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3)

從6月26日起,日軍主帥橫山勇的精神便處於亢奮狀態。近一個月來,他指揮的八個多師團攻城略地,如入無人之境,其驕人的戰績令這位學者型戰將漸漸忘形起來。他決定隻動用68、116兩個師團參加攻城,把其他六個師團擺在衡陽外圍阻截援軍,至於攻占衡陽城的時間,橫山勇認為,三天之內足矣。

橫山勇的計劃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守長沙的張德能第4軍比起方先覺的第10軍,無論從裝備到兵員都要強得多,僅從炮兵火力上計算,第4軍有火炮七八十門,其中還有一半是大口徑火炮,而方先覺的第10軍隻有十二門口徑較小的火炮。第4軍的兵員有24000多人,而第10軍隻有17000多人,況且衡陽市區的麵積要比長沙小得多,才兩平方公裏。擔當主攻任務的日軍68師團是11軍的精銳,向來以攻堅見長,並且進行過嚴格的攻城訓練,既然攻占長沙用了三天,那麼攻占衡陽也給三天時間,這應該沒有問題。

橫山勇認為自己對參加攻城的部隊有些過於寬容,攻占一個小小的衡陽城居然給了他們三天時間。

68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也很樂觀,他認為拿下這座城市根本用不了三天,司令官給三天時間完全是出於對部下的體恤。

佐久間為人中將口氣很大地向橫山勇作出保證:“請司令官放心,三天足夠了,三天之後我們在方先覺的指揮部見!”

這兩位中將並不認為自己的判斷有誤,事情是明擺著,占領衡陽城應該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

6月26日,日軍對衡陽城發動了第一次大規模攻勢。

日軍兩個師團順利完成了對衡陽城的鉗形包圍,68師團在南麵,116師團在西麵同時發動強攻,一個炮兵聯隊共60餘門野戰炮協同40架轟炸機對衡陽城內外陣地開始進行飽和轟炸,一時間城內外濃煙蔽日,牆倒屋塌,熊熊烈焰燃燒了半個城區。

滿堂所在的8班在戰鬥打響前脫離了190師建製,被緊急補充到預備第10師30團。30團負責防守南郊張家山至楓樹山一線的陣地,此時急需兵員補充。張家山陣地是確保衡陽西南的重要防線之關鍵所在,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設在五顯廟的師指揮所距離張家山主陣地僅700米,距離肖家山30團團指揮所僅300米。

張家山陣地為全師陣地之突出部,整個陣地由三個標高不大的小高地組成。東南麵是227.7高地,西北麵是211高地,兩高地之間相距約50米,是步槍、機槍交叉火力網最有效的距離。張家山在東北方向,比這兩個小高地稍高些,位於前兩高地的正後方,相距約150米,整個張家山陣地呈品字形排列,可以互為犄角,互相掩護,故此張家山陣地和楓樹山陣地在衡陽西南防線上成為兩個重要的火力支撐點。

滿堂和弟兄們躲在防炮掩體內,他緊捂住耳朵,把頭埋在胸前,渾身在不停地顫抖。雖然掩體上覆蓋的圓木直徑達40厘米,又有半米厚的夯土層,但一發發150毫米的炮彈爆炸開來,仍然像直接砸在背上的感覺,空氣中的震波攜帶著巨大的能量,震得人全身骨節像散了架一樣,不少弟兄被震得嘔吐不止。

炮擊停了,滿堂聽見排長低聲命令:“弟兄們,馬上進入陣地,把手榴彈箱全部搬出掩體,每隔5米放一箱,每人提前擰開10顆手榴彈保險蓋,地堡內機槍準備,步槍上膛靠在身邊,每人手裏持一顆手榴彈等待。”

滿堂看了張寶旺一眼,見張寶旺已經提起兩箱手榴彈竄出掩體,他不解地想,準備戰鬥居然不拿槍,這是他娘的什麼打法?

