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蔡繼剛是在從長沙到衡陽的路上聽說長沙失守的消息,他不為所動,繼續趕路,這一切早在預料中,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蔡繼剛心說了,照這種打法,恐怕哪座城市也守不住。

衡陽距長沙大約180公裏,一條窄窄的、砂石鋪就的低等級公路把兩個城市連接起來。第九戰區長官部為蔡繼剛配備了一台美製吉普車,除了副官沈光亞,還有兩個臨時派來的衛士,都擁擠在這輛中型吉普車上。

公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吉普車在人流中艱難緩慢地爬行,司機拚命按著喇叭,希望人群能自動讓出一條路,而逃難的人群可不管蔡繼剛是不是將軍,他們麵無表情,麻木、機械地邁著步子,緩慢地走著,根本沒有讓路的意思。

蔡繼剛透過車窗,觀察著公路兩側的地形。這一帶多是平原和丘陵,從軍事角度上看,似乎無險可守。不過現在考慮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蔡繼剛一路走來,竟然沒看見一處布防的設施,沒有軍隊,沒有防坦克壕,也沒有任何永久或暫時的防禦工事,甚至連公路都沒有破壞。從株洲到衡陽隻有一百三十多公裏,日軍的機械化部隊四五個小時就能趕到。看來蔡繼剛在戰前向薛嶽提出層層設防的建議都成了廢話,這位一級上將的腦子裏全是他關於保衛長沙的“天爐戰法”,超出這個框架的問題完全不予考慮。

橫山勇和薛嶽都屬於優秀將領,他們之間的差別就在於胸中戰略格局的大小與化解危機的應變能力。薛嶽以長沙為中心戰場,搞了一個燒煤球的爐子;而橫山勇則以半個中國為戰場,做了個足以把煤球爐放進去的大鍋爐。兩人相比,橫山勇顯然是略勝一籌。

蔡繼剛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日軍第68師團和116師團在長沙郊外虛晃一槍繞城南下,目前這兩個師團已經到達了株洲。橫山勇當然懂得兵貴神速的道理,他們沒有立刻向衡陽發起攻擊,完全是因為後勤補給出現問題,可以肯定的是,一旦這兩個師團得到補充,橫山勇就不會再耽誤時間了,他會刻不容緩地向衡陽發起進攻。

如此說來,守衡陽的第10軍軍長方先覺還算有運氣,如果不是日軍補給出現問題,他根本沒有時間準備防禦,真乃不幸中的萬幸。

蔡繼剛正想著,隻聽到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沈光亞大喊一聲:“敵機!”司機猛地將吉普車拐下路基,衝到路邊的幾棵大樹下,蔡繼剛拉開車門跳出車外,立刻被沈光亞撲倒在地上……

兩架日本中島一式戰鬥機一前一後超低空從公路上空掠過,機腹下噴吐著火光,一連串的子彈打在公路上,濺起半米高的砂石泥土。公路上的難民可沒有司機這麼好的軍事素養,他們在猝不及防中被彈雨打得血肉橫飛,公路上瞬間變成了屠宰場,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路麵濺滿了鮮血。

那兩架日本戰鬥機兜了個圈子又飛回來,準備第二次俯衝。蔡繼剛辨認出日本陸軍航空隊的徽記,這種被稱為“隼”二型的戰鬥機是日本中島航空製造公司在戰時生產批量最大的飛機,其外形很像日本海軍的零式戰鬥機,弟弟蔡繼恒說過,“隼”式戰鬥機的作戰性能還可以,但它的火力一般,隻有兩挺12.7毫米機槍,沒有航炮,在空戰中顯得火力不足,但對付地麵部隊是足夠了。蔡繼剛目測著飛機的高度和速度,抑製不住心中的怒火,這兩個日軍飛行員在殺人取樂,他們明明知道公路上是手無寸鐵的難民,卻仍然殘忍地向平民發起攻擊。

“這兩個渾蛋!”蔡繼剛從吉普車上拿出衝鋒槍,把子彈推上膛,朝掛著衝鋒槍的沈光亞和衛士吼道,“飛機又過來了,都給我開火揍它!記住,打提前量,讓它自己撞上火網。”

轉眼間飛機又臨空了,日軍戰鬥機的機槍吼叫起來,子彈把路麵打得飛沙走石……蔡繼剛已經算好提前量,對準飛機的航路提前開了火。四支衝鋒槍組成的火網顯得很單薄,但蔡繼剛知道,它一定會撞上火網,因為飛機已經進入俯衝,離地麵高度隻有不到50米,來不及改變航線了。

