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沈小姐,王海文他們返航了。”馮參謀的提醒使沈星雲回到現實中。

天空中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跑道上空出現塗著鯊魚嘴圖案的P-40E戰鬥機,飛機一架架進入跑道降落……

馮參謀緊張地數著飛機的架數,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低聲說:“糟糕!隻回來四架,看樣子有兩架出事了,起飛時是六機編隊……”

沈星雲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她發現返航的四架戰鬥機機身上竟也是彈痕累累,其中一架飛機的座艙蓋被子彈打得粉碎,渾身是血的飛行員被地勤人員抬下飛機,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飛機飛回來的。沈星雲無法想象,這些飛行員剛剛經過了怎樣殘酷的一場空戰。

王海文拎著傘包和飛行圖囊跳下舷梯,他大聲對地勤人員喊道:“快!給我加油裝彈,機翼上掛250公斤傘彈,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一個地勤員吃驚地問:“我們沒有接到通知,難道你們還要起飛嗎?”

王海文輕描淡寫地說:“我們返航的時候發現一個日軍油庫,我要再去一趟,把那油庫幹掉!”

王海文向跑道邊走來,他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但從臉上的神態和走路的姿勢上看,倒像是個久經沙場的老飛行員了。他臉色平靜,動作敏捷,當受傷的飛行員從他眼前抬過時,大量的鮮血透過帆布擔架一滴滴灑落在跑道上,王海文竟視而不見,他不動聲色地向受傷的飛行員行了個美式軍禮,然後微笑著豎起兩根指頭作出“V”字手勢,動作是那麼自然而灑脫。

沈星雲暗想,這是個已經對鮮血和死亡司空見慣的老兵了,世界上沒什麼事可以嚇倒他,蔡繼恒也屬於這類人。

馮參謀迎上前去和王海文打招呼:“海文,今天是不是有傷亡?”

王海文把傘包甩到肩上,滿不在乎地回答:“嗨!打仗麼,還能沒有傷亡?關鍵看是不是值得,我們損失了兩架,可幹掉他們四架,夠本啦,我知足!”

馮參謀向王海文介紹:“海文,這是沈星雲,蔡繼恒的未婚妻,她是特地從羊街機場飛過來的。”

王海文愣了一下,馬上客氣地伸出手:“你好!沈小姐,我經常聽鱷魚提起你,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沈星雲急切地說:“我想知道蔡繼恒的全部情況,他是在什麼情況下迫降的?迫降後有沒有受傷……”

王海文溫和地安慰道:“別著急,別著急,你慢慢說,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鱷魚在那場空戰中擊落兩架敵機,自己的飛機也嚴重受損,我是看著他迫降的,直到他獲救我才飛走,我從空中觀察,他應該是沒有受傷,請你放心!”

“海文兄,繼恒迫降衡陽後,除了你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有得到官方的任何通知,這樣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另外,也沒有人告訴我,蔡繼恒何時才能返回後方。”

“哦,這個問題恐怕要怪鱷魚,他並沒有向上司彙報自己有未婚妻的事,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現在杜黑和海蜇皮已經陣亡,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了。至於鱷魚什麼時候才能返回基地,這我可沒法回答,因為現在衡陽已經被圍得像個鐵桶,水陸交通全部斷絕,鱷魚可能要到衡陽解圍後才能回來。”

沈星雲長長籲出一口氣,她終於放下心來,蔡繼恒沒事就好,多日來的緊張情緒一旦鬆弛下來,沈星雲頓感四肢乏力,身體癱軟,她很想找個地方坐一坐。

王海文關切地扶住她:“星雲,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請馮參謀馬上給你安排住處,先休息一下?”

