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南京保衛戰,雨花台陣地。”

“哦,是孫元良的88師?”

“是88師,長官。我傷愈後是孫長官安排我進的軍委會,但我不喜歡坐機關,做夢都想去前線,請長官考慮我的要求。”

這句話打動了蔡繼剛,誰不知道坐機關舒服還沒有危險?可沈光亞自願放棄舒適的工作,主動要求去前線,衝這一點就贏得了蔡繼剛的好感和信任,他改了主意,留下了沈光亞。

沈星雲找到軍委會機關時,徐永昌和蔡繼剛正在辦公室裏談話,沈光亞照例在外邊的會議室裏一邊等候,一邊和徐永昌的副官閑扯。

一個中尉走進會議室,在沈光亞耳邊小聲說:“沈副官,會客室有人等你。”

“誰會找我呢?”沈光亞嘀咕著來到會客室。“哥!”隻見沈星雲興奮地向他撲過來,她用雙臂環住哥哥的脖子,整個身子吊在哥哥身上。

沈光亞也很高興,他拍拍沈星雲的後背,慈愛地說:“行了,行了,吊一會兒就行了,我脖子快受不了啦,快下來!”

“哥,我到重慶出差,下飛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所以就來了。你說,你想不想我?”沈星雲一見到哥哥就變成了孩子,話也多了起來。

“我也剛從前線回來,下飛機還不到兩個小時呢。小雲,在前線的日子,我常常想起你,這沒辦法,我就你一個親人嘛。”

沈星雲四下看看,見會客室裏沒有別人,便小聲說:“哥,有件事要向你彙報,我……我交男朋友了。”

沈光亞不動聲色地說:“哦,這是好事啊,這位小夥子是哪裏人?”

“哥,你認識他,他是蔡長官的弟弟,叫蔡繼恒。”

“什麼,蔡繼恒?”沈光亞大為驚訝,蔡繼恒每次到重慶都要來看望哥哥,沈光亞自然少不了要打交道,因此和蔡繼恒也很熟。

“小雲,你說的是中美混合團那個飛行員蔡繼恒嗎?他不是在衡陽機場嗎?你怎麼會和他認識?”

“就是他,前些日子他暫時調到羊街機場,我們就這麼認識了。哥,你不會不同意吧?”沈星雲小心翼翼地看著哥哥。

沈光亞搖搖頭:“不,怎麼會不同意呢?我相信你的眼力。我隻是覺得突然,這件事恐怕蔡長官還不知道吧?在前線時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知道,會和我提起的。”

“繼恒和他哥哥也是很久沒見了,再說,他也沒覺得這件事有多重要,繼恒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犯不著和別人說。”

沈光亞皺起了眉頭:“他是這麼說的嗎?小雲,實話說,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在我印象裏,這小夥子和他哥哥很不一樣,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有些玩世不恭。你想一想,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他會在乎你嗎?”

“哥,我們倆好了,這說明他現在很在乎我,這就夠了。”

沈光亞瞪起了眼:“什麼話?現在在乎你,那將來呢?戀愛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不是兒戲。”

沈星雲低下頭,小聲說:“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現在正在打仗,他說不定哪天就……所以,他想不了那麼遠。哥,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沈光亞沉默了,他何嚐不知道飛行員這一行的危險,可一旦涉及自己妹妹,就難免有些私心,他希望自己的妹夫最好不是軍人,比較理想的工作是後方政府部門的職員,這樣,妹妹的一生才有保障。

沈星雲不想使哥哥生氣,她鼓足勇氣說:“哥,其實愛情沒有這麼複雜,隻要有愛就夠了,你不能指望一個人對你說,20年以後我還愛你。這種話恐怕信不得,因為誰也沒法把握20年以後的事,包括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20年後我是否還愛他,這20年中會發生多少事?現在的承諾未必是真誠的。哥,要是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要求別人做呢?”

