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中午午餐時,蔡繼恒悶悶不樂地坐在餐桌前發呆,他正在想著陳納德所派的任務,已經10天過去了,那兩個日本戰俘還沒有答應合作。蔡繼恒有些焦慮,他覺得自己隻是個飛行員,其職責是駕駛戰鬥機與敵人進行戰鬥,陳納德將軍有些強人所難,他並不適合做俘虜的說服工作,這應該是政訓部門的事。聽說中共對日本戰俘的管理很有一套,先是在延安成立了一個“日本工農學校”,其學員全部是日軍俘虜,校長是個叫“林哲”[1]

的日本共產黨員。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這些日本戰俘後來大部分都參加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2]

,很多人甚至參加了八路軍,並以軍人身份直接參與對日軍作戰。

蔡繼恒真想找陳納德談談,他沒這個本事做戰俘工作,建議陳納德最好把這兩個俘虜送到延安去,讓共產黨給他們洗洗腦子。

沈星雲穿著白色的護士服正在協助服務員送餐。她看見蔡繼恒嫣然一笑,開玩笑道:“大明星來用餐啦。”

蔡繼恒一愣:“什麼明星?”

“你是羊街基地的大明星啊,那天有這麼多人看見你的空中表演,還不是明星啊?”

蔡繼恒不高興地說:“小沈,以後少說這種廢話,什麼表演?那是打仗,知道嗎?”

沈星雲連忙道歉:“哎喲,不高興啦?好好好,我不說了,對不起!蔡大哥,我很高興你完成了每日的雞蛋定量,看來小時候養成的飲食習慣也不是不能克服的。”

“噢,你是說吃雞蛋的事?對不起,從那天你說過以後,我就把這事給忘了,再說,你不是也沒再提嗎?我還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

“其實你已經完成了規定,是我告知廚師,把雞蛋揉進麵粉,你每天吃的麵包、饅頭、麵條裏都有雞蛋,你好像也沒吃出來,這說明你的胃並不排斥,隻是你的味覺不喜歡雞蛋而已。”沈星雲得意地說。

蔡繼恒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什麼,我居然吃了雞蛋?你怎麼不和我商量一下?”

“這是我職權內的事,用不著和你商量,再說,你也沒有任何不良反應,這個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嘛。”

蔡繼恒不滿地訓斥道:“小沈,我警告你,以後凡事要和我商量,不要自作主張,聽見沒有?”

“噯,聽見啦!”

“嗯,看在你幫我擦飛機的份上,這次就不追究了。”

“你還說呢,那天擦飛機可把我累死了,好幾天都沒緩過來,太陽把胳膊都曬脫皮了。”

蔡繼恒誇獎道:“你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以後要是遇見你哥哥,我會好好誇誇你。”

沈星雲頑皮地說:“以後我要是遇見你哥哥,也得好好誇誇你。蔡大哥,你真的很棒!我第一次見你時還真沒看出來。唉,小女子走眼了啊。”

蔡繼恒斜眼瞟著她問:“怎麼,你的意思是,第一次見我時印象不好?為什麼?我好像沒有得罪你嘛。”

“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你又急了,吃飯吧!”

“別,吃飯著什麼急?我最怕人說一半留一半,你還是把對我的看法說清楚吧,我保證不急。”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的形象有點……”沈星雲吞吞吐吐似乎不敢說。

“說!”蔡繼恒很敏感,尤其涉及自己的形象問題。

“蔡大哥,我說了你別生氣,你的形象就像京戲裏的小生,雖然很漂亮,但很難使我產生信任感。”

“為什麼?”蔡繼恒怒目而視。

“你別生氣,不是答應我不生氣了嗎?你聽我慢慢說。蔡大哥,其實中國文化裏對男人的審美是有問題的,你想想古典小說裏對男人的描寫,動不動就是什麼‘麵如滿月’、‘目若青蓮’的英俊小生,比如《紅樓夢》裏的賈寶玉、《西廂記》裏的張生,你看王實甫是怎麼描寫張生的:‘他臉兒清秀身兒俊,性兒溫克情兒順,不由人口兒裏作念心兒裏印……’聽著多肉麻呀,換成對女人的描寫也同樣適用。當然,還有一種男性形象就是李逵、魯智深那類有勇無謀的粗礪之人,這種美審觀也太極端了……”

蔡繼恒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屬於前者,是吧?可就算我是個小生形象,也不至於讓人產生不信任感啊?”

“問題在於中國女人,她們大部分認可這種審美觀,所以這種白臉小生就成了很多女性的夢中情人,這樣一來,就把張生們慣壞了,他們很容易變成靠臉蛋吃飯的男人,於是許多花花公子就從他們中間誕生了。”

蔡繼恒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不得不承認,沈星雲的分析還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長成這模樣又不是老子的責任。蔡繼恒也不喜歡自己的形象,這是爹媽給的,他又有什麼辦法?