沈星雲搖搖頭:“不用,我沒事。海文兄,你是繼恒的好朋友,我應該拿你當哥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說,隻要我能辦到,我都會答應你。”

“請告訴我,有什麼辦法能進入衡陽?我還有一個月的休假,我想去衡陽,和蔡繼恒在一起,再說,現在保衛衡陽的部隊一定缺人手,我可以當個護士。”

王海文笑了:“星雲,你這是異想天開,沒有一點可能。我說過,目前衡陽水陸交通全部斷絕,守軍的糧彈供應隻有靠空中才能勉強補給一些……”

沈星雲的眼睛一亮,脫口道:“空中?這倒是個好主意,你能幫我找一副降落傘嗎?我可以隨空投的運輸機去衡陽,然後跳傘下去。”

王海文突然變得嚴厲起來:“胡鬧!你學過跳傘嗎?如果沒受過訓練,除了摔死,沒有別的可能。再說,運輸機的起飛重量都是經過嚴格計算的,能多裝一公斤是一公斤,你的體重怎麼也有五十公斤吧?與其把你裝上,不如多裝五十公斤彈藥。星雲,別再胡思亂想了,鱷魚現在很安全,甚至可能比我們還安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個地勤人員跑過來喊道:“中隊長,你們的飛機加油裝彈完畢,現在可以起飛了。”

王海文點點頭:“知道了!”他轉身對沈星雲說:“星雲,一會兒請馮參謀給你安排個住處,今晚先住下,明天返回羊街機場,不要再胡思亂想,鱷魚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在第一時間通知你。”

沈星雲望著停機坪上依次排列的三架飛機,憂心忡忡地問:“這麼晚了,你們還要起飛嗎?”

王海文戴上飛行帽,竄上舷梯回答:“一個小活兒,用不了多長時間。星雲,要是我能回來的話,今晚我請你吃飯!”

沈星雲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這才體會到王海文那句話的含義:“鱷魚現在很安全,甚至可能比我們還安全。”這些戰鬥機飛行員們每時每刻都處在生死邊緣,每一次起飛身邊都有死神伴隨,這就是戰爭,殘酷至極。

沈星雲望著王海文嗚咽道:“海文兄,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回來,上帝保佑你們!”

王海文笑笑,沒有回答,他發動了引擎,透過座艙玻璃又一次打出那個瀟灑的“V”字手勢。

三架戰鬥機轟鳴著依次衝上跑道,漸漸加速,然後一架架騰起,消失在雲層中……

沈星雲呆呆地望著天空,久久地不肯離去。

滿堂所在的3連從張家山陣地撤往二線陣地時,預10師30團的建製已經是殘缺不全了,據團長陳德陛上校統計,現在30團能夠參加戰鬥的兵員已不足400人。3連除了現任連長孔大川外,所有的軍官全部陣亡,全連兵員不足40人。

在日軍第一次總攻時,師長葛先才就考慮到加強二線陣地,他認為隨著戰事的發展,一線陣地早晚要放棄,因此鞏固二線陣地是刻不容緩的事。在軍部工兵營的協助下,蕭家山、打線坪、西禪寺一帶的陣地前都挖了15至20米寬、12至15米深的尖底外壕,用帶鋒利倒刺的鐵絲網掛在壕溝中的兩壁上,外壕前還鋪設了雷場。

3連負責防守蕭家山陣地。比起張家山陣地,這裏的地形和工事設置完全不一樣,那道深十幾米的外壕代替了以前的人工斷壁,但守軍的火力點不再是構築於鋸齒狀的尖端位置上,而是無規律地設置了很多暗堡,有些暗堡的射擊孔居然開在壕溝的底部。

8月3日淩晨,日軍的第三次總攻開始時,由於日軍的攻城兵力已達到六個師團,兵力極為充足,所以在兵力的使用上顯得財大氣粗。他們以大隊為單位進行滾動式連續攻擊,在每500米寬的防線正麵,日軍每一個波次的進攻都達到了上千人。

最使滿堂感到恐懼的是日軍進攻前的飽和轟炸,這次轟炸比以往任何一次轟炸都猛烈。日軍的97式轟炸機像走馬燈一樣飛來飛去,把雨點般的炸彈傾瀉在陣地上。反正他們修複了衡陽機場,不用考慮油料和航程,隻需起飛和降落加上載彈的時間。日軍的100毫米加農炮和150毫米榴彈炮也加深了守軍的恐懼,這種口徑的炮彈威力驚人,落地爆炸後形成的彈坑深達七八米,再堅固的掩蔽部也經不住一顆直接命中的炮彈。

