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文回答:“鱷魚,鱷魚,你已接近地麵,高度50米,打開減速板,回拉節流杆,小心……”
蔡繼恒將座艙蓋拉開,隨手將皮製飛行圖囊墊在麵前的儀表盤上。他把機頭對準兩座小山中間的一塊稻田,右手向後猛拉操縱杆,飛機最後一次艱難地抬起機頭,機尾先著了地,在水田中劃起兩條高達數米的水牆,飛機的速度減緩下來,隨後機頭沉重地落地,發出一聲巨響。對於迫降的飛機而言,稻田裏的軟泥簡直是殺手,飛機的起落架陷進軟泥裏,阻止了機輪的滑行,巨大的衝力使飛機垂直豎了起來,又狠狠地將尾部砸向地麵。蔡繼恒在猛烈的衝力下不由自主地一頭撞向儀表盤。幸虧事先有飛行圖囊墊在麵前,否則他的頭部會撞碎在儀表盤上。即便如此,蔡繼恒還是被撞得口鼻噴血,昏迷在座艙裏……
守在張家山陣地上的滿堂等人剛才一直在觀看空戰,每當看到日軍飛機被擊落,張家山、楓樹山、虎形巢一線的陣地上就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國軍弟兄們就像在戲園子看名角兒演出,發出熱烈的叫好聲。每當看到自己的飛機被擊落時,陣地上又爆發出一陣陣咒罵,弟兄們跳著腳肆無忌憚地日爹操娘。當蔡繼恒的飛機迫降在張家山陣地與敵人對峙的開闊地上時,弟兄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都呆呆地望著那架飛機發愣。
正在楓樹山陣地上督戰的蔡繼剛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抓起電話吼道:“張家山,張家山,我是督戰官蔡繼剛,你們的長官是誰?”
3連長孔大川在電話裏回答:“報告!預10師30團1營3連連長孔大川聽候長官訓示!”
蔡繼剛急了眼,說話也粗野起來:“孔連長,你的眼睛是他媽出氣用的?那是我們的飛機迫降,趕快派人去接應飛行員,絕不能讓飛行員落在敵人手裏!通知迫擊炮連,立刻對敵人實施攔阻射擊,掩護步兵分隊搶人,搶不回飛行員我斃了你!”
孔大川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位溫文爾雅的督戰官說話這麼凶狠,好嘛,張嘴就要槍斃人。孔大川不敢怠慢,馬上命令張寶旺帶領全排去搶飛行員,他最後一句話和蔡繼剛稍有不同:“搶不回飛行員老子斃了你!”
張寶旺吼了一聲:“鐵柱,把機槍帶上,全排都有,跟我來!”說完他帶領全排士兵跳出戰壕向兩軍對峙的中間地帶衝去。
蔡繼剛從炮隊鏡裏看到,對麵的日軍反應也不慢,他們派出了一個小隊的士兵,也在朝飛機跑去。楓樹山陣地上的迫擊炮開始進行攔阻射擊,對麵的日軍也不示弱,他們的迫擊炮也開了火,雙方的炮彈越過開闊地,在對方的陣地前爆炸,形成彈幕攔阻線,但雙方的步兵都在不要命地衝過彈幕向迫降的飛機接近。蔡繼剛急得用拳頭不停地捶打著胸牆,他心裏很清楚,日軍是衝著飛行員的航線圖和密語本來的,如果這兩樣東西落在敵人手裏,那真是非同小可。
蔡繼剛叫過炮連連長白天雷命令道:“白連長,讓你的瞄準手作好準備,如果敵人先於我們的步兵趕到飛機那裏,你馬上向飛機開炮,要全部炸毀!明白嗎?”
白天雷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長官,如果我們的飛行員負傷,還沒有爬出機艙怎麼辦?”
蔡繼剛冷冷地回答:“什麼怎麼辦?當然是一起炸掉!”
白天雷打了個寒噤:“是!一起炸掉!”
蔡繼剛不再說話,他把頭重新伏在炮隊鏡上繼續觀察。此時他可不知道這架飛機的飛行員正是自己的弟弟蔡繼恒。
蔡繼恒從昏迷中醒過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刻離開飛機。他從座椅旁找到那支“司登”式衝鋒槍,然後抓起飛行圖囊爬出座艙。他還沒來得及站到機翼上,覺得身子一軟,一頭栽進稻田裏……
“叭!叭”兩發子彈打在蔡繼恒身邊的土埂上,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迅速滾到土埂後觀察了一下,發現二十多個日軍士兵呈散兵線狀向他接近,距離不到100米。看來日軍士兵開槍並不是想打死他,而是警告他不要動,他們的目的很明顯,是要活捉蔡繼恒。
蔡繼恒冷笑著撥開衝鋒槍的保險,他心想,這就好辦了,你們不是舍不得打我嗎?那老子可不客氣了。他舉槍打出了一個長點射,兩個日本兵中彈仰麵跌倒,其餘的人連忙臥倒。蔡繼恒猛地站了起來,他把衝鋒槍平端在胸前,一邊用短點射開火一邊叫罵著:“兔崽子,有種就朝我開槍呀!”
