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營的設計者當然不是傻子,他在設計營區時就考慮到,越獄者根本不可能進入日軍守備隊居住的院子,因為從戰俘居住區到這裏還有一處崗哨亭。
就這個戰俘營來講,應該說設計得非常嚴密,難怪從建營到現在的三年時間裏,還沒有越獄成功的先例。可如果守備隊的看守人員裏有人心存異誌,主動配合越獄者逃走,那就另當別論了。
高升和五個日本軍官上了桌,眼睛頓時都亮了。山田圭一準備的酒菜非常豐富,有罐頭裝的紅燒鰻魚,有鹽燒秋刀魚,還有照燒雞肉卷和炸成金黃色的什錦天婦羅。酒是山西汾酒和從日本運來的“大關”清酒,還有五六種不同口味的壽司。高升有日本留學的經曆,很喜歡日本料理,他一看就知道,這頓飯是很講究的。
此時已是戰爭末期,日本的國力已衰弱不堪,日軍海外作戰部隊的供應更是捉襟見肘,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每餐分到的食物配給不過是400克米飯和兩塊鹹魚,在這窮鄉僻壤,能吃到一頓精致的料理實在是件極為難得的事。
對山田圭一來說,拿出這些東西請客算不了什麼,他是司務長,經常經手這些食品。大阪人又有做生意的傳統,他還可以和別的部隊司務長進行易貨貿易,那些高級軍官們享用的供應他一樣可以搞到手。山田圭一打仗不怎麼樣,要論起做買賣來,絕對是把好手。
高升驚喜地搓著手說:“山田先生,您真太客氣了,真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山田圭一給所有人斟滿酒,然後舉起杯:“各位,不好意思,以我戰前在大阪的標準,今天這個生日晚宴是非常寒酸的,連一點起碼的生魚都找不到,真是很慚愧。各位,將來戰爭結束了,如果我還活著,我一定請大家好好享用一頓大餐。來,幹杯!”
軍官們嘴裏客氣著幹下一杯酒。
山田圭一給高升夾了條秋刀魚,笑著說:“高先生,你的日語說得非常好,剛認識你時,我還以為你就是在東京長大的,沒想到你居然是中國人。”
高升喝了口酒歎道:“我在日本留學四年,也仔細比較過中日兩國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差別……怎麼說呢,我還真是喜歡日本,遠的不說,走在日本的城市和鄉村,到處都是幹幹淨淨,不像中國,到處那麼肮髒破爛……”
這時守備隊的岡村中尉笑著插了一句嘴:“中國人的確不講衛生,他們的住處總是像豬圈一樣又髒又亂,我不明白,他們又不是住在缺水的沙漠裏,講衛生又不需要花錢,為什麼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一些呢?”
岡村中尉的話很具侮辱性,他根本不考慮高升作為中國人的感受。但高升顯然沒有這種民族自尊心,他倒像是遇到知音一樣:“岡村中尉,我非常讚同你的觀點,這的確是中國的現狀,貧窮、野蠻、肮髒。正因為如此,方能顯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必要性。說實話,中國之所以貧窮落後,是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早已經沒落,在這一點上,我們肯定不如日本,你們的‘明治維新’厲害啊,好嘛,這才七十多年,日本就成了強國,真是不服不行啊。所以我說,中國非常需要日本的提攜,中日兩國‘共存共榮’那是絕對必要的。”
山田圭一為高升斟酒:“高先生,你既然這麼不喜歡中國,為什麼不在留學時加入日本國籍呢?”
