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日起,河西縱隊逐段突破了紅九軍團的防禦陣地,於17日順利占領了甘竹市,完成了第一期進攻計劃。陳誠見紅軍在幾天內都隻采用短促出擊這一種戰法,不禁大喜,譏諷道:“這種打法太聰明了,我正愁飛機派不上用場。”
實際上,紅軍將領中不是沒有高人。4月14日,林彪、聶榮臻致電中央軍委(此時博古、李德、朱德都在瑞金):這種對峙距敵愈近愈能引起敵人的謹慎,而采取更短距離的堡壘推進,這就愈使我們失去無堡壘的較長距離的消滅敵人的機會,並反被敵人監視與鉗製了,而失去秘密與迅速去消滅在其他方麵采取躍進或急進的敵人的機會。這種對峙最疲勞兵力、消耗彈藥和有生力量,有時卻收不到什麼好的結果。我軍主力應盡量避免與敵人的長時間對峙,而應采取運動防禦,機動地消滅敵人。
博古、李德看完電報,不屑地說:“這是標準的戰場機會主義。”
戰局日益對中央紅軍不利起來。
4月19日,敵河東縱隊在數架飛機的掩護下,向大羅山等紅軍陣地發起猛烈地攻擊。當日,紅一軍團、紅三軍團從拂曉兼程北進,反擊已入大羅山南部的敵人。是日晚,紅一軍團接近敵陣地,經一夜激戰,恢複了大羅山以南陣地。第二天拂曉,風雲又起,敵六師、七十九師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紅一軍團猛烈反撲。由於紅軍其他部隊尚未跟進到指定位置,紅一軍團陷入孤軍奮戰困境,經過幾次肉搏,陣地得而複失。為不致遭受更大損失,林彪、聶榮臻下令撤出戰鬥,退至饒家堡地區與紅三軍團會合。
這次反擊作戰失利,戰局迅速惡化了。
20日下午,敵先頭部隊一個旅另一個團冒進至饒家堡附近,紅一、紅三軍團看到肥肉送到嘴邊,豈有不吃的道理,當即從三麵將該敵包圍。誰知這塊肉是包著尖刀送來的,紅軍不但沒吃到肉,反叫刀子傷了。敵九十七師和另一個旅在猛烈炮火支援下,突進饒家堡與先頭部隊會合,並合力占領了饒家堡前排陣地,與後撤紅軍形成對峙。
傍晚,天下起了蒙蒙細雨。彭德懷一看局勢已非,對楊尚昆說:“饒家堡一失,廣昌就隻能放棄,今晚務必要把饒家堡奪回來。我們到前邊去就近指揮。”晚8時,彭德懷、楊尚昆親率三軍團主力攻向饒家堡。一夜間,饒家堡陣地六易其主。第二天拂曉,龐大的助攻機群出現在饒家堡上空。彭德懷含淚下達了撤退命令,三軍團又南退至雲際寨陣地。
4月22日,敵迂回包抄戰術獲得成功,先後攻占官府嶺、張家山。紅三軍團主陣地雲際寨孤陷敵陣中。彭德懷一看再守雲際寨必遭敵包圍,又下令部隊撤出,轉移至楊家廟。
陳誠的東西兩個強大的突擊兵團滾動南進,於4月23日攻占了盱江東西之香爐峰、高洲瑕、長生橋、傘蓋頂等地,逼近廣昌城,完成了第二期進攻計劃。
紅軍在廣昌城的城外防禦至此全線崩潰。
為了保存實力,惟一的正確選擇隻能是放棄廣昌了。
恰在這個時候,博古、李德趕到了前線,大悲劇便不可避免了。
4
4月21日,博古、李德在廣昌以中共中央、中革軍委、紅軍總政治部的名義,發布了《保衛廣昌之政治命令》,要求守備部隊“應毫不動搖地在敵人炮火與空中轟炸之下支持著,以便用有紀律之火力射擊及勇敢地反突擊,消滅敵人的有生兵力”。突擊部隊“在攻擊時應不顧一切火力,奮勇前進,堅決無情地消滅敵人”,“全力保衛廣昌”。
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決戰,這種空洞的口號性鼓動隻能導致更慘重的失敗。敵機投下一顆五百磅炸彈,多則有幾十名紅軍戰士死傷,少則也能炸傷七八個。十幾天惡戰,紅軍已減員兩千多。麵對幾乎是自己兩倍兵力的敵軍和占絕對優勢的地空火力,以血肉之軀苦撐尚難“支持著”,又何談“反突擊”?