這時天空中響起飛機的轟鳴聲,王海文那架P-40戰鬥機從空中呼嘯著俯衝下來,從那群日軍士兵頭上三米高度掠過,強大的氣流將日本兵的軍帽都卷飛了。
蔡繼恒向空中招招手表示謝意,這是王海文在為他作最後的掩護,要不是他的彈藥已經耗盡,那些日本兵早就被打成碎片了。蔡繼恒知道他的燃油已經不多了,再這樣耽誤下去就有可能飛不回基地,他指指西南方向,向王海文揮揮手,示意他趕快返航。但王海文仍然在空中盤旋,他堅持要看到蔡繼恒獲救才走。蔡繼恒明白他的意思,為了不辜負戰友的一片苦心,蔡繼恒不能再耽誤時間了,他邊開槍邊向國軍陣地退去。
王海文的飛機俯衝過兩次以後,日本兵們終於明白過來,這架飛機肯定是沒有彈藥了,於是放心大膽地向蔡繼恒撲來。蔡繼恒已經打空了一個彈匣,他這時才想起,還有四個壓滿子彈的備用彈匣在飛機座艙裏,剛才隻顧拿槍和飛行圖囊,卻忘了子彈。蔡繼恒回頭看了看,國軍陣地派出的步兵正在拚命向這邊跑,距離還有四五百米,要是自己向著援兵方向跑,肯定會成為日本兵的活靶子。那些日本兵當然想活捉蔡繼恒,但那隻是在可能活捉的前提下,如果活捉的可能性沒有了,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擊斃他,這一點毫無疑問。
蔡繼恒隨手拔出點三八左輪手槍,向撲過來的日本兵連開兩槍,然後回身竄上機翼,一側身翻進座艙裏……
蔡繼剛在炮隊鏡裏看到那飛行員又翻回了座艙,不禁大吃一驚:這個人腦子出問題了?這時不跑還等什麼?隻要他跑出一二百米就能和接應他的步兵會合,可他為什麼要回到機艙裏?這下可來不及了,日本兵已經近在眼前,他們一定會在我方步兵趕到之前抓住這個飛行員。
蔡繼剛抓起電話:“白連長,準備開炮……等等……”
他突然看見那個飛行員從座艙裏猛地站起身,他手裏的衝鋒槍跳動著,噴出火舌,已經接近飛機的五六個日本兵被突如其來的掃射打得手舞足蹈地栽倒……
哦,明白了,這飛行員原來是回到座艙裏拿子彈。你還別說,這小子不光是有膽量,玩起衝鋒槍來也挺像那麼回事,看他那敏捷的戰術動作,當個步兵軍官都沒問題,飛行員裏怎麼還有這種人?在蔡繼剛的印象中,那些在美國、印度受過訓的飛行員們都帶有一些洋做派,喜歡喝個咖啡、威士忌,喜歡跳舞,喜歡在高談闊論時夾雜著一些英文單詞,讓老粗們聽得一頭霧水。他們飛機玩得怎麼樣不好說,但要是讓他們像步兵軍官一樣熟練地使用輕武器作戰,那可真是趕鴨子上架。
蔡繼剛的心裏突然一動,他雖然看不清楚那飛行員的臉,但從他執槍動作上看,這家夥使用的好像是一支“司登”式衝鋒槍。從這支槍上推斷,這飛行員很可能是弟弟蔡繼恒,因為不會再有哪個飛行員會使用“司登”式衝鋒槍。
這家夥要真是蔡繼恒那可巧了,蔡繼剛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兄弟會在這種情況下相遇。
當蔡繼剛再一次伏到炮隊鏡前時,他發現情況已經改觀,國軍的步兵分隊已趕到,雙方正在用步槍、機槍交火,幾個國軍士兵前後簇擁著那個飛行員,正在交替掩護著往回撤……
天空中又傳來飛機的轟鳴聲,蔡繼恒抬頭望去,隻見王海文那架P-40在空中擺動著機翼,似乎在向蔡繼恒告別,然後衝上雲霄。
“長官,您剛才說了一半,我正在等候命令呢。”白天雷在電話裏問。
蔡繼剛籲出一口長氣說:“讓炮兵觀察員盯著,我們的人一撤回來,立刻開炮炸毀那架飛機。”
蔡繼剛放下電話,隨手拿起了衝鋒槍。軍部派來的兩個衛士立刻站起來問:“長官,你要回軍部嗎?”