沈光亞苦笑道:“你說得有道理,我隻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當然了,你自己的事,還是要你自己做主。這個蔡繼恒,我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想應該錯不了,因為我那位蔡長官是我非常佩服的人。”

沈星雲眉開眼笑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愛他嗎?因為你妹妹眼皮淺,沒見過更好的男人,蔡繼恒是我所見過的最優秀的男人,所以我不想放過他。”

沈光亞站起來說:“這件事我還是要向蔡長官彙報一下,他還不知道呢。”

“小蔡,此次豫中會戰,你從頭到尾都經曆了,而且還親自參加了戰鬥。所以,你應該是最有發言權的人,咱們隨便聊一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真實的、來自第一線的報告。”徐永昌坐在辦公桌前,直視著蔡繼剛說。

蔡繼剛直言不諱道:“長官,我認為前線的情況非常糟糕,這次豫中會戰可以說是兵敗如山倒。我想,一戰區長官指揮不當,他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嗯,這些情況我知道,委座不是已經把蔣鼎文撤職了嗎?這些就不用說了。小蔡,我隻是很奇怪,戰爭打了快七年了,我們的部隊比起民國二十六年戰爭初期,應該說條件要改善多了,可是,為什麼戰鬥力越來越弱?有的部隊和敵人剛一接火就垮了,完全放棄了抵抗。還有的部隊甚至出現士兵打死長官,一哄而散的情況。你認為,為什麼會出現這些現象?”

“長官,這個問題很複雜,無法一下子說清楚,原因無非是幾個方麵:首先,黃河防線上幾十萬部隊,與敵對峙三年而無戰事,安逸則懈怠,官兵全無鬥誌,一些長官驕奢淫逸,腐敗至極,克扣軍餉,盤剝士兵,官兵關係緊張到這種程度,一旦開戰,必然會出現士兵調轉槍口之事;另外,各部隊軍紀廢弛,在駐地與民爭糧,亂派捐稅,無償征用地方勞動力、車輛和牲畜,這樣勢必造成民怨鼎沸,軍民關係緊張,民眾仇恨國軍甚於日軍的局麵。長官,軍隊一旦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不是蔣鼎文指揮,換上任何人指揮,結果都一樣。”蔡繼剛悲憤難平。

徐永昌沉吟道:“軍隊的腐敗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委座對此也是深惡痛絕,為此沒少殺人啊。可有什麼辦法呢?我想起當年朱元璋整治貪官,手段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官員一旦被指控貪汙,無需審判即剝皮揎草[1]

,懸皮於亭中,以示警戒。朱元璋才不管什麼法不責眾,對貪官是有一個殺一個,決不姑息,直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可貪官們照樣如長江之浪,前仆後繼。小蔡,我們是滿身傷痕從五千年曆史中走過來的民族,回首曆史,我們沒有退路;展望未來,則前路茫茫,風雨如磐啊!國家的命運、民族的未來究竟在何方?誰都知道,戰爭終歸要結束,可戰後我們又該如何治理這個國家?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看蔣公心裏也未必清楚,中國的事,真的很難辦啊。”

蔡繼剛索性一吐為快:“長官,的確很難辦,可是我們總要做點什麼,有些事情並不是不可逆轉的,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運作去改善。譬如國家和民眾的關係,就很能說明問題,政府要求民眾愛國,卻隻是要求民眾單方麵付出,很少會考慮民眾的訴求。關鍵在於,你要民眾去流血犧牲保衛國家,就必須給民眾一個理由,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徐永昌打斷他的話:“好,那麼現在假定你有權代表國家講話,你會給民眾什麼樣的理由?”

蔡繼剛苦笑道:“盡管這種假定不可能成立,但我仍然願意模擬一下,我會告訴民眾:如果你保衛了這個國家,那麼國家將給你如下承諾,你會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愉快地生活。你將不受欺淩,免除饑寒,享受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利,那就是自由、平等、尊嚴和公正……”

徐永昌大笑:“小蔡,你還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烏托邦我當然也很喜歡,可惜啊,離現實太遠,至少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咱們舉個例子吧,拿征兵這件事來說,如果我們給民眾以選擇,完全憑自願當兵,你覺得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

蔡繼剛想了想,承認道:“恐怕自願當兵的人不會太多。”

“是啊,指望民眾自願是不可能的,可國家確實需要兵員,否則就會亡國,那怎麼辦?看來也隻好強迫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必須去!就是抓也要把你抓去,這麼大一個國家,這麼多的人口,想讓每一個人都自覺自願,心情舒暢,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說,獨裁也罷,集權也罷,這是中國現階段曆史的必然產物,即使是蔣委員長也無法超越曆史。”

蔡繼剛歎了口氣:“長官說得有道理,但這隻是站在政府的角度看問題,其實你說中國的事難辦,難在哪裏?我看難就難在政府和民眾都站在各自的角度考慮問題,哪一方也不肯妥協,結果政府和民眾完全對立,真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永遠合不到一起。於是中國的一切悲劇都由此產生,這是個死結啊。”

徐永昌突然改變了話題:“小蔡,現在是我和你私下談話,有些話可以直說,不要有顧慮,以你的判斷,目前日軍的戰力是否有衰竭之勢?是否還會繼續進攻?”