蔡繼恒下意識地摸摸臉,自嘲地說:“這是我爹媽犯的錯誤,我哥和我長得基本是一個款式,他不過比我大一號而已。我經常很不忿地想,怎麼就沒人說他是白麵小生呢?我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他年齡比我大16歲,遊曆過很多國家,經曆過很多事情,這一來二去,臉上就布滿了滄桑,就像埃及的人麵獅身像,四千多年的歲月都刻在臉上呢。唉,小沈,我現在什麼都不缺,就缺歲月這把雕刻刀,你說是不是?”

沈星雲大笑起來:“你就胡扯吧,還人麵獅身像呢,你做條鱷魚還勉勉強強。蔡大哥,以前我對這類爬行動物很討厭,覺得它麵目猙獰醜陋,可我現在倒沒這種感覺了,大概就是因為你。”

蔡繼恒心裏一動,他想起丁震天的話,他說沈星雲算不上漂亮,這姑娘你得近距離仔細品味,就像品嚐上等紅酒,剛入口時還不覺得什麼,時間越長口感越濃鬱,越醇香。當然,欣賞這類女人,你自己首先要具有異於常人的品位。海盜說得還真有些道理,這姑娘的確有味道,至於味道在哪裏?蔡繼恒一時還說不清,他不由得想入非非起來……

對於女人,蔡繼恒可不像哥哥那麼本分。蔡繼剛雖然在美國留過學,也遊曆過很多國家,但他畢竟是深受中國文化浸染長大的,又由於是長子,從小父母管教得嚴格,這種中國舊式家庭對他的影響是無處不在。而蔡繼剛在弗吉尼亞軍校上學時,正是美國20年代至30年代,當時代表美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強調上帝選民、天定命運的宗教情懷,以及愛國主義、家庭至上、正義必然戰勝邪惡等積極向上的正統思想,這是當時由美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所決定的,也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相互作用的曆史過程。從那個年代裏走出來的蔡繼剛深受這種價值觀的影響,他和弟弟蔡繼恒的思維方式、處世方式自然有很大的差異。

蔡繼恒從小就不是個安分之輩,是在那一帶成了名的頑劣少年,幹過的壞事數不勝數。父親蔡朝雲本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一貫崇尚孔孟之道,厭惡暴力,可就這麼個斯文之人也經常被小兒子的劣跡氣得發瘋,恨不得掐死這不爭氣的孽障。少年的蔡繼恒在和人打架時,經常發現自己頗有些抗擊打能力,開始還有點納悶,後來才明白,這身功夫是老爹幫他練就的。

所以說,挨揍也有挨揍的好處,如此長大的蔡繼恒對一切說教都懷有天然的抵觸,他認為生活經驗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而不是教育出來的。至於道德問題,蔡繼恒也有自己的見解,有人不是說過: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變成了路。道德好像也是這樣,那是權勢者用來規範普通人行為的,雖然沒有錯,但蔡繼恒認為這太籠統,不如法律來得準確,既然法律規定了人們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那麼好,凡是法律沒有規定的,人們都可以做,若是某人做了法律沒有規定的壞事,那麼某人不應承擔責任,責任在立法者,誰讓立法者考慮不周全,留下了漏洞呢?

其實在中國人的道德範疇中,男女關係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在男女關係上是很隨便的,三妻四妾且不說,文人之間喝花酒狎妓從來都是件很時尚的事。李白曾有狎妓詩句:“攜妓東山去,春光半道催。遙看若桃李,雙如鏡中開。”“南國新豐酒,東山小歌妓。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看來這位大詩人很精於此道,但李白的放蕩生活並沒有在曆史上留下什麼有關道德方麵的惡評。

成年後蔡繼恒多次去過南京,每當他看到秦淮河畔的貢院就啞然失笑。古代莊嚴的考試場所居然與煙花柳巷隻隔一條小河,也就是說,古代考生們考完試,隻需邁過一道小石橋,就可以進入秦淮河那片煙花柳巷,盡情招蜂引蝶,放浪形骸了。這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沒有人把這看作是道德問題。

有一種說法,1919年的“五四”運動割斷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成功地摧毀了中國傳統的文化秩序。對“五四”運動的意義,後世學者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從來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但蔡繼恒認為,也許我們在拋棄傳統文化的糟粕的同時,也不自覺地割裂了一些優秀的傳統文化,但毋庸置疑,“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文化人的道德價值取向出現了巨大的變化,新一代文化人在兩性關係上的確與傳統文化進行了徹底決裂。蔡繼恒的道德價值取向應該屬於這一代人,他不喜歡沒有感情基礎的性關係,也厭惡傳統文化中習以為常的狎妓之風,他認為隻有對異性最缺乏自信的男人才會用金錢去買女人。

