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蔡繼剛終於流淚了,他默默地掛上話筒。

6月29日清晨,東方天空布滿了絳紅色的火燒雲,仿佛預示著又是腥風血雨的一天。

清晨6時,日軍照例開始了炮火準備,隨著隆隆的炮聲,無數炮彈落在虎形巢、楓樹山、張家山一線的國軍陣地上;空中的轟炸機編隊呼嘯著俯衝下來向守軍傾瀉重磅炸彈。日軍的野戰炮兵憑借遠程重炮的掩護,竟然將十餘門九二式步兵炮推進到距離張家山、虎形巢陣地不到500米處,向守軍火力點進行直瞄射擊。經過一個小時的炮擊轟炸,國軍陣地前的多處人工斷崖被炸成了45度斜坡,斷崖上的投彈壕及散兵坑幾乎被打平,不少防炮掩體被大口徑炮彈直接命中,很多士兵被土掩埋活活悶死。一個小時內,預備第10師30團傷亡慘重。

在日軍116師團前進陣地上,133聯隊的兩千餘名官兵軍容肅整,手執武器擺開戰鬥隊形,等待著進攻命令。

116師團師團長岩永汪中將站在一座土丘上,用望遠鏡觀察著張家山陣地上的炮火著彈點。就進攻而言,岩永汪中將讚同克勞塞維茨的觀點:數量上的優勢是戰略戰術上最普遍的製勝因素,集中優勢兵力是戰略上最簡單有效的準則。

岩永汪認為,在6月26日的進攻中,參加首輪攻擊的120聯隊聯隊長武藏勇雄大佐,在使用兵力方麵犯了一個戰術性的錯誤,他以步兵大隊為單位逐次投入戰鬥,結果在對方嚴密的火網下被一個一個打殘了建製,這種逐次增加兵力的戰術實為大忌。根據空中偵察,中國軍隊的防禦縱深極其有限,不過是幾道單薄的線狀防禦陣地,就防禦體係而言,還不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水平。當年的馬其諾防線,防禦縱深已達14公裏,整個防線構築的永備射擊工事就有5800個,而眼前衡陽守軍的這道防線不過是由一些簡陋的土木結構工事倉促建成的,這樣的防線,久經戰陣的116師團居然連續攻擊了三天還沒有突破,這簡直是帝國皇軍的恥辱。

岩永汪決定改變戰術,他要集中優勢兵力,一次性投入整整一個聯隊實施重點突破,中午之前結束戰鬥。

岩永汪扔開望遠鏡,向前挺舉戰刀發出進攻命令:“133聯隊,前進!”

133聯隊的兩千多名士兵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呐喊,衝上前去……

“敵人上來了,各班進入工事,準備戰鬥!”1營3連連長程遠誌在陣地上大吼著。

張寶旺、滿堂、孫新倉等人昏頭漲腦地爬出防炮掩體,剛才那一輪炮火非同小可,其猛烈程度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弟兄們被震得幾乎發了瘋,2班和5班的防炮掩體被重磅炸彈直接命中,兩個班的士兵隻活下三個人,還全部是重傷。

8班還算幸運,除了被調走的李長順,其餘九個人還都在。李長順自從玩迫擊炮露了一手之後,就被炮連的白連長強行留在了炮連,白連長認為這麼好的炮手留在步兵連簡直是糟蹋人才,李長順就是再舍不得8班也沒用。

8班的弟兄們拖著手榴彈箱連滾帶爬進入幾乎被炸平的投彈壕,懵懵懂懂地將手榴彈的保險蓋一個個擰開。

前麵地堡裏的輕重機槍狂叫起來,日軍的前鋒線已經接近了斷崖,看來這兩天他們根據人工斷崖的地形作了強化訓練,每個小隊都配備了短梯。這時日軍士兵們有的架起短梯,有的幹脆向被炸塌的斜坡上攀爬,在兩側交叉火力的猛烈掃射下,短梯上、斜坡上不斷有中彈的日軍士兵滾落下來,但其餘的士兵仍然不顧傷亡地向上攀登。

當第一個日軍士兵登著短梯在斷崖邊剛剛露頭時,連長程遠誌舉起駁殼槍一槍擊中其腦門,那士兵一頭栽下斷崖……程遠誌喊道:“各班先不要投彈,都給我拿槍瞄著,梯子上人頭一露就給我幹掉,不許放空槍!孫新倉,你小子該露一手了!”

