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走吧,走吧,先把肚子混飽再說,然後呢,各走各的,就算我們從沒見過麵。”

蔡繼恒沒想到,譚追夢居然鬼使神差地跟他去校外吃了一頓飯,這件事使蔡繼恒在曆史係大大風光了一回,同學們都說譚追夢在一刹那肯定是鬼迷心竅了。

隨後的那段時間,蔡繼恒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以致期中考試都不及格,他完全沉浸在溫柔鄉中難以自拔。譚追夢是個風情萬種的姑娘,也是個新女性,父親早年留學法國,回國後在政府部門做官,是個典型的洋派人物。因此譚追夢身上少有舊式禮教留下的痕跡,她敢恨敢愛,從不在意別人的議論,敢公開和蔡繼恒在眾目睽睽下攜手同行。

兩人相識兩個月後,在滇池邊一片寂靜的草地上,蔡繼恒開始提議:“追夢同學,咱們是不是可以結束這種‘精神戀愛’了?我可不是柏拉圖的信徒,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譚追夢仔細看著蔡繼恒的眼睛:“嗯,這裏麵的確有烈火在燃燒,看樣子已經到了臨界點,親愛的,你想要我做消防隊員嗎?”

“不對,消防隊員隻會滅火,而我需要的是助燃,你最好把自己當作一塊木柴投進來,咱們一起燃燒。”

“唔,你的提議我還要考慮一下,這有些突然,我需要一個理由。”

“我好比是個大爆竹,你不能把火焾點著了又踩滅,這樣很不負責任。”

“可這個大爆竹一旦爆炸了,我同樣也什麼都得不到,隻剩下些碎片了,我要碎片又有何用?”

蔡繼恒苦口婆心地開導:“那你不是還能聽個響嗎?爆竹本身的價值就是聽響。愛情可不像收藏古董,過個幾百年也許價值更高。男女之間的事極具時效性,就像寫文章,靈感來了你擋都擋不住,可靈感要是消失了,你再怎麼搜腸刮肚也追不回來。戰爭時期,人命比紙薄,也許頃刻之間就生死兩茫茫,要是哪天日本飛機下個蛋,正好落在我頭上,那你就後悔去吧。還是李白說得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譚追夢一把將書本扣在蔡繼恒嘴上:“烏鴉嘴,快把剛才的話吐出來!”

蔡繼恒雙手枕著頭躺在草地上,他望著譚追夢的眼睛輕輕說了一句:“知道嗎,死亡之前的狂歡,連上帝也不會拒絕。”

“嗯,這個爆竹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那就由我把它點燃吧……”譚追夢順從地撲進蔡繼恒的懷抱。

1940年是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以後最為艱難的一年,在外援幾乎斷絕的情況下,中國軍隊雖竭盡全力,卻屢戰屢敗。國民政府在苦苦支撐,從政府高官到普通百姓,誰也看不到命運轉機的曙光,呈現在四萬萬民眾眼前的隻有鮮血和死亡。那時的蔡繼恒對國家的命運和個人的前途,有著一種深刻的破滅感,在極度抑鬱中,他想得最多的是死亡,在死亡麵前一切都沒有意義,如果這個國家終歸要滅亡,他蔡繼恒願意與國家一起覆滅。此時他生命中唯一的亮點,就是譚追夢那美豔柔軟的軀體和充滿激情的身體媾和。譚追夢的體內蘊含著一種神奇的芬芳,這種年輕女人特有的芬芳使蔡繼恒心醉神迷。

肉體的欲望一旦被喚醒,就會變得可怕而瘋狂,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在各種隱秘的場所幽會,昆明西山的森林裏,滇池畔的草叢,街頭肮髒的小旅館,夜闌人靜的校內草坪上,到處留下他們釋放激情的痕跡。

可惜天道不測,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蔡繼恒一語成讖。兩人相好了不到一年,譚追夢就香消花殞,死於非命。1941年6月,譚追夢的母親亡故,她請假趕回重慶為母奔喪,不幸趕上慘烈的“六五大轟炸”[5]

,譚追夢死於較場口的大隧道裏,在這一慘案中同時遇難的有上萬民眾。

蔡繼恒從空軍軍官學校畢業後,再也沒有和女人有過親密接觸,這並不是因為他對女人沒有渴望,而是覺得不想再找麻煩了,他現在的身份是戰鬥機飛行員,這是個極易製造寡婦的高危職業。

通常不了解情況的人,往往以為飛行員是軍隊中的天之驕子。萬裏選一的淘汰率,比一般軍人要優厚得多的生活待遇,職業生涯上的遠大前程,這些都是罩在飛行員頭上的炫目光環。在重慶軍政要人、社會賢達們舉辦的各種聚會和社交場所裏,年輕的飛行員們往往是令人矚目的明星,是上流社會名媛淑女們崇拜的對象,尤其是擊落敵機五架以上的王牌飛行員,簡直成了香餑餑,連上將級的高官也不敢怠慢。

