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繼剛終於接到軍委會命他返回重慶的通知,他和沈光亞從西安搭乘運輸機回到重慶。下了飛機後,他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徐永昌派車接回機關開會。
蔡繼剛走進會場才被告知,這是一場高級別的戰略研討會,討論的題目是《國軍敵後戰場的成敗與得失》,由軍令部長徐永昌主持會議。
蔡繼剛心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研討會?這位徐長官倒真是坐得住。
徐永昌是位老資格軍人,無論從年齡或資曆上都算是蔡繼剛的長輩。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軍界,凡是重量級的人物,大部分都有拖著辮子在清朝軍隊中服役的資曆。徐永昌也不例外,他1898年進入武衛左軍隨營學堂讀書時,蔡繼剛還沒有出生。武衛軍的隨營學堂相當於現代的初級軍校,徐永昌在宣統三年畢業時,授副軍校銜,相當於中尉軍銜,他見習後被派往武衛左軍左路前營左哨做副哨長,這個職務相當於副連長,那年蔡繼剛才八歲。凡在軍中服役,最重要的是資曆,哪個國家的軍隊都是如此,但中國軍隊的特點是,隻要有了資曆,哪怕沒有能力也沒關係,資曆就是一切。
以蔡繼剛的眼光看,大清國的軍隊簡直不算軍隊,一百多年來就沒打過任何漂亮仗。它的隨營學堂更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哪裏算得上是軍校?這種落後的軍事教育是時代造成的,對老一代軍人當然不可苛求。但可怕的是,在戰爭中,與我們作戰的對象是一支現代化軍隊,他們的作戰能力超過我們幾十倍,麵對這樣的強敵,我們的國力和軍人素質本來就處於下風,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中國軍隊的指揮權卻掌握在這些老軍人手裏,他們沒有受過現代軍事教育,頭腦僵化,固步自封,完全不懂現代化戰爭。這些將軍有可能人品正派,甚至德高望重,但這些優良品質不應是可以統帥軍隊的理由。所以,中國軍隊的指揮體係除了打敗仗,不可能有任何作為。
徐永昌對蔡繼剛一直很客氣,他當著別人的麵總是稱蔡繼剛的字“雲鶴”,而單獨相處時,則親切地稱他為“小蔡”,這很能表現出老一代軍人虛懷若穀的氣度。
徐永昌一見蔡繼剛就大聲說:“雲鶴,你來得正好,都說你有戰略思維,又有美國軍校的背景,大家都等著聽你的高見呢。”
蔡繼剛發現,與會者多數都認識,這些人雖然都佩著將官軍銜,但大部分不是獨當一麵的軍事主官,而是各戰區司令部的高參、高級幕僚之類的將官,這類人從沒帶過兵,更無實戰經驗,但紙上談兵卻都頭頭是道。
蔡繼剛站起來向大家敬禮道:“對不起,各位長官,我剛從前線回來,沒有準備,隻是看了看今天討論的題目,既然徐長官點了我的將,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就這個題目簡單談談看法。另外,也希望各位長官能和我一起探討,形成互動,就算觀點不能統一也無妨。”
徐永昌插話道:“剛才大家討論到,此次豫中會戰的失利,雖然有敵人力量過於強大,我戰區主官指揮失當等原因,但也暴露了我統帥部對廣大敵後戰場重視不夠,隻關注正麵戰場的失誤。雲鶴,你以為如何?”
蔡繼剛坐下說:“我同意這種看法,但需要更正一下,應該說我統帥部在抗戰初期,對開辟敵後戰場還是相當重視的。1938年第一次南嶽軍事會議召開時,委座就提出:‘政治重於軍事,遊擊戰重於正規戰,變敵後方為其前方,用三分之一力量於敵後方。’當時我軍滯留在敵後的兵力已達30個師,主要活動在豫北、冀南、冀中、山西太行山和冀察等地;華東的魯西北、魯南的泰沂山區、蘇北和蘇浙贛交界靠近交通線的山區。南嶽會議後,我統帥部又向敵後戰場陸續增派了30個師,如果加上地方部隊,我軍在抗戰中、前期,留在敵後戰場的部隊共計超過100萬人,這怎麼能說不重視呢?”
