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咖啡館的老板是個上海人,他很懂得生意經,根本不屑做本地人的生意,本地人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錢進咖啡館?隻有做美國人的生意才有錢賺,那些遠離家鄉的美國男人總要有個地方打發閑餘時間,他們需要的是女人、美酒和咖啡。

趙湘竹帶著一行人走進“比弗利山莊”時,營業廳的座位上已經坐滿了顧客,幸虧趙湘竹提前打電話預訂了座位,不然還需要排隊等座位。

蔡繼剛兄弟和沈光亞都特意換了便裝,趙湘竹和沈星雲略施粉黛,穿著樸素的裙子和平底鞋,五個人坐在營業廳的一個角落裏,不太引人注意。

蔡繼剛一坐下就皺起了眉頭,他從來沒進過這類場所,所以對這種環境缺乏了解,這家咖啡館的內裝修顯得富麗堂皇,地板、護壁板和桌椅是櫻桃木的,吧台的台麵是大理石的,處處都顯出一種奢華氣。蔡繼剛在美國生活多年,他知道這種木材的主要產地,是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弗吉尼亞及紐約州,這位老板可真是神通廣大,他是從哪裏搞到的這些木材?不僅是室內裝潢,就連餐具、酒具以及各種品牌、各種窖藏年代的酒也全部是外國貨。蔡繼剛想,在海路和陸路被封鎖的情況下,這些奢侈品唯一可能的通道,就是從那條充滿凶險的“駝峰航線”運抵重慶的。

蔡繼剛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不會來這裏。趙湘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慰道:“繼剛,咱們既然來了,也不好馬上就走,還是坐一坐,我們早點走就是了。”

蔡繼恒是下午才在白市驛機場落地,然後請了假趕到這裏。他從羊街機場返回衡陽後,被提升為第五大隊八中隊的中隊長,這些天的作戰任務很繁重,有時每天要起飛兩三次,每當機群落地,飛行員們隻在停機坪旁的休息室裏歇口氣,地勤人員爭分奪秒地給飛機加油載彈,這些工作一旦完成後,機群又立即起飛。就在昨天夜裏,蔡繼恒還帶領八中隊飛了一次夜航,去襲擊武漢的一座日軍機場,他們把18架零式機摧毀在地麵上,還擊中了機場油庫,引起熊熊大火。全中隊返航時已經是黎明了,飛行員們隻休息了幾個小時,今天下午又轉場到了重慶,實在是太辛苦,蔡繼恒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他隻想睡覺。

蔡繼剛為每個人要了咖啡,便進入開場白:“諸位,今天是我提議大家聚一聚,首先要祝賀一下我弟弟繼恒與沈小姐結成一種新的關係,這僅僅是個開始,至於將來兩人能否走到一起,這還需要雙方的努力。我認為,一對戀人的結合,雙方的地位、家庭、經濟狀況都不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我看是緣分。緣分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你無法用語言把它表達清楚,但它確實是存在的。緣分往往與命運緊密相連,它看似偶然,實際上卻是一種必然,是命裏固有的東西,西方有句諺語說得好,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得到了也會失去。這就是對命運、對緣分最好的解釋。男女之間由於緣分走到一起,有了感情後,還需要努力經營這段感情,至於如何經營才能修成正果,這需要考驗男女雙方的智慧,幸福終歸會眷顧那些有智慧的人。”

趙湘竹笑道:“繼恒啊,你聽聽,你哥在變相誇自己,他把我娶到手就是修成正果,這證明他很有智慧。”

蔡繼恒回答:“姐,應該說你有智慧,能不動聲色地把我哥這條大魚釣到手的人,一定是個高手。”

“呸!他算什麼大魚?那是我一時糊塗,當時他就是個小中校,連個團長還沒混上。繼恒啊,姐當時一定是鬼迷心竅了。”

沈星雲輕聲對蔡繼剛說:“大哥,我喜歡你的祝福,很別開生麵,我會牢牢記住的,謝謝大哥。”

沈光亞也表示:“謝謝長官,我妹妹的事有長官做主,我很放心。我跟隨長官兩年了,長官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匪淺,這是我的心裏話。你不僅是我的長官,也是我的兄長和最佩服的人,我沈光亞願意永遠追隨長官!”

