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能夠親自指揮鐵一營作戰,鄭浩感到很興奮。一營雖然正處於非常時期,但正因為如此,自己才臨危受命,才要來挽狂瀾於既倒。鄭浩堅信,在他的帶領下,經過全營官兵的努力,一營肯定能夠很快走出這個低穀。
鄭浩認為,一營要打翻身仗,一營要走出一條涅槃崛起之路,就必須脫胎換骨;而一營要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就必須從炸掉那兩百五十二米問題被覆段開始。
林丹雁堅決不同意炸掉被覆段重新被覆的施工方案,她與鄭浩發生第一次激烈的爭執。
“鄭團長,你是不是嫌損失三百多萬還不夠多?”林丹雁緊繃著臉責問。
“這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大功團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掘進。”
“早晚都得敲掉重新被覆嘛。”鄭浩顯示出寬容的笑。
“那不一樣。”
“丹雁,毛主席說過,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就是要……”
“鄭團長,鄭總指揮,鄭副參謀長,我沒有你那麼高深的理論水平,說不過你。但作為這個工程的技術總監,我必須對它負責任。對於施工方案,我有發言權,也有否決權。”
“丹雁,我把不合格的被覆段徹底根除掉,就是本著對龍頭工程負責任的態度啊,就是為了給國家打造出更好更優的地下核防護工程啊。”鄭浩口氣柔和下來。
“鄭團長,請你別忘了,我是這個龍頭工程的設計者。我這麼做,並不是要保護現場,好為石萬山翻案,而是基於兩點考慮:一、我必須查出事故真相,這是我的職責,二、怕你重蹈覆轍,再白白扔掉國家三百多萬。如果你執意不聽我的意見,萬一重新被覆後又出現同樣的問題,你的後果恐怕就不隻是停職反省了,因為你是明知故犯!這是我以朋友和工程技術總監雙重身份對你的提醒。”
鄭浩一下被噎住了。思前慮後,鄭浩作了妥協,服從了林丹雁停止被覆朝前掘進的工程技術決定。
轟轟烈烈的主坑道掘進大會戰開始了。
出師前的誓師大會上,鄭浩把主攻營的錦旗授予張中原後,振臂高呼:“同誌們,洗刷鐵一營恥辱的時候到了。我們導彈工程兵的口號是什麼?”
兵陣齊吼:“紮根山溝,無私奉獻,攻堅克難,敢為人先!”
“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這樣的陣容和氣勢,讓鄭浩感到很滿意。形式的力量不能忽視,這是他的一貫經驗。
鄭浩要求在團部和每個營部的大門外,以及每個洞庫出口外,立上一塊“世紀龍龍頭工程倒計時牌”,每塊牌上還有一行小字“距要求竣工期還有天”,空白處每天由人用紅粉筆填寫。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填寫的“200”或者“198”這樣的阿拉伯數字,就會分外醒目。掌子麵附近的坑道兩側,也掛滿了標語:陣地一天不建成,我們一天不休息;首戰用我,用我必勝!等等。
戰時氛圍必須天天營造,也是鄭浩的要求。凡有營以上幹部講話的正式場合裏,鄭浩都要求戰士們高喊“首戰用我,用我必勝!”的口號;每當做戰前動員,他都要求江建華起草動員令。有時候,他嫌江建華寫的動員令氣勢不夠,便親自操刀,甚至夜以繼日地趕出來。
長久鼓舞士氣的辦法也有,那就是每天給官兵們不停地放映影片,全都是革命傳統教育故事片,使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崇高精神,充盈於他們的胸膛,充斥於他們的腦海。精神和物質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鄭浩製定了獎勵製度:各營各連各排,要把個人表現和年終評功評獎結合起來,在這次會戰中表現優秀的士兵,可以優先轉為士官;對於會戰中表現突出的士官,優先考慮晉級。
為了奪回損失,也為了受獎晉級,官兵們開始不分晝夜地連軸轉,沒有了休息日,幾十個日日夜夜裏,他們每天三頓都在坑道裏吃,困了,就地打個盹,醒了,立刻接著幹。
主坑道掘進接近萬米時,恰逢二炮機關檢查團不日將來七星穀檢查施工進度,鄭浩躊躇滿誌,希望那時一號洞庫主坑道能突破萬米大關。
他召集各連連長開會:“萬米大關就在眼前,現在就看哪個連能把一萬米處的石頭拿下了。我希望五天之內,能在主坑道內看見一萬米的標誌線。哪個連衝刺過去了,先拿下了,哪個連就立集體三等功,連長報個人二等功。”
官兵們的情緒,更是被煽動得如同鼓脹的風帆。
然而,長時間以來,陣地戰時氣氛太濃,官兵心理壓力過大,早已使洪東國深為擔憂,目前,官兵們過於激昂的情緒,近乎亢奮的狀態,更是使他焦急。洪東國找到鄭浩,說出自己的憂慮:“老鄭,這主坑道,一營至少還得修三千米。這三千米都是花崗岩,一鼓作氣也拿不下來。部隊一下累垮了,怎麼辦?尤其是大家如果都想著立功晉級提幹,問題可就大了。再說,打坑道是接力賽,怎麼能隻獎勵最後一棒呢?”
