子炸了,大家群情激憤地吼道:“對,宰了他!”
“老張,幹掉這個鬼子,為老薛報仇!”
幾百個戰俘叫的叫、罵的罵,場內亂成一團。日本兵手裏牽的狼青犬躁動起來,衝著人群狂吠。瞭望塔上的日軍哨兵也緊張起來,“哢嚓哢嚓”地拉動重機槍的槍機。
高升掏出王八盒子“砰!砰”朝天放了兩槍嚷道:“幹什麼?幹什麼?想造反啊?誰再起哄就槍斃誰!現在我宣布,決鬥開始!”
張寶旺拿起步槍,用手指指柳川信哲低聲說:“你,出手吧!”
身穿黃色軍服的柳川信哲是個中等個子,身材單薄,長著個鴨蛋臉盤,他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沒有半點日本武士的樣子,倒像個白麵秀才,柔美俊秀。這才真應了那句俗話:人不可貌相。
柳川信哲早已等得不耐煩,他挺槍一抖槍環,“嘩”的一聲,幹脆利索就是一個突刺,張寶旺也不客氣,立刻使出防左刺動作撥開對方的刺刀,一個箭步跨出,也來了個標準的突刺。經驗老到的柳川信哲並沒有後退一步躲避刺刀,而是變換體位輕輕向左側滑出一步,在躲開刀鋒的同時猛地扭身,他右手的槍托斜著向上劃出一條弧線,向張寶旺的喉嚨部擊來。這兩個動作簡單實用,毫不花哨,顯示出極為紮實的基本功,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這是個技術細膩型的高手。
張寶旺沒有躲閃,他硬碰硬地橫槍用彈倉部擋住了凶狠的一擊,“當”的一聲,雙方都被震得後退了一步。
柳川信哲不愧是“銃劍道”高手,他渾身充滿著強烈的進攻意識,不容對手有半點喘息時間,閃電般又是一個突刺……張寶旺斜著向前跨出一步,手中的步槍橫了過來,在身子避開對方刀鋒的同時,他手中刺刀的刀鋒朝前,緊貼著對方的槍身上部掠過……柳川信哲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馬上明白對手的用意了,張寶旺的刺刀鋒刃借助對手的衝力已經順著槍身劃向柳川信哲握槍的左手。這一招雖不致命,卻非常刁鑽陰毒,因為刀鋒一旦到位,柳川信哲握槍的左手就算廢了。
柳川信哲畢竟是老手,情急之下他顧不得多想,幹脆側身閃開,鬆開了雙手,步槍“砰”地落在地上……柳川信哲的左手是保住了,但他的正麵身子完全暴露在張寶旺的刺刀下……
若是平時比武,張寶旺會客氣地收槍,讓對手撿起槍繼續比試,但今天可不一樣,生死搏鬥,來不得半點客氣,決鬥場上沒有平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張寶旺猛地跨上一步,挺槍一個突刺,鋒利的刺刀瞬間刺進柳川信哲的胸膛……柳川信哲的麵部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驚訝地望著張寶旺,仿佛不大相信這個結果,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張寶旺凝視著柳川信哲的眼睛,他眼裏的光澤漸漸暗淡,似乎蒙上了一層白霧……張寶旺毫不遲疑地將刺刀一擰,此時觀戰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柳川信哲的背部露出大約10厘米的刀尖,刺刀的刀身在他身體裏又轉動了90度。
柳川信哲的身子癱軟了,雙手握著插在胸前的刺刀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張寶旺撤槍拔出了刺刀,眼瞧著柳川信哲躺倒,咽下最後一口氣……
白刃戰就是如此殘酷,生死對決隻在一瞬間。這場決鬥僅用了不到兩分鍾,便已見分曉。
戰俘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渡邊、野藤和幾個日本軍官都一言不發地走出院子,他們甚至沒有看一眼柳川信哲的屍體。
張寶旺扔掉步槍,坐到長凳上。他撫摸著粗糙的凳麵,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到胸前。就在半個小時前,薛占魁還和他一起坐在這裏準備應戰,長凳上似乎還留著他的體溫,可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薛占魁的靈魂已經飄向了一個不可知的去處……張寶旺雙腿跪下,仰天長嘯:“老薛啊,你走好……兄弟我……為你送行啦……”
人群中的滿堂、鐵柱、孫新倉、李長順等人也紛紛跪倒,號啕痛哭起來。
[1]
1936年2月26日黎明時分,以皇道派青年軍官率領的近衛步兵第三聯隊為中心的1500名日本軍人,襲擊了首相官邸等數處樞要部門,殺害了內大臣齋藤實、教育總監渡邊錠太郎和大藏大臣高橋是清,重傷天皇侍從長鈴木貫太郎,之後占據永田町一帶達四天之久。這些少壯派軍官起事的目的是“尊皇討奸”,推動實行“昭和維新”,實際上起事的緣由卻是皇道派與統製派之間、部隊軍官與幕僚軍官的長期傾軋,以至最終反目,釀成震驚世界的突發事件。
[2]
銃劍道,日本中古時期獨具特色的器械搏擊術。明治維新之後,日本陸軍開始大規模進行刺刀技戰術訓練,並且根據日軍士兵的特點將“銃劍術”的技戰術動作結合起來,發展成現代“銃劍道”,實際為步槍上刺刀的刺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