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繼恒終於接到藤野內五郎傳來的口信,他想和蔡繼恒再談一次。
在幾天前發生的空襲中,臨時關押戰俘的看守所也遭到掃射,看守人員被打死了幾個,這兩個戰俘倒沒有受傷。
蔡繼恒到達看守所的時候,看到幾個工人正在修補被機槍子彈打壞的房頂。藤野內五郎和中信義雄已經站在院子裏等候蔡繼恒了,兩人很有禮貌地向他深深鞠躬。
這是蔡繼恒第一次看到中信義雄,這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人,20歲出頭,臉上甚至還帶有幾分稚氣。蔡繼恒知道,他是個偵察機飛行員,在長沙附近被高炮擊落被俘。中信義雄不是軍官,他的軍銜隻是二等飛行軍曹[1]
,按慣例,在戰俘營中他不能享受軍官待遇,但這裏是臨時關押,也就不計較這些了,因此他和藤野內五郎享受同樣的生活待遇。
蔡繼恒伸出手與中信義雄握手:“你會說英語嗎?”
藤野內五郎替他用英語回答:“他不會英語,由我來替他翻譯。”
中信義雄嘰裏咕嚕說了一些日語。
藤野內五郎翻譯道:“他說,你曾經給他買過換洗衣服,中信義雄對你的慷慨之舉表示由衷的感謝!同時,他聲明自己不是軍官,但貴國政府居然給予他軍官的生活待遇,中信義雄也表示非常感激。”
蔡繼恒說:“客氣話就不用說了,大家都是同行,互相照顧是理所當然的。藤野,前幾天空襲時讓你們受驚了,幸虧沒有受傷,我很高興。”
藤野內五郎再一次鞠躬道:“真對不起,我的同事給貴機場造成了傷亡和損失,我為他們的過失向您道歉!”
蔡繼恒笑道:“你們日本人真是很奇怪,這麼講禮貌、彬彬有禮的民族,一旦打起仗來,就變得凶悍野蠻,殺人不眨眼,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藤野內五郎苦笑道:“我在航校時的教官叫田中信夫,他也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有一次,我做飛行科目時出了錯,剛一下飛機,田中教官走過來向我恭恭敬敬鞠了個躬說,您辛苦了。我也回禮鞠躬說,教官辛苦,給您添麻煩了。然後田中教官突然變臉,出手就是一拳,把我的門牙打掉兩顆。他咆哮著喊,渾蛋,為什麼不按規定飛?鱷魚,這就是我們日本人,我想,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
“藤野,空襲那天我擊落了一架九六式轟炸機,它的飛機編號是0854,你認識這個飛行員嗎?”
藤野內五郎立刻呆住了:“九六式?0854……”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中信義雄惶恐地扶他坐下。
蔡繼恒耐心地等他哭夠了,才問:“你認識他?”
藤野內五郎悲傷地說:“他是我的好朋友,叫三島平治夫,第45轟炸機大隊的駕駛員。我們還是同鄉。”
蔡繼恒安慰道:“藤野,這是戰爭,我們都很無奈,再說,你的朋友也並不吃虧,他把我們的機場炸了個底朝天,還毀掉七八架飛機,我們不過是扯平了而已。”
藤野內五郎擦拭著眼淚問:“他難道沒有跳傘嗎?”
蔡繼恒冷冷地回答:“對不起,我沒有給他機會,我是瞄準駕駛艙開火的,你知道點50機槍的威力,他身上至少中了幾十發子彈,幾乎被打成了碎片。”
“鱷魚,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凶狠的殺手。不過……我並不恨你,你說得對,這是戰爭,我們誰也沒辦法。”藤野內五郎漸漸恢複了平靜。
蔡繼恒試探地問道:“藤野,你叫我來,有事嗎?”
藤野內五郎與中信義雄對視了一眼,中信義雄微微點點頭。
藤野內五郎說:“鱷魚,我們兩人已經商量過了,我們不相信任何人,隻相信你,問題是,如果我們願意合作,鱷魚是否有權力答應我們的要求。”
蔡繼恒不動聲色地回答:“你得先提出條件,我才能回答。”
“鱷魚,你知道,在目前的狀況下,我們回不了日本,而且就是回到日本也不會受歡迎,在我們國家,軍人被俘是一件極為恥辱的事,輿論也會殺死我們。”
“這我知道,你繼續說!”
