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顧長天率領的聯合調查組,浩浩蕩蕩進駐七星穀。
調查組成員組成複雜,有二炮各部門領導,有紀檢方麵幹部,有師部高層幹部,有工程技術人員,其中包括因再次化療而身體極度衰弱的秦懷古,老人家是自己堅決要求前來的。
還有一個人也是主動請纓的,他就是王遠慶。
自從兩千萬工程款由他大手筆提前半年劃撥到大功團,背後七七八八的小話就時不時地傳到他耳朵裏。有說石萬山靠吃吃喝喝拉攏工程部,大功團的被覆工程款來路不正:有說王遠慶與石萬山是喝過拜把酒的異姓兄弟,所以對大功團格外垂青。尤其當石萬山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大購空調時,不僅背後的嘀咕多了,甚至當麵的質疑也有了,認為正是由於他大筆一揮揮得瀟灑,才導致石萬山如此慷國家之慨。這些,他王遠慶都不以為意。他同情那些奉獻太多獲取極少的工程兵,覺得整個導彈部隊就屬他們最苦,打心底裏讚成給戰士們安裝空調;何況,他欣賞石萬山為兵請命敢為天下先的勇氣。
然而,兩千萬到手後,世紀龍龍頭工程竟然被石萬山修成了“豆腐渣工程”!這一來,黑黢黢的傳聞更是滿天飛,最難聽的話都出籠了,說工程部之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裝聾賣傻,是因為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這些,他王遠慶也不在乎:隻要款項劃撥程序無誤,使用途徑正確,我即便劃出去兩個億,又怎麼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王遠慶堅信石萬山絕對不會幹出禍國殃民的醜惡事情,可他還是坐不住了。他必須去七星穀,隻有親耳親眼聞聽到真相,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走在去往一號洞庫的路上,王遠慶暗暗拉石萬山一把,石萬山會意,兩人開始有意識與人群拉開一段距離。
“石大膽啊石大膽,這些年,鋼筋混凝土做成的民用豆腐渣工程,已經搞得全國人民膽戰心驚了。你的導彈陣地是不是想跟九江抗洪大堤媲美啊?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子拉碴滿臉憔悴、眼裏布滿血絲的石萬山神情痛苦:“部長,這些天我每天都隻睡三四個小時,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
王遠慶看看他:“我對你對大功團怎麼樣,你心裏有數,你也給我掏個實話,是不是為了省出空調錢,你就偷偷降低了水泥標號,把粗鋼筋換成了細鋼筋?”
石萬山幾乎跳起來:“這麼做是要掉腦袋的!部長,我就是活得不耐煩了,也不敢用這麼個死法啊,就算我不怕身敗名裂,我也不願子子孫孫代代遭人唾罵啊。”
“那你說會不會有內鬼?”王遠慶更堅定了對他的信心。
石萬山愁眉苦臉:“也不會。在潛意識裏,我不僅僅是在修導彈陣地,還在打造咱們國防工程的藝術精品,所以關鍵環節都是我親自把關。就算這七星穀裏有鬼,它也作不了惡。”
“行,我相信你!咱們加快點步子,跟上去。”王遠慶拍拍他肩膀。
“謝謝部長!愛莫大於信任,您對我的大恩我一直銘刻在心,隻是我不但沒給您爭氣,反而給您添夠了麻煩,實在對不起。”
“你不用操我的心,我沒事。說句實話,到哪兒都是大碼頭沒事,小碼頭遭淹。不管最終情況如何,你都站直嘍別趴下,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
“是!”石萬山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他行個軍禮。
浩浩蕩蕩的人馬到達出事地點,一直黑著臉走在隊伍最前頭的顧長天,扭頭問秦懷古:“秦院士,能修複嗎?”
被林丹雁攙扶著的秦懷古顫抖雙手,一遍遍摸著牆壁上的水泥縫隙,輕輕搖頭,聲音虛弱而清晰:“不行,戰略導彈最怕潮濕,這些地方都必須敲掉,需要重新被覆。”
望著牆壁和拱頂上的巨大裂縫,盯著一滴滴從牆壁縫隙中沁出的水珠,顧長天突然暴怒:“奇恥大辱,真是工程兵師的奇恥大辱!我這個幾十年的老工兵,感到無地自容羞愧難當!這樣的豆腐渣工程,怎麼向中央和軍委交代?石萬山,你把工程修成這個樣子,怎麼向十幾億人民交代?啊?你說!”