令人不安的寂靜隻持續了二十幾秒,陣地前方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號叫聲,足有一個聯隊的日軍士兵狂呼著萬歲,展開多層散兵線漫山遍野地衝了上來,遠看像一層土黃色的濁浪洶湧而來,而兩三千人的齊聲呐喊,竟然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效果,聲勢奪人,恐怖至極。滿堂身邊的幾個新兵嚇得麵無人色,拿著手榴彈的手也在不住地顫抖。

土黃色的濁浪湧到國軍陣地前突然停住了,仿佛遇見一堵攔河壩。日軍士兵們發現,一道高約2.5米的斷崖結結實實擋在麵前,前麵的士兵停止了腳步,可後麵的士兵收不住腳,浪潮般地湧上來,把前麵的士兵擠在土壁上,一時隊形大亂。訓練有素的日軍士兵們紛紛搭起人梯,亂糟糟地往斷崖上方攀爬。就在這時,日軍士兵們的頭頂上像飛來一群蝗蟲,數百顆手榴彈組成的密集彈雨把斷崖下變成了火獄,日軍士兵們在爆炸衝擊波和密如飛蝗的彈片攻擊下血肉橫飛,乳白色的硝煙混合著人體殘肢碎塊騰空飛起。

鐵柱守在地堡裏,他的機槍槍口正好側對著日軍進攻方向,機槍地堡全部修在鋸齒形工事的尖端部位,射擊孔卻分別開在兩側,四挺機槍射向相反的兩個方向,和對麵的地堡工事形成交叉火力。當斷崖下的日軍士兵遭到“彈幕”攻擊時,後麵的日軍士兵紛紛掉頭往回跑,這時鐵柱興奮地扣動了扳機,輕機槍抖動著狂叫起來,後退的日軍士兵們猶如鐮刀割草般一片片倒下……

這類野戰工事的構築法是第10軍的創舉,是針對中國軍隊重武器和遠程火力的不足,在戰爭中逐漸摸索出來的,可以將輕武器的火力效能發揮到極限。其戰術特點是:絕不輕易暴露秘密火力點,即使有小股敵人接近障礙物實施破壞性作業,也隻以散兵坑內的單兵火力進行攔截阻擊,而秘密火力點隻有等敵人大部分兵力深入到預定位置時,才像突然開閘的洪水傾瀉而出,采用側射、斜射、俯射、仰射等方式組成的多層次交叉火力,將進攻之敵全部殲滅。這種在局部加強火力密度的打法,所造成進攻一方的傷亡效果往往是驚人的。而僥幸能衝過火網的日本兵好不容易到達陣地前的人工絕壁下,正企圖以人梯攀登斷崖時,守衛在斷崖頂上投彈壕裏的國軍士兵將成捆的手榴彈投下,斷崖下的日軍毫無遮擋,無任何安全死角可尋,隻有被全部消滅。當然,這套程序也可以反過來用,就是先引敵人接近人工斷崖,進行“彈幕”攻擊之後,再開啟秘密火力點斷其後路。

日軍的第二攻擊波轉眼又湧了上來。他們並不知道斷崖下已經成了屠宰場,依然不顧傷亡地向前猛衝。鐵柱換了個彈匣正要繼續射擊,卻接到連長的命令:“停止射擊!再放進一撥兒鬼子!”

於是數百名日軍士兵們組成的第二攻擊波就像被放進流水生產線一樣,毫不走樣地被“加工”了一番,斷崖下日軍殘缺不全的屍體堆成了小山,日軍的三次攻擊,均以慘敗收場,國軍陣地前躺倒了上千具屍體。

這一仗滿堂一口氣投出上百顆手榴彈,胳膊都投酸了,他還沒有打過這麼過癮的仗,一槍沒放,光靠手榴彈就結束了戰鬥。新兵們剛才還嚇得臉色發白,這會兒全都眉開眼笑了。

孫新倉端著支中正式步槍正準備露一手,誰知一槍沒放,就顧著扔手榴彈了。他把一顆擰開蓋子的手榴彈丟在地上,不滿地抱怨道:“日他娘的,這打的什麼狗屁仗?連槍都使不上啦!”