其實隻有飛行員們自己知道,相對於其他軍兵種,空軍飛行員的陣亡率實在是高得驚人,尤其是中國空軍飛行員。從抗戰初期到中期,飛行員已經換過好幾茬了,抗戰初期與高誌航、劉粹剛等人同資曆的老飛行員們已是所剩無幾,他們大多數都犧牲在空戰中。日本為這場戰爭作了多年的準備,他們的飛行員和飛機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對中國空軍都占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中國空軍這種以卵擊石的作戰方式,其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

1940年的璧山空戰後,中國空軍氣數盡失,國民政府大為震驚,蔣介石氣憤得幾乎喪失理智,他在緊急會議上,語氣嚴厲地責備空軍“太不中用了”,聲稱要派大機群前往複仇。聽到這種不公正的指責,與會空軍人員都流淚了,第4大隊副大隊長劉宗武拍案而起,慷慨陳詞:“委員長,我是航校三期,是您的學生,為了救國家,救同胞,我萬死不辭,心甘情願。但就算是犧牲,也要讓日本人付出一定代價才好,而不是無謂的犧牲。您知道,我們的飛機本來在數量和質量上都不如他們,如今他們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飛機,來打我們10年前的舊貨。我們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犧牲有什麼意義?委員長,今天我向您表態,為服從命令,我必定死給您看!”

那時蔡繼恒還沒有參加空軍,一個老飛行員告訴他,那天委員長的話使所剩無幾的飛行員們群情激憤,他們明知再次出動挑戰零式機必是一次有去無回的行動,但仍然集中了最後的九架伊-152戰鬥機,由劉宗武等九名飛行員組成“空中敢死隊”,準備進行最後一次決死戰鬥。據說當時大部分飛行員都沒帶傘包,空戰一旦打響,他們就不準備活著回來了。當機群在悲壯的氣氛中起飛時,機場上所有的地勤人員無不潸然淚下,他們痛哭著向遠去的機群致以軍禮……

後來還是蔣委員長醒悟過來,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這些所剩無幾、有實戰經驗的飛行員實在是太寶貴了,就這樣毫無意義地全部犧牲,終歸不是明智之舉。後悔不迭的蔣委員長給空軍總部下了死命令,要求機群立刻返航,這樣才給中國空軍留下一些種子,否則,中國空軍有可能在1940年就全軍覆沒了。

蔡繼恒算了一下,自從1943年10月中美空軍混合團在印度卡拉齊成立至今,已經相繼有幾十名中美飛行員在空戰中陣亡,這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在航校的同學。飛行員這個職業實在是太殘酷了。蔡繼恒的戲謔之言是:隻看見賊花錢,沒看見賊挨打。

由此說來,在女人問題上,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這已經不是當學生的時代了,從某種意義來說,蔡繼恒的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他不想製造悲劇。

晚飯的時候,戰俘們驚喜地發現,每個人居然多發了一個窩頭,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戰俘們議論著,都說鬼子壞歸壞,可一旦說好的事,還是很守信用的。誰都知道,這增加的糧食定量可不是日本人發善心白給的,這是上午比武時張寶旺和渡邊講好的條件。

渡邊已在下午和野藤等軍官一起去了太原,他出發之前兌現了承諾,先是下令給薛占魁釘了口薄板棺材,然後當著戰俘們的麵把薛占魁安葬在營區後的小河邊,墳頭上還立了塊木牌,愛好書法的野藤還露了一手,他在木牌上工工整整寫下“薛占魁壯士之墓”七個楷書體大字。渡邊甚至破例允許戰俘們在日軍士兵的押送下,分批到薛占魁墓前祭奠。

張寶旺、滿堂、鐵柱、李長順、孫新倉等人按照軍人的禮節站成一排,默默向死者脫帽誌哀,然後一起行了軍禮。

在回營區的路上,滿堂悄悄告訴張寶旺:“大哥,山田那兒有消息了,今晚後半夜行動。”

“知道了,走之前還有什麼事要做?”

“隻有一件事,就是幹掉高升那狗日的,這是俺的意思,高升長了個狗鼻子,靈得很,不宰了他,咱跑了以後山田也不安全。”滿堂輕聲回答。

“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今晚渡邊不在,是個機會,就這一錘子買賣了,要是運氣不好,今天夜裏咱兄弟幾個就死在一塊。”

張寶旺說:“兄弟,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動起來就得認命,活著幹,死了算。路上隻要有人擋道,咱遇佛殺佛,遇魔殺魔,要有股子拚命勁頭才行!”

“放心吧大哥,不就是賭命嗎?俺就把這條命押上了。”滿堂向張寶旺伸出了手。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傍晚時,山田圭一找到高升,他敬了個禮,用日語說:“高先生,今天是我生日,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請高先生喝酒。”

高升有些驚喜:“山田曹長太客氣了,既然是您生日,應該是我請客呀,哪能讓您破費?”

