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蔡繼恒一邊頻頻向熟人點頭致意,一邊小聲數落:“姐,你和我哥可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都跟範仲淹似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你少和我耍貧嘴,你這個人真少見,好像什麼也不在乎,難道你不認為,一個正常的社會是需要公平和正義的?”

“對對對,對此我毫無異議,我也喜歡公平和正義,可是我們毫無辦法,對這種糟糕的現實生活,你反感也罷,憤怒也罷,我們束手無策。再說,這種事又不光是中國才有?你想想,倫敦已經炸成那個鬼樣了,丘吉爾不照樣在唐寧街的避彈室裏抽雪茄吃牛排?列寧格勒的市民們餓得眼睛發綠,到處逮耗子充饑,斯大林先生的餐桌上照樣少不了伏特加和黑魚子醬。還有那位自由法國的戴高樂,都亡了國了,人家在倫敦還是享受著一份優厚的特供。所以說,抱怨是沒有用的,你要是看不慣這個社會,就去想辦法改變它,否則就隻好忍受它了。”蔡繼恒漫不經心地說。

趙湘竹作出誇張的表情:“喲,你個臭小子,什麼時候變得有思想了?簡直像個哲學家,你可真是翅膀長硬了,開導起你姐姐了?”

老傑克端著一杯酒衝過來:“鱷魚,剛才我正準備逃走呢,本來今晚喝酒應該由我付賬,咱們事先說好的,對不對?結果我到酒吧一看,上帝啊,鱷魚這小子怎麼請來這麼多人?難道都他媽的……對不起,我不該當著女士說粗話……我是說,難道都由我來付賬嗎?我一下子頭都大了,太恐懼了,就是把我一年的工資和海外補貼都算上,也請不起這麼多人喝酒啊。後來有人告訴我,今天的全部賬單由羅伯特上校支付,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媽的,反正有人付賬,我為什麼要逃走?”

蔡繼恒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批評道:“響尾蛇,你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愛算小賬,看把你嚇的,至於嗎?”

老傑克耐心地解釋道:“不能這麼說,我真的不是吝嗇鬼。我單身的時候,也是個豪爽的爺們,從來不會存錢。可我不是一時糊塗結了婚嗎?於是苦難的生活就開始了,這苦難的源頭正是我太太,現在她每星期都給我寫一封信,每次都這麼說,親愛的傑克,我們的房子需要換房頂了,這需要一大筆錢,為了我們的家,你應該把酒戒掉,而且節省每一分錢,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丈夫傑克是個極有責任感的男子漢……鱷魚,你聽聽,這究竟是誇獎還是威脅?難道就為個破房頂,我就得戒酒?這不是要我命嘛!鱷魚,你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天我兩手空空回到西雅圖,一見我太太就說,親愛的,真對不起,我的錢都請夥計們喝酒了。你猜她會怎麼懲罰我?告訴你,她會毫不客氣地把我掛在樹杈上……”

趙湘竹被逗得大笑不止:“傑克,你太可憐了,我們都很同情你。”

老傑克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沒辦法,我太太的體重屬於重量級的,有時還有些暴力傾向,我根本不是對手,所以對我來講,任何反抗都是不明智的。有一位智者說過,生活就是一個需要不斷妥協的過程……”

蔡繼恒憐憫地摸摸老傑克的後腦勺:“我說響尾蛇,你的腦袋沒事吧?別是因為腦袋和重物發生了碰撞,你的話就多了起來?”

“鱷魚,你還別說,我的腦袋經過這一次打擊後,反倒變得聰明起來,這是有科學依據的,據說很多天才都是這麼出現的。”

蔡繼恒看見丁震天正在和幾個中國飛行員交談,便向他招招手打了個招呼。這時大廳裏已經人聲鼎沸,來賓們差不多都到了,男人們都換上了筆挺的軍裝,紅十字會的中美女護士們穿著色彩鮮豔的裙子。蔡繼恒注意到,沈星雲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身裙從外麵走進來,兩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沈星雲嫣然一笑,向他點點頭。

丁震天走過來和蔡繼恒打招呼:“鱷魚,你明天就走嗎?”

“明天早晨搭運輸機走。怎麼樣,海盜,有什麼話要我帶給那邊的老同學嗎?”