果然,第一架飛機一頭撞進火網,蔡繼剛甚至可以看見子彈擊中飛機腹部騰起的細細白霧,日軍戰鬥機上的大口徑機槍聲戛然而止,飛機的尾部拉出一絲細細的、灰白色的尾跡……

“打中啦!”沈光亞和衛士們歡呼起來。

蔡繼剛追隨著飛機堅持打完彈夾裏最後一顆子彈,直到衝鋒槍空倉掛機。

那架日軍戰鬥機顯然是受了傷,它勉強拉起了高度,但已經無法保持水平飛行,像風箏一樣忽高忽低,轉眼消失在視野裏……

蔡繼剛估計,剛才的射擊有可能打壞了飛機的油路管線,因為“隼”式戰鬥機裝備了防護裝甲和自封油箱,一般情況下靠輕武器很難擊傷它,這次不過是湊巧罷了。蔡繼剛估算了一下日軍飛機的作戰半徑,這些飛機應該是從武漢附近的野戰機場起飛的,因為目前日軍還沒來得及在長沙附近建立機場。這架受傷的飛機恐怕會在半途中掉下來,飛行員就算是迫降也是九死一生,湘鄂地區到處是水田和丘陵,想找一塊幹燥的平地可不大容易,讓這渾蛋去死吧!蔡繼剛心裏咒罵著上了車,繼續向衡陽趕路。

長沙的失守使蔣介石大動肝火,他沒有想到,這座堅守了將近七年的省會城市,居然才抵抗了五天就丟掉了,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蔣介石正在大發雷霆時,又接到第六戰區24集團軍司令官王耀武的電話。王耀武是黃埔三期生,也是蔣介石比較喜歡的弟子,隻有他和少數的幾個黃埔弟子有這種特權,可以直接給老爺子打電話。

王耀武和趙子立私交不錯,他一直記著趙子立托付自己的事。此時他在電話裏彙報說:“校長,我奉命增援長沙,不料在益陽被日軍的優勢兵力堵住,現在正在僵持中。在這之前,我曾打電話到長沙找參謀長趙子立請求任務,趙子立說在長沙守城問題上,他和張德能軍長有很大分歧,張軍長固執己見,拒絕接受趙子立的意見,硬是將主力置於城內,致使長沙失守。趙子立說,希望學生能把這情況報告給校長,他身為戰區參謀長,不能履行職權,也無權指揮守軍作戰,辜負了校長的栽培,他很慚愧!”

蔣介石一聽這些,火又撞上腦門,他掛上電話,命令給九戰區發電報:“第九戰區參謀長趙子立和第4軍軍長張德能立即回重慶,向軍委會彙報長沙作戰經過。”

委員長動了雷霆之怒,趙子立和張德能哪敢怠慢?兩人誠惶誠恐地趕到陪都重慶,剛下了飛機就被軍法執行總監部派來的憲兵逮捕。蔣介石的怒火仍沒有平息,長沙失守的責任是一定要有人承擔的,選擇誰當這個倒黴蛋呢?

沒過幾天,軍事法庭就開庭了,趙子立事先打出的電話終於收到效果。軍事法庭認為:在長沙作戰中,戰區參謀長趙子立被第4軍軍長張德能架空,未能行使指揮權,因此趙子立不負長沙失守之責任,予以無罪釋放。

既然趙子立被宣布無罪,那麼有罪的就隻有張德能了,於是長沙失守的責任便理所當然地落在倒黴的張德能頭上。軍事法庭的結論是:第4軍軍長張德能指揮失當,臨陣脫逃,對長沙失守負有不可推托的責任,罪不可恕,對第4軍軍長張德能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當張德能被判處死刑的消息傳到第九戰區各級指揮部時,軍官們都麵麵相覷,噤若寒蟬。在衡陽督戰的蔡繼剛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張德能會判死刑。平心而論,張德能不聽勸阻,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導致指揮上嚴重失誤,這是沒有異議的,但這隻是犯了戰術上的嚴重錯誤,罪不該死。聽90師逃出來的官兵說,張德能在102師撤走後,仍然和90師殘餘的部隊堅守在嶽麓山陣地,直到大勢已去,嶽麓山主峰已被占領的情況下才突圍撤離。

軍事法庭的結論實在不靠譜,如果他真的要臨陣脫逃,當初就隨著102師向南跑了,何必還進入炮火連天的嶽麓山陣地,堅守到最後一刻?

