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日軍6月28日對衡陽發起總攻起,戰鬥已經進行了整整七天,日軍進攻部隊用盡一切辦法,從白天動用聯隊級建製兵力集團衝鋒,到深夜以中隊為單位進行偷襲,國軍的防線巋然不動。
橫山勇三天之內拿下衡陽的狂言成了笑柄。
衡陽之戰的失利引起了東京日本高層的震動,首相東條英機呈現出極度焦慮狀態。從1941年10月18日東條內閣正式成立以來,東條英機一人身兼首相、陸相、內相,以後又兼任文部相、商工相、軍需相、總參謀長等職,集各種大權於一身。權力是有了,但並沒有什麼建樹。進入7月份,各個戰場上傳來的全是壞消息,位於太平洋馬裏亞納群島的塞班島在美軍的攻擊下已經危在旦夕,全島的五分之四地區已被美軍占領,殘餘的日軍被壓縮至東北角的狹小地域,塞班島的失守隻是個時間問題。
在中國戰場,橫山勇的第11軍在衡陽兵鋒受挫,戰鬥進行了七天,日軍傷亡慘重,卻打成膠著狀態,衡陽攻克不下,日軍主力便無法南下完成一號作戰計劃。戰事不順利,東條英機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他將麵臨著辭職的壓力。此時,他非常需要帝國軍隊在戰場上的勝利來支撐他的地位。
東條英機派自己的親信、作戰部長真裏穰一郎少將飛赴武漢,直接向中國派遣軍司令官畑俊六施加壓力。
畑俊六也心急如焚,他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衡陽居然像顆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大軍西進的必經之路上。司令部的一些高級幕僚提出,是否可以使用太平洋上麥克阿瑟擅長的那種“跳島戰術”,留下兩個師團繼續圍困衡陽,而大部分主力師團繞過衡陽迅速西進進攻桂林。畑俊六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這個建議,他的理由是:這裏可不是太平洋,麥克阿瑟可以倚仗著強大的海空優勢實施越島作戰,因為他毫無後顧之憂,他身後那些被圍困的島嶼已經被切斷了運輸線,島上的日本守軍隻有等死的份。而衡陽的情況大不一樣,如果日軍主力繞過衡陽繼續南下,那麼中國第九戰區的各部隊會馬上聚攏起來,先是包圍日軍攻城部隊聚而殲之,然後迅速切斷日軍運輸線,以幾十萬兵力的龐大兵團向南展開大追擊,到那時後果會非常嚴重。因此,衡陽必須拿下,否則從戰略上就死定了,還奢談什麼一號作戰計劃?
畑俊六拿起電活要通了長沙11軍司令部橫山勇:“橫山君,請你彙報一下衡陽的戰事。”
正處在焦慮中的橫山勇感到難以啟齒:“司令官,我軍不分晝夜連續進攻,敵人的抵抗出乎意料的頑強,68師團、116師團傷亡嚴重,目前……仍在激戰中。”
畑俊六和顏悅色地問:“橫山君,我記得你好像作過保證,三天之內攻克衡陽,是這樣吧?”
“是的,司令官,可是……”
畑俊六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可是,可是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橫山君,我需要聽到你的解釋!”
橫山勇第一次聽到司令官使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他感到無地自容:“我……我承認,我對對手估計不足,守軍的戰鬥意誌非常頑強,他們的防禦體係構築得也很巧妙,我在不斷調整進攻方式,目前還沒有奏效。”
畑俊六大將終於爆發出咆哮:“好了,你不必解釋了,我隻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占領衡陽?”
橫山勇躊躇了一下,索性橫下一條心:“司令官,我請求停止攻擊!”
“什麼?你再說一遍!”
