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之光(2 / 3)

家對於我爸仿佛可有可無,老婆孩子的事放不到他的心上,真讓我媽大傷腦筋。在我的印象中,他極少過問我的學習成績,我媽衝他嘮叨,他說學習全靠自覺。學生和兵不一樣,有些兵你不牢牢地管住他,他就搗蛋;學生不是這樣,靠別人逼著學的學生永遠成不了好學生。我上五年級時,班主任老師一天中午突然來訪。老師赤著臉支支吾吾,我爸以為我在學校裏惹了禍,緊張地問:“怎麼啦?他偷東西啦?和人打仗啦?還是調戲女同學啦?”當得知我不過是上課精力不集中,考試成績又往後靠了幾位時,他笑了,說:“行行,我管管他。”老師走了後,我以為屁股上至少要挨他一腳,內心裏做好了準備,暗暗收縮肌肉往上運氣。但他隻是認真打量我一眼,小聲咕嚕道:“大不了和你爺爺一樣,種一輩子地。”

我小聲說道:“我可不願種地。”

他說:“種地也沒什麼不好。”

我爸對家庭生活感到陌生和漠然,起初我以為過些日子會改變的,他獨身的時間太久了,雖然他婚後每年都回去探親或者我媽帶我來部隊,但每年在一起一兩個月的時間和出一趟差又有什麼區別?在後來的歲月中,他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有所改變,可我仍然覺得,我們父子、他們夫妻之間的親密程度總是缺點火候,就好比一枚螺釘,出廠的時候鋥亮嶄新,後來生鏽了,這個時候不論你怎麼打磨,都不可能使它恢複原來的樣子了。

不過,在我最初感到孤獨的那段時間,我爸也確實忙得拉不開栓,他對家庭的忽略不計是可以理解的。秋末冬初時節,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開始。這是一個敏感時期,因為每到這個時刻,總有些老兵惹出事端。各種性情的人日夜在一起,平時被掩蓋住的很多矛盾,這時候卻要爆發一下了,再不爆發就沒有機會了。因此,每年這個時候部隊都要緊張一陣子,如臨大敵。

這一年的老兵複退工作尚未開始,我爸的神經就繃得緊緊的了,三連有十幾個一九八〇年底入伍的城市兵,他們分別來自濟南、武漢、天津和嶽陽。這一茬兵後來被公認為比較糟糕的一茬,據說他們入伍時都是街道辦事處推薦的,部隊和武裝部沒怎麼插手,街道辦事處的老太太們就借機動員一些平時誰也管不了的人混入了革命隊伍,當然理由也很充分,你們部隊不是大熔爐嗎?那好,我們把這些坯渣送到你們爐子裏煉煉吧。他們被塞進爐子裏煉了幾年,出爐時有的確實變成了好鋼,有的仍舊是坯渣。現在,當你往外撿這些坯渣時,它不在你手上燙個火泡它就覺得憋屈。

在這個特殊時刻,我爸感歎著時光的變遷。僅僅在幾年之前,部隊曾經是個多麼有吸引力的地方啊!不論是邊關哨所、大漠深處,還是雪域高原,更不用說在內地,隻要是營盤,它就發光發熱,它就是一個香餑餑,它就是中國版圖上最美好的地方,它就是天地間最明亮的風景和最堅固的城堡,它使人熱血澎湃激情似火,它讓人流連忘返視死如歸,全國的年輕人幾乎百分之百地都夢想能夠穿上一身軍裝握上一支鋼槍。那個時期的營盤真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我爸不由得想起他當班長、副排長和排長時,和當將軍一樣威風八麵,手下的弟兄不論家底有多厚,背景有多深,確是個個低眉順眼,你拔一根雞毛他真拿它當令箭。可是倏忽之間,世道變了,人心變了。對於年輕人來說,考大學、做生意、出國,條條大路通羅馬,營盤的輝煌成了依稀往事,輝煌的營盤就像一顆陳年老珠,漸漸地黯淡了。誰還留戀這個在斑斕的世界裏隻有一種顏色的營盤?

