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幾天的戰鬥中,日軍多次從被炸塌的斜坡衝進陣地,有時多達上百人,這些日本兵也學精了,守軍投彈,他們也以手榴彈回敬,一時間陣地上手榴彈橫飛,往往是一對對正在肉搏的中日士兵被不知哪方投來的手榴彈炸得支離破碎。每當守軍消滅了突入之敵,自己也會付出重大代價。
昨天夜裏,日軍連續進攻,戰鬥進行了整整一夜,張家山陣地上的屍體裏三層外三層,交通壕內血流成河,幾乎被雙方士兵的屍體填平了,守軍官兵已經很難找到幹淨的泥土來掩埋屍體。
經過幾晝夜的激戰,張寶旺的8班傷亡過半,能動彈的隻有張寶旺、佟滿堂、麻老五、鐵柱和孫新倉了,其餘的弟兄非死即傷。1營3連自從程遠誌連長陣亡後,已經連續換了四任連長,現在的連長是原先的2排長孔大川。開戰後3連的軍官幾乎全部陣亡,隻剩下孔大川一個了,他升任連長是順理成章的事。戰前130多人的滿員連隊如今隻剩30多人,其中還有不少輕傷員。孔連長重新整合了編製,把這30多人編成一個排,任命張寶旺當了排長,滿堂為1班班長,麻老五為2班班長,孫新倉為3班班長。
戰鬥結束後的清理陣地是件很麻煩的事,先是要把自己人的屍體運下陣地,由專門的部門去入殮埋葬。這件事大家做得很仔細,有些死於炮火的屍體已經麵目全非,支離破碎了,即便如此,弟兄們仍然是小心翼翼地把屍體的殘肢碎塊收攏在一起,由擔架隊帶下陣地。最難辦的是日軍屍體,處理這些屍體的唯一辦法是就地掩埋,這件事說說容易,真做起來卻不容易操作。首先是屍體要深埋,否則一顆炮彈落下又會被掀出來,這麼多已經腐爛的屍體又重新暴露在陣地上,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屍臭的氣味熏也要把人熏死。但若是深埋也不現實,這麼多屍體深埋,一是土方量太大,陣地上缺乏人力;二是陣地上也沒這麼大的地方挖這種巨型深坑,尤其是在敵人隨時而來的空炮火力下進行如此之大的工程,實在是無法做到的事情。
滿堂建議到後勤部門領一些汽油,把這些鬼子屍體燒掉,然後把骨灰集中起來扔到斷崖下,這樣比較省事。孔連長當即否定了他的建議:“滿堂,你這主意可不咋樣,如今汽油比炒菜油都金貴,誰會給你汽油燒屍體?這主意不行,大家再想想,有什麼好辦法?”
最後2班長麻老五想出個餿主意,他建議用這些鬼子屍體壘一座避彈牆,上麵多覆蓋一些泥土就可以了,這玩意兒擋子彈的效果一定不錯。
孫新倉表示懷疑:“麻老五,你拉倒吧,這是啥主意?鬼子幾顆炮彈下來,你瞧吧,碎骨頭爛肉滿天飛,還不跟下雨似的?俺寧可挨上一塊彈片,也不想讓這種雨淋著。”
麻老五說:“湊合點吧,兄弟,咱還不知活到哪天呢,你操這個心幹啥?俺要是死了,弟兄們省點事,也別給俺往下送,給俺壘進這道牆裏就行啦,他娘的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啊?”
孔連長想了想說:“沒時間考慮了,說不準一會兒鬼子又進攻了,就照麻老五的主意辦,多蓋上一些土就行。”
張寶旺蹲在交通壕沿上,默默地看著士兵們將日軍屍體一具具拖來,然後用橫壓豎交錯的方式碼放成長長一垛,一些士兵用工兵鍬將泥土覆蓋在屍體堆上。
滿堂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很多日本兵的屍體都是赤裸裸的,幾乎一絲不掛,他向一具屍體上踢了一腳,問張寶旺:“寶旺大哥,這些鬼子咋淨是光屁股的,衣服哪兒去啦?”
鐵柱接口說:“八成是讓麻老五給扒了,這貨是個收破爛兒的,啥都要。”
麻老五不愛聽了,立刻罵道:“柱子,你個鱉孫,說啥呢?老子啥時候扒過衣服?”
張寶旺回答:“這沒什麼奇怪的,近距離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很厲害,一下子能把人的衣服擊成碎片。你看,但凡出現光屁股的鬼子屍體,都是咱們集束手榴彈造成的。”
張寶旺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滿堂不解地問:“寶旺哥,你咋啦?”