橫山勇麵無表情地回答:“司令官,攻城的兩個師團傷亡慘重,炮兵部隊的炮彈和步兵彈藥也消耗殆盡,我不得不承認,目前攻城部隊無力再發動攻勢,隻能休整幾天,等待補充兵員和彈藥。”
畑俊六沒有回答,他狠狠地摔了電話。
7月2日下午,日軍進攻之弦的張力超過了極限,一下子崩斷了。炮兵停止了射擊,步兵亦停止衝鋒,隻有七八架日軍戰鬥機向張家山、楓樹山一線陣地進行了例行公事的投彈掃射。而國軍陣地針鋒相對,毫不退讓,紛紛組織輕武器對空射擊,數千支步槍、機槍組成的密集火網使日軍飛行員喪失了低空俯衝的勇氣,隻好在高空投下炸彈,隨後編隊返航。
戰場上出現一片寂靜,筋疲力盡的衡陽守軍終於獲得片刻喘息時間。
蔣介石居住的黃山官邸坐落於奇峰幽穀之間,這裏屬於重慶南山風景區,遍山鬆柏簇擁,風景極佳。蔣介石平時居住的“雲岫樓”是一座中西結合式的三層樓房,而他的妻子宋美齡住在“鬆廳”。“鬆廳”依傍山勢建在雙峰夾峙的一抹人造平地邊沿,取東向朝陽角度,壘青石為基,築起一座長約25米、寬近20米的長方形中西合璧式平房。這對夫妻平時並不住在一起。
“雲岫”與“鬆廳”之間的凹穀小道旁挖有防空洞,距“雲岫”不遠,有一稻草鋪頂的中式平房,名曰“草亭”。
這一天蔣介石起得很早,他心情惡劣,吃早餐時由於自己不注意,胸前濺上了湯汁,他幹脆把盤子也摔碎了。宋美齡見他發火,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起身走了。
這兩天蔣介石在黃山官邸召開了整軍會議,討論整頓軍事體製等問題。這次整軍的直接原因是虐待壯丁事件。前些日子戴季陶的兒子戴安國向委員長彙報,重慶某處關押的壯丁境遇悲慘,備受虐待。蔣介石不大相信,隨後前往巡視,果然看見軍官虐待壯丁的場景。委員長勃然大怒,將兵役署長程澤潤中將痛罵一頓,隨即下令將程澤潤交付軍法處審判,幾天以後,程澤潤被軍事法庭判處了死刑。
蔣介石之所以發這麼大的火,真正的原因還是戰局的失利。自豫中會戰起,中國軍隊在戰場上潰不成軍,一敗塗地。史迪威借羅斯福總統向蔣介石施壓,其中一條理由就是蔣介石的軍隊太腐敗。蔣介石心裏當然明白,但嘴上絕不能承認,他隻承認腐敗是個別現象,而不是整個軍隊,史迪威的指責完全是出於個人恩怨。
對腐敗現象,蔣介石是這樣看的,他可以在內部懲治腐敗,但外人最好閉嘴,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別有用心。
平心而論,蔣委員長不是不能接受意見的人。就在這雲岫樓,1938年底,蔣介石宴請華僑領袖陳嘉庚,當時他直截了當地告訴陳嘉庚:“現在政府財政已經破產,物價漲得一個中校都養不起自己一家人,要靠偷菜葉才能過活。你的捐贈很多,但是遠遠不夠,我希望海外愛國華僑能定時地為我們籌集一些款項。”
一個國家元首,能不顧尊嚴地向一個海外僑領低聲下氣,隻為討一些小錢,這對於蔣介石來說已經夠屈尊了。陳嘉庚聽了蔣介石的話,眼淚當場就流了下來,他表示一定要竭盡全力為抗日籌款,哪怕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陳嘉庚先生擦幹了眼淚卻發現,蔣介石的官邸雖然並不鋪張奢華,餐廳的陳設也很簡單,但餐桌上的菜肴卻是一道一道不停地上,宋美齡更在一旁殷勤夾菜勸酒。這使陳嘉庚先生很憤懣,他終於拍了桌子怒斥道:“國勢如此艱難,你們還如此鋪張,心何以堪?”