在這種情況下不顧一切地奮勇前進,隻能走向另一目的地——全軍覆沒。
彭德懷為了紅軍的存亡,去了臨時前線指揮部。李德正用一把尺子在作戰地圖上比量。博古背著手凝視著李德的後背。朱德坐在房子的角落裏,低頭沉思。
彭德懷直截了當說:“廣昌不能守了,隻能放棄,再遲就來不及了。”
博古怔了怔,厲聲問道:“你說什麼?”
彭德懷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必須估計到敵軍的技術裝備!這幾天的作戰,因為敵人地上空中都占有優勢,我們所付的代價已是敵人的數倍。在我們沒有飛機大炮轟擊的情況下,就算是比較堅固的野戰工事,在今天敵軍的裝備下,是不起作用的。如果固守廣昌,少則兩天,多則三五天,三軍團一萬兩千人,將全部毀滅,廣昌也就失守了。”
博古聽彭德懷講了純軍事的問題,自己不知該怎麼反駁,就把彭德懷的話翻給李德聽。
李德聽罷,麵帶不屑,搖搖頭說了一大通。
博古也冷笑起來:“你不要過分強調武器的作用。我們在廣昌城也修了很多碉堡嘛。保衛廣昌是全黨、全軍目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務,每個人,特別是高級將領,不能有絲毫的動搖。正是因為蕭勁光擅自放棄了黎川,我們才如此被動的。”
言外之意很明確:你要是學蕭勁光,也會公審你,甚至槍斃你。
博古又把口氣緩和下來道:“李德同誌已經視察了廣昌的城防工事,他認為大多數可稱得上永久性。有國際派來的李德同誌親臨前線指揮,你還擔心什麼?你回去好好組織三軍團守城吧。我知道,你們三軍團是能打惡仗、硬仗的。你和毛澤東不一樣,自贛南會議以來,你是執行國際路線的。五中全會後,我建議毛澤東去上海休養,順便集中時間多讀一些馬列的書,他不去。李德認為毛澤東應該到莫斯科休養一段,直接接觸接觸國際的領導同誌,他也不去。最後他自己去了粵贛省休養了。他這次不再擔任人民委員會主席,心裏不痛快。可是到了粵贛省,他就能開竅嗎?你不要想別的,打好仗就夠了。”
彭德懷不好再說什麼了。兩個月前,他被免去了軍委副主席的職務,如果再堅持不守廣昌,不是也要被看成是鬧情緒嗎?他一直對黨忠心耿耿,絕對不能讓黨懷疑自己革命的動機。革命,在彭德懷眼裏從來就不是為了升官發財。
朱德無奈地看了彭德懷一眼,歎息一樣說道:“多配幾個防空警戒員,可減少傷亡。”
4月26日,博古、李德以前線總司令朱德的名義下達了《堅守廣昌的作戰命令》。命令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們的任務是堅守廣昌!”以紅九軍團第三師,紅五軍團第十三師組成東方集團,由羅炳輝、蔡樹藩統一指揮,在盱江東岸抗擊敵河東縱隊,掩護紅軍主力的行動;紅一、紅三軍團和第二十三師組成西方集團,由軍委直接指揮,擔任保衛廣昌任務;紅九軍團第十四師和總部高射機槍連組成廣昌支點地域守備隊,堅守廣昌;紅三軍主力集結於廣昌西北的新人坪地區,準備反擊南進之敵;紅一軍團集結於廣昌以西的蕉坑、上西,阻敵沿盱江南進,並協同紅三軍團向西北方向反擊。