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爸感歎之餘,一定想起了他當排長時的一個特殊的部下。後來我爸多次向我談起過此人。他的名字叫秋江。秋江在我爸的排裏待過一年多。他中等個頭,秀氣文雅,一抬手一投足都讓人看出他是一個極有教養的人。但是在他離開牛頭山營盤之前,誰也不清楚他的來曆。他檔案上的社會關係一欄裏隻簡簡單單寫著:父親秋××,革命幹部;母親××,家庭婦女。我爸是在團新兵教導隊認識他的,當時我爸在教導隊訓練新兵。一天,在食堂門口,有一個新兵把吃剩下的半個饅頭往泔水桶裏扔時,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那個新兵離開後,秋江卻走過去,彎腰撿起沾了髒水的半個饅頭輕輕丟進泔水桶裏。我爸看到了這一幕,記住了這個人。新兵下連時,我爸就把他要到了自己手下。他平時沉言寡語,不大合群,有空就坐下來看書,偶爾拿出一支竹笛吹上一陣,吹得山高水長,餘音嫋嫋。連裏曾經一度想把他列為“重點人”。所謂重點人不是說他多麼重要,而是懷疑他會捅婁子,要重點防備。我爸不同意,說如果秋江出事,你們處理我好了,大不了我回家種地去。有一次搞五公裏越野,秋江半路掉了隊,他的班長氣得咬牙切齒,罵他不爭氣,給全班丟臉。我爸見他臉蛋通紅,伸手一摸滾燙滾燙,知道他正發燒。我爸當即就火了,把班長猛一頓訓,然後親自攙著他去了衛生隊。一年多之後,師長突然直奔三連,把秋江叫到小車裏談話。師長說軍區司令員親自給他打來電話,要秋江馬上回北京報到。師長搓著大手嗔怪秋江,說你隱藏得太深了,真是想不到。到這時人們才知道,秋江的父親是誰。他父親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解放軍上將,一個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全團的人都傻了眼。上將在“文革”期間沒怎麼受衝擊,也就是說秋江來牛頭山軍營不是為了尋找避風港,而是實實在在來鍛煉的。秋江就要走了,師長說,用我的車送用我的車送。但秋江隻同意用師長的車拉行李,他提出要他的排長騎自行車送他去車站。團長政委找了半天才在連隊的菜地裏找到秋江的排長,此時我的爸爸正坐在一條田埂上抽煙。你瞧,我爸就是這種上不了台麵的人,他不願去湊那個熱鬧。團長說,快去快去,秋江找你。我爸說,算了吧團長。你代我向他道個別就行了,我對他也沒啥好說的,該說的以前都說了。當團長說明白秋江的意思後,我爸不好再拒絕。就這樣,我爸騎上連裏那輛叮咣作響的破自行車,在眾目睽睽之下馱著秋江往火車站趕。火車進站了,秋江突然想起什麼,他從軍用挎包裏摸出那支笛子,雙手捧著遞給我爸,說,排長,留個紀念吧。

現在,在這個特殊時刻,我爸下意識地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那支竹笛。他試著吹了幾下,吹不成調。除了抽煙和偶爾喝口灑,我爸沒有任何業餘愛好。但這支普通的竹笛卻讓他想起那些結束了的故事。他想起一九七八年以前,他手下的兵裏,父母親是縣團級以上幹部的,不少於一個排。而這種景象在他以後的軍旅生涯中再也沒有碰到。

現在,我爸必須麵對複員老兵可能發出的挑釁。副連長外出學習,三個排長都很年輕,最重要的是,指導員李朝綱在這時候回老家看望父母去了。也就是說,連隊全指望我爸撐著。每年這時候,總有個把兒平時和老兵鬧過不愉快的幹部找理由走開,顯然他們擔心老兵離隊之際會讓他們栽麵子。比如指導員李朝綱,去年曾有一個複員老兵當著他的麵摔了一個碗,要不是別人緊拉慢勸,那家夥不定給他什麼難看呢!平心而論,李朝綱工作能力還是蠻突出的,他口才好,寫經驗材料是把刷子,點子好多,遇事靈活,這使他在上級眼裏是個很能幹的基層主官,前程明擺著比我爸遠大。他的最大弱點是貪小便宜。去年春天,李朝綱到市場上買來三隻生豬蹄,然後交給炊事班長韓向陽,讓放到大冷庫裏凍上,從這以後,李朝綱隔三岔五就吩咐韓向陽把一隻或兩隻豬蹄送到他家裏,到了年底,他竟然對韓向陽說,我的豬蹄還沒吃完吧?那好,你把剩下的全取出來送我家去。