二戰區少將高參彭述桐立刻表示讚同:“我同意雲鶴兄的觀點,至少我們二戰區一直在堅持敵後作戰。太原失守後,閻長官將原行政區劃分為七個遊擊區,後調整為六個,分別以衛立煌第14集團軍、中共第18集團軍和晉綏軍為核心,組成南、東、北三路軍,分別建立起中條山及呂梁山、太行山、晉西北山區三個戰略遊擊根據地。當時第18集團軍隻占據了太行山晉冀豫三省交界的一部分,而太行山東南部一直在我們手裏。另外,衛立煌部的中條山、太嶽山根據地雖屬一戰區直轄,但也在山西境內。從作戰效果上看,戰爭中、前期我敵後部隊的戰績相當突出,中條山根據地曾連續13次抵禦住日軍的重兵圍攻,直到1941年5月才失守。而太行山東南部根據地則一直堅持到1943年才被迫放棄。除此之外,我軍控製的還有呂梁山、恒山等根據地……不過,1943年以後,除呂梁山還在堅守外,我軍其餘的根據地都基本失守。”
來自九戰區的少將高參石敬源也發言:“我九戰區以大雲山、九宮山、岷山、廬山為根據地,在前後三次長沙會戰中,協助國軍主力將汨羅河南北公路及湖南境內公路全部破壞,使敵人重炮、坦克、卡車等皆不能通行,應該說,九戰區的敵後將士在三次長沙會戰中功不可沒。”
徐永昌插言道:“諸位,我看還是多聽聽雲鶴的分析吧。雲鶴啊,我有個問題,現在有這麼種說法,到目前為止,整個抗戰分為兩個戰場,我軍在正麵戰場作戰抗敵,而敵後戰場是中共武裝在苦苦支撐,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蔡繼剛有些躊躇,這個問題比較敏感,鑒於國共兩黨的緊張關係,怎樣說也不會使所有人都滿意。政治上的歧見一旦遇到軍事問題,就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麵,很少有人會跳出本身的政治立場去考慮問題。
蔡繼剛斟酌著詞句說:“現在的事實是,在抗戰中、前期,國共兩黨都在敵後致力於建設抗日根據地,但很遺憾,結果卻很不一樣:我軍的敵後根據地,到1943年左右基本上都喪失了,一百萬的敵後遊擊武裝也差不多損失殆盡;而共產黨的抗日根據地,卻擴展到十餘省,其武裝力量也從最初的幾萬人,發展到近百萬人。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同樣是開展敵後遊擊戰,同樣是建立敵後抗日根據地,這兩者的結局為什麼會如此不同?我覺得……這倒是一個可以探討的話題,如果搞清楚這一點,會對我軍當前製訂戰略戰術方案起到一個不錯的警示作用。”
“哦,你可以先談談自己的看法嘛,對共產黨的問題,不要有什麼顧慮,我們隻談軍事,不談政治,今天的會議不過是學術性的探討嘛。”徐永昌鼓勵道。
蔡繼剛下了決心:“好,那我就鬥膽談談我的看法。我認為,在堅持敵後遊擊戰方麵,我軍的戰略指導思想有一些失誤,雖然蔣委員長在抗戰初期就提出過‘遊擊戰高於正規戰’的口號,但我各根據地的部隊,其主導思想仍然是為正麵戰場服務,這樣必然導致其作戰自由度的降低。而與此相反,中共軍隊卻一直在進行‘獨立自主的遊擊戰’,他們沒有條條框框,也不用執行戰區長官部和軍委會的命令,所以從策略上就靈活得多,他們擁有很大的作戰自由度。”
石敬源說:“雲鶴兄,你能不能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
“好,首先是我軍根據地占據的戰略位置都很重要,比如第一、二戰區的太行山、呂梁山、中條山等,第三戰區的天目山,第五戰區的大別山,第九戰區的大雲山、九宮山、岷山、廬山等根據地,都是可攻可守,而且能直接威脅日軍交通要道,迫使日軍不得不以重兵防守的敏感地區。事實上,日軍在占領武漢、廣州後就被迫停止了戰略進攻,究其原因,與敵後遊擊戰和敵後根據地的牽製作用,有很大關係。”
彭述桐插言道:“這個觀點應該沒有異議,我戰區中條山根據地堅守了四年,長期牽製日軍三個師團的兵力,使其無法南下,這是事實。”