“沈副官,你就不想對我說點什麼嗎?”蔡繼恒微笑著望著沈光亞。

“我當然有話說。”沈光亞直率地說,“繼恒,雖然你哥哥是我的長官,我尊重他,但是對你,我並不是很了解。我隻知道你是個優秀的飛行員,其餘的譬如性格、人品、生活習慣、個人愛好,尤其是對婚姻的態度,對家庭的責任,這些我都不清楚。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希望你能善待我妹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對妹妹永遠負有保護的責任。”

沈星雲不滿地說:“哥,你幹嗎這麼嚴肅?就像是在談判。”

蔡繼恒笑笑回答:“沈副官,我聽懂了,你是在警告我,永遠也不要欺負你妹妹,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者,是這樣吧?”

沈光亞鄭重地點點頭:“你可以這麼理解,我是說話算話的。”

蔡繼恒對沈星雲開玩笑地說:“星雲,你哥好嚇人啊,他大概認為感情都是嚇出來的……好吧,沈副官,我可以作出承諾,你聽好,我,蔡繼恒,會像一個正派人那樣,以一種平等的關係去處理感情問題,我會用行動去解除你對妹妹的保護之責,因為保護自己的女友或妻子,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我不需要別人插手,哪怕是我女友的哥哥也不行!”

沈光亞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這句話盡管有些不客氣,但我基本認可,我會一直關注你的。繼恒,咖啡這東西不是咱們軍人喝的,我們來瓶酒怎麼樣?”

“此話正合我意,那就來瓶愛爾蘭威士忌,我付賬!”

趙湘竹急了:“繼恒,你怎麼說著說著就要喝酒?還是烈性酒,這是什麼地方?不行……”

蔡繼剛慢悠悠地說:“湘竹,讓他們喝嘛,這是我第一次看沈副官主動要酒喝,好啊,今天我高興,也陪你們喝一點。”

沈星雲說:“哥哥,繼恒,你們喝酒可以,但不許慪氣,大家高高興興的,好嗎?”

侍者送上一瓶愛爾蘭威士忌,把酒依次斟入杯中。

蔡繼恒舉起酒杯說:“沈副官……不,你是星雲的哥哥,我也該叫你大哥。來,大哥,咱們幹一個!”

兩人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沈星雲這才鬆了一口氣,這兩個男人都極有個性,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最親近的人,她非常希望他們能和睦相處。

一陣喧鬧聲從鄰桌那邊傳來,那是兩個身材高大的美軍中尉,從他們的軍裝和臂章上看,應該屬於陸軍航空隊的軍官,他們身邊還有兩個中國陪酒女郎。這四個人酒喝得多了,那兩個美國軍官開始還比較斯文,說話時盡量控製著音量,對陪酒女郎也保持著彬彬有禮的風度,但隨著酒精攝入量的增加,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行為上也越加放肆,一個滿臉雀斑的軍官幹脆把陪酒女郎抱上自己的大腿,一手拿酒杯往女人嘴裏灌酒,另一隻手在女人的胸部搓揉著……

趙湘竹和沈星雲都有些難堪地扭過臉去。

趙湘竹歎了口氣,對蔡繼剛說:“唉,這兩位軍官鬧得有些過分了,他們也是受過教育的人,在公共場合這麼鬧,也太不檢點了。”

沈星雲扭頭看了看說:“這兩個軍官都是14航空隊的飛行員,我見過他們,隻是沒有打過交道。這些美國飛行員大部分都是很好的人,他們有教養,對女人也很尊重。但也有少數人喜歡酗酒,平時也許很正常,一喝了酒就會鬧事。姐,咱們不看他就是了。”

蔡繼恒眯縫起眼睛注視著那兩位軍官,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兩位軍官都是轟炸機飛行員,因為他們的個子比較高。戰鬥機飛行員由於座艙空間有限,一般都挑選中等身高的人,而轟炸機乘員則沒有身高問題。一般來說,凡是飛行員,身上總有一些特殊的東西,同行之間一眼就能認出來。

蔡繼恒之所以關注,是因為他們正在大聲用英語談論黑格爾有關曆史哲學的話題。

一個留著長鬢角、臉型很窄的軍官在侃侃而談:“黑格爾在《曆史哲學》[2]

中提到,人類文化的發展是分階段的,中亞文化代表了人類文化的少年時期,人類文明最早在那裏發源。希臘文化則是青年,表現出生機勃勃的活力。羅馬文化是壯年,而日耳曼文化是成熟理性的老年……”

他的同伴插話道:“那麼,中國文化是什麼呢?”