張德能的死,讓整個第九戰區,尤其是第4軍的官兵們備感心寒。如果張德能都被判了死刑,那麼在豫中會戰中損兵折將、臨陣脫逃的蔣鼎文又該當何罪?張德能的罪過難道比蔣鼎文還大?事實上,蔣鼎文隻被撤職了事,沒有受到更嚴重的懲罰。

蔣委員長的脾氣誰也說不清,這位老爺子有時很情緒化,他心情的好壞經常影響決策,甚至影響曆史的走向,讓部下們毫無規律可循。比如同樣是守城失敗,指揮官帶殘兵突圍而出,守洛陽的第15軍軍長武庭麟和守常德的第74軍57師師長餘程萬的結局卻截然相反:堅守洛陽14天的武庭麟在西安受到蔣介石的大加褒揚,而在常德血戰16天的餘程萬卻被指責為沒盡到守土保民之責任,蔣委員長大筆一揮就判了死刑,雖然後來經軍委會數名高級將領力保,才將餘程萬改為撤職查辦,但蔣委員長這種喜怒無常的做法,實在讓人膽戰心驚。不在於你犯了多大罪,關鍵在於此時蔣委員長的心情如何。

蔣介石雖貴為國民黨軍隊的最高統帥,但他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優秀軍事家,說他是個重量級的政治家倒是沒有異議。他軍事指揮上的不足與他所受到的軍事教育有關。蔣介石20歲才考上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學習炮兵,起步本來就晚了些,不到一年他又去了日本東京振武學校,這個振武學校是有些名堂的,它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專為中國陸軍留學生開辦的預科軍事學校,初期修業1年3個月,後來延長至3年,畢業後可先下部隊見習,再入正式陸軍士官學校。

這就有些問題了,學了三年才混個能入士官學校學習的資格,要是按部就班熬著,這得哪年才能出頭?當然,這所振武學校也出了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譬如第一期的蔡鍔、第三期的陳獨秀、第四期的吳玉章、第五期的孫傳芳、第六期的閻錫山等人,都是蔣介石的高年級校友。盡管這些校友在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但如果不繼續深造,隻有三年的初級軍事教育是不足以造就一位名將的。

話說蔣介石從振武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日軍第13師團第19聯隊任士官候補生,眾所周知,士官的軍銜已經很低了,我們未來的中國軍隊統帥卻連士官都沒混上,隻混了個士官候補生,這真是件令人懊喪的事。

1911年武昌起義後,當了一年士官候補生的蔣介石回國,在滬軍部當上團長。蔣介石運氣很好,當時的中國還找不出幾個受過外國軍事教育的人,盡管有些人的學曆令人生疑,但並不影響這些留洋回來的人成為香餑餑。蔣介石在振武學校學習了兩年,加上一年的保定陸軍速成學堂,所受的軍事教育總共為三年,士官候補生的經曆不能算作學曆,那應該屬於成為士官前的實習。因此,未來的國民黨軍隊統帥蔣介石從一名士官候補生,一躍而起成了團長,這可是古今中外比較少見的事,這一年,蔣介石才24歲。

如此說來,這就是蔣介石受過的全部軍事教育,他以後再沒有受過任何軍事教育,但這並不妨礙他教別人軍事,甚至成了黃埔軍校的校長。

蔣介石的軍事資曆雖不深厚,但他對指揮作戰總是表現出異常濃厚的興趣。他經常事必躬親,越級指揮到師團一級,讓各級將領常常感到無所適從,敢怒不敢言。軍令部長徐永昌曾在日記中發牢騷說:“委員長每好親擬電,親筆信,或親自電話,細碎指示,往往一團一營如何位置等,均為詳及。各司令長官或部隊長官既不敢違背,亦樂於奉行,致責任有所諉謝,結果,所至戰事愈不堪問矣。因委員長之要求,即本部指導者,實亦有過於幹涉之嫌。”

蔣介石對軍隊指揮集權於一身的做法,高級將領們都熟悉,所以每當收到蔣委員長電報,先要看看是哪個機關主辦的,如果是“中正手啟”,那是要特別注意的;如果是“中正侍參”(侍從室主辦),那也要重視;但如果是其他部門主辦的電報,就要看具體情景來決定執行的程度了。因此,軍令部、軍政部乃至後方勤務部門,有時為求命令有效,也都要用“中正手啟”名義發電報,弄得下級真假難辨。