蔣介石身旁的侍從們都嚇傻了,在他們的記憶裏,還沒有人敢如此訓斥委員長,這個陳嘉庚真是吃了豹子膽。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蔣介石居然痛快地接受了批評,他當即表示,陳先生批評得對,我們以後堅決改正。
這就是蔣委員長,他並不是接受不了批評,關鍵是誰批評,在何時何地批評。他心情好時,別人也許可以批評,甚至嚴厲一點也能接受,但史迪威肯定不行,他和蔣介石的諸多矛盾中,更主要的是性格上的水火不容。這兩人之間的博弈鬧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甚至影響了曆史的走向,但以曆史的眼光看,蔣介石與史迪威誰都不是真正的勝利者。
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史迪威帶給蔣介石政府的既是巨大的幫助,也是動搖根基的衝擊。”
這次程澤潤算是撞到了槍口上,虐待壯丁事件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偏在史迪威剛剛告完刁狀之後發生了,這太讓蔣委員長下不了台,因此程澤潤算是死定了。蔣介石不僅殺了兵役署長以示決心,還在黃山官邸召開了整軍會議。
整軍會議持續數日,蔣介石作了大量發言,並以文件形式傳達。整軍會議對衡陽守軍起到一定的激勵作用,但於大事無補,軍隊的腐敗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怎麼能靠開一次會議就能解決呢?
衡陽之戰,不僅是中日兩國在主要戰場上的軍事對決,更是中日兩國內部的政治之戰。對於蔣介石與東條英機而言,衡陽之戰的勝負,關係著這兩位統帥的最高軍政領導權的掌控。
目前的蔣介石更是焦頭爛額,在政治、外交和軍事上陷入空前困境,他和史迪威的關係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在整個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上將似乎並不清楚中國戰區的真實情況,他向羅斯福總統彙報情況的依據一直是引用史迪威的“第一手”報告,以此作為中國戰區戰略決策的情報依據。而史迪威的報告,多半是引述日軍的戰報、“東京玫瑰”的廣播內容、蘇聯和共產國際組織的宣傳,更重要的,是摻入了史迪威個人主觀的成見,加以調整潤色而成的。平心而論,這樣的情報依據,其價值會大打折扣。
在史迪威的報告裏,蔣介石這顆討厭的“花生米”既不肯又不敢作戰,作為中國戰區的最高統帥,他的個人能力是值得懷疑的。按照史迪威的評估,中國戰區隨時都可能崩潰,如果說中國戰區還有存在的一點意義,那就是中國所剩餘的作戰力量,都要用於協助英軍守住印度和協助史迪威本人完成反攻緬甸的計劃。
史迪威這種內容偏頗的評估報告顯然不能反映中國一直在苦戰待援的實情。
蔣介石更是怒火中燒,馬歇爾和史迪威的戰區情報完全不顧事實,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日本軍隊在中國戰區如入無人之境,中國軍隊望風披靡,那麼日軍何不迅速打垮重慶政府,結束中國戰事,然後抽出80萬駐華日軍,投入到太平洋戰場呢?日本內閣的一些人為何總是通過各種渠道與重慶政府不斷接洽,一再提出各種“退讓”的和談條件,希望能夠優先解決中國戰事?