那個雀斑臉軍官緊摟著陪酒女郎,伸出半截小拇指說:“是這個,黑格爾認為,中國文化是幼年。這是黑格爾仔細閱讀了當時他所能搜集到的全部有關中國的文字,才得出的結論。他認為,造成中國落後的原因是中國人內在精神的黑暗,中國是一片還沒有被人類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在中國,理性與自由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人還沒有擺脫原始的、自然的愚昧狀態,凡屬於精神的東西都離它很遠。中國的曆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曆史的,它隻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千百年來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重複著莊嚴的毀滅,而又在本質上毫無變化。”

蔡繼恒輕輕對蔡繼剛說:“哥,那倆小子在討論黑格爾的《曆史哲學》呢,你聽見了嗎?”

蔡繼剛不動聲色地說:“聽到了,我讀過《曆史哲學》,依我看,黑格爾有關中國的論述雖然有偏見,但在很多方麵倒也是事實。”

蔡繼恒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這些問題在學術討論時怎麼談論都不為過,可這兩個小子在中國的土地上,一邊摟著中國姑娘,一邊說什麼‘中國是一片還沒有被人類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這就有點挑釁的意味了。媽的,他一個開飛機的也要賣弄一下曆史?我這學曆史的還沒說話呢。難道黑格爾的結論就是金科玉律?他根本沒到過中國,手裏的資料大部分來自馬戛爾尼[3]

,這位勳爵1792年作為英國特使拜見過乾隆皇帝,順便在中國走馬觀花看了看,於是就成了中國問題專家,可那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乾隆時代,拿十八世紀的中國社會作為論據,來證明今天中國社會的落後和愚昧,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沈星雲說:“這是西方人的偏見,而且帶有強烈的種族優越感,曆史在發展,如果今天的中國還像黑格爾說的‘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幼年時期’,那我們還有什麼必要進行這場戰爭?大家都去當亡國奴好了。”

“噓!別說話。”趙湘竹又犯了職業習慣,她在仔細聽著那兩位美國軍官的議論。

“湯姆,黃猴子[4]

雖然可惡,但他們的戰鬥力還是令人稱道的,相比之下,中國軍隊的表現就太糟糕了,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逃跑的速度令人驚訝,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就在上個月,當日本人突破黃河防線時,我在空中看到,中國的幾十萬大軍就像雪崩一樣令人震撼,他們幾乎不作任何抵抗,隻是像蟻群似的四處逃散,那些小甲蟲一樣的日本坦克在後麵拚命追,可怎麼也追不上……”

兩個美國軍官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個叫湯姆的窄臉中尉已經喝得口齒不清了,他大聲喊道:“這哪裏是什麼軍……軍隊?這是一……一群豬,一群任人……宰殺的豬……我們給的……戰爭物資……全他媽的喂了豬……上帝啊,這是我們美國……納稅人的錢啊,就……就這麼喂豬了……”

蔡繼恒的臉色鐵青起來,他“砰”的一聲把酒杯重重頓在桌上,猛地站起身,走到那位窄臉中尉麵前低吼道:“渾蛋,你說誰是豬?你敢再說一遍!”

雀斑臉軍官推開懷裏的陪酒女郎,站起來打量著蔡繼恒,挑釁地說:“哦,總算遇見個懂英語的中國人,小子,我不認識你,希望你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你!”

蔡繼恒叉開雙腿,雙手自然下垂於腿側,他冷冷地說:“中尉,你汙辱了中國軍人,同時也冒犯了我,現在你必須道歉!我給你一分鍾考慮時間。”

窄臉中尉笑了起來:“小子,想打架?你行嗎?中國人要是真有這份勇氣,也不會在戰場上一敗塗地……”

他的話還沒說完,下顎就挨了蔡繼恒重重一記勾拳,窄臉中尉被打出兩米遠,仰麵跌倒……蔡繼恒轉身想再對付那個雀斑臉,卻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拳擊老手,他被雀斑臉一個直拳擊中臉部,蔡繼恒身子向後騰空而起,砸在一張餐桌上,“嘩啦”一聲,餐桌被砸塌,桌上的酒具、餐具撒了一地。