蔣介石的這種指揮方式,在戰爭中弊端甚多,但無人敢諫,畢竟他是最高統帥,誰敢給最高統帥提意見?他對手下將領的作戰失誤,並不是經常給予死刑處理,他主要考慮的是樹立個人權威,對派係林立的各種勢力如何擺平與掌控,其政治考慮始終擺在首位。有一點是部下們都承認的,蔣介石對部下的處罰,要看當時的心情和平時對此人的印象,因此,蔣介石的公平性是值得商榷的。

長沙失守,衡陽告急,此時的蔣介石心急如焚。衡陽的戰略地位非同小可,它既是粵漢、湘桂兩條鐵路的交會點,又是西南公路網的中心,衡陽失守就意味著東南與西南被隔斷,西南大後方就會受到直接威脅。

還有個要命的問題,衡陽機場是中國東南空軍基地和西南空軍基地的中間聯絡點,衡陽機場一旦丟失,就會使辛苦經營幾年的東南空軍基地變成廢物。

衡陽在整個大後方的經濟地位也是舉足輕重的。這個城市位於湘江和耒水彙合處,依靠這兩條大河,可以集中輸出湖南省每年出產的3000萬石稻米,沒有這些糧食,重慶的日子就沒法過。

更何況衡陽還有從淪陷區遷來的大量工商企業及豐富的礦產資源,這對大後方的軍食民用和軍工生產是極為重要的。如果衡陽失守,會使西南大後方的政治經濟雪上加霜,引發嚴重的經濟危機。反過來說,如果日軍占領了物產豐富的衡陽,就會給他們“以戰養戰”的策略注射一劑強心針,給日益衰竭的日本戰爭機器提供新的動力。

無論如何,衡陽是不能丟的。

蔣介石為確保衡陽,開始排兵布陣了,他決定在淥水至衡山地區采取“中間堵、兩邊夾”的戰略計劃。所謂“中間堵”,是計劃將歐震的第37軍和暫編2軍放在中路進行阻擊;而“兩邊夾”是由湘江東岸的王陵基第30集團軍和楊森第27集團軍、湘江西岸的王耀武第24集團軍和第4軍的一部,形成兩大集團對擊夾攻之勢,斬斷向南進攻之敵。

蔣介石的計劃堪稱完美,但畢竟隻是個計劃,問題是,他在製訂作戰計劃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的部隊在哪裏。實際上,經過長沙會戰,準備實施“天爐戰法”的各集團軍已被打成一盤散沙,王耀武的第24集團軍被堵在湘北益陽,其他各集團軍有的被趕得遠遠的,還有的部隊在江西邊境亂竄,連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都聯係不上,就更談不上收攏部隊了。

焦頭爛額的薛嶽直到6月23日才和各部隊取得聯係,下達了指令,準備執行蔣委員長的作戰計劃。

然而戰場形勢突然大變,中國軍隊的補救行動為時已遲,太晚了!

現在衡陽還處在大戰之前的平靜中。這是個極具戰略價值的城市,它連接著皖浙贛的第三戰區,關係著保衛閩粵的第七戰區;它又擔負著湖南的第九戰區、第五戰區與西南大後方的連通與屏障作用;衡陽機場又是東南方贛州、建甌、浙南機場與大西南空軍基地的中轉聯絡站,是美國第14航空隊和中美聯合空軍的重要基地,隨著戰線的南移,衡陽機場成為爭奪長江流域製空權的前出基地,其戰略地位非同小可。

衡陽以前隻是個縣城,沒有一點城市的樣子。1941年12月,經國民政府批準,以衡陽督察區治、衡陽縣城為主體,加上衡陽縣城郊成立衡陽市。

戰爭爆發以來,戰事一直在長沙以北進行,地處湘南的交通要道衡陽相對穩定,所以大批從北方、長江流域等淪陷區逃難來的人就留在此地落腳謀生了。這些難民中不乏一些有錢的工商業主,他們帶來了大量的資金。由於資金的迅速集中,戰時的衡陽經濟便畸形發展起來,郊外的花園別墅、市區的商場高樓、江邊的工廠和手工業作坊像變魔術般一下子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