“誰說我要回軍部?走,跟我去趟張家山陣地,我要見見這位飛行員。”蔡繼剛說著已經走出了指揮所。
7月18日,衡陽之戰打成膠著狀態時,日本內閣發生突變,內閣首相東條英機宣布辭職。
東條英機辭職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日本在軍事上的一連串失利。6月16日,美軍開始攻擊馬裏亞納群島。在馬裏亞納海戰中,小澤治三郎指揮的日本聯合艦隊再次遭到慘敗,絕望的日本中太平洋艦隊司令官南雲忠一剖腹自殺。7月9日,美軍占領塞班島,B-29轟炸機群開始直接空襲日本本土。戰場上的連續失敗,加劇了國內反對勢力的倒閣風潮。7月18日,已失去天皇信任的東條英機在召開了最後一次內閣會議後,向木戶幸一大臣遞交首相辭職書。同日,他辭去參謀總長之職,並陸續辭去陸軍大臣、內務大臣、軍需大臣之職,轉入預備役。7月22日,東條英機向全國正式宣布辭去首相的職務。
隨後,小磯、米內聯合內閣上台,第11軍前司令官阿南惟幾大將繼任陸軍大臣,關東軍總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將轉任參謀總長。同時海軍統帥部的一元化也宣告破產,首腦更換。
日本內閣的更換對處於中國戰場的橫山勇也產生了不小的震動。
橫山勇站在長沙司令部作戰室內巨大的作戰地圖前,心情十分沮喪。由於衡陽久攻不下,橫山勇麵臨著巨大的壓力。首先是新上任的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大將親自打來電話,詳細詢問衡陽戰況,並要求橫山勇作出承諾,究竟何時能占領衡陽。橫山勇感到無言以對,他明白,此時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麵對參謀總長的逼問,他哪裏敢拍胸脯作出承諾?
橫山勇一直在考慮,衡陽之戰是否還值得繼續打下去?就目前而言,第11軍的作戰能力已經到了極限。衡陽前線的兩個師團傷亡慘重,建製已經殘破,兵員和彈藥補給消耗巨大,攻勢已成強弩之末,如果不立即補充,後果是不難想見的。
第40師團師團長宮川清三中將向橫山勇發牢騷說:“司令官,我認為問題出在68、116這兩個師團身上,他們有四五萬兵力,還配有強大的炮兵部隊和轟炸機戰隊,竟然攻不下個衡陽城?根據情報,方先覺的一個軍隻有七個團的兵力,不足兩萬人,無論從兵員還是武器裝備上,都不及我軍的一個師團。可見68、116這兩個師團不能勝任攻城任務。我請求司令官考慮由我們師團擔任主攻。”
橫山勇很不喜歡這種背後詆毀,作為主帥他當然要一碗水端平。平心而論,第68、116這兩個師團自編入11軍以來,一直是做精銳使用,特別是擅長攻堅作戰的116師團,常德作戰時,師團長岩永旺指揮有方,曾一度把常德打成廢墟。說到衡陽之戰,橫山勇認為,這兩個師團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在衡陽作戰中表現出超常的凶狠,否則不會造成如此之大的傷亡。關鍵的問題是,方先覺的第10軍表現出的頑強堅韌超出了橫山勇的想象,從1937年到現在,戰爭進行了七年,還沒有哪支中國軍隊能給日軍造成這麼大的傷亡。
第11軍高級參謀島貫武治大佐盯著沙盤在沉思。他是製訂一號作戰計劃的策劃人之一,平時很少考慮一城一地的具體戰鬥,滿腦子裝的都是大戰略,而現在他不得不考慮一下衡陽的作戰狀況,因為這個不起眼的小城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大戰略。
想到這裏,島貫武治自言自語道:“方先覺的第10軍到底是個什麼打法?前線官兵告訴我,他們的主要防禦武器是手榴彈,第10軍似乎專門設有擲彈兵這個兵種。嗯,居然僅僅靠手榴彈防守陣地?這種打法前所未見!”