我想我爸一定從李朝綱身上得到了啟發。有一次他對我說:“天下的人裏,我最瞧不起那些自私鬼!天下人的缺點中,我認為最大的缺點就是自私!”這可能就是我爸和李朝綱關鍵時刻會發生分歧的原因所在。我爸好歹是一連之長,好賴管著百十個弟兄,難免有人探家歸來或是平時帶點土特產來我家串門,他唯一的表示就是不屑地用腳點點人家放在地板上的東西,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說:“什麼好玩意兒?噢,兩條煙。你呀,太瞧不起你的連長了,他再窮也不缺你這點東西。聽我的,拿回去散給弟兄們,等你將來混好了,還記得我老王,給我買輛車我也敢坐!”如果對方執迷不悟,我爸就會板起臉:“是不是要我幫你拎回去?”有時趁我爸不在,我媽把東西留下了,我爸知道了就會衝我媽發火:“真是窮不起了,你是不是盼著我給開回老家種地?”我媽知道自己理虧,一聲不吭。以後再有人來敲門,我媽就習慣性地先從門縫裏瞅瞅,如果對方手裏拎著東西,我媽就嚇得不敢開門,她隔著門縫對人家喊:“老王不在家,你去連隊找他吧。”

窗外白楊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光,蕭瑟寒風揚起地上的塵土。部隊此時停止了正常訓練,集中精力進行老兵複員事宜。事情並沒出乎人們的意料,那一年我爸連裏確實有幾個老兵想在離隊之際“痛痛快快幹一場”。我爸作為一個已經有十五年軍齡的職業軍人,他當然明白“打蛇先打頭,擒賊先擒王”的兵法常識。三連的“王”是一個名叫楊誌德的濟南兵,其他人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五短身材,一臉橫肉,性格暴戾,幾年來一直是連裏的“重點人”。以李朝綱為首的連隊黨支部曾采取種種辦法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說服不成,又采用紀律處分的方式,但楊誌德無畏無懼。他說,處分嘛,老子不怕,給一個提著,給兩個挑著,給三個背著,能拿我怎麼樣!李朝綱多次代表黨支部向上級反映這幾個兵的問題。團長說,我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把這幾個兵安安全全地送走就行,他們捅了婁子惹了亂子,你們哪個也跑不了!再反映,團政委也火了,說,難道你叫我請他們喝酒不成!李朝綱沒招兒了,所以他老父親一生病住院,他就順水行舟,幹脆請假回老家了。

前天中午開飯時,楊誌德嫌炊事員小鞏給他打的菜裏有兩塊肥肉,當即把飯碗扣了。小鞏是個新兵,沒見過這陣勢,扔下勺子哭著跑開了。一個叫王大明的天津老兵跟著起哄,抬腳踢翻了一張板凳,弄得全連的人都沒了食欲。我爸黑著臉一言不發。我想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齒。但在幾年後我們再談起這個話題時,我爸卻搖搖頭說:“千萬不要小瞧那些有缺點的兵,上了戰場,往往是這種人不要命。和平時期嘛,人們更易喜歡那些謹小慎微的人。”

當晚,我爸分別找老兵們談話。天津兵王大明說:“李朝綱曾答應為我解決組織問題,而且還收了我兩條大前門煙,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咽不下這口氣。”

我爸咧嘴笑了,他拉開抽屜,拿出同樣的兩條煙說:“我也送給你兩條,你要走了,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要認我這個連長,就收下。”

王大明一拍桌子說:“我不要煙我要黨票!”

我爸把桌子拍得更響,說:“你配嗎?你不配!”

王大明說:“不配的多了,你們不給解決我就要鬧!”

我爸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我告訴你,現在連裏聽我招呼的不下一百人,隻要我打聲口哨,就會有人進來砸斷你的腿!鬧大了沒關係,老子大不了回家種地去!”