3連的運氣還不錯,在第一輪的炮火中隻傷亡了七八人,而鄰近的2連陣地就沒這麼幸運了,一顆500磅的航空炸彈直接命中一個掩蔽部,30多個弟兄一個也沒跑出來。

日軍的步兵幾乎是跟著炮彈的炸點前進,炮聲一停他們的散兵線已經出現在外壕前,人數之多,聲勢之大,使守軍的弟兄們倒吸一口涼氣,僅僅聽著數千個喉嚨發出的呐喊聲就足以令人肝膽俱裂了。

外壕前的雷場裏,在炮火下殘存的地雷被紛紛踩響,爆炸聲此起彼伏,日軍士兵的殘肢斷臂不斷地被氣浪拋向半空,而大隊的日本步兵根本不為所動,他們完全不在乎這點傷亡,一道道散兵線無動於衷地越過躺在地上哀嚎的傷兵,堅定地向前推進……

日軍的前鋒線一步步接近外壕,守軍陣地上依然一片沉默。日軍士兵們似乎也受到某種感染,他們停止了呐喊,攻守雙方都在沉默,整個陣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這是一種精神和意誌力的較量,攻守雙方都在等待著猝然爆發的那一刻。

100米,50米,30米,距離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一點點縮短,當日軍的前鋒線推進到離外壕隻有三四米時,連長孔大川的駁殼槍響了,一個日軍中尉眉心中彈栽倒……守軍陣地上驟然迸發出密集的火力,由輕重機槍組成的火網將最前邊的幾十個日本兵打成了蜂窩,紛紛栽倒。

滿堂、張寶旺等人這才看出來,這個陣地設置得如此巧妙,日軍大批步兵在無遮無攔的開闊地上遭到密集火網的攔截,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慌不擇路地跳進外壕,這樣才能躲避彈雨的殺傷。誰知日本兵們剛一跳進去,等候他們的是鋒利的鐵絲網倒刺,這一團團的鐵絲網就掛在溝壁上,鋒利的、帶有倒鉤的鐵刺毫不客氣地穿入肉體,深陷入骨,再想拔出來可沒那麼容易,就好比吞了魚鉤的魚,想憑自己的力量擺脫鐵刺上的倒鉤是難以辦到的。日本兵的戰鬥意誌令人稱道,他們雖然疼痛難忍,但還是忍痛拔出一隻隻腳,繼續向前邁進,但前麵等著他們的還是同樣的鐵絲網和尖刺,就這樣,第一批跳進外壕的一百多個日本兵全部掛在壕壁的鐵絲網上,渾身血淋淋的動彈不得。

日軍後續部隊看到前麵自己人進入外壕,立即加快速度增援,後麵步兵在守軍的火力威脅下,顧不上觀察,全把外壕當成了避難所,於是一波一波的士兵紛紛跳下外壕,全然不知這裏是下得去、上不來的陷阱,不到半個小時,六百多名日軍士兵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外壕。在後麵觀戰的日軍133聯隊指揮官黑賴平一在望遠鏡裏看到這情景,心中不禁大駭,他不明白,這條壕溝竟然一下子吞沒了一個步兵大隊百分之六十的人,而且沒有一個士兵能爬出外壕,這條壕溝裏到底有什麼機關?

黑賴平一在幾天前才剛剛由大佐晉升為少將,到目前為止,他是日本陸軍裏唯一的少將聯隊長,這也表明他下一步的職務必然會晉升為旅團長。剛剛進入將官階級的黑賴平一比較謹慎,當了將軍的人就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動不動就舉著指揮刀親自率部隊衝鋒,否則他栽不起。

黑賴平一少將決定立刻停止進攻,他的這一決定挽救了133聯隊大部分士兵的生命。

此時壕溝裏麵的六百多日軍士兵陷入絕境,有些強悍的士兵不甘心無所作為,他們強忍著皮開肉綻的痛苦,從亂麻般的鐵絲網中掙脫出來,用刺刀在近九十度陡立的壕壁上挖出腳蹬,一步步攀上溝沿。誰知一個士兵剛探出頭來,一顆子彈就準確地打進他的眉心,不一會兒,前後有七八個日本兵都成了孫新倉的槍下鬼。剩下的日本兵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天亮後聯隊長官自有辦法。

連長孔大川和手下的幾個班排長商量,該如何收拾這幾百個陷入絕境的鬼子。麻老五搶先發言:“連長,能不能弄幾桶汽油來?把汽油往下麵一澆,然後劃根火柴就齊了,把這幫鱉孫當柴禾燒了算啦!”