蔡繼恒認可那種西方式浪漫的、靈肉合一的愛情,並且早已身體力行,嚐試過禁果,這是他自己的秘密,從未向別人透露過。他的第一個女人是中學時的同學,家庭很富有,是個絲綢商人的女兒,也說不上誰先勾引誰,反正是情到濃時就稀裏糊塗上了床,不過這段戀情極為短暫,維持了不到兩個月就結束了。在蔡繼恒的印象中,那姑娘長得很美,也是個新派人物,鄙視一切舊禮教,頗有女權主義者的做派。

“五四”以後,一部分中國青年極度推崇俄國傳來的“杯水主義”[3]

,這種縱欲理論的基礎是,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們要滿足性欲和戀愛的要求,就像是喝一杯水那樣輕而易舉。這種道德理論在十月革命後的俄國工人,特別是在青年學生中得到一定的傳播。可以想象,在無產階級革命前,那些處於性壓抑狀態下的弱勢群體,一旦得到這類道德理論的指引,一定會使一些青年人發了瘋。而蔡繼恒的這位初戀女友,就是個“杯水主義”的狂熱追求者,懵懵懂懂的蔡繼恒成了她不知第幾任的實驗品。

事實上,如果一對青年男女都極具個性,而且在性格中都有一種絕不妥協的精神,那麼兩人的交往一般不會長久。蔡繼恒認為,這姑娘實在是生錯了地方,她要是生在西方國家,一定會成為像艾米琳·潘克斯特[4]

那樣的女權主義政治家。可惜她生在中國,這裏沒有適合她生長的土壤,除非她繼承了豐厚的遺產,並且學會有效地管理資產,首先做到經濟上的獨立,然後才可以選擇終身不嫁的生活方式。

盡管如此,這段初戀還是給蔡繼恒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這姑娘雖不適合做戀人,但她通透精靈,絕不庸俗,也沒有一般女人常有的功利色彩。其實男女之間的交往,隻要不涉及庸俗的功利主義,都應該是美好的,因為過程的享受比對結果的追求更為純美浪漫。

蔡繼恒的第二個女友是他在西南聯大的同學,重慶人,這姑娘有個夢一般的名字,叫譚追夢。她是1940年春天入學的,在工學院的化學工程係讀一年級。這次戀愛是蔡繼恒發起進攻的,聽同學說,化工係新來了一個漂亮的女生,就其相貌而言,堪稱聯大校花絕不為過。蔡繼恒聽說後決定去化工係偵察一下,那天他特地曠了一節課,跑到化工係挨間串教室尋找。當時各教室都在上課,蔡繼恒鬼鬼祟祟地在每間教室窗前張望,結果讓係主任黃子卿先生抓了個正著。當年黃子卿先生雖然才四十多歲,可他憑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的頭銜,在中國的化工界已是泰鬥級人物,在西南聯大師生中享有極高威望。麵對教授的詰問,蔡繼恒自然不敢撒野,他幹脆直說,是來找譚追夢同學的,有要事相告。教授問,什麼事?答曰,對不起,不能說,隻能和譚同學麵談。

看著神態自若的蔡繼恒,黃先生也犯了難,也許這學生真有事呢?於是譚追夢被從課堂裏叫出來。黃先生問,你認識他嗎?譚追夢看了蔡繼恒一眼搖搖頭。黃先生說:“曆史係這位同學,你不是有事嗎?現在可以說了。”“對不起,教授,您得回避一下,否則不太方便。”

當蔡繼恒和譚追夢單獨麵對時,他卻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麼了。譚追夢微笑著揶揄道:“喂,怎麼不編了?繼續編呀。”

蔡繼恒一眨眼就找到了借口:“同學,幫幫忙吧,我和係裏的同學打了賭,他們說,如果我敢在上課時間,當著黃先生的麵找你,這個賭就算我贏了。”

譚追夢驚訝地睜大眼睛:“就為這點事?賭注是什麼?”

“今天晚上……就有汽鍋雞吃了。”

“天呐,你就這麼饞?”

“是,我是很饞,不過一見到你,我就不想吃汽鍋雞了。我想轉係和你做同學,這是剛有的念頭。”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你比汽鍋雞更能誘惑我了。順便提一下,我叫蔡繼恒,曆史係的。說實話,能不能做你的男友,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如果你不同意,最好也幫我個忙,和我一起去曆史係轉一圈,咱們先騙一頓汽鍋雞吃好不好?”

譚追夢終於被逗樂了:“我發現你很無賴哎,你這樣的人比較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