張寶旺指了指那些屍體小聲說:“你看看這些日本人,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就這麼死在這兒了,死了還不算,還要用身子做成工事,唉,他們的父母看了該怎麼想?我看,八成要瘋掉,好不容易把孩子養大,就為了被打死碼成垛,做成工事?”
“寶旺哥,你可憐這些鬼子了?別忘了,咱們也死了不少兄弟,說不準哪天咱們也得死,誰會可憐咱們?”
“滿堂,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是,這些日本人也是人,也是人生父母養吧?咱們呢?也都是人,也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我剛才蹲在這兒,看著這些死屍,怎麼也想不明白,既然都是人,都是父母養大的,幹嗎這麼麵對麵拿著刀,砍瓜切菜似的互相招呼?你看看這些屍體,血裏呼拉的,零零碎碎沒幾個整個兒的,宰羊也沒這麼宰的。唉,我真想不明白,人為啥非要打仗?這好玩麼?我看一點也不好玩。”張寶旺若有所思地說。
滿堂想了想說:“俺也不喜歡殺人,平白無故誰想殺人啊?可這些鬼子殺了俺爹、俺妹子,俺要報仇!這仇要是不報,俺死都合不上眼。”
張寶旺站起來拍拍滿堂的肩說:“你說的當然沒錯,我呢,可能想得深了點兒,等我想明白了,咱再聊。”
正說著,空中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張寶旺、滿堂抬頭望去,隻見天空中出現四機編隊的P-40戰鬥機。張寶旺的眼睛極好,他一眼就認出了位於飛機頭部的鯊魚嘴圖案。
“嘿!是我們的飛機,弟兄們,都來看啊,我們的飛機!”張寶旺興奮地大喊起來。
這時,從虎形巢、楓樹山、張家山等陣地上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無數國軍士兵鑽出掩體和戰壕,向空中的飛機編隊手舞足蹈地狂呼著……
中午時分,從桂林機場起飛的中美空軍混合團P-40E四機編隊進入衡陽上空。這次任務的帶隊長官是第五大隊26中隊隊長蔡繼恒,他飛在編隊的最左麵,他旁邊是擔任僚機的“海蜇皮”趙宇霆,然後是副中隊長“芬蘭刀”王海文和僚機飛行員“杜黑”楚祟光。此行的主要任務是轟炸衡陽城外日軍的進攻陣地,而擔任轟炸主角的B-25轟炸機卻沒有出動,他們被臨時調往武漢方向執行空襲任務,因此這次空襲衡陽外圍的任務就隻能由P-40E戰鬥轟炸機承擔了。
當機群穿過厚重的灰白色雲層時,蔡繼恒看了一眼高度儀,儀表上顯示的高度是2000米,地麵上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湘西南的崇山峻嶺間分布著狹窄的河穀地帶,機群接近衡陽盆地的邊沿。從空中俯瞰衡陽盆地,隻見縱橫的丘陵之間是星羅棋布、呈不規則形狀的綠色稻田,湘江、蒸水河、耒水河三江彙流,繞過衡陽城平靜地向北流去,一個個魚塘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飛機編隊飛至戰區上空,蔡繼恒看見地麵上鏖戰正酣,特別是在衡陽城南和城西南兩麵的戰鬥最為激烈。從空中望去,守軍陣地上火光閃閃,硝煙彌漫。帶隊的陳澤民發出準備進攻的命令,機群漸漸降低了高度,蔡繼恒已經清楚地看見衡陽守軍打出的對空識別板,電台裏也傳來地麵守軍請求空中支持的呼叫。
蔡繼恒三天前意外地遇見嫂子趙湘竹,趙湘竹當時和重慶報界的幾位同行去桂林機場采訪第14航空隊的美國指揮官。蔡繼恒從趙湘竹那裏得知哥哥蔡繼剛在衡陽的第10軍督戰。說來也巧,三天之後蔡繼恒就接到出擊衡陽的命令,這是衡陽保衛戰打響後他第一次被派往衡陽作戰。
蔡繼恒一邊搜索著地麵一邊通過話筒和飛行員們開玩笑:“我說弟兄們,今天我來衡陽不是作戰,是來探親的,因為我哥哥正在衡陽,一會兒誰要是運氣不好跳了傘,到下麵隻管提我,保證有吃有喝,享受貴賓級待遇。”
芬蘭刀不滿地說:“鱷魚,閉上你的烏鴉嘴,咱們憑什麼跳傘?咱得讓鬼子跳傘!是不是?弟兄們。”
杜黑說:“就是,就衝鱷魚這句話,今天就得罰他,大夥說說,該怎麼罰他?”