他的話音沒落,斷崖邊已經亂糟糟地豎起了幾十個梯子,爬在上麵的七八個日軍士兵也探出了身子,孫新倉率先抬手一槍,一個日軍士兵慘叫一聲向後翻倒。又是一聲槍響,另一個日軍士兵中彈栽下去。8班的弟兄們驚奇地發現,這一槍居然是麻老五放的,這傻小子啥時候會打槍啦?而且退殼上膛蠻像那麼一回事,真他娘的邪門了。

斷崖邊越來越多的日本兵露頭了,8班的弟兄們劈裏啪啦亂槍齊發,又是七八個日本兵栽下去。投彈壕離斷崖邊緣隻有四五米遠,在這種距離上射擊,簡直就像頂著敵人的腦門開槍,連傻乎乎的麻老五都彈無虛發成了神槍手。

孫新倉自從繳獲了鬼子的步槍後就再也看不上中正式步槍了,在他撿回的幾支槍裏居然有一支帶瞄準鏡的“九七”式狙擊步槍。中央軍校畢業的程遠誌連長是個槍械專家,他隨便擺弄了幾下告訴孫新倉,這種步槍是日本1937年研發出的三八式步槍改進型,可以發射減裝藥的6.5毫米三八式槍彈,它的特點是瞄準基線長,彈道穩定,射擊時後坐力小,彈藥在槍管內燃燒很充分,幾乎不會產生槍口熾焰和白煙,這樣敵方就難以從槍口火光或白煙發現狙擊手潛伏的位置。

孫新倉一聽就樂了,日他娘,這回可真發財了,隨便撿個洋落兒就弄支好槍,這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孫新倉對這支槍是愛不釋手,睡覺時都抱著。

但他對這種頂著敵人腦門開槍的射擊方式很不以為然,這算個啥?連麻老五都成神槍手了,哪還顯出咱的手藝?孫新倉爬到斷崖邊,選了個極佳的射擊位置,向下舉槍瞄準……

連長程遠誌有心看看孫新倉的槍法,卻發現他瞄了半天不開一槍,程遠誌焦躁起來,正要罵街,隻見孫新倉突然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槍響,七八十米開外竟然倒下三個日本兵。

“打得好!”程遠誌興奮地大叫,他終於看出來了,孫新倉一直在捕捉日本兵在運動中的位置,當前後三個日本兵形成一條線後才果斷擊發,日軍的6.5毫米三八式步機彈其侵徹效果極佳,強大的貫穿力竟連續擊穿三個日本兵身體。

程遠誌喊道:“孫新倉,給我打遠目標,專打帶指揮刀的……”

“啪!”孫新倉又是一槍,150米外的一個日本軍官仰麵倒下。

“孫新倉,看見那棵小樹沒有?以它為坐標,向左30密位,距離180米,標尺3,打那個穿黃呢子的佐官……”程遠誌喊道。

“啪!”又是槍響人倒。

8班的弟兄們齊聲叫起好來。

幾輪射擊之後,連長程遠誌發現露頭的日本兵越來越多,僅靠步槍射擊已經擋不住敵人了,有三四個日本兵趁弟兄們退彈殼的工夫,已經躍上斷崖,就在將要跳進投彈壕時被擊斃在壕前。程遠誌認為是時候了,這會兒斷崖下已經擠滿了敵人,該讓他們嚐嚐手榴彈的滋味了。

程遠誌吼道:“3連全體都有,停止射擊!全體投彈!”