張寶旺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這才到哪兒?你那手好槍法往後露臉的時候還多著嘞。”

日軍68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在望遠鏡中看到三次進攻的慘敗,不禁大為惱火,他懊悔自己的輕敵,在進攻開始之前怎麼沒有派偵察兵抵近偵察一下,誰知道對手會把地形給改變了,好好的丘陵地帶居然給弄成這般怪樣,照這麼打下去,整個68師團全填進去也過不了那道斷崖。

佐久間為人放下望遠鏡想,68師團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重大的傷亡,不,說傷亡還不大準確,應該說是死亡,在那道斷崖下,進攻部隊的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看來進攻之前的炮火準備沒有收到任何效果,中國軍隊的工事是如何設置的?他們是如何將輕武器的火力效能發揮到極致的?還不到一個小時,擔任主攻的133聯隊就損失了一大半兵員,這簡直匪夷所思。

佐久間為人一邊披掛手槍和指揮刀,一邊對師團參謀長原田真三郎大佐說:“原田君,帶上幾個作戰參謀,跟我上前沿看一下,我倒要看看,他們的工事是怎麼構築的。”

第57旅團旅團長誌摩源吉少將立刻勸阻道:“長官,你不能去,前邊太危險!我會派人去偵察。”

佐久間為人微笑著反駁道:“哪裏不危險?就算待在指揮部裏,也保不準會吃上一顆炸彈,快走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指揮部。

原田真三郎連忙帶著幾個作戰參謀追了上去。

誌摩源吉無奈地搖搖頭,不再吭聲。

日軍的三次進攻遭受到重大損失,以至於很長時間組織不起繼續攻擊的力量,張家山陣地前出現了一段平靜時期。鐵柱望著斷崖下堆積的日軍屍體,突然有了發洋財的念頭,他低聲和滿堂商量:“哥,咱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下去撿撿洋落兒,說不準能發財呢。”

滿堂一聽就興奮起來,他照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中啊!俺咋就沒想起來呢?柱子,你小子就是比哥腦子活泛,咱悄悄下去,別讓排長看見!”

兄弟倆悄悄滑下斷崖,在橫七豎八的日軍屍體中翻撿起來。滿堂好不容易從一個日軍少尉手腕上解下一塊手表,到手後卻發現這手表已經停擺了,他懊喪地把手表扔出很遠。這才發現,撿洋落兒的可不止他們兩個,班裏的弟兄們來了五六個,其中還有麻老五。

麻老五從一個日軍少佐胸前摘下個望遠鏡,正用軍帽擦拭沾在上麵的血跡。滿堂過去一把搶了過來,他嘴裏罵道:“麻老五,俺說你他娘的是裝傻吧?俺就沒見過想發財的傻子。”

麻老五雖說腦子不大好使,可還是懂得私有財產的重要性,他見剛到手的財物被搶走,立刻發起飆來,竟然一頭撞過來,把滿堂撞了個仰麵朝天。滿堂火冒三丈躥起來,接連照他肚子上給了幾記重拳,才使麻老五老實下來。

鐵柱翻檢著屍體,先是從屍體的衣袋中找到幾盒香煙,又發現一具屍體的嘴裏鑲有金牙,於是鐵柱耐心地用刺刀撬下了兩顆金牙,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嘴裏還嘟囔著:“娘的,這些鬼子咋也是窮光蛋?比咱也強不到哪兒去……”

孫新倉不愧是打獵的出身,他隻對槍有興趣,居然撿了四支三八式步槍,還有七八個裝滿子彈的牛皮彈盒。

在上麵望風的李長順壓低聲音喊了一句:“快回來,排長往這邊來啦!”