蔡繼剛肯定地說:“長官,目前戰場態勢已經非常清楚了,日軍一定會繼續進攻,而且戰場形勢也會進一步惡化,我們應該有所準備。”

“小蔡,你的這個判斷根據是什麼?”

“豫中會戰不過是日軍整個計劃的第一階段,其目的是打通平漢線,他們已經做到了。下一步就是打通粵漢線,這毫無疑問。目前駐武漢的日本第11軍已得到空前的補充,戰力十分強大,完全具備一個方麵軍的實力,是個令人生畏的戰略集團,他們有能力進行大縱深突擊。”

徐永昌注視著巨大的中國地圖,沉思道:“敵人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意圖已經是確定無疑了,但這未必是他們的唯一目的。當然,我西南地區的空軍基地也是他們的心腹大患。我的問題是,敵人的胃口就這麼大嗎?這裏麵是否還隱藏著更為重大的戰略意圖?”

蔡繼剛神色嚴峻地回答:“長官,卑職認為,他們一定會向重慶出擊,以達到一箭三雕之目的,其攻擊線是長沙、衡陽、永州、桂林、柳州,然後兵鋒轉向貴州境內,如果日軍主力還有這個力量的話,他們會沿黔桂公路和黔桂鐵路向重慶進攻。”

徐永昌猛地回過頭問:“你說的‘日軍主力還有這個力量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指的是,就算他們順利打到貴州境內,很可能進攻勢頭會出現衰竭跡象,橫山勇的第11軍雖戰力強大,但畢竟兵力有限,攻擊線過長,後勤補給一定會出現問題。所以我判斷,敵人有可能會在貴州境內的某一個點上停止進攻。”

徐永昌窮追不舍地問:“為什麼說‘有可能’?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們的攻勢沒有出現衰竭?”

“我認為也有這種可能,這取決於我軍在每一個防守點上是否竭盡全力抵抗,是否能最大限度地消耗敵人的戰力,如果沒有這個前提,則結局很難預料。”

徐永昌把手裏的紅藍鉛筆扔在桌上,目光直視蔡繼剛:“小蔡,你是個悲觀主義者。當然,我們應該往最壞的可能預測,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在湖南境內擋住敵人,我們有三次長沙會戰的經驗,而且都取得了很大的戰果,為什麼不能有第四次長沙大捷呢?”

蔡繼剛迎住徐永昌的目光,並不退縮:“長官,恕我直言,卑職並不認為有什麼三次長沙大捷,那不過是宣傳部門誇張的說法,除了鼓舞士氣的效果,其他並無意義。事實上,前三次長沙會戰,日軍之戰略意圖並非占領長沙,而是守住已占領地區,作有限度進攻,以實現消耗我有生力量,迫使國民政府與其和談之目的。可以這樣說,這三次長沙會戰,日軍的政治目的大於軍事目的,但這次就不一樣了,從戰略意義上,這次日軍對長沙是誌在必得,也完全有能力拿下長沙,而且最壞的可能是對長沙和衡陽同時展開進攻,我們應該早作準備呀。”

這就是蔡繼剛不得誌的原因,他從來不會考慮長官的心情,總是直率表達自己的判斷,雖然他的判斷在事後被多次證實是正確的,但仍然不招長官喜歡。

徐永昌有些不悅:“好了,今天就到這裏,你抓緊時間休息幾天,然後去九戰區長官部報到,至於開戰後到哪裏督戰,先聽聽薛伯陵的意見。”

“是!”蔡繼剛立正道。

幾天前,趙湘竹結束采訪後回到重慶,當時蔡繼剛還在西安,她與蔡繼剛通電話時,簡單地把蔡繼恒交女友的事告訴了他,這時蔡繼剛的心思全在戰事方麵,哪會關注這些小事?蔡繼剛心說弟弟交女朋友又不止一個了,這點小事輪不上他操心。

下午,蔡繼剛聽了沈光亞的彙報才想起這件事,他沒想到這麼巧,弟弟的女友居然是沈光亞的妹妹。沈副官跟隨自己兩年了,蔡繼剛對他印象很好,他是個忠於職守的軍官,不光有實戰經驗,對參謀業務也很精通,更難得的是,沈光亞一向沉默寡言,為人處世從不張揚,而且口風很緊,是個嚴加保守秘密的人。軍委會是最高軍事指揮機關,在這裏工作的年輕軍官都應該有這種素質。蔡繼剛很慶幸當初選擇了沈光亞,他沒有讓自己失望。