瞬時間,鋪天蓋地的手榴彈飛下斷崖,崖下火光閃閃,硝煙四起,短促劇烈的爆炸聲不絕於耳,被炸成碎塊的日本兵肢體被氣浪拋上斷崖,又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場血雨,斷崖下受傷的日本兵發出一片慘叫。

日軍133聯隊得到的是死命令,師團長岩永汪命令133聯隊展開全部兵力,不惜一切代價,必須在中午12點之前拿下張家山陣地。聯隊長黑瀨大佐橫下一條心,全聯隊官兵不計傷亡,堅決攻擊,就是把整個聯隊全部填進火網也在所不惜。於是133聯隊的官兵們前仆後繼,猶如海浪般一波接著一波向張家山陣地湧去。

此時戰鬥已呈白熱化,攻防雙方都打紅了眼,戰術目標和目的已經不重要了,竭盡全力殺死對方,把對方撕成碎片才是唯一目的。

守在地堡裏的鐵柱臉色發白,精神瀕臨崩潰。整整兩個小時,他一刻也沒有停止射擊。這個火力點配備了輕重機槍各兩挺,正副射手十個士兵,大家都像鐵柱一樣精神瀕臨崩潰。戰鬥最激烈時,射手們滿頭大汗,嚎叫著不停地掃射,副射手們一邊換彈夾一邊用工兵鍬清理機槍旁邊堆成山一般滾燙的彈殼。輕機槍打紅了槍管,澆上水冷卻一下繼續射擊。“馬克沁”重機槍冷卻筒裏的水已經燒幹幾次,最後水也供不上了,射手們靠向冷卻筒裏撒尿才保證了重機槍免於報廢。人尿被煮開了的味道非常難聞,炎熱的天氣加上槍管散出的高溫將地堡變成了蒸籠。使射手們精神瀕臨崩潰的還不是這些,因為誰也沒經曆過這種人類大量死亡的場麵,他們都被眼前這種屠殺場麵嚇住了。

火網下的日軍屍體已堆積成山,地麵上流淌的血漿達幾寸之厚。數十挺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把地麵打得飛沙走石,就像開了鍋一樣。上千枚手榴彈在爆炸,其中四枚一捆的集束彈炸開後所形成的強烈氣浪,像颶風般擴散開,將人的肉體瞬間撕碎……但一波接一波的日軍士兵仍然踩著同伴的屍體,嚎叫著,義無反顧地撞進火網,頃刻間被打成碎片,變成了一堆堆蠕動著的、奇形怪狀的東西,這種慘烈場麵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幾十年以後,日軍133聯隊老兵協會的老兵們還心有餘悸地回憶起這天,1944年6月29日。這些幸存的老兵們每年這個日子都要從四麵八方趕來聚在一起,祭奠6月29日在戰鬥中陣亡的戰友。每當談起這次戰鬥,他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張家山陣地前屍山血海的畫麵,他們無法想象,當初自己是如何從那駭人的火網下幸存下來的。那種火力密度簡直令人無法想象,每分鍾都有上百次中彈的可能。是啊,那時133聯隊所有的士兵都被一種情緒控製著,腦子裏隻有一種願望,那就是殺死張家山陣地的保衛者,隻要能殺了他們,付出多大代價也無所謂。

正在肖家山陣地30團指揮所裏督戰的蔡繼剛也震驚不已,他經曆過淞滬會戰、武漢會戰,參加過上百次戰鬥,還從沒見過如此殘酷慘烈的場麵。30團指揮所距離張家山陣地直線距離僅300米,在剛才的激戰中屢次被流彈擊中,連觀察窗前炮隊鏡的鏡片都被流彈擊碎。

方先覺打來電話:“雲鶴兄,你那邊怎麼樣?”

蔡繼剛隻吐出八個字:“前所未有,慘烈至極!”