孔大川罵道:“狗屁!咱們哪去找汽油?別他娘的淨出些沒用的主意。”

滿堂獻策說:“俺看還是用手榴彈招呼吧,有個200顆手榴彈就差不多了。”

張寶旺反對:“這招兒不行,手榴彈爆炸有安全死角,鬼子全趴在溝底,他們還能架起屍體擋住彈片,光靠手榴彈沒法把他們都收拾幹淨。”

孔大川表示讚同:“就是,還是寶旺腦子好使,這些鬼子就是畜生,他們拿自己人的屍體也不當回事,要拿死人做成掩體,咱還真拿他們沒辦法。再說了,200顆手榴彈咱也糟蹋不起呀。”

鐵柱突然蹦出一句話:“連長,還是用機槍幹最省事,你忘了?溝底下有射擊孔,是工兵營修的。”

孔大川一拍腦門,恍然大悟:“日他娘的,我咋把這事給忘啦!溝底下有暗火力點,而且射界是直通通的,一旦開火這些狗日的躲都沒地躲。咱這麼幹,鐵柱帶幾個機槍手進入暗火力點,從下麵幹。其餘的機槍都架在溝沿上往下招呼,這叫關門打狗!鐵柱,你小子出的主意,等打完仗我給你請功!”

鐵柱不好意思地說:“請啥功啊,連長要真有這份心,還不如請俺和俺哥吃烙餅攤雞蛋嘞。”

“沒問題,就吃烙餅攤雞蛋,還有豬頭肉,等打完了仗,隻要我孔大川還活著,我拿出三個月軍餉請全連弟兄吃飯!”孔大川拍著胸脯說。

張寶旺看看天提醒道:“連長,趁鬼子下一輪進攻還沒開始,咱們現在就動手,省得夜長夢多。”

孔大川提起一挺捷克式輕機槍,換上一個彈匣喊道:“各就各位,準備射擊!”

鐵柱和副射手提著機槍,拿了20個壓滿子彈的彈匣,從暗道鑽進一個暗堡。當副射手抽去射擊孔上的偽裝板時,鐵柱清楚地看到壕溝裏的情景,不由暗歎工兵營的弟兄構築工事之巧妙。原來這個射擊孔開在離溝底一米高的位置上,射向正對著筆直的壕溝,溝底的日軍士兵們無遮無攔地暴露在槍口下。鐵柱輕輕拉開槍機,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音。這聲音驚動了一個日本兵,他發現壕壁上突然出現黑洞洞的射擊孔,頓時發出恐懼的喊叫,另一個日本軍曹到底是老兵,他反應極快,迅速掏出手雷……

鐵柱豈能讓鬼子得手?他猛地扣動了扳機,輕機槍“噠噠噠”地狂叫起來,一串子彈穿透日本軍曹的胸膛,其貫穿力並未衰減,子彈又連續貫穿後麵的日本兵。近距離的射擊造成了驚人的殺傷力……

ZB-26輕機槍的子彈初速為830米\/秒,標尺射程1500米,有效射程為800米,這種機槍和所使用的7.92毫米子彈是為中遠距離目標設計的,因此在50米內的抵近射擊中會產生極強的侵徹力,可以輕易貫穿兩三個人的身體,大大提高殺傷效果。

鐵柱的機槍剛剛打響,架在溝沿上的七八挺機槍也居高臨下打響了,困在溝底的數百名日軍士兵發出一片絕望的慘叫聲……鐵柱一口氣打完了10個彈匣,副射手用了10秒鍾更換下打紅的槍管,輕機槍又以每分鍾500發的射速繼續射擊,轉眼間又打空了10個彈匣。

這時溝沿上傳來孔大川的叫罵聲:“停止射擊!鐵柱,你他娘的給我睜大眼睛看著,溝底下沒活人啦!”