海蜇皮也跟著起哄:“我揭發,鱷魚還藏著一瓶紅方威士忌,就罰他今晚請大家喝酒。”
蔡繼恒笑道:“海蜇皮,你小子怎麼胳膊肘朝外拐?我可是你的長機,你就不怕我給你小鞋穿……”
芬蘭刀製止道:“都不要說了,鬼子還在監聽呢。”
飛行員們即使在開玩笑時也絕不互稱姓名,彼此隻稱呼綽號,因為交戰的雙方都在實施無線電監聽,在需要傳遞重要情報時,一般都使用事先約定好的密語。
芬蘭刀突然在無線電中急促地呼叫:“鱷魚,鱷魚,前方兩點鍾方向發現敵炮兵陣地……”
蔡繼恒興高采烈地喊道:“嘿,150毫米榴彈炮!今天該咱們發財啦!全體都有,準備俯衝投彈!”
他一拉機頭率先向地麵俯衝下去,其餘的三架飛機也依次進入俯衝……日軍的高射炮開火了,天空中瞬間布滿了白色煙團,蔡繼恒眼前閃現出無數曳光彈劃出的彈道,安裝了近炸引信的高射炮彈在飛機附近淩空爆炸,密集的彈片在空中飛舞……蔡繼恒覺得自己的機翼上傳來劈劈啪啪輕微的震動,他知道那是彈片擊中機翼的聲音,他不為所動,緊緊盯著地麵上越來越近的日軍炮陣地,手指輕輕放在投彈鈕上……
機群在日軍炮陣地上空一掠而過,8顆500磅的航空炸彈呼嘯著依次落下,炮陣地在劇烈的爆炸聲中被烈火硝煙所覆蓋。
蔡繼恒一邊拉動操縱杆爬升一邊喊道:“幹得好!弟兄們,今天總算是開張啦!”
機群迅速向上爬升到2000米高度,剛剛進入平飛狀態,蔡繼恒突然發現左前方現出幾個黑點,他精神一振,脫口喊道:“注意!前方10點鍾方向發現敵機!甩掉副油箱,準備戰鬥!”
前方的黑點迅速變大,幾秒鍾的工夫,四架編隊的日軍戰鬥機就出現在眼前。蔡繼恒立刻認出對方的機型,這是日本陸軍航空隊最新裝備的4式疾風戰鬥機,這種戰鬥機於今年3月才首批交付使用,剛一出廠就全部投入中國戰場,日本陸軍航空隊用首批4式疾風戰鬥機組建了第22實驗戰隊,全部進駐漢口機場。蔡繼恒心中暗暗叫苦,媽的,今天算是碰上硬茬子啦!
蔡繼恒雖是第一次見到4式疾風,但他早從情報資料上對這類新機型有所了解,4式疾風戰鬥機作戰性能極佳,其續航時間為5小時57分,最高平飛速度為時速680公裏,最要命的是這種戰鬥機火力很強大,它有兩門20毫米航炮和兩挺12.7毫米機槍,相比之下,P-40E的火力就弱多了,它隻有六挺12.7毫米機槍,如果硬碰硬地幹,是無法和對方20毫米航炮抗衡的。
芬蘭刀也認出了日軍飛機的機型,他不動聲色地呼叫蔡繼恒:“鱷魚,鱷魚,看清了吧?4式疾風,久聞大名啊,今天總算是見到了,我敢說咱們是首次和4式疾風交手的人,勝也罷,敗也罷,肯定是載入史冊啦!”
蔡繼恒回答:“芬蘭刀,芬蘭刀,4式疾風沒什麼了不起,碰上了就幹它,誰先死還不一定呢!海蜇皮,海蜇皮,跟在我後麵,準備攻擊!”
蔡繼恒帶領僚機率先搶占有利陣位,向敵機發起攻擊,四架P-40E戰鬥機對四架4式疾風戰鬥機展開空中格鬥……
蔡繼恒咬住了一架敵機正要開火,就聽見耳機裏傳來僚機飛行員趙宇霆的急促喊聲:“鱷魚,鱷魚,你後麵有敵機……”
蔡繼恒想也沒想,立刻猛推操縱杆來了個大角度下滑動作,就在這一瞬間,後麵的敵機開火了,一串機關炮彈擦著蔡繼恒飛機的尾翼掠過……
蔡繼恒擺脫對方攻擊後又做了個向右急升轉彎,反手咬住剛剛開炮的那架敵機,加大速度接近到400米距離,瞄準器光環中出現敵機的座艙蓋,那日軍飛行員正在回頭觀望,距離越來越近。蔡繼恒猛然按動發射鈕,兩側機翼上的六挺機槍頓時狂叫起來,密集的彈雨將敵機駕駛艙的玻璃打得碎片飛濺,蔡繼恒甚至看到飛行員的鮮血飛濺到玻璃上……
蔡繼恒把飛機改作平飛,他看見那架4式疾風已經失速進入螺旋狀,向地麵墜落下去。這時他身邊的空戰已進入白熱化,空中由機關炮和機槍發射的曳光彈猶如金蛇狂舞,雙方的飛機上下翻滾,打得不可開交。
這時耳機裏傳來趙宇霆的呼喊:“鱷魚,鱷魚,我被咬住了,擺脫不掉……”
蔡繼恒拉動操縱杆急速上升,想搶占有利位置解救僚機,然而已經晚了,一架敵機向趙宇霆的座機開火,02號機立刻起火燃燒,耳機裏趙宇霆的呼喊聲中斷,蔡繼恒大聲喊著:“海蜇皮,海蜇皮……”火光一閃,他眼看著02號機在空中爆炸解體。
蔡繼恒頓覺一股熱血撞上腦門,他拉起機頭,加大速度向那架開炮的敵機追過去,耳機裏傳來楚祟光的呼叫:“鱷魚,鱷魚,你前方10點鍾方向有一架敵機,你不要管,我來對付它!”