蔡繼剛繼續說:“可話又說回來了,既然我軍在敵後的戰略布局使敵人很不舒服,如芒在背,那麼必然要引來敵人的凶狠報複,加大對我根據地的掃蕩力度。這已經形成一種規律,我敵後作戰與正麵戰場配合越多,主動出擊的次數越多,招致日軍的掃蕩也就越多,掃蕩的力度也就越大,敵人每報複一次,根據地的麵積就縮小一些。這種情況不隻是我軍,八路軍也一樣,他們的百團大戰也招致了相同的結果。另外,我軍在敵後戰場的失利,也有其戰術不當的原因。以中條山之戰為例,日軍六個師團、兩個混成旅、一個騎兵旅團總計十餘萬兵力,三麵圍攻我根據地,而我軍是如何迎敵呢?很遺憾,整整七個軍被配置在寬170公裏、縱深50公裏的狹窄區域內,依托天險和工事與敵硬拚,硬是把遊擊戰變成了陣地戰,這種打法,不敗才怪。我看八路軍就吃不了這個虧,人家的戰術靈活多變,通常是在敵人重兵圍攻下,留少量部隊牽製敵人,其主力則跳到外線作戰,攻擊敵人防守薄弱地區,使敵人主力不得不回援,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戰法很有效,敵人的攻勢自然會瓦解。中共軍隊的戰術原則是不以一城一地為得失,先是避其鋒芒,保存自己,然後是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這種戰術值得我們借鑒。大家都清楚,日軍的兵力有限,他們隻能占據主要城鎮和鐵路沿線,而不可能在廣大偏僻鄉村派駐部隊建立牢固的秩序,所以,隻要八路軍保存住自己,等日軍結束掃蕩,返回駐地後,就會卷土重來,這是他們能夠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
石敬源表示同意:“雲鶴兄的分析非常精辟,我認為我軍雖然在戰略上重視敵後戰場,也相應作出了軍事部署,但我們對遊擊戰的理解還很不成熟,我想聽聽雲鶴兄對遊擊戰的理解。”
蔡繼剛點點頭說:“日軍的戰略是先發製人,以一個工業強國率先進攻一個農業弱國,以圖迅速占領大片國土,這樣就可以把占領區內的資源轉變為正向的戰力,以達到以戰養戰之效果。而遊擊戰的精髓在於阻止敵方利用占領區內的資源,不僅如此,還要最大限度地拖住及消耗敵方的力量,使其正向戰力轉化為負向戰力,把被占領地區變成敵方的巨大負擔。因此,在敵後戰場上,我軍應在戰略戰術上樹立一個原則,首先是保存自己,其次才是消滅敵人,不要在乎殲敵數字的多少,因為殲敵不是目的,隻要能達到使敵方戰力由正向轉為負向之效果,就算是成功的遊擊戰。”
徐永昌問:“雲鶴啊,你認為這是共產黨在敵後戰場成功的原因,那麼還有其他原因嗎?”
蔡繼剛謹慎地回答:“當然還有很多,有些是政治方麵的原因,比如共產黨在根據地內實行減租減息政策,這應該很受民眾擁護,對於農民來說,誰不願意少交一些租子呢?其實任何政治綱領,都不如多給民眾一點好處來得實在,我們的政策在這方麵的確是有缺陷,此次豫中會戰,河南一些百姓的表現就證實了這個問題。還有一點我本來不想說,但既然是長官問到了,我就談談個人看法。我認為,國共兩軍在敵後的摩擦、交戰也是導致敵後戰場失利的重要原因。我是個軍人,無意評論國共兩黨在政治方麵孰是孰非,因為政治方麵的事很難以對錯來討論,不像非黑即白這麼簡單,若是真想搞清楚,恐怕還得要跳出政治立場的圈子,從傳統文化中去尋找答案。我要說的是,如果僅從軍事角度看,這種同室操戈的內鬥嚴重損耗了中國的國防資源,將本來就很有限的國防力量,投入到無窮無盡的內鬥之中,這無疑加大了戰爭成本,最大的受益者應該是日本人。”
徐永昌同意道:“是啊,這個問題就不能再深入討論了,在與共產黨的關係上,蔣委員長將來自有打算。”
沈光亞坐在旁聽席上寫筆記,他對這類軍事研討會非常感興趣,尤其喜歡聽蔡繼剛講戰略問題,他的觀點通俗易懂,一下子就能抓住事物的本質,他從來不與人辯論,也不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卻有能力讓別人在不知不覺中被征服,這就是蔡繼剛的魅力。
散會時,蔡繼剛站起來,正準備叫沈副官去安排汽車,卻被徐永昌叫住:“雲鶴,你留一下,我們單獨聊聊。”
“是!”蔡繼剛隻好又坐下。
下午四點,沈星雲搭乘運輸機降落在重慶白市驛機場,當她走出機艙時,發現機場上的氣氛高度緊張,在跑道、滑行道的兩側,停機坪的周圍,到處是用沙包壘成的高射炮炮位,戰鬥機機群在跑道上頻繁起降……
沈星雲聽同機來的一位空軍軍官說,最近日本人又加大了對重慶的轟炸力度,有時一天要來兩三次,幸虧我們的空軍漸漸強大起來,日本轟炸機大部分都被攔截在幾百公裏以外。
這些情況對沈星雲來說不是什麼秘密,她甚至知道一些更為機密的事,由於日軍增加了空襲次數,陳納德重新調整了空軍兵力的部署,把保衛重慶上空作為一個重點,這幾天,中美聯合空軍會有大批的戰鬥機被調到重慶附近的幾個機場。