“我們被俘的情況,日本國內並不掌握,軍方隻知道我們駕駛的飛機被擊落,一般情況下,會將我們這類人列入失蹤名單,我們的家屬也會享受到與陣亡軍人家屬同等的待遇,除非有證據證明我們被俘虜,否則任何人不可歧視家屬。”
“藤野,這些我也知道。不過,我有些好奇,想問問,是什麼原因讓你們改變了主意?當然,如果不想回答,就算我沒問。”
“鱷魚,你上次的談話我想了很久,也和中信義雄談過,我們認為你說得對,日本軍部的確有一些危險分子,他們自己很嗜血,很好戰,所以也要求所有的日本人都和他們一樣好戰。可是有很多人不這麼想,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享受幸福。戰爭終歸是醜惡的,那些人不管打著什麼樣的旗號,其理由都是不能成立的。所以,我們不想再打仗了,之所以願意與你們合作,並不是不愛自己的國家,而是想讓戰爭快一點結束,這樣也可以少死很多人。”
“好!我明白了。現在我想聽到的是,你們關於合作的條件。”
藤野內五郎躊躇了一下,終於下了決心:“好,那就我說了。第一,絕對不能把我們被俘的事,寫在中國空軍的陣中日記上,就說我們被擊落後已經死亡。第二,在合作期間,我們應該有完全的自由,不再拿我們當戰俘對待。第三,在我們死亡之前,這件事情不能公布。”
蔡繼恒問:“就這三個條件?還有嗎?”
“沒有了!”
蔡繼恒幹脆地說:“藤野,你知道我的軍銜,還沒有權力答複你們的要求,但我會在十分鍾之內答複你們。我想,這應該沒有問題。請稍等!”他快步走出房間。
八分鍾以後,蔡繼恒走進房間,他向兩人鄭重行了軍禮道:“你們知道陳納德將軍嗎?”
藤野內五郎點點頭:“聽說過,他是個大長官。”
蔡繼恒宣布:“現在我來轉達陳納德將軍的承諾。第一,我承諾,著令中美空軍混合團飛行員蔡繼恒上尉,在1944年5月26日的作戰日記中,並中美空軍混合團1944年5月26日的陣中日記中,同時取消擊落日本海軍航空隊飛行員藤野內五郎座機的記載。同時,取消中國長沙高炮部隊在5月24日陣中日記中,關於擊落日本陸軍航空隊飛行員中信義雄偵察機之記載,並承諾刪除該二人被俘的全部文字記載。第二,我承諾,在合作期間,藤野內五郎和中信義雄擁有絕對的行動自由,並享受和我方工作人員同等的薪餉待遇,任何人不得歧視。第三,我承諾,此事在40年之內,不得解密。”
兩個日本人站起來和蔡繼恒握手,藤野內五郎說:“鱷魚,我們相信你,也相信陳納德將軍,因為你們都是紳士。”
蔡繼恒說:“二位,現在我們就是兄弟了,你們多保重!我可能過幾天就要回原單位了,如果不死的話,我們還會見麵。”
分手時,兩個日本人都流淚了,他們再一次向蔡繼恒深深鞠躬。
蔡繼恒開玩笑道:“唉,你們日本人怎麼都這麼愛哭啊?”
滿堂等人逃出戰俘營的警戒區,一路不敢停留,一直逃到高廟附近的黃河邊上。在河邊休息時,大家才討論了下一步的打算,這一討論不要緊,滿堂才知道每個人都早有自己的想法了。
張寶旺說,他家在山西垣曲縣,離這裏不遠,他離家好幾年了,家裏情況一點都不知道,所以一定要回家看看,至於將來會不會返回部隊,他自己也說不好,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長順和孫新倉也要回家,都說不想再打仗了。
李長順說:“這仗俺是不打了,他娘的打煩啦,跟鬼子打了七年,死了這麼多人,咋就沒把鬼子打跑?倒把俺自己打到戰俘營去了,這回說啥也不幹啦,打鬼子誰愛打誰去,俺回家種地去總成吧?”
孫新倉說話更不靠譜,他認為自己本來就不該當兵,在家打獵日子過得還不錯,日本人也從來沒進過熊耳山柴禾溝,沒招惹過他,他幹嗎要跟日本人幹仗?要說仇人,那不是鬼子,是國軍38軍把他當壯丁抓的那個連長,那狗日的最不是東西,往後要是再見著他,非拿火槍轟了他狗日的。
滿堂和鐵柱也沒打算歸隊,這哥倆已經把自己部隊的番號忘得差不多了。滿堂搔著頭皮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咦?他娘的,咱那隊伍是個啥番號?”
鐵柱正拿著鞋往外磕沙子,順口說:“誰知道,俺記它幹啥?”