王大明是個欺軟怕硬的滑頭鬼,見我爸來了硬的,他馬上不再吭氣,低頭抓起那兩條大前門退了出去。後來我爸談起這個兵時直搖頭,說這家夥忒沒出息,送給人家兩條破煙還念念不忘。果然,六年後傳來消息:在天津一家工廠幹財會的王大明因貪汙公款被判了無期徒刑。得知這個消息時,我爸沒有因為預言應驗而自得,更沒露出絲毫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反而感到內疚。我清晰地聽到他歎了一口氣,說小王好賴跟我幹了四年,他變成這樣子我心裏不好受。

我爸沒有找楊誌德談話。第二天晚上,我爸正在連部枯坐,文書小吳慌慌張張推門進來,說:“連長不好了,楊誌德耍酒瘋,打碎了宿舍玻璃,摔了暖壺,他們班長和排長勸不住,弄不好要打亂仗。”

我爸說:“知道了,你通知全體人員,都在宿舍裏待著,誰也不要聲張,就當沒這回事。”

我爸平靜地說:“除了楊誌德,你們都出去。”

大夥兒都愣著不動。我爸又說:“怎麼,你們怕楊誌德殺了我不成?他沒這個膽量,你們不用擔心。”

眾人這才磨磨嘰嘰地往外走。我爸抬腳砰的一聲踹上門,他剛想說什麼,聽到門外還有動靜,就又拉開門,使勁吼道:“都給我站遠點!”

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突如其來的安靜使楊誌德看上去有點不大適應。還是我爸先開了口,他說:“楊誌德我知道你心裏窩著火,想找個人打一架。那就咱倆過過招吧。我還知道你練過武功,我可能打不過你,但我不怕你。我這個人平時怕死,現在我不怕死。你先來吧!”

楊誌德愣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好像沒聽見我爸說了什麼似的。我爸說:“你怎麼不動手?你不動手就是孬種!”

楊誌德的小胡子又哆嗦一陣,我爸注意到他手中的酒瓶子也跟著抖動,他臉上的橫肉赤紅得幾乎滴血。我爸哼哼一笑:“你不動手,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爸邊說邊舉起右手。楊誌德下意識地倒退兩步。

接下來的過程頗富戲劇性。當我後來聽說這件事情後,我覺得那個晚上的我爸簡直稱得上優秀的演員。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甚至可能也出乎他自己的預料,我爸的右拳在下落的過程中突然改變了方向,嗵的一聲砸在他自己的胸脯上。隨著這記悶響,他搖晃了幾下,差點跌倒。可以想象,我爸把所有的憤怒、羞慚和期冀都凝聚在了他的拳頭上,這一拳的分量完全能夠將一個人擊倒在地。但我爸沒有倒下,他隻是搖晃了一下,仿佛有一股狂風猛烈灌入他的軀體,胸膛裏發出烈焰騰空般的轟轟聲。楊誌德驚呆了,手中的酒瓶頹然落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喑啞的爆裂聲。我爸血紅著眼睛,挺直腰板,厲聲喝道:“楊誌德!呸!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知道我為啥不打你?你不配!好好,我不怪你,你本來就是個渣子。但部隊這個爐子沒有把你煉好,他也有責任,就讓我替它擔這個責任吧,他娘的!……”

我爸邊說邊舉起右手。這時,楊誌德像剛醒過來似的,遲疑了一下,上前兩步拉住了我爸的胳膊。我爸猛地甩開他的手,從右手捏著的牛皮紙袋裏抽出一遝紙片,說:“你聽著,這是你幾年來寫的決心書、檢討書,既然它們一點作用沒起到,留著又有何用!”

話音未落,我爸就把那一遝厚厚的紙片撕得粉碎。他手一揚,紙片像飄飛的雪花一樣布滿了整個房間,仿佛他揮手之間就從老天爺那裏申請來了鵝毛大雷。楊誌德猶如被抽筋斷骨一般,緩緩蹲下,蹲在雪後白茫茫的地上,腦袋低垂著,一點一點撿拾冰瑩玉露般的碎玻璃片子。我爸看都沒看他,大踏步走出去,衝著在走廊裏探頭探腦嘁嘁喳喳的兵們低聲說:“沒事了,熄燈睡覺。”

