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蔡繼剛在第10軍軍部好不容易叫通了軍令部長徐永昌的電話,他顧不上寒暄,開門見山地說:“徐部長,我是督戰官蔡繼剛,現在在衡陽第10軍指揮部與您通話。”

徐永昌這才想起軍委會在衡陽還有個督戰官,他每天腦子裏要過很多事情,哪還記得住這些小事?不過謝天謝地,他還記得蔡繼剛,他有些驚訝地說:“哦,是小蔡,你在衡陽?我還以為你在九戰區長官部呢,有什麼事嗎?”

蔡繼剛急切地說:“徐長官,按規定,卑職不該越級與您通話,但現在情況十分危急,卑職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徐長官,目前衡陽危急!守軍已傷亡過半,彈藥也急需補充,目前我軍士兵隻能靠手榴彈和敵人苦拚,就算是手榴彈,庫存也不多了。徐長官,我再說一遍,目前衡陽危在旦夕!”

徐永昌溫和地說:“小蔡啊,你不要著急,慢慢說,我知道第10軍現在很困難,軍委會一直在密切關注著衡陽的戰況,請告訴我,第10軍有什麼最迫切的要求?”

蔡繼剛擦了一把汗說:“請徐部長大力督促薛長官命令九戰區各部隊迅速向衡陽增援。另外,也請督促中美聯合空軍指揮部,加大對衡陽的空中補給。這兩點都刻不容緩!”

徐永昌也很焦急:“小蔡,我實話和你說,目前九戰區的部隊已經很難集中起來,薛嶽手邊隻剩有限的殘兵,大部分部隊都退到湘贛邊界一帶,各自陷入苦戰,自顧不暇,薛嶽也很著急,這些部隊在運動中作戰,遠離基地,得不到兵力與裝備的補充,根本無力增援衡陽。不過薛嶽已經電令他們對日軍後方發動側擊,對日軍補給線造成威脅。”

蔡繼剛一聽如雷轟頂,他不知道情況如此嚴重,衡陽守軍每日盼援軍如大旱望之雲霓,誰知各路援軍不但無法前來救援,反而被趕得更遠了,而且也陷入苦戰自身難保,薛嶽一向自負的“天爐戰法”算是徹底完蛋了。

“天爐戰法”在前兩次長沙會戰中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讓宣傳部門開足馬力這麼一吹,卻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因為連薛嶽自己都相信“天爐戰法”是個百戰不殆的經典戰法,有了這個經典戰法,他就可以靠吃老本以不變應萬變,永遠保持“常勝將軍”的稱號。事實上這次長衡會戰,國軍一敗塗地,糟就糟在這個倒黴的“天爐戰法”上,否則也不會像現在這麼不可收拾。

薛長官,你是個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難道不知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道理?

蔡繼剛心裏叫苦不迭,他無奈地問:“徐部長,當務之急是守住衡陽,如果讓九戰區主力都去側擊敵人的補給線,其攻擊位置又遠離衡陽,那對衡陽守軍又能有多大幫助?請徐部長指示,如果增援部隊來不了,衡陽守軍該如何做?我們總不能放棄衡陽自行撤退吧?”

徐永昌口氣嚴厲起來:“衡陽絕對不能放棄,你轉告方先覺,在援軍沒有到來之前,第10軍必須死守,否則軍法無情!當然,此事現在隻能由委座親自介入了,昨天我已將戰況上報,委座也很著急,他已親自電令62軍、79軍與99軍急赴衡陽,參與解圍,第10軍無論如何要再堅持一下!”

這時蔡繼剛身邊的方先覺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奪過話筒大聲說:“徐部長,我是方先覺,請轉告委座,我的要求不高,增援部隊隻要有一個團突進衡陽,就一個團!我方先覺就能拿腦袋擔保,一個敵人也別想衝進衡陽……”

徐永昌顯得有些不耐煩:“方軍長,我已經說了,現在是委座在親自指揮對衡陽的增援,外圍的情況你不要管,你的任務是死守衡陽,你要絕對保證這一點,至於其餘的事,委座自有安排。好吧,我很忙,就這樣吧。”

徐永昌掛了電話。

蔡繼剛和方先覺互相注視著對方誰也沒說話。他們都明白,遠水解不了近渴,第10軍除了死守,沒有別的辦法,但死守的結局是什麼?兩人誰也不願意說出口。

方先覺注視著蔡繼剛說:“雲鶴兄,你這個督戰官已經沒事可做,我派人送你走,沒有必要把你也搭進來。”

蔡繼剛凜然道:“子珊兄,我為什麼要走?我也是衡陽守軍的一員,到了最後時刻,我還有一支衝鋒槍和一支手槍,當個士兵總能勝任吧?第10軍全體官兵打光了,我蔡繼剛填進去,我戰死,你再填進去……”

方先覺微微一笑:“這沒問題,可是……我們都戰死了,衡陽怎麼辦?”

