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到1943年底,衡陽成了一個頗具規模、工商業發達的城市,全市工商企業多達八千多戶,單銀行就有32家,工業總產值達18億多元。

1944年的衡陽是個繁華之城,市場繁榮,工業生產興旺,鐵路、公路、水運暢通,大批從淪陷區逃離的文人墨客為衡陽的文化生活注入了活力,這個城市迎來了文化藝術、文化教育的空前發展。隨著美國空軍人員進駐衡陽機場,好萊塢電影、可口可樂、口香糖等光怪陸離的美國生活方式也融入了衡陽市民的文化生活。入夜,城區的大街小巷,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變幻閃爍,鱗次櫛比的酒吧間裏燈紅酒綠,歌舞升平,呈現出一派畸形的浮華奢靡。大後方的人們鑒於此地之奢華,又將衡陽稱之為“小南京”。

沒有人能想象,巨大的血光之災已經逼近衡陽,這個繁華之城馬上就要陷於血與火之中。

剛剛被解職的第10軍軍長方先覺正在城市南郊黃茶嶺自己的寓所裏,他今天心情不錯,便吩咐傭人準備筆墨。方先覺喜歡書法,也酷愛中國古典詩詞,他有興致時,經常寫些舊體詩或臨帖練字以自娛。

方先覺是那種很招女人喜歡的強悍男人,他有著1.80米的身高,強壯魁梧,圓圓的臉龐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中充滿機警和自信,兩片略厚的嘴唇常常緊閉著,顯現出一種很獨特的冷峻。

方先覺點燃一支香煙,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傭人在研墨。

和大部分中央軍將領一樣,方先覺也是黃埔生,他畢業於黃埔軍校第3期步兵科。抗戰爆發之前,方先覺的升遷速度並不快,不過是在李玉堂的第3師補充團裏當個中校團副,直到淞滬會戰時才當上團長。戰爭爆發為方先覺提供了升遷的機會,到了1938年10月,方先覺已經是預備第10師的少將副師長了。若不是戰爭原因,一個才從軍12年、年齡僅僅33歲的人,無論如何是當不上將軍的。

當然,方先覺成為將軍後也並非一帆風順,其中也有誤解和委屈,個中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次長沙會戰時,身為預備10師師長的方先覺差點被蔣介石槍斃。當時預備10師奉命從株洲向湘北移動,途中與日軍遭遇,方先覺倉促應戰,血戰一天,最終還是頂不住退了下來。在戰後的檢討會上,蔣介石動了殺機,要拿第10軍軍長李玉堂和預10師師長方先覺開刀。幸虧天無絕人之路,友軍送上一份繳獲的日軍作戰地圖,圖上標明,與預10師交戰的日軍有將近四個師團的兵力,蔣介石這才轉怒為喜:“唔,預10師打得還是不錯的,敵人有將近四個師團的兵力,就是銅牆鐵壁,也難以阻擋敵軍前進,能抵抗一天,還算不錯。”

這份作戰地圖來得正是時候,就在蔣委員長要殺人時來了,於是化險為夷。蔣介石認為預10師打不過敵人四個師團是合理的,所以方先覺不但沒被殺頭,還得到口頭表揚,這就是運氣。其實方先覺心裏明白,別說敵人是四個師團,就是半個師團,預10師也照樣頂不住,中日兩軍作戰實力的懸殊是明擺著的。

第三次長沙會戰後,方先覺靠戰功升任第10軍中將軍長,這一年他才37歲。方先覺對得起蔣委員長給的兩顆金星,在1943年10月的常德會戰中,第10軍的名聲達到了頂峰。

常德會戰中,第10軍奉命由長沙馳援常德,因地處洞庭湖畔沼澤地帶,部隊難以機動,方先覺命令預10師師長孫明瑾先行奪取資江南岸江堤。孫明瑾明知敵兵力強大,並且對岸已構築橋頭堡火力網,這時渡河作戰實為兵家大忌,但軍令如山倒,孫明瑾沒有猶豫,毅然渡河強攻,在接連五次進攻失敗後,親率敢死隊渡河衝鋒,終於奪取日軍橋頭堡,孫明瑾也在衝上江堤時英勇殉國。預10師攻占江堤後,戰場局勢為之改觀,隨後第10軍所屬第3師成功占領德山,接應餘程萬57師殘部突出包圍圈,立下大功。