我初來時的孤獨感很快就成了往事。本來孤獨就是一個含義不清的概念,當你不怕它時,你就是在深山老林待上十年,你也感覺不出什麼;而當你害怕它時,你就是住在鬧市,它也會時常光顧。我先是和軍營裏年齡差不多的四五個男孩交上了朋友,我們的父親都是基層軍官,而且他們也剛隨軍不久。也許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家鄉都很貧困,他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所以我們很容易溝通。那些家在城市或富裕地區的軍官是輕易不會讓自己老婆孩子隨軍的。

天氣熱起來後,我們幾個男孩喜歡用柳條紮個帽子,模仿電影裏遊擊隊員的樣子戴在頭上,手裏握一根木棍當槍使。見後麵有女同學相隨,我們就找個地方隱蔽起來瞄準,等女同學走近後,我們突然跳出來,大喊“繳槍不殺”,然後嘻嘻哈哈地一起去學校。有時路上玩野了性子,耽誤了上課,老師倒不怎麼為難我們,但如果被校長發現,就會有點麻煩。我們的校長五十多歲,又矮又胖,不長胡子,說起話來聲音尖尖的,聽說他終生未娶。我們的校長雖然麵目和善,但他其實很嚴厲,學校裏的搗蛋鬼見到他就像耗子見到貓一樣。偶爾校長撞見我們遲到,遠遠地就扯起尖嗓子說:“哪個班的?”我們嚇得擠成一堆不敢吭聲。這時邊上如果有個認識我們的老師說一聲“部隊上的”,校長就說:“部隊上的?部隊上的孩子都有國家正式戶口,有正式戶口,也得好好學,你們不想想,那戶口來得容易嗎?”從這件事情上你能看出,牛頭山一帶的人對外地人是很友好的,他們從來不排斥我們這些遠方來的人,而且還對我們格外關照。不知是因為當地教學質量差,還是由於我們過於貪玩,據我所知,牛頭山軍營的幹部子弟在整整十年間沒有一人考上大學,隻送走了兩個中專生。一九九〇年,我們的校長得了絕症,在他彌留之際,我約幾個同學去縣醫院看望他時,他還曾斷斷續續談起此事,他說:“咱這地方不比城市,教學質量不過關,沒給你們部隊培養出幾個高才生,我很遺憾。”我們拉著校長的手哭了,有個同學說:“校長,不怪學校,隻怪我們自己不爭氣。”

確實怪我們自己不爭氣。我們除了上課遲到,還時常相約著到老百姓的果園裏偷瓜摸棗。也許我們在老家的田野上野慣了,乍到這個多少有點城市化的地方一時還改不過來。其實,牛頭山的果農都很好客,哪怕你是一個與他們素不相識的人,如果你餓了渴了,隻要你大大方方走進他們的果園,不用你開口,他們就會主動拽住你,請你放開肚子品嚐他們的勞動果實。但是我們不想腆著臉皮走進人家的果園,我們願意采取秘密行動的方式,到“敵人”的眼皮底下去“虎口奪食”。因此,每次行動前,我們都研究一番行動方案,製定一個行動計劃,比如誰來打掩護、誰來“主攻”、誰來接應等。但每次獲得的“戰利品”我們並不看重,每次得手後,我們不敢把它們帶回家去,家裏也不缺少,我們都是興味索然地胡亂吃下幾個果實後,其餘的就擺放在公路上,然後躲在一邊觀察,耐心等著過路的人把它們撿走,末了我們帶著大功告成的愉快心情回家去。

在我到達牛頭山軍營後的第二個年頭,秋意正濃的時候,我們決定襲擊劉寶亮的葡萄園,原因是我爸連隊的文書小吳多次向我吹牛,說要帶我去吃劉寶亮的玫瑰紅,可遲遲不見他行動。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們把書包裏的一應學習用具埋在路邊的一叢雜草裏,掖上空書包,先是朝目標遷回,然後匍匐前進,慢慢接近目標。劉寶亮家的葡萄園用幹樹枝和荊棘環繞著,上麵爬滿青青的藤蔓,看上去像敵人陣地上的鐵絲網,這使我們更加興奮。我們費了很大勁才弄開一個口子,剛好能鑽過去。我先伸進去腦袋,聽聽裏麵沒動靜,便蹬腿示意他們跟我進入。劉寶亮家的葡萄的確名不虛傳,數不清的葡萄串在夕陽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溢出一嘟嚕一嘟嚕的醉人清香。我們三下五除二就摘滿了幾書包。但我們高興得太早了,就在我們撤退時,突然發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幹巴老頭手持一把鐵鍬,橫刀立馬一般站在我們身後。他就是葡萄園主劉寶亮了。劉寶亮說:“小崽子,看你們往哪裏跑!”