蔡繼剛聳了聳肩:“那隻有天知道了。”

衡陽的第10軍困守孤城已經二十多天了,蔣介石也很著急,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督促第九戰區各部隊不惜一切代價增援衡陽,徐永昌說得沒錯,現在也隻有讓蔣委員長親自指揮了,換個人恐怕誰也調不動這些部隊。

本來在衡陽保衛戰打響之前,擔任衡陽外圍作戰的有三個軍:在湘桂鐵路方麵有第62軍黃濤部,這個軍歸第27集團軍副總司令李玉堂中將指揮;在衡陽至寶慶公路方麵有第100軍李天霞部、第74軍施中誠部,這兩軍歸第24集團軍總司令王耀武指揮。按照作戰計劃,衡陽戰鬥打響後,這三個軍應隨時準備馳援衡陽。

作戰計劃製訂得倒是不錯,可是一旦實施起來卻困難重重,即便是蔣委員長親自指揮也無濟於事。

這時離衡陽最近的第62軍並不是第九戰區的部隊,它原屬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餘漢謀節製,擔任第七戰區的總預備隊,一直駐守在粵北山區翁源、英德、青塘一帶整訓待命。自1943年9月起,這個軍受命準備接受美式裝備,於是大批的軍官被派出受訓,直到1944年5月卻仍沒有等到美式裝備運到,這時長衡會戰開始了,前線告急,蔣介石電令餘漢謀調第62軍迅速開赴衡陽三塘附近集結待命。

第62軍軍長黃濤近來也頗感頭疼,他不知道該聽誰指揮了。因為第62軍此時仍是第七戰區的部隊,軍委會並沒有下令第62軍正式進入第九戰區的戰鬥序列,所以從隸屬關係上,第七戰區司令長官餘漢謀對第62軍仍然具有指揮權。

現在的問題是,第62軍被臨時派到第九戰區,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當然有權指揮第62軍。薛嶽毫無疑問成了黃濤軍長的第二個上司。除了兩位戰區司令長官,黃濤軍長還有一位頂頭上司,那就是第27集團軍副總司令李玉堂中將,因為第62軍也被臨時劃歸第27集團軍節製,李玉堂也理所當然具有指揮權。這樣一來,黃濤軍長已經有了三位上司,而這三位長官的命令他哪個也不敢不聽。就這樣還不算完,還有位長官的話更不能不聽,那就是一貫喜歡越級指揮的蔣委員長。蔣委員長除了直接把電話打到第62軍軍部發號施令外,還有重慶軍委會侍從室主任林蔚也以蔣委員長的命令來直接指揮。這樣算起來,黃濤上麵一共有五個上司,哪個也惹不起,這樣的多頭指揮,該如何打仗?

一開始,李玉堂的命令很明確,第62軍擔負衡陽外圍的作戰任務,並且在衡陽守軍難以支撐時迅速馳援衡陽。因此第62軍迅速開赴衡陽市郊三塘集結待命。結果剛到三塘屁股還沒坐熱,黃濤就接到薛嶽的來電,要調第62軍的151師去湘江東岸,歸第九戰區長官部直接指揮。

黃濤心裏明白,薛嶽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托詞,真正的原因是拿不到台麵上來的,薛嶽的胞弟薛叔達在151師任第452團團長,薛嶽是擔心兄弟的安全,不願意把薛叔達送進衡陽這個血肉磨坊裏。黃濤心說,這薛長官私心可是夠大的,為了你一個兄弟的安全,就做了這麼大的局,一下子弄走我一個師,等打起仗來,蔣委員長可不管你是否少了一個師,還照樣拿你當一個軍用,到那時我該找誰去說理?黃濤百般無奈,隻好搬出蔣委員長這尊大神,回複薛嶽說,第62軍是奉了委座命令赴衡陽參戰,任務重大。如果要分兵調用,須經軍委會同意才行。薛嶽見黃濤搬出蔣委員長這尊神,自然無計可施,隻好作罷,這樣黃濤的第62軍才免於被分割的危機。

6月30日,黃濤在祁陽洪橋鎮的前進指揮所裏接到蔣介石的來電:

“據空軍偵察,陷長沙之敵約兩三萬人,分兩路沿湘江西岸南下,你軍應立即以一個團守備洪橋,主力集結於祁陽,拒止沿湘桂路西進之敵……”

第62軍剛按電令部署完畢,黃濤又接到軍委會侍從室主任林蔚的電話:“黃軍長,委座命令你軍趕緊在祁陽構築工事,堅守該城!”