沈光亞大怒,他撲過去,一個側踢正中雀斑臉的下巴,這一腳踢得很重,雀斑臉一頭紮在桌麵上,把鼻子磕出了血……

這場鬥毆驚動了坐在窗前的兩個美軍士兵,這兩位喝得也有些過量,渾身精力無處發泄,正想尋點事幹,一見美國軍官吃了虧,他們立刻跳了起來,不問青紅皂白也加入了打鬥。

蔡繼恒迎著一個下士虛晃一拳,下士連忙躲閃,哪知道蔡繼恒做的是假動作,被他一腳踢在襠下,下士立刻捂住下身,疼得彎下了腰……

那雀斑臉剛剛爬起身來,又一次被沈光亞踹在臉上,雀斑臉的後腦勺再一次和地板接觸,發出很大的聲響。沈光亞正要轉身,卻被一個下士掄起椅子砸在後背上,他一頭紮進雀斑臉的懷裏,把雀斑臉砸得翻了白眼。

蔡繼恒和沈光亞以二對四,漸漸有些難以招架……

蔡繼剛本來沒打算動手,以他的年齡早就沒了打架的激情,況且以他將官的身份參加鬥毆,這事要是傳出去,就算不在乎軍紀製裁,也是件很丟麵子的事。可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對方一下子又多出了兩個人,他再不出手自己人就要吃虧了。

蔡繼剛一口幹了杯中酒站了起來,趙湘竹驚恐地拉住他:“繼剛,你要幹什麼?總不會也去打架吧?”

蔡繼剛挽起了袖口:“好多年沒打架了,我還真有點手癢,繼恒和沈副官的格鬥技術實在不怎麼樣,我去幫把手。湘竹,你帶星雲先走,我們一會兒就回去……”

蔡繼剛話還沒說完,人已經竄出去了,敏捷得像頭豹子。隻見他身形一閃,“砰!砰”幾聲悶響,兩個美國人就被放倒在地板上……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使人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但蔡繼恒是看清楚了,他沒想到平時斯文儒雅的大哥居然是個徒手搏擊的高手,蔡繼剛出拳起腿的動作幅度很小,但出手的爆發力驚人,看樣子受過很專業的訓練,以40歲的年齡,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蔡繼恒大為驚訝。

雙方正打得不可開交,門外突然傳來“嘟!嘟”的警哨聲,幾個戴著白色鋼盔,手持警棍的美國憲兵衝進來……

蔡繼恒心裏暗暗叫苦,今天算是有麻煩了,讓憲兵逮住可不是鬧著玩的,無論如何要趕快脫身。

他正想著,隻聽身後“嘩啦”一聲傳來玻璃的破碎聲,蔡繼恒回頭一看,差點驚叫起來,原來是沈星雲操起椅子砸碎了消防栓的玻璃,她一把拽出水龍帶和高壓水槍,很利索地打開開關,手持水槍迎頭向憲兵們噴去,幾個憲兵猝不及防,被強勁的水柱衝倒,大廳裏頓時成了遊泳池,幾個憲兵掙紮著拚命想從水裏爬起來,可還沒站穩又被水柱擊倒……

蔡繼恒等人,包括那幾個美國軍人全都看傻了,竟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沈星雲發愣。

沈星雲一跺腳,用英語大聲喊道:“看我幹什麼?還不快跑!”

雀斑臉最先醒悟過來,他喊了一聲:“謝謝!”扭身竄出門去。

蔡繼剛也習慣性地喊出一句軍事術語:“快!交替掩護,撤!”

這時營業廳裏人仰馬翻,女人的尖叫聲和玻璃器皿的破碎聲交織成一片,肇事者混在顧客人群中向門外逃竄,鬥毆雙方一眨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1]

“剝皮揎草”是朱元璋懲治貪官的獨特手段,即活剝人皮,皮內填草,懸掛於高處示眾。

[2]

《曆史哲學》是黑格爾晚年於1822至1831年在柏林大學多次講演的合輯,原題為《哲學的世界曆史》。這些文稿集中反映了黑格爾的曆史觀和對世界曆史的看法。《曆史哲學》在事實陳述方麵最易為人詬病的是他關於東方文明的描述。其原因是黑格爾並沒有到過東方,他在準備有關材料時,對東方文化的閱讀和消化都不夠充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西方對東方文化還存在普遍偏見,黑格爾也未能免俗。

[3]

馬戛爾尼,1792年作為英國訪華全權特使,來中國拜見乾隆皇帝,曾著有《乾隆英使覲見記》,書中詳細敘述了他在中國期間的見聞與感想,此書一度在西方國家流傳,成為當時西方人研究中國社會的主要參考書。

[4]

“黃猴子”是二戰中美國軍人對日本軍人的蔑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