我們沒有跑,因為劉寶亮話音未落先笑了起來,笑得臉皮亂顫。他扔掉鐵鍬,說:“部隊上的?你們這些孩子,瞧不起我老漢咋的,想吃葡萄從正門進來摘就是了,用得著鑽洞子?嘿嘿,小狗才鑽洞子。”劉寶亮的俏皮話把我們都逗樂了。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右肩膀被荊叢劃破了,正一跳一跳地疼。劉寶亮趕過來,拽下腰裏掖著的灰白色毛巾按在我的傷口上。接下來,如果沒有那句多餘的話,我們會愉快地離開這裏的,但和我同班的同學說了,他說:“劉爺爺,他爸是三連王連長。”

劉寶亮眉毛一擰,臉上漾開的笑紋極快地收攏,那張臉就變成了一枚硬核桃的樣子。同時他把按在我傷口處的毛巾抽下來,憤憤地說:“我正要找你爸算賬呢!他連裏有個姓吳的南蠻子,臉皮忒厚,纏著我家閨女不放。啥玩意兒嘛。惹惱了我老漢,看我不砸斷他的狗腿!”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時,有個清脆的聲音在那邊說:“爹,你又胡咧咧。你難為人家孩子幹啥呀!”透過葡萄架的縫隙,我看到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朝這邊走來。她皮膚白皙,長發披肩,穿著短衣短裙,腳蹬半高跟涼鞋,眼睛又大又黑。她這身打扮和城裏的女孩子沒什麼兩樣。她自然便是劉玲了。劉玲不再搭理她的爹,她款款走到我跟前,衝我友好地笑了笑:“你就是大春兄弟吧?看長得多精神,虎頭虎腦的。”她邊說邊掏出一隻繡花手帕,愛惜地在我肩部的破口處拭著。我聞到了一股沁人的香氣——不知飄自她的身上,還是來自她的繡花手帕。我想起小吳說過,他的耳垂和我的相似,像一顆瑪瑙,就抬眼去瞅,但她的耳朵被長發遮蓋著,耳垂隱隱地藏在裏麵,看不到。

劉玲不理會她爹的嘮叨,一直把我們送到大路上。我們書包裏的葡萄都是她重新為我們摘的,她說我們自己摘的那些半生不熟,不中吃。分手時,她特意把我叫到一邊,俯下身子叮囑說:“好兄弟,千萬別把我爹的話告訴你爸,他老糊塗了,嘴上沒個把門的。”我雖然對她和小吳的事感到蹊蹺,但還是點了點頭。走出好遠後,我才想起剛才應該借機再看一眼她的耳垂,她的臉就在這麼近的地方,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至於我和我爸連隊裏那些兵們的關係,我更是熟悉得一塌糊塗。不出三個月,我就把全連百十號人的名字全記住了。在路上遇見他們,我偶爾會假模假式地背起手,板起臉,突然叫出他們的名字,對方通常是條件反射一般響亮地答一聲“到”,雙腳立正站好,然後我就得意地笑了,揮揮手說,沒事沒事,忙你的去吧。有的老兵被我的樣子逗得嘿嘿直樂,說,小崽子人沒長大,倒學了一副官相。我經常每天放學之後並不忙著回家,總是背著沉重的書包拐到大操場上,然後盤腿坐在白楊樹的陰影裏看兵們操練。我看到我爸倒背著手在隊列前踱來踱去,像在悠閑地散步,眼睛根本不看正在進行隊列訓練的兵們。但如果誰認為他們的連長正背對著自己,從而做起動作來有些懈怠,那他可就錯了,他們的連長即便閉著眼睛也能覺察出誰在磨洋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兵們周而複始地練習齊步、正步和跑步。多年之後,當我也站在這樣的隊列裏時,我才發現這種周而複始的機械動作是非常枯燥的,但它既能消磨人的意誌,也能塑造人的毅力。至於哪種說法更確切,全憑你自己體會了。