石萬山筆直地矗立,嘴唇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山。
見他不回答自己,顧長天更加惱怒:“你口口聲聲你做事有原則,什麼上不愧黨國,下不愧兵民,你自己說,你做到了嗎?”
“我承擔全部責任。哪怕被推上軍事法庭,哪怕槍斃我,我也毫無怨言。”石萬山沉痛地低下頭。
“什麼叫槍斃你?你還很有情緒,是吧?槍斃你,能挽回我師裏的損失嗎?”顧長天火冒三丈地咆哮,“就是槍斃掉十個石萬山,有用嗎?”
王遠慶拽他一下:“老顧,你現在就是打死他也沒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
“是啊,顧師長,在查清事故原因之前,請你不要急於下結論。”秦懷古祥和地說。
“對不起,”顧長天悻悻然,“我實在是生氣,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調查進行了整整一個星期。決定石萬山命運的會議,在調查組來到七星穀後第八天上午開始了。
圓桌會議氣氛緊張肅穆。
坐在會議桌中間的顧長天拉著長臉神情肅殺,一副鐵麵無私的判官形象。
圍繞著事故的性質,會上出現兩種迥然不同的意見,兩派與會者幾乎吵成一鍋粥。主張“因自然因素造成事故”的人以林丹雁為代表,據理力爭以圖證明事故為天災,後來他們被戲稱為“天災派”;認為“是人為因素造成事故”的人以鄭浩為核心,堅決認為“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後來這幫人被戲稱為“人禍派”。
爭來吵去,最終由秦懷古作出技術結論:被覆主材鋼材、沙石和水泥,完全符合施工設計要求;施工部隊在被覆過程中嚴格執行了有關規定,沒有出現技術上的失誤;事故真正原因待查。
石萬山暗暗長出一口氣,鄭浩的臉開始蒼白。
秦懷古說:“我與石頭和泥土打了幾十年交道,從來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了它們的脾性。你對它們稍有疏忽,它們就會讓你付出代價。我的初步判斷是,大功團在決定邊被覆邊開掘之際,對這座山的特殊性可能重視不夠。”
石萬山的臉又陰了下去,鄭浩暗暗長出一口氣。
接下來,顧長天宣布聯合調查小組的調查結論:經查,大功團在購買鋼筋水泥等被覆主材的過程中,不存在損害工程利益的行為,在協調鋼材水泥的調運期間,大功團曾派人與供貨方進行過溝通,相互間有互相請客互贈禮品的行為,但大功團去人所收的禮物早已交公,此事屬於正常業務往來,與行賄受賄和吃要回扣無關。
“但是,”顧長天加重語氣,“幾百萬的巨大損失,與大功團倉促采用邊被覆邊開掘的施工方法有著直接關係,為此,師黨委決定——”
所有人屏聲靜氣,石萬山努力保持住一動不動的坐姿。
師黨委的決定內容如下:
在世紀龍七星穀工程主坑道的修建過程中,大功團主要領導未經充分論證,倉促改變施工計劃,致使主坑道六千八至七千米段出現嚴重質量問題,直接造成巨大損失。為嚴肅紀律,依照《世紀龍工程質量管理細則》之規定,責成大功團黨委寫出書麵檢查,給予大功團黨委副書記、團長石萬山同誌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一次。鑒於石萬山同誌在組織領導實施龍頭工程中的種種表現,師黨委認為目前他不宜再擔任大功團團長職務,責令其停職反省。石萬山同誌停職反省期間,大功團團長職務,由工程兵師司令部副參謀長鄭浩同誌兼任。
各種各樣的目光齊刷刷射向石萬山,林丹雁則驚得目瞪口呆。
“石萬山同誌,你有什麼要說的?”顧長天提高聲音。
“執行命令,深刻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除此沒有別的。”石萬山抬起頭來,表情沉痛。
“對石萬山同誌的處理,不是我們的目的,而是希望大功團能吸取教訓,強化質量意識,優質高效地完成好龍頭工程建設,最終把它修成一流的樣板工程,向祖國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鄭浩,你有這個信心嗎?”