已經走火入魔的鄭浩,根本聽不進他的意見:“老洪,你也知道,人的潛能是不能低估的,為什麼叫鐵一營?就是因為他們拖不垮打不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功勳曆來隻認結果不看過程。孫子兵法就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是衝刺階段,我們不能讓大家把氣和勁給泄了。”
洪東國無奈,隻盼望石萬山趕快出山。可怎麼才能使石萬山重出江湖呢?想來想去,他想到了鍾懷國。對,就請老首長“曲線救國”!
幽深僻靜的山穀裏,華蓋如傘的古木掩映著兩座雜草叢生的墳墓,這是石萬山父母雙親的墳塋。兩座墳墓上,各有高高的一堆新土,是石萬山剛剛添加上去的。
放下鐵鍬,石萬山在墳前擺上各種供品。
火光中,一片片金黃色的冥紙,被焚燒成一隻隻黑色的蝴蝶,淒淒切切翩翩躚躚地四下飄去。石萬山猛然跪下去,重重地磕頭:“爹,媽,兒子終於回來看望你們了。你們都走這麼些年了,我不但沒有為你們送終,甚至這麼些年來都沒能為你們燒把紙錢,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淚水模糊了汪小青的眼睛,她跪到石萬山身邊去,一起向九泉之下的二老磕頭。
石小山默默地跪到父親的另一邊。
“爹,媽,你們生前常對我說,為國盡忠就是大孝,媽還經常拿嶽母為嶽飛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來激勵我。可是,可是,兒子也沒能好好盡忠,給您二老丟臉了……”淚珠從石萬山眼裏大顆大顆滴落而下。
在汪小青的記憶中,英武剛強的丈夫從來沒有掉過眼淚。她驚呆了,抬起婆娑的淚眼愣愣地看著他,找不到一句問詢和安慰的話語。
石小山吃驚得眼睛瞪成兩隻銅鈴,怯怯地看著父親,然後低下頭去。
“爹,媽,兒子憋屈得太久了,今天,你們就讓我說個痛快吧!兒子不中用,又不知天高地厚,白白糟蹋了國家三百多萬,如今落了個削職為民,兒子真是不忠不孝啊。兒子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在九泉之下失望了。這身軍裝,兒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你們不爭氣的兒子浪費了國家三百多萬,現在是罪有應得啊!”石萬山涕淚縱橫,放聲大哭起來。
一隻柔軟溫暖的手悄悄伸了過來,緊緊攥住石萬山粗糙堅硬的大手。這是妻子汪小青傳遞愛意和力量的手。這是能撫平男人傷痛的手,這是能熨帖男人靈魂的手,這是與他石萬山一起拽著命運甘苦往前走的手啊。一個男人在最落魄最痛苦的時候,能被這樣的手攙扶和牽引著,這個男人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
蕭瑟秋風中,夫妻倆相互牽著手,同時牽著兒子的手,三人相偎相依地下山。
每天,石萬山都是沉默寡言呆呆出神。汪小青很擔憂,一心想給丈夫找點事情幹,以轉移他的注意力,便拉他去她的學校裏為孩子們軍訓。在妻子的苦苦相求下,石萬山終於同意了。
石萬山把幾十個孩子按個頭高低分成三個隊列,教他們練齊步走。鄉村的孩子從來都野慣了,又沒見過世麵,男孩子們嘻嘻哈哈,女孩子們扭扭捏捏,走起路來全都不成樣子。
石萬山開頭還想盡量寬容點,但越看越忍不住生氣,他眉頭緊蹙,麵部緊繃,突然大喝一聲:“停!”
這一下,還真把孩子們給鎮住了,一個個老實下來。
“麵朝我站好!鬆鬆垮垮,蔫頭蔫腦,嘻嘻哈哈,扭扭捏捏,像什麼樣子?人,必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你們自己看看,有的走起來像螃蟹,有的像山羊,有的像小兔子,有的是羅圈腿,有的是八字腳,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人要別人瞧得起你,首先得自己爭氣,否則,你別怨恨別人怨恨社會。我再給你們示範一下,立正——抬頭挺胸,目視前方,雙腳並攏,齊步走——先出左腳……”
他被汪小青的喊聲打斷。汪小青慌慌張張,邊跑邊喊:“萬山,快點,老首長的電話!”