6月29日這天,日軍133聯隊頂著槍林彈雨,前仆後繼攻擊了整整兩個小時,在遭到重大傷亡後,133聯隊的攻勢終於衰竭了。兩千多名士兵倒在張家山陣地前,全聯隊的傷亡達到三分之二,而各級軍官的傷亡率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116師團師團長岩永汪中將在望遠鏡裏看到張家山陣地前堆積如山的日軍屍體,險些發瘋。

這一天,國軍第3師防守的西部防線也爆發了激戰,從西麵長湖町、易賴街到北門外的轄神渡、草橋、石鼓嘴一線,攻守雙方都殺紅了眼,雙方的炮兵在激烈對射,步兵在突擊與反突擊,易賴街陣地甚至出現短兵相接的白刃戰,雙方數百人端著刺刀絞殺在一起……

這一天,自石鼓嘴到新街北的大段江防線上,國軍第190師570團的迫擊炮群與日軍的重炮群展開隔江對射,湘江東西兩岸都被烈火硝煙所籠罩……

下午兩點,四架從芷江機場起飛的中美空軍混合團的P-40E戰鬥機編隊飛臨衡陽上空,衡陽守軍各陣地一片歡呼聲。十分鍾以後,八架日本陸軍航空隊的“隼”二型戰鬥機趕到,雙方的戰鬥機在城市上空展開對決。在空戰中,中美空軍混合團的飛行員們表現出極強的戰鬥意誌,雖然處於數量上的劣勢,但仍然毫無懼色地與對方八架飛機展開空中格鬥。

日方的“隼”二型戰鬥機雖數量占優勢,但火力較差,它機翼上隻安裝了兩挺機槍,在空戰中顯得火力不足;而P-40E戰鬥機的機翼下裝有六挺機槍,於是火力的優勢抵消了數量的劣勢,雙方竟然打了個平手,日方的一架“隼”二型戰鬥機被打得淩空爆炸,而中方的一架P-40E戰鬥機中彈燃燒,墜毀在日軍陣地上,雙方的飛行員都沒來得及跳傘。

十分鍾後,雙方飛機的彈藥告罄,於是各自重新編隊,似乎是約定俗成地退出戰鬥。這時,在地麵上觀戰的數萬衡陽軍民突然看到一個奇異的畫麵:一架P-40E戰鬥機單槍匹馬衝進“隼”二型戰鬥機編隊,“隼”二型戰鬥機紛紛散開躲避,但這架P-40E戰鬥機加大速度死死咬住其中一架敵機,大有撞機拚命的架勢,那架“隼”二型戰鬥機情急之下作出了一連串規避動作,顯得狼狽不堪……

蔡繼剛站在五桂嶺第10軍前線指揮部的屋頂上觀看了這場追逐,他苦笑著搖搖頭,這是誰呀?簡直是拚命三郎,玩空戰也這麼死纏爛打,整個一副以命換命的架勢,不鬧個同歸於盡決不罷休。蔡繼剛把他所認識的飛行員都想了一遍,到底也沒猜出會是誰。

在地麵觀戰的數萬衡陽軍民熱血沸騰,發出一陣陣歡呼,向那位勇敢的飛行員致敬。蔡繼剛心想,渾小子,你玩夠了沒有?該看看儀表盤上的油表了,再這麼玩鬧,你連返回芷江機場的油料都不夠了。

日方的飛機消失在地平線上,那架P-40E才戀戀不舍地返航。這時蔡繼剛看到南線的張家山、楓樹山、虎形巢等陣地,西線的長湖町、易賴街等陣地,第190師570團守衛的自石鼓嘴到新街北的江防線上,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了紅色信號彈,這是守衛在各陣地上的第10軍將士向那位飛行勇士表達的最大敬意。

蔡繼剛在日記裏記錄了6月29日這場空戰。他憂心忡忡地想,這個冒失的飛行員到底是誰?不會是弟弟蔡繼恒吧?

[1]

據多種資料記載,日軍第68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於1944年6月28日被國軍第10軍擊斃於衡陽。經核實,此記載應是誤傳。佐久間為人在衡陽之戰隻是受了重傷,並沒有斃命。1945年2月10日,傷愈歸隊的佐久間為人被任命為第84師團師團長,擔任本土決戰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