蔡繼恒用餘光掃了一下,他看見楚祟光駕機迎麵向那架敵機衝過去,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蔡繼恒急得大喊道:“杜黑,杜黑,危險,馬上擺脫!”
楚祟光卻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加大速度向前衝去……
蔡繼恒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4式疾風的航炮射程遠,威力大,中遠距離上占盡了優勢,最好的辦法是貼上去近戰,在三四百米距離上,P-40E的六挺機槍可發揮出最大的火力優勢,這種打法被稱為“空中拚刺刀”。
敵機利用自己的優勢,在中遠距離上用航炮率先開火,一串曵光彈從楚祟光機腹下掠過,他不為所動,繼續向前猛衝。
敵機重新調整了射擊角度,又射出一串炮彈,彈道稍高,擦著楚祟光的座艙蓋上方飛過,蔡繼恒看見楚祟光的飛機震動了一下,但並沒有減速。他憑經驗判斷,楚祟光的飛機很可能被擊中了,但不是要害部位。
敵機暫時停止了射擊,對方在重新調整射擊角度,而楚祟光仍然沒有還擊。
現實中的空戰有如武林高手打擂台,往往是10秒鍾之內見生死。蔡繼恒看見兩架飛機已經對衝到三四百米距離,這時雙方同時開了火……這種類似於中世紀決鬥的對射,似乎沒有贏家,雙方的飛機在彈雨下幾乎同時化作一團火球,隨後爆炸解體。
蔡繼恒沒有時間悲痛,他已經咬住了那架擊落趙宇霆的敵機。他非常清楚,此時沒有僚機的掩護,自己也許正成為身後敵機的靶子,情況異常危險。但他已無暇顧及,他甚至不想回頭觀察一下,今天是要拚命了,無論如何,他要先替趙宇霆把仇報了,否則他就是毫發無損地返回基地,也會生活在悔恨的噩夢中。
蔡繼恒終於捕捉到開火的機會,他猛地按下射擊鈕,機翼下的機槍狂吼著將那架敵機的垂直尾翼打成碎片……眼看著敵機冒著黑煙栽向地麵。蔡繼恒籲了一口氣,正想拉起機頭爬高,突然覺得飛機一震,發動機停了車。到了這時,空戰已經基本結束,中方飛機被擊落兩架,日方飛機被擊落三架,而最後剩下的那架4式疾風又擊中了蔡繼恒的座機,這一輪射擊過後,雙方飛機的彈藥全部告罄,日方那架4式疾風向蔡繼恒示威性地晃了晃翅膀,然後返航。
蔡繼恒努力想把飛機改為平飛,但飛機已經不受控製,急速下降了1000米,耳機裏傳來04號王海文的呼叫聲:“鱷魚,鱷魚,你左側的水平尾翼被打掉,垂直尾翼也嚴重受損,趕快跳傘!”
蔡繼恒立刻拒絕道:“我不想跳傘!”
“為什麼?”
“夥計,你難道不知道?一旦跳傘掛在天上,我就沒有任何選擇了,要麼在空中讓鬼子當活靶子打,要麼落在鬼子陣地上被俘,這兩種結局我都不要。我還是迫降吧,寧可摔死在自己陣地上。”蔡繼恒一邊控製滑翔,一邊放空油箱中的汽油。
“鱷魚,鱷魚,我明白你的意思,看見那片稻田了嗎?就在那裏著陸,我來掩護你!”王海文說。
蔡繼恒取下氧氣麵罩說:“芬蘭刀,芬蘭刀,我沒問題,你放心!早點返回基地,途中不要戀戰。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