這個命令增加了引人注目的一條:“隻有受命後才能撤退。”
這就是說,無論哪一級指揮官,在廣昌保衛戰中,再沒有任何機斷之權,哪怕部隊打光了,沒有博古、李德的指示,也不能撤。誰要沒經博古、李德的同意就下了撤退命令,他下一步就要邁進軍事法庭了。
同日,陳誠在前線指揮所下達會攻廣昌的命令:以第五縱隊五個師,加強山炮一個連,迫擊炮兩個連,為右縱隊,擔任主攻任務,由傘蓋尖、長生橋一線出動,同時向巴掌形、搖籃寨、西華山、清水塘、蓮花山等陣地展開攻擊;以第八縱隊三個師,加強山炮一個連,迫擊炮一個連,為左縱隊,擔任助攻任務,由高洲瑕一線出動,攻擊烏溪、藕塘;第三縱隊兩個師為總預備隊,控製於長生橋、樟樹下一線。
27日拂曉,國民黨軍王牌師、第四次“圍剿”時差點被紅軍全殲的第十一師在飛機的支援下,猛烈地攻向巴掌形。11時,紅三軍團被迫撤至西花山。(彭德懷第一次獨斷!)是日傍晚,在強大敵人的壓迫下,紅三軍團再次撤出西華山,轉進蓮花山。(彭德懷第二次獨斷!)與此同時,盱江東岸紅九軍團桃牌洲、藕塘一帶陣地也被敵人突破。
如果隻寫出一些地名,不足以表現出紅軍守衛廣昌形勢的嚴峻。標一標國民黨軍27日傍晚占領的地域距廣昌的距離,紅軍所處的危險就一目了然了。清水塘在廣昌正北,距廣昌不足五公裏;藕塘在廣昌東北,距廣昌四公裏;西華山在廣昌正西,距廣昌七公裏。
陳誠這次並不急躁,傍晚的時候,他下達了停止攻擊的命令,十分得意地說:“我們再向前築個壩子,不急於摸魚。盛赤匪的塘子會被擠得越來越小,水幹的時候,魚也就死了。傳令各部,嚴防敵人夜間反擊,明日拂曉再向前推進。”
趁這個間隙,我們看看廣昌保衛戰的主要實施者彭德懷日後是怎樣描述這場惡戰的。
從上午8—9時開始至下午,4時許,所謂永久工事被轟平了。激戰一天,我軍突圍幾次均未成功。傷近千人。在李德所謂永久工事裏擔任守備的營,全部壯烈犧牲,一個也沒出來。
彭德懷在描述白天的戰況後,接著留下一段耐人琢磨的曆史記錄:“當日約8時(晚上)以後,戰鬥停止時,博古來電話,說李德、博古約我和楊尚昆去談談,他們明天回瑞金去。”
博古、李德,一個中共中央總負責,一個共產國際派駐中國的軍事顧問,既然興致勃勃前來指揮這場正規的廣昌保衛戰,為什麼仗打到節骨眼上卻要走呢?戰鬥,淒苦慘烈,敗局已能預見了……
放下電話,彭德懷拿出一隻包,把一套舊軍裝放了進去。
楊尚昆覺得有點怪,問道:“你我去前總,你帶舊衣服幹什麼?”