其實這才是沈星雲到重慶來的目的,自從與蔡繼恒在羊街機場分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麵,隻能靠電話和書信聯係。戰時的電話線路最靠不住,按照戰時規定,私人之間的通話是被嚴格禁止的,但沈星雲不管這些,她總是能找到機會,把電話打到衡陽機場和蔡繼恒說上幾句話。由於兩人的戀人關係大家都知道,所以兩邊機場的通訊兵都給予這對戀人最大照顧,常常違反規定,讓他們談上幾分鍾。就算如此,靠打電話也很少能聯係上,有時沈星雲為了找到蔡繼恒,需要在電話機旁等一兩個小時。對沈星雲來說,這段日子太難熬了,她工作之餘的全部時間都用在這方麵,那種銘心刻骨的思念真讓她要發瘋了。
沈星雲這次來重慶是出公差,這當然是上級長官的照顧。兩天以前,羅伯特上校就偷偷向她透露:“密斯沈,鱷魚所在的中隊馬上要調往白市驛機場,你去找一下你們的主管,看看有沒有需要去重慶辦的事,隨便什麼理由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星雲對羅伯特上校千恩萬謝,這位上校平時不苟言笑,接人待物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似乎很難接近。其實他是個非常善良的長官,總是能在不經意間給下級很多溫暖和幫助。
沈星雲工作上的主管比爾醫生也表示支持:“密斯沈,我這裏有一些學術方麵的資料,需要專人送到重慶聯合醫院,你去一下吧,資料送到以後不必馬上回來,你可以休息幾天,我會安排人暫時接替你的工作。”
沈星雲被感動得幾乎流淚,這個集體中充滿了友愛和溫情,長官們、同事們即使在幫助你、關愛你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地給你的自尊心留出足夠的空間,對這種關愛,沈星雲感到無以回報。
蔡繼恒明天才能到重慶,沈星雲特地提前了一天,她想和哥哥沈光亞單獨談一談,他是沈星雲唯一的親人,按照中國傳統,長兄如父。她交男友的事不可能瞞著哥哥,而且還要取得哥哥的同意和支持,畢竟這裏還有蔡繼剛這一層關係。
沈光亞比沈星雲大七歲,今年28歲,他們兄妹都是在教會辦的孤兒院裏長大的。當年他們的父母在一年內先後病故時,沈光亞剛滿九歲,妹妹沈星雲才兩歲,由於父母生前就是虔誠的基督徒,兄妹倆便順理成章地被教會所領養。
沈光亞在1931年他17歲時報考了中央軍校,雖然那時陸軍軍官學校已從廣州黃埔島遷至南京,正式改稱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但從習慣上,仍然被稱作黃埔九期生。沈光亞軍校畢業後被分配到陸軍第88師任少尉排長。陸軍第88師是抗戰前中國軍隊僅有的三個德械師之一,其裝備和戰鬥力強於一般中央軍部隊。在1937年底的南京保衛戰中,88師堅守雨花台與中華門附近城垣,沈光亞當時已升任連長,他在防守雨花台陣地時左臂中彈,被及時送往後方醫院。後來他聽說,第88師幾乎全軍覆沒,從下關碼頭渡江突圍的僅有四五百人。
沈光亞傷愈後落了殘疾,他的左臂雖然保住了,但隻能略微彎曲,而無法用力,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在作戰部隊服役。在老師長孫元良的關照下,沈光亞被調到軍委會當了個坐機關的參謀。
1942年,蔡繼剛被調到軍委會任少將督戰官,按照他的級別,應該配一名副官跟隨其左右,於是軍委會辦公廳推薦了沈光亞。
蔡繼剛第一次見到沈光亞時,一眼就發現他左臂有殘疾,去前線督戰是個苦差事,怎麼能帶個殘疾人呢?於是蔡繼剛便打算讓辦公廳換人。但沈光亞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他對蔡繼剛說:“長官,你需要的不是帶兵打仗的軍官,而是一個合格的副官,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正是你需要的人。”
蔡繼剛上下打量著他,奇怪地問:“為什麼?說說你的理由。”
沈光亞不卑不亢地回答:“因為我忠誠,如果你給我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在哪裏負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