“是!立即部署,堅守祁陽!”黃濤回答。

參謀長張琛少將憂心忡忡地說:“軍座,我們到底該聽誰的指揮啊?第27集團軍李副總座要我們擔任衡陽外圍作戰;第九戰區薛長官又要我們分兵湘江兩岸;委座又來電要堅守祁陽,怎麼辦?”

“當然是以委座的指揮為準。”黃濤命令以157師副師長侯梅為祁陽守備司令,率領該師第469團固守祁陽,其餘部隊在城郊選擇有利地形構築據點工事。

到了7月3日,黃濤連連接到衡陽守軍被日軍圍攻,情勢危急,請求增援的電報。黃濤感到兩頭為難,他手頭的兵力已經很難集中起來了。由於多頭指揮,第62軍的三個師兵分雲浮、祁陽、洪橋三處,正在執行蔣委員長的命令阻敵西進。多頭指揮帶來的惡果開始顯現,一方麵是執行蔣委員長阻敵西進的任務,一方麵是李玉堂增援衡陽的命令,好像哪個命令都怠慢不得。

黃濤隻好折中一下,派出部分部隊向洪橋當麵之敵進行夜襲,又以小股部隊穿插到白鶴鋪敵後設伏,偷襲從衡陽到白鶴鋪路段的敵軍騾馬運輸隊和騎兵巡邏隊。

幾天時間就這麼耽誤過去,而日軍可沒有閑著,此時的白鶴鋪有日軍一個大隊一千餘人,正在加緊布防,他們搬木料、挖戰壕、築工事、埋地雷、架設鐵絲網,已經利用這幾天時間建立起堅固的防禦陣地,切斷了東援衡陽的道路。

第62軍的這種解圍行動無異於隔靴搔癢,對危在旦夕的衡陽守軍毫無幫助。

日軍在衡陽的戰事嚴重受阻,除了方先覺的第10軍頑強抵抗外,為衡陽守軍出力最大、幫助最大的,還是指揮中美空軍的陳納德將軍。

盡管史迪威把支援湖南戰役的作戰飛機數量縮小到僅有90架,而且在油、彈供應上盡可能地削減,同時湖南的天氣又豪雨不斷,大大影響了作戰飛機的出擊,但陳納德仍然想盡一切辦法部署出動戰機,全力攻擊日軍從武漢、長沙到衡陽的補給線和陣地,千方百計爭取更多的手榴彈、迫擊炮彈、機槍子彈甚至香煙和餅幹,空投給衡陽的守軍。

中美聯合空軍的飛行員們平均每天起飛四次,中間的休息時間隻夠吃飯、加油和聽取攻擊目標的命令。為了躲避日軍高射炮火的攻擊,戰機沿著湘江的航道低飛攻擊日軍陣地,甚至低到連螺旋槳都濺起了水花。這樣的冒死出擊也帶來了慘重的代價,以美軍第23戰鬥機大隊為例,這個大隊的四名中隊長及半數飛行員所駕駛的戰機均被擊落,飛行員大部分陣亡。

從5月27日長沙開戰到7月上旬,中美聯合空軍在五個多星期不眠不休的作戰中,擊落日機120架,摧毀地麵機場的日機90架,造成日軍補給線多次中斷。

從夜空中俯瞰,自長沙到武漢的公路上,日軍運輸車輛被炸得烈焰衝天,有些日軍補給兵站在空襲中燃燒長達一個星期以上。夜間時,中美空軍的飛機甚至可以就著火光,無需導航而直飛漢口,轟炸日軍的兵站、船舶和倉庫。

據戰後日軍統計,在湖南會戰中,日軍的十分之一兵力是在中美作戰飛機的攻擊下損失的。

陳納德的空中戰略思想是:實施猛烈的空中打擊,用較少的財力和生命代價在短時間內重創敵軍。這比起動用大批地麵部隊和裝備來,是最合算的打法。

衡陽機場的丟失使陳納德痛心疾首,但他除了破口大罵卻毫無辦法,他不知道誰該為此事負責。當然,陳納德更不能去指責蔣委員長,蔣介石夫婦與陳納德的私交一向甚好,彼此並不僅僅是上下級的關係,還應該是知心朋友。陳納德明白,朋友之間需要寬容,蔣介石也有自己的難處,況且衡陽機場已經失守,再埋怨又有什麼用呢?