“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鄭浩站起來,向顧長天行個軍禮。
夏日的黃昏傍晚,夕陽將群山萬壑點染得萬紫千紅。
大功團上層發生的滄海桑田巨變,基層官兵還一無所知,一切工作和活動都在按部就班照常進行。
每周三晚上,是一營文化學習時間。這天該由魏光亮上課。七點半,一營學習室裏座無虛席,四十幾個新老戰士坐在課桌前,興奮地注視著黑板。魏光亮在黑板上寫下“情書寫作的八個要點”一行大字,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清清嗓子:“開講如何寫情書之前,我先對上兩堂課作一下點評。林工和周醫生都是大美女,來講課時又化了點淡妝,當然也就比平時更漂亮了。她們是按照國外‘女士化妝是對別人的尊重’的習俗來做的,化妝是對你們的尊重,因為她們是我特邀的客座輔導員。然而,老師用心良苦,效果卻適得其反。我認真觀察了一下,隻有四個人認真記了課堂筆記。其他人是很專心,可心都專在兩位女老師身上了。有個別人,眼珠子始終在老師身上沾著,真是不像話。你們是大功團一營文化補習班的學生,不是世界選美大賽的評委。以後這兩位美女老師再來講課,這些細節你們一定要注意,可不能再給一營丟臉。”
下麵有人發出哧哧的笑聲,有人羞愧地低下頭去,有人衝著左鄰右舍做鬼臉。
魏光亮問:“金庸的武打小說和電視劇,大家看過沒有?”
大多數人回應:“看過!”
“那你們應該懂得內外兼修,才能成為絕世高手。打個比方吧,兩位美女老師的課就是教大家如何修煉內功,我的課就是實戰拳腳套路,兩者結合起來才行。下麵講如何寫情書。首先說它的意義。寫情書,可以說是我們導彈工程兵的必修之課,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導彈工程兵像常人一樣,渴望美好的愛情,向往幸福的生活。但我們的工作地點在人跡罕至的大山,見個姑娘很不容易,想找到一個好妻子更難。怎麼辦?就得通過寫情書,讓鴻雁傳書為我們傳情達意。寫情書雖然沒有一定之規,但也有它的竅門……”
戰士們全神貫注,筆尖疾飛;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讓魏光亮很受用。
九點鍾,課結束了。魏光亮一出門,馬上看見了張中原的一張黑臉。
“結果很壞?”魏光亮驚問。
“團長停職反省,鄭浩代理團長。命令明天宣布。”
魏光亮一下嘴巴張得老大,話也說不利索了:“大,大地震。團長呢?”
“找不見他,估計上了百花嶺。”張中原幽幽地歎氣。
“走,咱們也上百花嶺!”魏光亮忙拉張中原。
“算了,他肯定想一個人靜一靜。消息已經露了,你趕快找排長班長和骨幹開個會,先把人心穩住。”
魏光亮抬頭看看天邊那輪皎潔的月亮,憤憤地:“見鬼!還他媽的教什麼寫情書!”
軍令如山倒。命令一宣布,鄭浩立刻走馬上任,成了大功團的主帥。
石萬山把工作交接完,便以再呆在七星穀不便於新團長開展工作為由,交上一份請求回家休假的報告。洪東國歎著氣提起筆,沉重地簽署下“同意”二字。
石萬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拒不見人,隻破例為張中原魏光亮打開過門。對他們兩個,石萬山也隻說了一句話:別把部隊帶散了。
張中原心裏頭那個難受!第二天早上,他把魏光亮齊東平拉上了百花嶺。
從山頂俯瞰峰巒疊嶂的群山,魏光亮由衷感慨:“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的詩詞中,我最喜歡這兩句了。古人說山能鎮俗,說的真好!當你站立在這超拔青翠的山峰上時,什麼塵世俗念都會蕩然無存。相對於宇宙,相對於大自然,人實在太渺小了,人生也實在太短暫了,這麼一想,你會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人們斤斤計較的……”
齊東平打斷他:“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
“都別扯那些不著邊際的了,咱們是人,是人就躲不過俗事,”張中原從懷裏掏出兩張表,“東平,團長要回家休假,還念念不忘你的事,他都給政委交代好了。光亮,明天你陪東平去體檢,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齊東平莊重地接過表格,眼圈一紅:“營長,團長到底犯的什麼錯?”
“三百多萬泡湯了,能不問責嗎?我隻是感到奇怪,為什麼就不讓政委兼團長呢?”魏光亮依然眺望遠處的峰巒。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姓鄭的未必能玩得轉。”齊東平狠力拉扯一根樹枝。
“別胡說八道!什麼姓鄭的姓鄭的,對一個團長連起碼的禮貌和尊重都沒有,像話嗎?”張中原語氣嚴厲。
齊東平不甘:“命令是命令,可命令能不能服人,執行起來效果大不一樣。鄭浩在這事上做得不地道,師首長在處置上也考慮不周……”
“齊東平,你給我閉嘴!”張中原大喝一聲,“鄭浩、鄭團長表示他也感到意外,你不能這麼瞎說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