彭德懷黑著臉說:“如果他們隻談戰事,我還是隻有一個字:撤!今天我已獨斷了兩次,已經做了蕭勁光第二。我得準備好。如果他們抓了我,又下令死守廣昌,到時候你再帶三軍團撤。再打兩天,三軍團真的要打光了。”
廣昌之戰的殘局交給彭德懷、楊尚昆,需要一個連接主題的長長的過門。可還沒說幾句話,一向沉默寡語、忠心耿耿的彭德懷兩眼噴火,衝著李德大聲喝叱起來:“你指揮的這叫什麼仗?這就是你在伏龍芝學到的正規戰法嗎?你們的作戰指揮從開始就是錯誤的!幾個月的戰鬥充分證明了你們的錯誤!廣昌一戰,在敵碉堡密布下進行短促突擊,幾乎沒有一次成功。一軍團打永豐失利了,三溪、三坑反擊作戰也失利了。全失利了!這種主觀主義,純粹是圖上作業的戰術家!”
伍修權翻譯完了,李德不說話,嘴角掛著冷笑,一臉的滿不在乎。
彭德懷氣得罵了一通,指著鼻子喊道:“你這是崽賣爺田心不痛!”
翻譯過了,李德竟沒表示出什麼反常。
彭德懷瞪了伍修權一眼:“是不是沒敢翻這句話?你怕什麼?天塌了,有我彭德懷頂著。”
伍修權說:“彭軍團長,我沒明白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所以……”
彭德懷轉身對楊尚昆道:“你不是也懂洋文嗎?你翻給他聽聽。”
楊尚昆朝李德一笑,說:“李德同誌,彭軍團長說你指揮廣昌作戰,是兒子賣掉父親的田地心裏不覺得痛!”
李德“哇哇”直叫,臉都變了形。彭德懷扭頭問楊尚昆:“這一長串是嚼的什麼臭肉?”
“他說你這是封建,說你懷疑他的人品;說這次中革軍委改動領導人,沒讓你繼續當副主席,你不滿意,借故找茬……”
彭德懷又卡腰大罵:“你放屁!你懂什麼戰爭?當個團長你都不勝任!”
李德看見彭德懷脾氣這樣剛烈,又在敗局已定的節骨眼上,不敢說太強硬的話,隻是一個勁地重複:“你是右傾!你是機會主義!你才不會打仗!你頂多能當個遊擊隊長!”
博古也被彭德懷的突然發火搞得不知所措。麵對一身正氣的武將彭德懷,莫名地感到心怯。在瑞金的“獨立房子”內和李德指揮了幾個月的作戰,到了廣昌,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戰爭。幾天前,他到一個戰地救護所視察了一番,感受頗多。彭德懷放膽怒罵李德,博古覺得罵的也是自己。直到彭德懷和李德像普通人一樣對罵的時候,博古才重新找回了中央總負責的感覺。看見彭德懷又要還擊,博古威嚴地喊了一聲:“彭軍團長——”
彭德懷看了一眼博古,硬生生地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
博古一旦找到領袖的感覺,口風也隨之銳利起來:“彭軍團長,你以這種態度對待國際派來的同誌,不合適吧?要鎮靜,要沉著,不要因為一時的失利就懷疑行動方針,這樣很不好。”
彭德懷豁出去了,梗著脖子說道:“博古同誌!廣昌一戰,我們的損失太大了。參戰部隊名義上是九個師,實際兵力不足兩萬八千人!從10號到今天,我們三軍團傷亡就超過了兩千五!三軍團已經打掉四分之一了!再像今天這樣拚,不出三天,紅軍就拚光了。如果不及時撤出去,我們都會成為黨和軍隊的大罪人。我能不急嗎?”
博古踱著步子聽著,突然間停下來,板著麵孔說:“你有撤退的意見可以提。我們找你們來,就是為了商量下一步的行動。你今天對李德同誌的態度太粗暴了。我們對國際派來的同誌,要特別尊重。”
彭德懷達到了請求撤退的目的,博古也找到了共產黨第一人的麵子,風波也就過去了。
是日夜,博古、李德以朱德名義發布撤離廣昌,移至頭陂、白水鎮地區的命令。
次日,紅軍退出廣昌。
這一個大敗仗,成為第五次反“圍剿”作戰的一個轉折點。同時,它也成為軍史上博古、李德時代結束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