高升苦笑著:“哎喲,我的山田曹長,您可真是應了中國那句俗話,叫作: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幹嗎不想入日本籍?我他媽……做夢都想,可貴國政府也得讓啊?入日本籍的門檻兒太高啦,有錢有身份有社會地位的人才考慮,像我這種小人物想入籍,門兒都沒有。”
山田圭一開玩笑道:“誰說不容易?找個日本女人結婚,就有了申請入籍的理由,不過時間可能要長一些。”
高升揚起脖子又幹了一杯清酒,然後發起了牢騷:“這招兒我也試過,哪有這麼容易?我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學校圖書館有個叫枝子的女管理員,長的嘛……真他媽不敢恭維,我覺得自己條件雖然不是太好,娶個醜女人總行了吧?結果您猜怎麼著,我剛把這意思說出來,話還沒說完呢,這娘們兒就一口唾沫啐在我臉上……”
山田和幾個軍官放聲大笑起來。
岡村中尉擦著笑出的眼淚說:“高升君,找女人可不能在大學裏找,你應該到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試試,那裏也許有女人願意嫁你。”
軍官們又一次大笑起來。他們都知道,新宿的歌舞伎町是東京有名的紅燈區,那裏隻有妓女。
高升這時已喝得有些過量,對岡村的侮辱性玩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大著舌頭說:“我倒是不在乎找……找個妓女,可人家妓……妓女也……也看不上我,當時我……就是個窮學生,腰包裏沒……沒錢啊……”
守備隊另外一個軍官川島少尉也醉了,他的玩笑話更過分:“高,歌舞伎町還……還有‘牛郎店’[6]
呢,你可以……去當牛郎嘛,收入很高啊,你用當牛郎掙的錢……娶個妓女不就行啦……”
這時已經沒幾個人笑了,多數人都已醉得東倒西歪。
山田圭一手下的兩個炊事兵從下午就開始忙乎,直到現在還沒停下來,他們不停地上菜、斟酒,壽司不夠了又去卷壽司,還要照顧已經醉倒在桌子底下的軍官,這兩個敬業的炊事兵已是滿臉疲憊。
山田圭一也作出醉態,他大著舌頭命令兩個炊事兵去吃飯。一個年紀稍大的炊事兵壯著膽子問:“長官,我們可以喝酒嗎?”
山田圭一一邊捏著高升的鼻子往他嘴裏灌啤酒,一邊回答:“當然可以,不過隻許喝汾酒,清酒和啤酒是有數的,士兵不能喝。還有,你們可以把那兩個站崗的士兵叫來一起吃,今天渡邊少佐不在,應該沒有人查崗。”
炊事兵高興地領命而去。
山田圭一看了看表,盤算了一下,再有一個小時,這幾個士兵也該醉倒了。他特意給士兵們預備了四瓶60度的汾酒,這些家夥平時的夥食很糟糕,猛地有了好酒好菜,不喝倒是不算完的。
高升還頗有些酒量,此時他雖然頭重腳輕,但居然沒有醉倒,不過山田最後灌他的幾瓶啤酒起了作用,他的膀胱有點要爆裂的感覺。高升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口齒不清地說:“山田君,實在對不起,我要去廁所,恕我失陪!”
山田扶著他來到院子裏,高升跌跌撞撞就往廁所跑,山田一把拉住高升,向院外一指:“高先生,你的廁所在外邊!”
高升猛地清醒過來:“噢,對……對不起,喝……喝多了,我忘了啦……”他東倒西歪地向院外走去。
戰俘營有明文規定,中國戰俘不允許使用日本軍人的廁所。渡邊下命令在前院辦公室和後院兵營裏單修了兩個衛生設施齊全的廁所,嚴令禁止中國人使用,即便是翻譯官高升也不例外。
內急的高升捂著肚子一溜小跑,竄進前院西南角戰俘們使用的廁所,剛進門就忙不迭地解褲子,他的褲子還沒解開,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神誌有些模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覺有種越來越強烈的窒息感,他掙紮著抬起手摸摸脖子,才發現不知何時脖子上多了根粗麻繩,而且這根麻繩就像上了絞盤似的越來越緊……高升的眼睛開始向上翻,似乎在研究天花板的結構,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臉龐漸漸變成了豬肝色,膀胱中的尿液也不聽話地噴射出來……
玩繩子的是張寶旺。貌不驚人的張寶旺臂力極強,他不屑使用膝蓋頂住高升的後背,這類絞殺法太正規,勒死高升這條狗根本犯不上。張寶旺用雙手勒住麻繩,曲起雙臂用肘部頂在高升的肩膀上,不到一分鍾,高升的身子就癱軟了……在一邊幫忙的滿堂無事可幹,索性抱起高升的雙腿,將他頭朝下塞進了糞坑裏。
高升的頭紮在糞水裏,露在茅坑上沿的雙腳還在微微抽搐,滿堂踹了兩腳,高升的整個身子漸漸沉入糞水中。張寶旺和滿堂對視了一眼,都解氣地點了點頭。幹掉這條狗真是很容易,整個過程隻用了不到兩分鍾。
在廁所外放風的鐵柱跑進來低聲說:“山田發信號了,那邊牆頭上有手電閃了三下。”
滿堂抬腿就走,被張寶旺一把拉住:“別動,探照燈掃過來了……”幾個人閃進牆角的陰影裏。
瞭望塔上的探照燈“忽”地一下掃過去,一切又回到黑暗中……
張寶旺說了聲:“快走!”一行人順著牆根溜進撤了崗哨的後院,山田圭一從夥房裏閃出來,他顧不上打招呼,轉身用手電在前麵引路,領著眾人進了倉庫。山田把門反鎖上,搬來一個矮梯子靠在後窗上,他登上去打開後窗觀察了一會兒,突然他輕輕關上窗,用食指堵在嘴上,示意不要出聲。滿堂等人屏住呼吸,窗外傳來日軍巡邏隊有節奏的腳步聲和狼狗的喘息聲。等腳步聲漸漸遠去,山田叮囑道:“你們隻有15分鍾時間,跳下去跑過100米開闊地,進了青紗帳就安全了。祝大家好運!鐵柱,你先上!”