“問老同學們好,我還在繼續給航空委員會寫信,要求調到中美混合團,但願他們能批準。鱷魚,明天你就走了,我沒什麼可送你的,就彈個曲子給你送行吧。”丁震天誇張地活動著十個指頭,似乎躍躍欲試。

蔡繼恒笑道:“早聽說你會彈鋼琴,就是從來沒聽過,今天一定要證明一下,以前是不是吹牛。”

“在航校的時候我倒很想露一手,可上哪兒去找鋼琴呢?不瞞你說,我過五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了我一台三角鋼琴,乳白色的,德國霍夫曼牌。我從那時候就練習鋼琴了。不過,自從上了大學就沒怎麼摸過琴,我得熟悉一下,彈得不好你不要見笑。”

蔡繼恒作出邀請的手勢:“你請,不要客氣,我們這些人好糊弄,也聽不出什麼技巧,隻要比彈棉花的水平強點就能忍受。”

丁震天坐在鋼琴前,用手指在鍵盤上隨便地彈出一連串琶音,大廳裏立刻安靜下來,丁震天猛地將十指砸在鍵盤上,鋼琴立刻發出雄渾的和弦,他激情四射地彈起肖邦的《軍隊波羅乃茲舞曲》。

這是一首勝利凱旋的進行曲,它的格調和寓意很符合此時的戰爭狀態。

趙湘竹小聲評論道:“他彈得不錯,像是受過嚴格訓練,樂感也很好。不過,他的指法有些生疏,出現了一兩個錯音,要是很久沒摸過琴,能彈成這樣很難得了。”

蔡繼恒說:“這首曲子裏洋溢著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在肖邦眼裏,軍隊中最精銳的兵種是騎兵,最具英雄主義形象的是古代波蘭騎士,他們在十五世紀初擊敗了十字軍騎士團,從此名聲大噪,這種騎士榮譽感居然保持了500年之久,直到1939年,波蘭騎士們遇到德國坦克才終結。[1]

趙湘竹不滿地捅了他一下:“你這個人思維總是和別人不一樣,聽著肖邦的音樂,卻刻薄地評論人家的騎兵,這是一種英雄主義精神,雖敗猶榮,你懂不懂?”

“是啊,是很英雄主義,可再英雄也不能用馬刀長矛去捅坦克,對不對?要怨就怨這位騎兵指揮官,他在發出攻擊命令時,腦海裏一定出現了一種很詩意的想象,軍樂隊演奏著《軍隊波羅乃茲》,在雄壯的進行曲中,身穿鎧甲、手執長矛的騎士們,排山倒海般向敵人的坦克發起進攻。”

“臭小子,不和你說了,你就會說怪話!”

丁震天的演奏結束了,大廳裏響起熱烈掌聲,羅伯特上校開始發言:“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有一條很棒的鱷魚終於要遊回巢穴了……”

大廳裏響起一陣笑聲。

“女士們、先生們,這條鱷魚和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卻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鱷魚時,他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唯一使我感興趣的,是他背上的那支‘司登’式衝鋒槍,因為我從沒見過一個戰鬥機飛行員背著衝鋒槍。記得他當時是這樣解釋的:長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傘落在敵占區,這支衝鋒槍就會派上用場,它可以彌補手槍火力的不足。坦率地說,我並不讚同他的觀點,在我們美國軍人的理念中,飛行員一旦迫降或跳傘,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時就該退出戰鬥,即使被敵人俘虜,也絕不是件丟臉的事。但鱷魚告訴我:長官,我的理念是,隻要我還活著,就要繼續戰鬥!女士們、先生們,我必須承認,他這句話讓我思考了很久,在此我無意評論這種理念的正確與否,我隻是想告訴大家,作為軍人,就憑這句話,蔡繼恒上尉就贏得了我的尊重。諸位,關於這條鱷魚在戰鬥中的表現,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親眼看到了,我就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喜歡鱷魚,並且願意和他結為並肩戰鬥的兄弟,如果他願意,第23大隊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著。謝謝大家!”