溝底寂然無聲,六百多個日軍士兵橫七豎八地疊成一米多厚的屍堆,大量的鮮血在無聲地流淌,靜靜地滲入泥土中……

盡管國軍士兵們對血流成河的殺戮已經感到麻木了,但仍然被眼前的屠殺場麵震撼得目瞪口呆,他們都沉默地注視著溝底奇形怪狀的日軍屍體,有些不知所措。

孔大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裏喃喃自語:“是他娘的狠了點,唉,折陽壽喲,可我有什麼辦法?誰讓你們這些王八蛋來中國殺人放火?”

張寶旺朝屍體堆輕輕說了句:“你們誰也別怨,要怨就怨你們的天皇吧!”

連續四天的戰鬥,進攻的日軍已呈現出癲狂狀態。主帥橫山勇第一次對自己的部隊下達了如此決絕的命令:如不能達成占領衡陽之任務,參加攻城的部隊,無論官佐、士兵一律切腹自殺,以謝天皇!

命令下達到各攻城部隊,日軍官兵的武士道狂熱頓時爆發了,各師團、各聯隊、各步兵大隊都紛紛成立敢死隊,甚至有些大佐級別的軍官也赤膊上陣,親自率領敢死隊參加衝鋒。成千上萬的日軍官兵高呼著“天皇萬歲”的口號,不顧傷亡地向國軍陣地發起洶湧的攻擊。

衡陽守軍已陷入絕境,第10軍指揮部通往各師團、各陣地的有線通訊全部被日軍炮火所摧毀,通訊聯絡中斷。8月7日上午,日軍集中炮火對小西門連續轟擊四個多小時,小西門終於被轟塌了一個缺口,日軍一個步兵大隊迅速搶占了缺口。

方先覺得知城破的消息,急令軍部警衛營向突破口實施反突擊,190師師長容有略也派出一個加強連前來協防,雙方為爭奪突破口控製權展開了肉搏戰,激戰一個小時後,國軍的反擊部隊終因寡不敵眾,全部陣亡。日軍牢牢控製了突破口,大批的後續部隊源源不斷衝入城內。

這時方先覺手裏已經沒有任何預備隊了,他隻好下令全線收縮兵力,守在二線陣地上的國軍部隊紛紛後撤,與衝進城內的日軍進行巷戰。這一天,衡陽城內的街道上彈如飛蝗,血流成河,攻守雙方逐街逐屋地進行廝殺爭奪。日軍將九二步兵炮推進街巷,對守軍的火力點進行直瞄射擊,市區的街道被打成一片廢墟。盡管如此,第10軍的官兵們仍在作困獸之鬥,他們利用一些巷道的有利地形死戰不退,攻守雙方均傷亡慘重。

這一天,遠在重慶的蔣介石於極度焦慮中終於動用了血本。為解衡陽之圍,駐守在廣西界首的國軍機械化第48師142團奉命出動。

機械化第48師的前身是原國軍第5軍的裝甲部隊,1944年1月1日正式改編為第48師,下轄一個坦克團和兩個摩步團。這次奉命出擊的142團是坦克團,該團裝備的是蘇製T-26b輕型坦克,這種坦克重9.5噸,裝備1門45毫米火炮,2挺7.62毫米機槍。在1944年的蘇德戰場上,這種輕型坦克由於裝甲薄弱、火力不足早已被蘇軍所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性能優良的T-34中型坦克。而在中國戰場,這種早已過時的輕型坦克卻被蔣委員長當成寶貝疙瘩,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輕易舍不得拿出來使用。

現在連寶貝疙瘩都拿出來了,可見蔣委員長對衡陽之戰的重視程度。

這是中國軍隊自抗戰以來少見的一次成建製地使用坦克部隊參戰。配屬坦克部隊進攻的還有第46軍和新19師的步兵部隊,蔣介石對這支裝甲部隊寄予厚望。據蔣公身邊的人說,在出擊的前一天夜裏,蔣公一夜三次起床默默地祈禱,祝願他心愛的坦克部隊旗開得勝。