滿堂自言自語地捶捶腦袋:“唉,這記性,幫人家幹了好幾仗,還不知人家是誰,日他娘,這啥腦子?”
鐵柱說:“俺啥都記不得了,就記著有個蔡長官,這姓好記,菜包子的菜。”
“可蔡長官……不是咱連的,也不是咱團的,他好像比咱團長官兒還大……也不知道蔡長官跑出去沒有,可別跟咱倆似的,讓鬼子拿槍頂著修炮樓嘞。”滿堂猜測著。
鐵柱不愛聽了:“蔡長官修炮樓?不會吧?人家不是這命,真讓鬼子逮住也會好吃好喝供著。再說了,鬼子也別想逮住蔡長官,人家可有本事,一杆槍到蔡長官手裏就能玩出花兒來,多少鬼子也近不了身。”
滿堂表示同意:“那是,蔡長官不是一般人,咱兄弟給他當差還中!”
鐵柱提醒道:“哥,別想啦,咱回家吧,咱爹娘,咱妹,還不知咱去哪兒了呢。”
“可不得回家,我說不回了麼?中,就這麼辦,日他娘,這仗咱不打啦,回家好好孝敬爹娘,好好過日子。”滿堂下了決心。
討論的結果是五個人都不想歸隊,都想回家過日子去,大家決定,就在這裏分手。
張寶旺照著滿堂胸前打了一拳:“兄弟,我要往東北方向走,咱兄弟就此分手。滿堂兄弟,要不是你操持,弟兄們也逃不出來,大夥都得死在戰俘營。我張寶旺欠你的情啊,你記著,日後我張寶旺要是不死,早晚還你這個情!”
滿堂也動了感情:“寶旺大哥,說這話就見外了,都是生死弟兄,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等俺把家裏安頓好,俺帶著鐵柱到垣曲找你去。”
孫新倉說:“滿堂哥,鐵柱兄弟,以後有工夫上洛寧熊耳山柴禾溝找俺,俺打野兔子給你們吃。”
李長順哭了:“滿堂,鐵柱……好兄弟,真舍不得和弟兄們分開,地址咱都留下了,將來你們要是趕上啥過不去的事,托人給俺帶個信兒,俺一準兒趕過去……”
張寶旺臨走時囑咐道:“滿堂,路上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走大路,大路上有鬼子巡邏隊。”
張寶旺、孫新倉、李長順一個個消失在夜幕中。
滿堂和鐵柱一路上不敢大意,他們晝伏夜出,專走小路,餓了就在路邊農民的地裏隨便刨點什麼能吃的東西,有時遇到村莊就去討口飯,就這麼饑一頓飽一頓走了五六天,離家鄉越來越近了。
滿堂吃驚地發現,以往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區完全變了樣,以前這一帶到處是村莊,在鄉間小路上走個幾裏地就會遇到一個村莊,村與村之間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到處人聲鼎沸,似乎見不到一塊安靜的地方。但經過這場豫中會戰,一切都變了樣,經常是走出二三十裏地也見不到人煙。這裏土地荒蕪,水田幹涸,大部分村莊成了殘垣斷壁,田野裏到處是新添的墳頭,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永遠是死一樣寂靜……
滿堂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這麼多村子都被毀了,崗子村會不會……
鐵柱安慰滿堂:“哥,咱村肯定沒事,小鬼子狠是狠,可咱村鄉親又沒招惹他們,咱不招災不惹禍,他鬼子總不能平白無故刨咱祖墳吧?再說了,鄉親們不是還幫鬼子幹過活兒嗎?鬼子多少要給點麵子。”
一提這些滿堂就不愛聽了:“柱子,你個狗日的閉嘴!以後再提這個俺揍你!哪壺不開你提哪壺?當初俺是蒙了頭,發了癔症,幫鬼子運了糧,這事俺想起來就他娘的別扭。”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熟悉,洛河、河邊的土崗,崗子村西邊的樊村、鴉嶺、西坪曆曆在目……滿堂的心突突地跳著,腿也有些發軟,他在崗子村北麵的路口停下,一屁股坐在路邊不肯向前走了。
鐵柱奇怪地問:“哥,你咋啦?”