在熱烈的掌聲中,羅伯特上校走過來和蔡繼恒擁抱。

丁震天今晚臨時充當起司儀的角色,他宣布:“女士們、先生們,我向大家透露個秘密,羅伯特上校不僅是名優秀的飛行員,他還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這一點他從來沒有露過。今晚他主動要求,為大家唱一首《鬥牛士之歌》,大家歡迎!”

在眾人的掌聲中,羅伯特上校很優雅地向大家鞠躬:“諸位,在我演唱前有個小小的問題,在座的有沒有懂法語的人?哦,沒有,那就好辦了。下麵我要用地道的法語演唱這首歌。”

人們哄笑起來。

羅伯特上校在鋼琴伴奏下唱起了《鬥牛士之歌》。

趙湘竹聽著,驚訝地說:“喲,這位上校還真受過聲樂訓練,而且比較專業。繼恒,我發現飛行員裏麵真是藏龍臥虎,哪個軍兵種也沒有這麼多人才。”

蔡繼恒說:“聽美國飛行員說,羅伯特上校出身軍人世家,他父親是個退役將軍,早年畢業於西點軍校。”

隨著羅伯特上校的歌聲,大廳裏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來賓們全都隨著節拍跺著腳加入了合唱:

鬥牛勇士快準備!

鬥牛勇士,鬥牛勇士!在英勇的戰鬥中你要記著,

有雙黑色的眼睛充滿了愛情,

在等著你,在等著你!

歌曲結束的時候,老傑克卻沒收住,他的嗓子雖然有些破,但高音卻不含糊,他把尾音又延長了幾秒,還加上了一些奇怪的裝飾音,貌似華彩樂段。

這種出風頭的行為又引來一陣哄笑和嘲弄。

隨後丁震天大聲宣布:“諸位,我向大家宣布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剛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對我說,海盜,我想為一個人唱首歌,你能為我伴奏嗎?我回答,當然可以,但我很想知道這位幸運的人是誰,能告訴我嗎?姑娘說,他自己知道……”

這時羅伯特上校表現出難得的幽默,他插嘴道:“我也知道,好像是某種爬行動物。”

來賓們哄堂大笑,氣氛熱烈。

丁震天繼續說:“好了,不賣關子了,這位姑娘是大家都熟悉的沈星雲小姐,她要唱的歌是《梅娘曲》,在座的中國軍官都熟悉這首歌。至於美國盟友就不見得知道了,不過,音樂是沒有國界的,美國盟友們應該也會喜歡。下麵有請沈小姐……”

身穿白色連衣裙的沈星雲在掌聲中出場了。

丁震天在鋼琴上彈出前奏,大廳裏立刻靜了下來。

沈星雲款款深情的歌聲響起: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們家的窗上,

嚼著那鮮紅的檳榔……

蔡繼恒和趙湘竹都熟悉這首歌,這是聶耳在1935年為田漢的話劇《回春之曲》所作的插曲,話劇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一些南洋的愛國青年華僑回國參加抗戰。劇中主人公高維漢在戰爭中負傷後,他的情人梅娘不顧父母的反對,隻身從南洋趕回祖國,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因受傷而昏迷不醒失去記憶時,她抑製不住內心的痛苦唱出了這首歌。話劇《回春之曲》一經公演,立刻引起轟動,其插曲《梅娘曲》也在國內和海外華僑中廣為流傳。

蔡繼恒多次聽過王人美等人唱的《梅娘曲》,但沒有引起他的關注。他認為那些當紅歌手對這首歌的處理有問題,當時一些女歌手最流行的唱法,都是把歌曲處理得嗲聲嗲氣,極盡撒嬌之態,聽著很有些肉麻。抗戰前出現的那些流行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窩》、《何日君再來》等,都使蔡繼恒這類的熱血青年感到厭惡,他認為歌曲本身沒有政治性,若是太平盛世唱唱倒也無所謂,但在強敵壓境、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這些歌曲卻表現出一種亡國之音,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曆史悲劇。

沈星雲的歌聲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蔡繼恒,一聲“哥哥”的呼喚,深情、簡練地表現了梅娘見到昏迷不醒的情人時,內心充滿痛苦與愛戀的心情。沈星雲把這段歌詞處理得情深意切,令人柔腸百轉。