此戰第10軍名聲大噪,家喻戶曉,方先覺自然聲譽倍增,被蔣介石召見數次並特送一匾,題詞“忠義表天地”。方先覺在重慶一時炙手可熱成了“明星”。這也使其他嫡係將領麵露羨慕之色。黨國要員陳立夫、張群、孔祥熙、李濟深等人紛紛宴請方先覺,陳誠和何應欽都向方先覺伸出橄欖枝,想把他拉入自己派係,為此還展開了公開爭奪。

那段時間,方先覺也成了重慶名媛貴婦們的英雄偶像,各種圈子的沙龍都以能邀請到方先覺為榮。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方先覺在形象上也並不辜負“英雄”二字,這位38歲的中將軍長理所當然地成了名媛貴婦們的夢中情人。

方先覺不是聖人,在巨大的榮譽光環下,不免有些飄飄然,還真把自己當成了戰無不勝的“軍神”,行為舉止也漸顯趾高氣揚,最後發展到連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也看不上眼了,有些命令執行起來大打折扣。

薛嶽是何等人物,他幾時受過這等氣?在他眼裏,方先覺不過是個小字輩。北伐初期薛嶽當第1師少將師長時,方先覺還剛從黃埔軍校出來,因毆打貪汙的軍需官受了處分,連畢業證都沒拿到,隻在第3師當了個少尉見習官。那是1926年的事,一個少將和一個見習少尉,兩人的資曆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軍隊就是這樣,講的就是個資曆,方先覺就算再不服氣,也絕非老謀深算的薛嶽之對手。

礙於方先覺的巨大名聲,薛嶽當然不能明著給他小鞋穿,對九戰區的這位英雄,表麵上的禮數還是要盡到的。薛嶽的辦法很簡單,你一個方先覺有多大能耐?還不是因為有了第10軍,才有了你方先覺的舞台?如果失去了第10軍,你方先覺屁也不是。薛嶽對付方先覺用的是最傳統的方式:給第10軍摻沙子。他先是把自己的廣東老鄉容有略派到第10軍當參謀長;第190師師長空缺後,又點名要容有略接任190師師長。

容有略也是個人物,他年齡雖比方先覺小一歲,但他是黃埔一期生,是方先覺的高年級校友。容有略畢業後在軍界混得有聲有色,27歲即獲陸軍少將銜,在黃埔一期同學中被譽為“少年將軍”。抗戰爆發後,容有略被調到陸軍大學任將官班學員隊長。1940年以後任軍事委員會參議、第九戰區幹訓團大隊長。因為沒有帶兵打仗,必然影響其職務的升遷,如今黃埔一期生容有略成了黃埔三期生方先覺的下級。

方先覺對薛嶽的小動作洞若觀火。他不動聲色地略施小計,把第190師調整為後調師,所謂後調,即將該師現有兵員全部分撥給第3師和預備第10師,僅保留班長以上的各級軍官和業務技術人員,開到指定地域去接受新兵,加以訓練,期滿歸建。方先覺這一招很有效,容有略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職務是師長,可手下沒有兵,整個被架空了。

容有略被架空後,方先覺幹脆三下五除二,把薛嶽安插在第10軍裏的一些校官撤職的撤職,擠走的擠走,第10軍轉眼之間又變成了鐵板一塊。

這樣一來,薛嶽可真動怒了,看來是自己走了眼,以前還真小瞧了這位晚輩,這個方先覺是被重慶那些大員們慣壞了,居然敢和戰區司令長官叫板,這還了得?不收拾他一下,今後九戰區是沒法管了。

薛嶽畢竟是軍界重量級人物,他有隨時覲見蔣介石的特權,薛嶽的話蔣介石不能不重視。他認為,方先覺自恃有戰功,誰也不放在眼裏,第九戰區沒有人能指揮他。另外,方先覺還有克扣軍餉、虐待士兵、殘害百姓、任用私人、心存異誌等問題。蔣介石當然是明白人,薛嶽反映的問題,他不會全信,將帥不和是國軍隊伍裏常見的事,雙方出於私人恩怨,都會不遺餘力地詆毀對方,而作為領袖的蔣介石是個搞平衡的大師,他始終認為下屬之間有矛盾也是好事,要是沒有任何矛盾,下屬之間相互吹捧,那倒要出亂子了。因此,蔣介石對打小報告的人並不反感,他自有能力去化解這些矛盾。