滿堂喘了口粗氣:“沒事,哥歇口氣……”此時的滿堂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是那種對不可知的命運的恐懼。
這裏曾是滿堂帶領鄉親們打劫湯恩伯的地方,他懷著異樣的心情環顧四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那時咋就這麼大膽兒?人家手裏拿的可都是真家夥,要是真摟了火放倒幾個,村裏的老少爺們不尿褲子才怪嘞。
滿堂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道思辨的火花……那時村裏的老少爺們天不怕地不怕,手裏拎把破斧子就敢去搶國軍,還真就搶成了。可問題是,同樣是軍隊,村裏的老少爺們咋就不敢去搶日本人?怕是連想都沒敢想過,這是為啥呢?因為鬼子咱惹不起,你不招惹他,他還要上門殺人放火嘞,那就隻能找惹得起的隊伍耍耍蠻,反正知道中國兵多半不敢開槍打老百姓。
這麼一琢磨就不對頭了,崗子村的老少爺們咋這麼操蛋?吃柿子專揀軟的捏,見了慫的就欺負,見到橫的就躲得遠遠的,這事幹得可不大地道。
一想起這些往事,滿堂總是有些臊眉耷眼。
滿堂和鐵柱慢慢走進村裏,他們這才發現村子已經完全變了樣,大部分的房子被燒得隻剩下烏黑的殘垣斷壁,整個村莊死一樣的寂靜。滿堂家院子門口那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居然已經枯死,一隻烏鴉怪叫著撲騰著翅膀飛走……
滿堂渾身一陣顫抖,他失魂落魄地撲到院門前,輕輕叩響了院門。
院子裏沒有動靜,滿堂又重重地敲了兩下。
仍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滿堂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家裏一定是出事了,他抬腳狠命向院門踹去,單薄的院門轟然倒下,兄弟倆衝進院子……
白發蒼蒼的滿堂娘靜靜地坐在房門前的木凳上,呆呆地,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滿堂和鐵柱都愣在那裏,這是娘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滿堂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他的眼淚滾滾而下,撕心裂肺地喊叫著撲了過去:“娘啊,我是滿堂啊,你不認識兒子啦……”
滿堂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你是誰?俺……不認識你……”
滿堂和鐵柱抱著娘放聲大哭。
鐵柱哭喊著:“娘啊,俺是柱子,俺和哥回來啦,您老人家說話啊……”
滿堂娘摸摸鐵柱的臉輕聲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大了還哭?孩子,不哭,不哭啊……”
滿堂一頭撞進屋裏,又竄了出來,他環顧四周絕望地哭喊著:“娘啊,這是咋啦?俺爹呢?俺妹翠花呢?娘啊,你倒是開口說句話啊。”
滿堂氣血攻心,幾乎喪失了理智,他狠命地用頭“咚!咚”撞著窗台,一縷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
這時少東家陳少林和黃管家衝了進來。陳少林一把抱住滿堂:“滿堂哥,你別急,你別急,聽我慢慢跟你講,慢慢講!”
滿堂和鐵柱安靜下來。
滿堂用衣袖擦著眼淚問:“少林,俺爹呢?俺妹呢?俺娘……這是咋啦?”
陳少林的嘴唇動了動,欲語還休。
滿堂大吼道:“你說啊……”
陳少林忽然泣不成聲:“滿堂哥,你讓我怎麼開口啊?咱村……咱村遭了大難啦,好多鄉親都不在了,你爹,你妹……也不在了,太慘啦!”他不停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頭。
黃管家流著淚勸道:“少東家,你先靜靜心,慢慢講,慢慢講……他們早晚要知道的……”
滿堂臉色鐵青地站起來:“是鬼子幹的,是不是?少林,你說,你給俺仔仔細細說,快點!”