鐵柱敏捷地躥上梯子,縱身跳下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隨後張寶旺、李長順、孫新倉也跳出窗外。
滿堂最後一個抓住梯子,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摟住山田圭一,流出了眼淚:“山田大哥,俺這條命是你給的,俺記一輩子……俺要是死不了,早晚來報恩……”
山田圭一平靜地說:“人生幻化如夢,一個擦肩,一個轉身,便物是人非。對於過往,不需回首,當像清風一樣幹淨,流雲一樣灑脫。”
滿堂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愣愣地望著山田圭一。
山田圭一不再說什麼,隻是給了他一拳:“巡邏隊馬上就到,快走!”
滿堂一跺腳,轉身躥上梯子,縱身跳出窗外……
山田圭一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長籲一口氣,他關上窗戶,以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縝密,有條不紊地做著善後工作。他的想法是,救人歸救人,但也不能給自己招來麻煩,他還要活到戰爭結束,回到大阪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呢。山田圭一仔細清除了窗台上的泥土和鞋印,把梯子放回原處,輕輕鎖好大門,無聲無息地潛回會計室。
幾個軍官都已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地趴在桌上。山田圭一走進夥房,見兩個炊事兵和兩個哨兵也早已橫七豎八躺倒了。桌上的鬧鍾指針指向兩點十五分,一切都在計劃之內,明天早晨這個戰俘營就會鬧翻天,山田圭一可以想象到渡邊少佐會發出怎樣的雷霆之怒。反正是法不責眾,五個軍官,一個軍曹,四個士兵都同時酗酒醉倒,論起責任都差不多,讓渡邊看著辦吧,他總不能把十個人都送上軍事法庭吧?更何況他私下組織決鬥,還出了人命,這種嚴重違犯軍紀的行為還不知怎麼收場呢。
山田圭一拿起一瓶汾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他感到一陣昏眩,慢慢躺倒,把頭舒服地枕在岡村中尉的肚皮上。剛才他沒怎麼喝酒,現在可是真要醉了,這醉酒也是計劃中的事。
山田圭一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1]
“林哲”的真名野阪參三,是日本共產黨的創建者之一,日共駐共產國際代表。1940年5月,野圾參三與當時在蘇聯的周恩來一起從莫斯科來到延安。在延安,他化名為“林哲”。
[2]
1940年7月20日,日本著名反戰作家鹿地亙在重慶成立“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總部”,到會的33名盟員一致推舉鹿地亙為總部會長。“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總部”在重慶成立後,許多支部在野阪參三的領導下相繼建立,其中“延安支部”最為著名,並在當時產生了較大的國際影響。
[3]
“杯水主義”曾產生於十月革命後的俄國,是一種性道德理論。它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滿足性欲的需要就像喝一杯水那樣簡單和平常。其代表人物是亞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柯倫泰(1872.3.31~1952.3.9),她曾被列寧任命為社會福利人民委員,是列寧政府中唯一的女性部長。在斯大林時代她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女大使。直到今天,她還被西方的女權主義者奉為先驅。
[4]
艾米琳·潘克斯特(1858.7.15~1928.6.14),英國政治家,女權主義者,是婦女參政權運動的奠基者之一,她試圖揭露英國社會製度裏的性別歧視,並且成立了婦女社會政治聯盟。
[5]
1941年6月5日,日軍轟炸機群對重慶市進行了長達三個多小時的空襲。本可容納五六千人的較場口大隧道湧進萬餘人,由於該隧道並不是正規的防空洞,出入口隻有三處。據此情況,本應在兩次轟炸間隙,讓群眾出洞呼吸新鮮空氣,重慶防空司令部有人請示具體負責的防空副司令胡伯翰,但胡伯翰聲稱,為安全起見,不準擅自開洞門。於是,洞內氧氣逐漸稀薄,最後造成上萬人窒息身亡的慘案。
[6]
日本的“牛郎”是男妓的雅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