但遺憾的是,蔣介石的一片苦心並未感動上帝,早已破獲了電報密碼的日軍為這支坦克部隊設置了陷阱。他們調集1式47毫米速射炮埋伏在必經之路上,默默等待著國軍坦克部隊的出現。

8月7日上午,擔任142團前鋒的六輛T-26b坦克抵達衡陽近郊的三塘,轟隆隆前進的坦克在公路上排成一字縱隊,放心大膽地長驅直入。令日軍反坦克炮兵百思不解的是,這支坦克部隊的前後方及左右兩翼居然沒有步兵擔任掩護。比起歐洲戰場上的機械化程度,日本陸軍已算是土包子了,但即便是土包子也明白機械化戰爭的一個起碼原則:在具有反坦克火力的對手麵前,沒有步兵掩護的坦克基本上是反坦克武器的活靶子。

可悲的是,在1944年的中國戰場上,懂得步坦配合戰術的國軍將領少之又少。坦克這類技術兵器看似龐然大物,實則不堪一擊,在沒有組成裝甲集群的前提下,甚至可以被步兵簡陋的集束手榴彈所摧毀。國軍將領們不懂得在坦克縱隊到達前,步兵分隊應該率先突擊對方的反坦克陣地,並占領兩翼建立掩護陣地,這樣才能確保坦克部隊的安全。

機械化第48師142團的首次出擊就出了大洋相,步兵部隊離坦克縱隊至少還有兩公裏遠,步兵指揮官的態度很明確,既然有坦克在前邊衝鋒陷陣,那麼步兵就該躲遠點,別礙人家的事,等戰鬥結束後上去收集戰利品即可,否則花這麼多錢到國外買坦克有啥用?

這場戰鬥用了不到一分鍾就結束了。威風凜凜的坦克縱隊正在公路上慢騰騰地行駛著,這時前方一座小高地上火光一閃,兩發穿甲爆破彈呼嘯而來,正擊中走在最前麵的兩輛坦克,隨著兩聲劇烈的爆炸,兩輛T-26b坦克立刻烈焰騰騰燃燒起來……

國軍的坦克兵們反應極快,他們絕不會給日軍反坦克炮手第二次機會,趁他們還沒來得及重新瞄準,142團剩餘的坦克已經紛紛調頭逃出了日軍速射炮的射程,而後麵第46軍和新19師的步兵弟兄們自然也就放了羊。步兵弟兄的理由很充分:連他媽的坦克都扛不住,那弟兄們的肉身子又豈能扛住?這時唯一的選擇就是趕快撤退。說實話,這支裝甲部隊的表現使日軍反坦克炮手感到十分掃興和鬱悶,由於射擊角度所限,多數炮手還沒來得及開炮,等硝煙散去,公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了。

不得不承認,現實中大部分中國軍隊的戰鬥意誌猶如景德鎮的瓷器,稍觸即碎。無論最高統帥蔣介石如何痛心疾首,他們全然不顧,逃走的速度與進攻的速度正好呈反比。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1]

”。這是古代文人針砭周幽王政治弊端的一句牢騷話,其義是告誡執政者,要注意做事公正,治國不能沒有差役,但是國土廣博,官員眾多,不能隻偏勞幾個人,卻使有些人隻顧享受清閑。看來這段話的重點並不在前四句,重點在於“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這後兩句。可惜在流傳了三千年後,這段話被後人斷章取義了,隻留下前四句,約定俗成地演變成集權統治的理論依據。

對於帝王而言,凡有利於集權統治的思想都是求之不得的。既然儒家思想有其濃厚的奴才意識,曆代帝王崇尚儒學也就順理成章了。更有甚者,將儒學肢解而斷章取義,為帝王統治提供合法的依據。三千年來,升鬥小民們也認可了這句話,這就帶來一個悖論:既然天下都是皇帝或國家元首的,小民們隻有納稅的份,而享受不到國家政權帶來的任何好處,那麼流血拚命的事誰愛去誰去,它不關小民的事。

不要忘了,在抗戰八年中,數量龐大的中國軍隊正是由無數這樣的升鬥小民所組成,而這樣的軍隊很難成為攻城略地的虎狼之師,不知蔣委員長是否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1]

此句出自《詩經,小雅·穀風之什·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