於是撿洋落兒的弟兄們連滾帶爬返回陣地。

排長走後,大家各自拿出戰利品擺弄起來。李長順拿起滿堂搶的望遠鏡向遠處望去,卻發現視野中一片模糊,他試著轉動鏡筒之間的旋鈕,視野才漸漸清晰起來……

滿堂生怕他把望遠鏡擺弄壞了,連忙喊:“長順,你他娘的瞎鼓搗啥?鼓搗壞了你小子可賠不起!”

李長順突然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用望遠鏡觀察著前方,嘴裏小聲說:“嘿,對麵山坡上有鬼子……”

大家立刻緊張起來,紛紛抄起了手榴彈。

李長順在望遠鏡裏看到,對麵歐家町小高地上的灌木叢後站著七八個日本軍人,其中幾個穿著黃呢子軍服的軍人正舉著望遠鏡向這邊觀察,他們全部佩帶著手槍和指揮刀,看樣子是一群軍官,而且為首的肯定是高級軍官,不然他身旁不會有這麼多隨從。

滿堂緊張地問:“長順,看見啥啦?是不是鬼子又要進攻了?”

李長順放下望遠鏡,興奮地自語道:“是鬼子大官,距離有一千多米,迫擊炮能夠上,滿堂,我這會兒要是有門迫擊炮,就能幹掉那夥鬼子官。”

鐵柱插嘴道:“迫擊炮?有啊!團部迫擊炮連就在咱們後麵,剛才還看見炮連的白連長呢。”

滿堂猛地站起來:“走,咱趕快去報告白連長,晚了就不趕趟啦!”

團部迫擊炮連的連長白天雷上尉正在觀察所裏訓斥一個新兵,這新兵在剛才的戰鬥中發射了兩發炮彈都沒有炸響,後來才發現,他慌亂中忘了擰開引信上的保險帽,白白地浪費了兩發炮彈。

白天雷是中央軍校第15期炮科畢業生,他和蔡繼剛是老鄉,都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桐城派”文學發源地。桐城文派是清代文壇最大的散文流派,曆史上曾出現過1200多個桐城派作家。受此影響,白天雷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立誌做個散文家,誰知趕上了戰爭,白天雷投筆從戎報考了中央軍校,畢業後成了炮兵軍官,把個好好的散文大家愣給耽誤了。

聽了李長順等人的報告,白連長立刻來了精神,竟有這等好事?日軍高級指揮官居然主動送到自己炮口下,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

白連長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一下,認定李長順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夥鬼子裏肯定有個將軍,就衝這前呼後擁的架勢,那老鬼子的官兒小不了。老天真是開眼啊,把個立大功的機會送到了白連長眼前。

白天雷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大吼著發出一連串命令。為避免打草驚蛇,白天雷決定暫時不請示上級,管他娘的,先幹了再說。他決定不按常規進行單炮試射,而是命令全連八門迫擊炮同時瞄準目標集中發射。

李長順見到這麼多迫擊炮,一時技癢,便壯著膽子請求:“白連長,能不能讓俺打一炮?”

白天雷詫異道:“你,你也會使迫擊炮?”

“老炮手了,準不準的不敢說,至少不會比你手下這些弟兄差。”

“嘿!怎麼不早說?我這兒就缺老炮手,郭連成,你站一邊去,讓這位兄弟試試。”

剛才挨訓的那個新兵立刻讓出了位置,李長順走到迫擊炮前,眯起眼睛目測了一下距離,又熟練地調整了迫擊炮的射擊仰角,然後拿起一枚炮彈放在炮口上,他注視著白連長說:“白連長,你不是要試試俺的準頭嗎?那就讓俺這門炮早發射三秒鍾,省得和別的弟兄鬧混了。”

白天雷笑道:“行啊小子,你是打算露一手?就聽你的,全連讓你三秒!現在全體注意,聽我的命令,目標正前方,距離1000米,八炮急速齊射,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