山田圭一笑了笑:“不光是您,我還請了幾個軍官,平時軍務忙,大家難得湊在一起,所以,請高先生務必賞光!”

高升興奮地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山田圭一為滿堂等人逃跑的事考慮了好幾天,他明白,這絕非舉手之勞的小事,而是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一旦事發,自己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山田圭一倒不是個怕事的人,但是他在做每一件事的時候,都需要給自己一個充足的理由。為什麼要幫這幾個戰俘逃跑?是否值得冒這個風險?他一時還沒有給自己找到理由。

山田圭一的父母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受此影響,他從16歲起就選擇了佛教作為自己的終生信仰,雖然沒有正式通過皈依儀式,但他一直在用佛教教義約束自己的言行。

佛說:“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人生來便沒有善惡之分,善與惡的區分隻是在於自己內心是如何去定義。山田圭一認可這句話,同時也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理由。

他從小是個性情溫和、厭惡暴力的人,上小學和中學時,班上的大部分男同學都熱衷於柔道、空手道、劍道一類的技擊性運動,他對此卻毫無興趣。在他看來,學這些東西的唯一用處就是和別人打架。大和民族的男人們都是有些脾氣的,因此在生活中和別人發生衝突的概率就會高一些,學一些防身術是可以理解的。可問題是,山田圭一不需要這些暴力手段,他從小就是個好脾氣的孩子,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和別人吵過架,更別提動手打架了。他的理想是做個企業家,在山田圭一看來,世界上沒有比資本積累和資本運作更有趣的事了,資本的力量太神奇了。有人認為,國土狹窄、資源貧乏的日本隻有靠戰爭,靠奪取海外殖民地才能強大起來。山田圭一則認為,持這種觀點的人都是瘋子,靠戰爭和暴力去掠奪財富是等而下之的手段,大和民族是優秀的、充滿智慧的民族,能夠使國家富裕強大的方法有很多,譬如靠跨國資本運作、金融市場、發展製造業、新技術的開發和輸出……為什麼一定要用戰爭和暴力去解決問題呢?

山田圭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會當軍人,而且還會到中國來打仗。都怨那些該死的政客,這年月,當個小百姓真的很無奈,你想遠離政治,可政治偏偏找上你。你愛好和平、厭惡暴力,而你卻躲不開,政客們靠一部《兵役法》就把你發配到中國,以國家的名義逼迫你去殺戮,去行使暴力。

想起這些,山田圭一心中充滿著悲哀。

今天渡邊少佐策劃的決鬥活動使山田圭一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憎恨渡邊和野藤這兩個嗜血者,他們有什麼權力這樣冷酷地踐踏人性、踐踏生命?本來他們虐待中國戰俘已經是一件不可饒恕的行為了,更令人憤怒的是他們對自己同胞的生命也如此輕視。從古羅馬時代到20世紀,人類已經走過兩千多年了,渡邊和野藤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居然還停留在古羅馬的鬥獸場上。

這種冷兵器決鬥實在太殘酷了,一兩分鍾之內,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當士兵們把柳川信哲和薛占魁的屍體抬回來時,他看到兩具屍體都像是被泡在鮮血裏,胸腹部被利刃豁開,人的內髒掛在體外,十幾米外都能聞到濃烈的血腥氣。回到宿舍,山田圭一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戰場上的屍體他見過,但那是特定環境,在戰場上對喪失生命的恐懼遠遠超過看見屍體時的恐懼。而在今天的決鬥場上,兩個生龍活虎的青年在毫無意義地手持利刃麵對麵進行殊死搏鬥,陽光下噴濺的鮮血、刀槍的撞擊聲、瀕死者的慘叫聲實在是觸目驚心,令人慘不忍睹……山田圭一終於決定,他要幫助佟滿堂等人逃走,他不想看到這些熟悉的中國人再遭厄運,就算將來東窗事發,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也在所不惜,否則他會後悔,他的後半生將在黑暗中度過。

山田把請客的地點安排在後院的會計室裏,這裏緊挨著夥房,夥房的東側就是倉庫。山田對戰俘營的建築布局很熟悉,如果從一個越獄者的角度看,這個倉庫是通向外邊世界最安全的通道,隻要能進入倉庫,就可以從倉庫後牆的窗戶跳出去。那窗戶離地麵的高度隻有兩米,越獄者當然不會在乎這點高度。這裏是戰俘營警衛係統的死角,附近沒有設崗哨,唯一的危險是巡邏隊。山田圭一早已計算好,巡邏隊有五個士兵和一條狼犬,每隔15分鍾巡視一次。這15分鍾足夠跑掉100人,時間綽綽有餘,隻要越獄者跑過大約100米的開闊地就可以進入青紗帳,到那時越獄就成功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