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向輝擺了擺手,示意李漢年不要開口說話,他轉身把辦公室門關上了,然後慢慢走到沙發上坐下。
鍾向輝的奇怪舉動讓李漢年感到有些詫異,他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包,走回了辦公桌後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漢年老弟,我們認識也已經有十多年了,我可以信任你嗎?”
“向輝兄,你何出此言?”
“那好,我就開門見山吧,你是共黨,對嗎?”
李漢年麵不改色地盯著鍾向輝看,一時之間,狹小的辦公室裏的空氣仿佛都已經凝固了,兩個人就這麼彼此對視著,目光好像要竭力看穿對方的內心世界一樣。牆上的掛鍾發出了單調的‘滴答’聲。
良久,兩人突然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鍾向輝一邊笑,一邊問道:“漢年老弟,你笑什麼?”
“向輝兄,那你笑什麼呢?”李漢年毫不退縮,一臉淡定從容地迎接著鍾向輝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是共產黨?你的依據是什麼?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正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不是嗎?時間足夠證明一切的了!”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鍾向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我有種感覺,你就是共黨,我的感覺不會錯。因為你和我身邊的其他人太不一樣了!”
“那你為什麼不現在直接走進丁站長的辦公室去舉報我呢?這可是大功一件啊!”李漢年的笑容不置可否。
鍾向輝搖了搖頭,轉而一臉的苦笑:“你是共黨又怎麼樣?很快,這上海就是共黨的天下了,戰爭也快結束了!這連傻瓜都能看得出來,別看國軍有精良的美式裝備,那又能管什麼用?大廈將傾啊!任誰都是擋不住的!”
“向輝兄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老蔣對守住長江以南還是蠻有信心的!”李漢年調侃道。
“知道嗎?老蔣已經去台灣了,今天早上走的!”
“哦?”李漢年心裏一動。
“我也是剛知道不久,漢年老弟,我們這些都隻不過是炮灰而已,明白嗎?那些叫得最響的、跳得最高的人卻是跑的最快的!”
“那,你就當真沒有別的打算?”李漢年向前靠了靠,雙眼緊盯著鍾向輝的臉。
鍾向輝抬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漢年,眼神中充滿了戒備的神情,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種不忠不孝的事情,我可是做不出來的!”
“向輝兄,好自為之啊!”李漢年站起身,又一次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我現在要去大德裏辦事處當班,向輝兄,改日再續如何?”
鍾向輝點點頭,轉身先行走出了房間。
站在窗口,看著李漢年行色匆匆地走出大樓,彎腰鑽進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關上車門後,車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辣斐德路的拐角,鍾向輝的心中充滿了疑慮,‘蜂鳥’肯定是出事了,這麼多天都沒有消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鍾向輝意識到從現在開始,自己隻能依靠自己了,而‘風雨’、‘風雷’這兩個名字卻總是在鍾向輝的腦海裏不停地閃現,他之所以懷疑李漢年,一方麵是因為李漢年太過正直,自己從未見過他貪過錢財或者有過什麼風流韻事,而另一方麵,就是李漢年在去十六鋪碼頭接自己太太時所說的那一番奇怪的話,鍾向輝的心裏不由的忐忑不安了起來。自己和李漢年從認識到現在也不是一年兩年的時間了,怎麼覺得自己和這個人在冥冥之中總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關係緊緊地聯係在一起,鍾向輝又想起了李漢年來拜訪自己的老父親時的那一幕,自己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淚花,當時自己沒有意識到什麼,如今想來,難道是自己看錯了,還是什麼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存在?他真的是共黨嗎?麵對自己的懷疑,鍾向輝陷入了沉思。
丁恩澤的夫人,像所有國民黨高官的太太們一樣,每天除了打打麻將,就是忙於參加各種體麵場合的宴會。可是今天,盡管是她的生日宴會,她卻高興不起來。因為自己的幾個閨中好友都已經各顯神通跟著各自的丈夫去了台灣。剩下的幾個,隻要一見麵就是唉聲歎氣,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興致了。大家都很清楚,共黨已經在江北虎視眈眈,如今還賴在上海不走的,不用說都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後果是什麼。
“恩澤啊,想想辦法呢,疏通疏通關係,你不是有個老同學在國防部嗎?不要老死守著那些金條不放,我們夠花就行了,別太貪心!古話說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啊!”丁太太皺著眉頭數落著自己的老公。
“嗨!”丁恩澤長歎一聲,“你就別煩我了,好嗎?你以為我就沒有想過嗎?沒這麼容易的!南京那邊的人個個都像狼一樣,多少金條都填不飽的!你還是快出去吧,客人們都快要到了,再去看看你的寶貝女兒,別再給我這個關鍵時刻惹是生非了,好不好?”
“哼!死腦筋!”丁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挺直腰板,拉長著臉走出了書房。
客廳裏,來慶賀生日的客人們已經陸陸續續地到了,丁太太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迎接著每一個走進丁家小別墅的客人。
李漢年一身筆挺的少校軍服,胳膊挽著身穿淡紫色旗袍的安子文,也出現在了丁家別墅的車道上。走上階梯,丁太太一眼就被安子文新潮的發型吸引住了,剛才和自己丈夫的不愉快早就被瞬間拋在了九霄雲外。她趕緊走上前幾步,親熱地拉住了安子文的胳膊:“哎呦,李太太,快告訴我,你這發型是在哪家店裏做的?太好看了!是哪個師傅的手藝啊?我對上海灘上的理發師傅不要太熟悉哦,怎麼就沒有見過這種發型呢?對吧,快點告訴我啊!……”
安子文微微一笑,神態優雅到了極致:“是紅牡丹的師傅,和我是天津老鄉嘛!自然做頭發來就很用心的啦!”
“是嘛?熟人啊,怪不得這麼下功夫,改天一定要帶我去啊,要記得啊!”
“一定的,丁太太!”安子文嘴裏答應著,然後抬頭心照不宣地和李漢年對視了一眼,莞爾一笑。
不遠處的大廳裏,鍾向輝兩眼默默地注視著談笑風生地李漢年和身邊的妻子安子文,心中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異樣的刺痛。丁嘉惠注意到了自己丈夫臉上的微妙變化,順著鍾向輝的眼神,她看到了安子文,頓時明白了一切,她微微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轉身離開了。
今天算是丁恩澤的家宴,所以,請的人並不多,除了李漢年夫婦外,就隻有自己的女婿鍾向輝,外加機要室主任戴長春和情報處長鄭如存夫婦,總共十個人。李漢年就坐在鍾向輝的身邊,在觥籌交錯之間,李漢年刻意關注著鍾向輝,自從上一次不愉快的談話後,自己就沒有和他再說過話,他感覺到鍾向輝今天的神情有些異樣。
對於鍾向輝的酒量,李漢年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當初在湖南臨澧的軍統‘臨訓班’裏,他是出了名的酒量小,最多喝三杯,第四杯就是很勉強了,可是今天,鍾向輝卻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在不停地喝,似乎手中的酒杯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種無形之中的解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