梅娘力圖以回憶他們在南洋時的生活情景,喚起情人的記憶力……

我曾輕彈著吉他,

伴你慢聲兒歌唱,

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紅河的岸旁,

我們祖宗流血的地方,

送我們的勇士還鄉……

如訴如泣的歌聲觸動了蔡繼恒內心深處一塊柔軟的區域。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留下許多痕跡,憂傷的,快樂的,感動的和銘心刻骨的,但不管哪種情愫,都會擾得人久久不能忘懷。在失去愛情的日子裏,他竭力想忘掉往事帶來的傷痛,可那些本以為能遺忘的人和事,卻一件也沒能忘記……

問世間情為何物?據說,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所謂緣定三生,是指一切相遇都是前世注定,才有了今生不了之情。

他記得佛教傳說中,佛的弟子阿難在出家前,邂逅一位美貌少女,隻這麼一次,就從此愛慕難舍。佛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那女子?”阿難回答:“願化身為青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隻求那少女從橋上走過。”

蔡繼恒很想知道,阿難皈依佛門後,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誓約?等到那美貌少女成為滄桑老嫗時,他是否依舊情深不改?他也許可以為她化作石橋,經受一千五百年的風風雨雨,但如果他與那位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緣,又能否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維持得情深意長?

多少情深如許的紅男綠女,最終形同陌路;多少地老天荒的誓言,變成風中飛絮?那位情僧蘇曼殊[2]

,一生中幾次遁入佛門,卻又始終不能斬斷情緣。在他離去時,隻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可他真的頓悟了,放下了嗎?

當年聽到譚追夢死訊時,蔡繼恒肝膽俱裂,痛苦得難以自拔,曾一度產生出家的念頭。在滇池東岸的盤龍寺,一位方丈認為蔡繼恒有些佛緣,便有意點化之。

方丈說:“花開是有情,花落是無意。來者是緣起,去者是緣滅。三千世界,每一天都會有擦肩,每一天都會有重逢,而修禪則無須刻意。施主若有悟性,也許就在回眸的刹那,恍然頓悟。任何的執著,都是煩惱,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是啊,放下當然好,可蔡繼恒放不下,他無法斬斷情緣,他忘不了逝去的情人,更放不下對國家的責任。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時,他怎麼能放下一切,遁入空門,每日麵對青燈古佛,過著晨鍾暮鼓的日子?

過去的已經過去,該來的遲早會來,滾滾紅塵中,唯有順其自然,一切聽憑心靈的召喚。

我不能和你同來,

我是那樣的惆悵。

……

我為你違背了爹娘,

離開那遙遠的南洋,

我預備用我的眼淚,

搽好你的創傷……

沈星雲的歌聲裏分明有著一種情深意切的呼喚,“他自己知道……”蔡繼恒當然知道,他能夠聽懂,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懂。這才是沈星雲與眾不同的地方,她敢愛就敢於當眾表達,完全不顧世俗的幹擾。

趙湘竹被歌聲感動了,她對蔡繼恒說:“唱得真好,這是真正從心底裏流淌出來的歌,你還等什麼呢?”

蔡繼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廳裏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跡。

沈星雲靜靜地站在那裏,含情凝視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期待……

這時丁震天突然在鍵盤上彈出《歡樂頌》的主題,來賓們都愣了一下,但立刻就什麼都明白了,大家隨著節拍合唱起《歡樂頌》: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聖殿裏。

……

蔡繼恒在輝煌的合唱聲中走到沈星雲麵前,兩人幾乎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

消除一切痕跡,

在你光輝照耀下麵,

人們團結成兄弟……

[1]

1939年9月19日,波蘭第18騎兵團在沃爾卡·威格洛瓦附近與納粹德國的坦克集群發生一場遭遇戰,上千名波蘭騎兵高舉馬刀,英勇地向德國坦克集群發起進攻,在德國坦克的火炮、機槍及履帶的碾壓下,波蘭騎兵遭受重大傷亡。

[2]

蘇曼殊(1884~1918年),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蘇曼殊十幾歲出家,但一生數次為情所困。他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作為革新派的文學團體南社的重要成員,蘇曼殊曾在《民報》、《新青年》等刊物上投稿,他的詩風別具一格,在當時影響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