趙湘竹也真是個馬大哈,這麼重要的信息,她在電話裏居然沒有提起,若不是沈副官主動彙報此事,那就有些失禮了。

回到家,蔡繼剛對趙湘竹說:“你安排一下,叫上沈光亞兄妹,大家聚一聚,我這個當大哥的,總要表示關心一下。”

趙湘竹想了想說:“沙坪壩有一家新開張的徽菜館,據說還不錯,我看可以把聚會地點安排在那裏。”

蔡繼剛立刻否決了她的建議:“湘竹,這樣不妥,倒不是錢的問題。你想想,現在還在打仗,後方物資匱乏,大家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政府對老百姓實行戰時配給政策,連大學教授都在挨餓,我們是不是也要節儉一些?”

趙湘竹有些不以為然:“不至於這麼謹慎吧,戰爭歸戰爭,飯總是要吃的,政府的戰時配給不過是平價米按人頭少量供應,不是也允許市民購買高價的黑市米嗎?至於其他的消費,政府也沒有什麼規定,我們去餐館吃頓飯又違了哪家的法?”

“唉,你怎麼不明白我的意思?去餐館吃頓飯當然不違法,可我們做事最好不要讓老百姓戳脊梁骨。你也經常在前方跑新聞,難道就沒聽過這種說法,‘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後方的貪官卻在奢華享樂,這就是中國的現實。我蔡繼剛雖位卑言輕,懲治不了這些渾蛋,可我潔身自好總能做到吧?”

趙湘竹揶揄道:“嗯,知道啦!蔡繼剛先生位卑未敢忘憂國,我這當太太的又豈敢不追隨?”

蔡繼剛歎了口氣說:“我想起幾個月前,在街上遇到張恨水先生,他扛著小半袋糙米從《新民報》社裏出來,老先生快50歲了,走路一搖三晃,我扶住他問,是不是生病了?張先生說,沒事,就是肚裏沒食,身子有些發軟,政府配給的平價米不夠吃,黑市米又買不起,如今讀書人也是斯文掃地啊。湘竹,張先生也是著名的大作家了,連這樣的社會名流都在挨餓,我們去餐館大吃大喝,這好意思嗎?”

蔡繼剛的一番話,使趙湘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丈夫的觀點她完全認可,當初她之所以愛上蔡繼剛,正是因為蔡繼剛身上的那種正義感。

趙湘竹溫柔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我的夫君,我聽你的還不行嗎?我隻不過是有些別扭,怎麼我們每次爭論,都是我認輸呢?雖然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但我仍然覺得不服氣。”

蔡繼剛拉過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輕輕說:“湘竹,這是你的優點,你這個人雖然心高氣傲,但不管多麼不情願,最終還是會服從真理。”

趙湘竹抽回了手道:“呸!沒這麼誇自己的,難道你就代表真理?”

重慶人很喜歡泡茶館,戰前重慶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星羅棋布的各色茶館,幾個銅板沏一壺茶就可以在茶館裏泡上一天,這是有閑人最好的去處。可自從戰爭開始後,重慶遭到多次毀滅性轟炸,市區近一半的建築被夷為平地,再加上經濟惡化,市麵蕭條,因此大部分的茶館都倒閉了。

1941年美國參戰後,隨著美軍高級顧問團的進駐,很多美國軍事人員或準軍事人員也湧進重慶,這其中有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的空、地勤人員,代表美國政府負責分配管理《租借法案》物資的工作人員,軍火工廠的工程技術人員,以及大量美國和盟國的新聞記者、獨立撰稿人、專欄作家……這些高鼻子、白皮膚的洋人大量湧入,使重慶傳統的生活方式及消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於是街上出現了許多西餐廳、咖啡館、酒吧和舞廳,每到夜晚便是一片熙熙攘攘、燈紅酒綠的繁榮景象,這些表麵的繁榮倒也符合重慶作為陪都的形象。

趙湘竹由於職業關係,對重慶的茶館和咖啡館都很熟悉,新聞記者為了抓新聞,需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一般都選擇在茶館或咖啡館見麵,這個叫作“比弗利山莊”的咖啡館是趙湘竹經常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