陳少林猛地一跺腳:“我說,我說,滿堂,你要是個爺們兒,就給我挺住了……”
蔡繼剛乘車從西安趕到豫西盧氏縣城的一戰區後勤基地。他的身份還是督戰官,代表軍委會對戰區長官部和下屬各軍師的戰役行動給予指導和監督。
這時的豫西戰雲密布,重兵雲集。胡宗南部的五個整軍從陝西出潼關,在豫西展開兵力,與日軍擺開決戰的架勢。特別是胡宗南的王牌第一軍在靈寶實施了一次反擊,急進中的日軍110師團迎頭挨了重重一擊,不但停止了進攻,還倉皇後退了20公裏。於是中日雙方軍隊在靈寶、盧氏、西坪、內鄉、南陽一線形成對峙,在這期間雙方都沒有大動作,隻是掘壕固守,偶爾有些零星的陣地戰。
國民政府同時也將河南省會暫時遷至豫西南的內鄉縣,於是這一帶立刻熱鬧起來。內鄉縣城裏除了進駐大批的軍人,還有省政府和淪陷區各縣的公務人員以及躲避戰亂的大批難民。
蔡繼剛走進司令部,迎麵遇見電訊室的張參謀。張參謀立正敬禮:“蔡長官,您來得正好,我們剛收到軍委會轉發來蔣委員長的電令,陳長官已經閱過並指示轉蔡督戰官一閱。”
蔡繼剛仔細看著蔣介石的電令:“令68軍、55軍以一部守備魯山,而以主力為機動,準備打擊南犯之敵;陳大慶第19集團軍轉進南陽東北方城一帶;令59軍在南陽以西內鄉附近選擇有利地形構築據點工事……”
蔡繼剛來到地圖前,看來蔣委員長的擔心是有根據的,因為南陽和襄樊之間的那塊平原幾乎無險可守,是日軍機械化部隊快速突擊的戰略通道,如果日軍主力從豫中平原突然揮師南下,勢必把包括第五戰區長官部所在地老河口在內的國軍重兵集團全部合圍進去。
蔣介石也罷,統帥部那些高參也罷,都明白著呢,這塊平原好比是拳擊手的軟腹部,一旦遭到重擊,比賽就有可能提前結束了。問題是,就算守住豫南平原就解除危機了嗎?這不是日軍南下的唯一通道,關鍵在於日軍第12軍是否有南下的計劃。此外,日軍大本營還有另外一張王牌,那就是駐守在武漢一帶的日軍第11軍,這也是個令人生畏的重兵集團,完全有能力在長江以南展開新的戰役行動。
我們的作戰計劃不能根據我們的主觀願望去製訂,更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最優秀的作戰計劃應該建立在最糟糕的假設上。最高統帥部的長官們必須對整個中國戰場有個總體把握,如何調動各大戰區的兵力相互配合作戰,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這應該是一個戰略級的大構想,作戰地域橫跨南北幾大戰區,投入的總兵力近百萬,最高統帥部的關注點決不應該隻放在中原這一帶。
站在蔡繼剛身旁的是司令部幾位作戰參謀,他們都靜靜地看著蔡繼剛用比例尺進行圖上作業,等待他發表見解。誰知蔡繼剛沉默著,把比例尺扔在桌上,轉身要走。
一個中校終於忍不住了:“長官……”
蔡繼剛停住腳步:“什麼事?”
“對不起長官,我們都想聽聽您對今後戰局的預測,請賜教!”
蔡繼剛問:“你們最關心的是什麼?”
中校指著地圖上南陽和襄樊之間的平原說:“我擔心的是,這裏一旦失守,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麵?”
蔡繼剛回答:“局麵會很糟糕,第五戰區會麵臨著極大壓力,鬧不好老河口也有可能失守,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日軍目前已經打通了平漢線,隻完成了一半的計劃,下一步日軍要繼續打通粵漢線,華中的日軍一定會在鄂、湘地區展開大的戰役行動,關鍵點是長沙,如果長沙失守,日軍的攻擊鋒芒一定會轉向衡陽,如果衡陽失守,日軍的下一個攻擊點一定是桂林、柳州……”
中校緊盯著地圖:“長官的意思是,日軍有繞道貴州向重慶出擊的戰略企圖?”
蔡繼剛說:“應該是這樣一條攻擊線,日軍的戰役目的一是打通平漢線至粵漢線的鐵路交通線;二是意在摧毀我們西南地區的空軍基地。達成這兩個目標之後,如果兵力允許,日軍還能夠保持進攻勢頭的話,他們一定會向重慶出擊,這是毫無疑問的。”
蔡繼剛在地圖上找到柳州的位置,用紅鉛筆重重畫了個圈說:“柳州如果丟了,南寧也將不保。到那個時候,我軍還麵臨著一個重大威脅,那就是駐紮在越南境內的日軍南方軍第21師團,他們一定會有所動作,會從越南向廣西綏淥進攻。這麼一來,從我國東北直至越南河內的大陸交通線就會全線打通。到時候我軍還能往哪裏退呢?隻好退入貴州。日軍主力會沿黔桂公路和黔桂鐵路繼續進攻……你們想想看,如果這個點再丟失,那我們就不用打了。”
蔡繼剛又是重重地畫了個圈,然後把鉛筆扔在桌上。
作戰參謀們都伸過頭去,他們看見那個紅鉛筆畫成的圈裏是貴州獨山。
上校震驚地問:“長官,您的意思是……”
蔡繼剛一拳砸在桌子上:“我看到那時,所有的中國軍人都該自戕殉國,我們還有什麼臉麵活著?”
作戰參謀們麵麵相覷,不由神色冷峻,沉默不語。
蔡繼剛把軍委會轉發來的電令扔在桌上,無奈地搖搖頭:“良將用兵,若良醫療病,病萬變藥亦萬變,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