事實上,日本始終無法在戰場上消滅中國軍隊,摧毀中國政府,因為中國縱然是在山窮水盡時,也仍然拚命抵抗著日軍的進攻,依然在苦苦支撐,以一個貧弱的農業國抵抗著先進的工業強國日本。裝備低劣的中國軍隊沒有別的辦法,隻能以血肉築起抵抗的長城,忍受著令人無法想象的傷亡代價。
羅斯福總統當然更相信史迪威,他認為史迪威是公正的,這是來自中國戰區的“第一手報告”,以一個西方政治家的眼光看,中國軍隊在戰場上處於不作為的狀態,而這種不作為最先始於中國政府,關鍵是蔣介石在有意保存實力,他並沒有全力以赴進行抗日。於是,史迪威的報告最終瓦解了羅斯福總統對於中國抗日的支持和信心。
7月6日,羅斯福致信蔣介石:“我決定給史迪威晉升為上將軍銜並希望你趕緊考慮把史迪威從緬甸召到中國,使他在你的直接指揮下統帥所有的中國軍隊和美國部隊,讓他全麵負責,有權協調和指揮作戰行動,阻止日軍的進攻浪潮。我認為中國的情況非常嚴重,如果不立即采取果斷而適當的措施,我們的共同事業就會遭到嚴重挫折……”
蔣介石接到信後氣憤異常,難道羅斯福總統不知道國軍精銳已經被史迪威調去雲南、緬甸加入了遠征軍,導致中國戰場軍力枯竭的事實嗎?羅斯福總統沒有從常識角度注意到,自1840年以來中國的綜合國力和美國根本無法相比,況且國民政府和日本全麵開戰已打了七年,維持抗戰的承受力在經濟方麵已到了枯竭的極限。羅斯福總統,你在要求自己的盟友做一些超越他能力極限的事情,這是極為過分的。
蔣介石當然也有蔣介石的辦法,他是個有骨氣的人,自然不會被盟國的威脅所嚇住。既然你們不講道理,隻是催促著讓我交出指揮權,那麼對不起,中國軍隊的指揮權隻能由中國人來掌握。來自盟國的任何要求他隻當是放屁,蔣介石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羅斯福的要求。
方先覺的第10軍在衡陽的頑強抵抗,在關鍵時刻為蔣介石和重慶政府爭得了一點麵子。盟友們突然發現,遙遠的中國戰場並非像他們想象的那麼糟糕,況且對於蔣介石的固執,羅斯福總統一時也無可奈何,指揮權交接的事即暫時擱置了。
衡陽保衛戰對處於內外交困的蔣委員長來說,成了他日夜為之祈禱的精神支柱,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他心裏非常清楚,此役具有政治和外交上的重大意義,中國軍隊在此刻極需證明自己的戰鬥力,隻要衡陽還在戰鬥,蔣委員長就擁有了和羅斯福討價還價的有力籌碼。
衡陽第10軍的戰績這幾天成了重慶各新聞媒體的頭條新聞。此時正值紀念“七七”抗戰七周年的日子,這個難得的勝利消息給了重慶的黨國要人和廣大後方民眾以極大的鼓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梁寒操興高采烈地宣稱:“這個勝利給了日本人一個教訓,日本人不敢再進攻了。”
軍政部長何應欽分析了整個國際形勢後,欣慰地表示:“從全盤戰略上看,吾人實不憂敵人打通我平漢、粵漢兩線之蠢動!”
蔣介石倒是保持著異乎尋常的清醒,他告誡黨國要人們:“我們與日本人戰鬥了七年,難道還不懂得日本人?日本人還會打下去,衡陽的防衛一定要堅持到底,外圍部隊一定要跟上!日本人的進攻不會停止,不信,可以看事態的發展。不管怎麼樣,諸位都要注意,你們是黨國的棟梁,在國家的危急時刻必須要服從——我要說的就是:半年內應作最艱苦奮鬥之準備!”
蔣介石預感到最險惡最艱難的時刻正在迫近,除了中國戰場態勢之外,還有中美關係、國共關係、政治經濟形勢的惡化。他明白,他和他的國民政府正經曆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艱難與考驗。
有人在輕輕叩門,蔣介石大聲說:“進來!”
負責戰時情報工作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王梵生走進辦公室。王梵生長得麵白體胖,眼睛高度近視,總戴著一副厚厚鏡片的黑框眼鏡,他身穿藍布長衫,走路步履遲緩,典型的書生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