蔣介石認為,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一個戰區司令長官當然要比一個軍長重要,況且薛嶽這個戰區司令還是屢建戰功、能夠獨當一麵的一級上將,蔣介石當然要給他麵子,為了戰爭大局,寧可讓方先覺受些委屈。

於是突然有一天,方先覺接到了軍委會的命令:免去方先覺第10軍軍長職務,調任軍委會高級參議,由方日英接任第10軍軍長。

方先覺被氣得渾身哆嗦。

這個方日英也是薛嶽的廣東老鄉,黃埔一期生,擔任過孫中山的衛士,1922年6月陳炯明叛亂時,方日英與薛嶽一起參加過保衛總統府的戰鬥。現在方日英正在第六戰區當個有職無權的高級參議,薛嶽早想拉這位老鄉一把,現在有了空位子當然不會放過。看來薛嶽排除異己、安插親信的手段近乎於明目張膽。

方先覺生氣歸生氣,卻也無可奈何。他知道這是蔣介石的意思,就是再不滿也不能罵自己的校長吧?軍委會高級參議是個虛職,此時去不去重慶上任也無所謂,不如就在衡陽自己家裏休息一段時間。方先覺默默辦理了移交手續後便回到家裏,閉門不出。

此時墨已研好,方先覺打開線裝本的《古文觀止》,找到《前出師表》一文,準備寫一段文字一吐胸中鬱悶之氣。

這時傭人走進房間說:“先生,外邊有人求見。”

方先覺頭也沒抬,隨口說:“不見!說我正在養病,謝絕一切拜訪。”

“先生,我是這樣和客人說的,但客人執意要見,他說他叫蔡繼剛,是軍委會派來的督戰官。”

方先覺提筆的手停住了:“蔡繼剛?我聽說過這個人……”

方先覺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去年他到重慶述職,遇到老朋友、新編二十九師師長呂公良,當時他也在軍委會述職。兩人好久沒見了,很是親熱,述職結束後,方先覺和呂公良找了個飯店喝酒,那天晚上兩人都喝多了,具體談了什麼,方先覺已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呂公良多次提到蔡繼剛這個人,說此人是個極具戰略眼光的軍官,也是個被埋沒的帥才。方先覺了解呂公良,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能讓呂公良佩服的人一定不簡單。

想到這裏,方先覺改變了主意:“請這位蔡先生到客廳稍候,我馬上就到!”

方先覺換上一件會客穿的杭紡絲綢長袍,走進客廳。

坐在藤椅上等候的蔡繼剛立刻站起來向方先覺敬禮:“方軍長好,我是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叨擾。”

方先覺與蔡繼剛握手,也寒暄道:“蔡督戰官,我早聽公良兄介紹過你,久聞大名啊,快請坐。”

一提到呂公良,蔡繼剛立刻傷感起來:“公良兄殉國之前,兄弟我一直在他身邊,突圍時我們兵分兩路,沒想到這一分手成了永訣……”

方先覺低聲道:“我聽說了,公良兄壯烈殉國,我也很難過,我給嫂夫人寫過信了。”

蔡繼剛寒暄了幾句,馬上轉入正題:“方軍長,我來是想和你商討一下衡陽的防禦問題。我知道,你剛剛被軍委會免職,但是……”

方先覺打斷他的話:“對不起,蔡督戰官,現在衡陽守軍的最高長官不是我,是方日英中將,你應該去找他談。”

蔡繼剛聳了聳肩膀說:“這我知道,可是方日英還沒有到任,據我所知,他現在還在施恩的六戰區長官部沒來得及動身呢,而敵人已經逼近衡陽了,在這種情況下,第10軍怎麼能沒有軍長呢?”