“馬上來!”石萬山衝她喊道,回頭對孩子們說,“你們自己接著練,記住,我們是農村的孩子,農村的孩子凡事更要努力,明白嗎?”
“明白!”清脆稚嫩的童聲,讓他心裏潤滋滋的。
石萬山滿意地笑了,跑步進到汪小青辦公室,抓起話筒:“首長好。對不起,在給孩子們軍訓,讓您久等了。”
鍾懷國接到洪東國電話後,尤其聽他說起朱彩雲通過汪小青了解到的石萬山的情況後,考慮再三,才打這個電話。這個曆來自律的老人很憎惡林彪,但對於林彪送葉群的話“做事別越權,說話莫囉嗦”卻覺得很在理。自己既已不在位,就應該識趣些,不要到處指手畫腳討人嫌,即使是還在位,也不能隨便說話表態,人畢竟是感情動物,說話難免帶出感情,輕易說話表態,難於保持自己的個性和立場。他認為,龍頭工程出了這麼大的問題,作為團長和指揮長的石萬山難辭其咎,處罰他是應該的:可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他擔心被革職回鄉的石萬山一時撐不住,從意誌上崩潰掉。
“堂堂大功團前任團長,當起了山村編外教師,你自我感覺很好,是嗎?”鍾懷國語帶譏諷。
石萬山一愣:“首長怎麼知道?”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石萬山,我警告你,這點委屈都受不了,你還能幹什麼?何況也沒委屈你。所謂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胸襟,是喜是怒看涵養,是舍是得看智慧,是成是敗看堅持,你連這點擔當和胸襟都沒有嗎?我今天送你十二個字: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石萬山不做聲。他也不敢做聲。
“不過,聽說你對新軍事變革還很關注,而且頗有心得,這點嘛,還像原來的石萬山。”
“首長真是躬耕臥龍崗的諸葛亮,天下的事無所不知啊。心得是有,有沒有價值不知道,算是一個新軍事變革的發燒友吧。”
“不敢比諸葛亮,不過還沒老朽而已。說說你的想法。”
“淺陋之見,請首長指正。我認為,如果在世紀龍陣地布置上一到兩百枚DF-88,中國的生存環境又會改善很多。伊拉克戰爭爆發前,大多數人都以為美國既然沒有得到聯合國的授權,肯定不會發動這場戰爭。結果呢?美國不僅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發動了戰爭,也打贏了戰爭,而且還有不少追隨者擁護者。”說到軍事,石萬山頓時興致勃勃。
“實力說了算,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外國有一位政治家就說過,強權就是一切,隻有弱國才需要外交。無論人類社會還是動物界,都崇尚強權,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國防落後的國家,在這個世界上自然沒有地位。”
“是啊,所以我特別焦慮。有人說中國非常大,好比是一頭大象,虎狼輕易不會主動攻擊大象,所以中國很安全。這種大象理論還挺有市場。其實,國家越富裕,就越需要強大的軍事力量來保護她,因為虎狼們都知道,殺死一頭大象的誘惑力,要比吞吃幾十隻小白兔大得多,所以大象自己不能犯迷糊。大象呢,吃植物隻用鼻子和嘴,於是很多人隻把象牙當成可有可無的裝飾品,事實上,如果沒有那兩顆尖利的牙齒,大象種族可能早就被滅掉了。拿象牙打比方,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認為過去二十年裏,我們沒有好好武裝我們的牙齒。也許我是杞人憂天吧。”
“你杞人憂天一回,就把團長的小烏紗帽給弄丟了,後悔不後悔?”
“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一個民族,總得有人憂天。我無怨無悔。”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如釋重負的鍾懷國壓了壓嗓門,“你入伍二十多年,除了出去讀幾年書,沒有離開過大功團。鄭浩呢,年輕氣盛,又缺乏工程施工管理經驗,不如你沉穩全麵。萬山,導彈陣地小口子長脖子大肚子的特征你清楚,如今修陣地,口子越開越小,脖子越長越長,肚子越搞越大,口子脖子肚子,哪一塊都不能出問題,陣地修建正處在關鍵時期,我擔心鄭浩鎮不住,弄不好會出大事。你回七星穀吧,你現在回去給鄭浩和洪東國當個參謀,行嗎?”
石萬山遲疑一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