好在衡陽機場雖然為日軍所占,但由於國軍已將其嚴重破壞,日軍一時難以修複,所以衡陽上空的製空權仍在中國軍隊手中。中美聯合空軍還可以從湘西芷江機場和廣西桂林機場起飛,前來衡陽助戰。

在督戰官蔡繼剛眼中,衡陽上空的空戰實在很怪異,中美聯合空軍的飛機和日本飛機很少交戰,往往是你炸你的,我炸我的,雙方各炸各的目標,炸完後各自返航,互不幹擾。連轟炸的時間都錯開了,當一方的轟炸機編隊臨空時,另一方的飛機連影子都沒有,所以為轟炸機護航的戰鬥機也失了業,於是戰鬥機飛行員們便撒了歡地撲向地麵,向對方的陣地及一切活動目標進行掃射。這簡直成了開戰以來的一大戰爭奇觀,隻有少數時候,雙方的轟炸機編隊碰巧遇上了,這時雙方的護航戰鬥機就不能再視而不見了,這樣才引出空戰。

後來蔡繼剛終於想明白了,原來是雙方的戰略目標和戰術目標不同,陳納德的戰略重點首先要放在確保中國的戰時生命線“駝峰航線”上;其次是要確保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的會師,以打通中國的陸路生命線——滇緬公路和中印公路。至於支持衡陽保衛戰,那是個更加次要的戰術行動,中美聯合空軍轟炸的主要目標是衡陽外圍的日軍重型裝備及後勤設施,一般不直接參與地麵戰鬥,因為飛機數量有限,所分配到的油料和彈藥的配額也有限。另外,衡陽機場的丟失,使陳納德將軍非常惱火,這也算是個原因,要是中國軍隊連個機場都守不住,那它就沒有資格要求空軍的支持。

從日軍方麵看,主要是太平洋戰場吃緊,日軍作戰飛機和飛行員損失慘重,一時難以補充。而在中國大陸戰場上,日本空軍力量沒有絕對優勢,既無必勝的把握,就沒有必要用有限的戰鬥機去冒險。所以在衡陽之戰中,日軍飛機的目標重在摧毀衡陽建築和守軍的抵抗意誌,一切城中建築和工事設施都是日軍飛機的轟炸目標,而且大量使用燃燒彈,盡量摧毀守軍的彈藥庫和糧食倉庫等物資儲備。經過二十多天的戰鬥,日軍意識到衡陽之戰很難速戰速決,要占領衡陽首先要斷絕守軍的糧彈供應,這才是衡陽作戰的當務之急。

從作戰效果上看,在衡陽保衛戰期間,中美聯合空軍未能對地麵部隊以強有力的配合,對日軍地麵部隊的集結地及後勤運輸也未能進行大規模空襲。日軍供應的糧食彈藥等給養運輸船隻每日溯湘江而上,絡繹不絕。日軍攻城用的大口徑重型火炮所使用的彈藥也全仰仗水路運輸,嶽陽至衡陽間340公裏的公路、720公裏的水路一直暢通無阻,日軍的運輸從未間斷過。雖然也曾遭到過中美空軍的多次轟炸,但其空襲力度比起美軍在南太平洋戰場封鎖日軍守島部隊的空襲,實在是差得太遠。

蔡繼剛和方先覺分析了戰況後,一致得出結論:不要對空中支持抱太高的期望,有一點兒算一點兒吧,唯一能指望的,隻有第10軍全體將士的戰鬥意誌了。

對於守在張家山前沿陣地上的滿堂等人來說,最難捱的不是敵人的進攻,不是高達40攝氏度的炎熱天氣,也不是一日三餐的鹽水泡飯,而是彌漫在陣地上的那股濃烈的屍臭。這種難聞的氣味,造成所有的人惡心、嘔吐,甚至吃不下飯。

激戰後未來得及掩埋的屍體很快就腐爛生蛆,在烈日的暴曬下,屍體不到一天就發黑膨脹起來,然後屍體的腹腔部開始爆裂,發出很大的聲響,爆裂聲此起彼伏,讓人聽著心驚肉跳。腐爛的屍體招來大群的綠頭蒼蠅,密密麻麻的蠅群轟的一聲飛起就像一片烏雲,一旦落下便幾乎將整個屍身淹沒。

天亮以後,弟兄們從掩體裏鑽出來,忙著整頓陣地,因為工事和交通壕已經被炮火破壞殆盡,陣地上死屍累累,密密麻麻的幾乎無落腳之地。悶熱的空氣中充滿著血腥氣和腐屍的味道。

和前幾次一樣,每當戰鬥結束,日軍都會驅趕著大批老百姓到人工斷崖下來收屍,這時陣地上的守軍便會遵循某種不成文的規定,並不開槍製止。當然了,弟兄們也巴不得他們把屍體全部清理幹淨,否則屍體腐爛在陣地前,弟兄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