方先覺不為所動,他堅持自己的原則:“我已經接到軍委會給我的免職命令,作為軍人,我堅決執行命令,除非軍委會改變了命令,否則,我無權指揮第10軍。”

蔡繼剛歎了口氣道:“那就隻好等著了,上麵會改變命令的。”

方先覺微微一笑:“你這麼肯定?為什麼?”

“主帥還沒到,大戰即將爆發,軍委會也好,九戰區長官部也好,除了改變命令,由你繼續擔任第10軍軍長,我想象不出來,他們還能做什麼?”蔡繼剛肯定地說。

方先覺正要說話,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

方先覺拿起電話,裏麵傳來薛嶽焦急的聲音:“方軍長嗎?我是薛嶽。”

方先覺平靜地回答:“報告司令長官,我不是方軍長,我是方先覺。”

薛嶽的聲音很大,以至於坐在對麵的蔡繼剛都能聽見。

“子珊,據可靠情報,在株洲待命的日軍第68師團和116師團已經作好戰鬥準備,隨時可能進攻衡陽,現在方日英還沒有到任,第10軍處於無人統領狀態,我命令你暫時代理第10軍軍長職務,指揮部隊進行防禦準備。”

方先覺不卑不亢地回答:“對不起,薛長官,卑職方先覺已經接到軍委會任命,現在卑職的編製已不屬於第九戰區節製,因此,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無權給方先覺下命令,如果我的職務任命有變化,應由軍委會向我出示書麵命令。”

薛嶽急了:“子珊,現在情況緊急,你不要意氣用事,有什麼意見,我們可以戰後談,現在軍情十萬火急,個人恩怨要先放在一邊……”

“報告薛長官,我沒有個人恩怨,我現在的職務是軍委會高級參議,當然要聽命於軍委會,請薛長官與軍委會聯係,由軍委會給我下令,否則我拒絕接受任何口頭通知!”

薛嶽那邊氣急敗壞地摔了電話。

方先覺微笑著掛上電話:“哼哼,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方先覺可不是那種窩囊廢,薛長官,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蔡繼剛無奈地搖搖頭:“方軍長,你的確有些意氣用事,大戰在即,我們的每一分鍾都很寶貴,何必爭一時之長短?”

方先覺覺得蔡繼剛的話有些刺耳,便厲聲說:“這談不上爭一時長短,這是原則問題,我方先覺在原則問題上從來不妥協。”

蔡繼剛也不示弱,他針鋒相對地說:“什麼是原則問題?眼下戰爭需要就是最大的原則。株洲到這裏隻有一百三十多公裏,敵人兩個師團隨時可以進攻衡陽,目前衡陽隻有第10軍這一支不滿員的部隊,現在的工事構築、糧彈儲備、禦敵方案、平民及政府人員的疏散等,戰前準備工作千頭萬緒,我們哪還有時間鬥氣?”

方先覺望著蔡繼剛領章上的一顆三角星怒道:“蔡繼剛,和我說話要客氣點,我提醒你注意一下我的軍銜,你這個少將難道不懂得軍隊條令嗎?”

蔡繼剛一掌拍在桌上,桌子上的茶杯都蹦了起來,他怒目圓睜道:“用不著你提醒,我知道你是中將,那又怎麼樣?我雖然軍銜沒你高,可我是代表軍委會來此地督戰,我有權力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有權力行使自己的職責!”

兩個人都是心高氣傲之人,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裏。方先覺認為所有軍銜比自己低的人,都該對自己畢恭畢敬;而蔡繼剛根本沒把一個中將放在眼裏,他私下認為,國軍大部分將領都是屍位素餐之輩,往往是軍銜越高越草包,把仗打得一敗塗地,那些上將、中將們居然還好意思掛著將星?

方先覺壓住火,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著蔡繼剛。自從他一戰成名後,還沒見過敢對自己如此不客氣的人,這個少將的膽子不小。他想起來了,以前聽呂公良說過,這個蔡繼剛是留美軍校生,真他媽的怪了,上過美國軍校又有什麼了不起?方先覺一時還沒想好,該怎麼收拾這個不懂規矩的家夥。

方先覺和蔡繼剛對視著,誰也不肯退縮。

電話鈴又一次響起來。方先覺拿起電話,正要發問,電話裏響起他熟悉的浙江口音:“子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