一位從前線回來的大佐說:“我也覺得奇怪,我軍的炮火準備非常充足,轟炸機也反複轟炸了他們陣地的反斜麵,從空中拍攝的照片上看,他們的工事和各類掩體都被全部摧毀,按理說不該再有生命存在,但隻要我們的步兵一接近前沿,鬼知道又從哪裏鑽出大量的擲彈兵,手榴彈像暴雨一樣投過來,給我們的步兵造成大量傷亡,我實在想不通!”
一個作戰參謀小聲說:“就算是衡陽誌在必得,我們現在也要從長計議了,第二次總攻已成強弩之末,彈藥和糧食補給目前無法到位,繼續攻擊隻會徒增傷亡,請司令官考慮。”
橫山勇沒有說話,他的思緒越過時空飛得很遠,他想起了40年前的旅順口攻堅戰,那是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陸軍的第一次噩夢。
那年橫山勇15歲,還在大阪陸軍幼年學校上學,對那場戰役並沒有直觀的印象,他隻記得家裏的親戚中有幾位長輩戰死在旅順口,他的父親橫山新治是陸軍大佐,也曾參加過旅順口之戰。在橫山勇的記憶中,父親對旅順口之戰絕口不提,似乎有很大的心理障礙。成年後由於某種機緣,橫山勇拜訪過年邁的陸軍大將乃木希典,這位當年的戰役主帥曾詳細向他談起旅順口之戰的慘烈之狀。
在那次戰役中,日軍傷亡達11萬人,最後一戰是進攻203高地,兩天之內日軍即陣亡一萬一千多人,日俄軍人的傷亡比達到三比一。乃木希典認為,造成日軍慘重傷亡的原因有兩個。首先是俄軍剛剛裝備了德國造馬克沁重機槍、迫擊炮和探照燈。1904年的日本陸軍對火器時代的認識還停留在蒙昧狀態,當時的日軍將領們還沒有領教過重機槍這種速射武器的殺人效率。其次是日本陸軍的戰術教程完全照搬德國陸軍,衝鋒時仍然按照歐洲傳統的步兵戰術,以密集的隊形進攻,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散兵線為何物。戰後乃木希典自己也承認,當時他並沒有想到,這種密集的進攻隊形是應對單發排槍的火力構成而設計的,既然武器發生了重大變化,那麼步兵戰術也應該隨之調整。
當時的英國駐遠東軍事觀察員對這種新武器的評估是:“當塹壕上架起馬克沁重機槍時,騎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給步兵燒飯。”
可謂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五萬多日本士兵的生命為乃木希典交了學費,而乃木希典最終也沒有混上元帥稱號。日本陸軍自明治維新到二次大戰結束,共任命過134名陸軍大將,其中有17人最終獲得元帥稱號。雖說乃木希典在戰後被奉為“軍神”捧上了天,但那畢竟隻是榮譽性的稱號,明治天皇並沒有糊塗到把元帥稱號授予損兵折將的乃木希典的程度。
由於“軍神”的愚蠢,五萬多日本士兵成了重機槍“上市實驗”的犧牲品。慘烈的旅順口攻堅戰,是日本帝國自明治維新以來最大的噩夢。橫山勇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麼父親從來不提旅順口,這是那一代日本軍人心中難以愈合的傷痛。
橫山勇仰天長歎,40年,僅僅40年啊,曆史又走過一個輪回,自己統帥的日本大軍又碰上了第二個旅順口。望遠鏡中張家山、楓樹山、虎形巢陣地前那漫山遍野的日軍屍體,那鋪天蓋地的手榴彈彈幕,這些場景強烈地刺激著橫山勇的神經。
可是……衡陽不是旅順口,這兩者沒有可比性,衡陽守軍沒有強大的海軍艦隊支援,也沒有旅順口那樣的永久性鋼筋混凝土防禦工事,他們更沒有強大的炮兵支援和後勤補給,僅僅靠輕武器和手榴彈作戰,衡陽守軍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可它就像顆釘子一樣,牢牢釘在第11軍西進的道路上,讓你吞不下繞不開。
橫山勇不得不承認,目前衡陽的戰事比40年前的旅順口還要糟糕。還有個最壞的可能,如果衡陽久攻不下,重慶軍第九戰區的大批援軍突破了阻擊線,與衡陽守軍會師,蔣介石再將遠在滇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調到湖南戰場,那麼一號作戰就不用打了,橫山勇的第11軍能否自保都很難說。
想到這裏,橫山勇下了決心,他對島貫武治口述了命令:“第68師團、第116師團立刻停止攻城作戰,進行休整;各部隊加緊補充彈藥及兵員,掩埋處理陣亡士兵遺體;督促第11軍所屬炮兵部隊,集中全部大口徑火炮運至衡陽前線,準備對衡陽的最後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