我還常常在兵們休息的時候溜到兵們的宿舍裏玩,兵們總是把我團團圍住問這問那。有一次他們哄著我喝酒,用筷子沾一點酒讓我舔,但這個讓我舔一下那個讓我舔一下,居然把我灌醉了。兩個兵把我扛回家,隻說我困了,半夜裏,我媽從我的嘔吐物裏聞出酒味,才知我喝了酒。和兵們的接觸一多,漸漸地我發現他們都很關心男人與女人的事情。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追問我晚上睡覺時聽到什麼啦,因為我確實沒聽到什麼,所以我的回答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就耐心地教我,讓我選擇我爸回家睡覺的夜晚,先假裝睡著,最好是還打幾個小呼嚕,然後仔細諦聽我爸我媽幹些什麼。起初我沒有識破他們的詭計,真按他們教我的辦法做了一回,果然聽到一些動靜。再去兵舍裏玩時,我就一五一十地講了,樂得大夥兒前仰後合,有一個兵居然躺到地上打了個滾。但過了沒幾天,我媽就把我睡覺的小木床搬到了另一個房間,並板著臉宣布從今以後讓我和大人分開睡。我這才懵懵懂懂覺出我辦了傻事。長這麼大,我跟我媽一天也沒有分開過,但現在我變成了異己分子,心裏不由得空蕩蕩的。當天晚上我爸沒回家,睡下後我又爬起來敲我媽的門,央求說:“媽,讓我在你們的屋裏再睡一宿吧。”

我媽拉開門,撲哧一聲笑了,臉一紅說:“都怪你,丟死人啦,我都不敢出門啦。”

那天晚上我和我媽睡在大床上,說了半夜的話。在已經走過來的歲月中,我們母子比他們夫妻在一個房間過日子的時間要多得多。以前我沒覺出啥,但那個夜晚卻讓我無比留戀。那天晚上,我媽講起我很小的時候,她在清冷的夜晚守著我,伴著孤燈為我爸納鞋底。她說,後來才知道你爸根本沒怎麼穿那些結實的布鞋,最後都生了蟲扔掉了。而我媽常常是公雞打鳴東方發白時才熄燈睡覺。有時街上的二流子深更半夜來敲窗戶,她明明知道他們在嚇唬她,可仍然嚇得哆嗦,又不敢喊叫,怕別人誤會,情急之下就扭我的屁股,我一哇哇大哭,她就覺得什麼也不怕了。我媽講到這裏,我忽地坐起來說:“媽,以後誰再敢欺負你,我就打爛他的狗頭!”

“可媽已經老了,快成老太婆了,誰還來欺負。”黑暗中,我媽輕輕地說。

經過這場小小的風波,我變得聰明多了,那些兵再也沒從我嘴裏摳出一星半點“晚上的事”。說真的,當我後來以一個兵的身份進入營盤時,我終於理解了他們。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對未來生活的渴望和想象是難以遏製的,也是自然而然的。我一直忘不掉牛頭山軍營的一個笑話,說是若幹年以前,有一個沈陽籍的兵因為在夜幕降臨之後,跑到“臨時來隊家屬招待所”某個房間的後窗根下窺視,挨了處分,被提前安排退役。有人說那個兵曾經是我爸當副連長時的部下,我爸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這樣的部下。我爸又說,你在營盤裏待著,別的毛病可以原諒,這個毛病卻不行!

然而轉過年來,我爸最不想原諒的毛病卻在他十分喜歡的連隊文書小吳身上出現了。那天劉寶亮喝了酒,搖搖晃晃來部隊找我爸“算賬”,卻在營門口碰上了營裏的教導員,心急難耐的劉寶亮就把小吳的“惡心事”說了。教導員感到事情有點不妙,生怕引起軍民糾紛,就好言軟語把劉寶亮打發走了,然後把我爸和新到任的指導員趙義金叫到營部問情況。那時李朝綱已調到軍政治部當幹事了。趙義金初來乍到情況不熟,我爸這個時候可以一手遮天。於是我爸矢口否認,說劉寶亮是個有名的糊塗蛋,眼神也不濟,興許看花了眼認錯了人。並且大包大攬地說,如果真是小吳所為,捅了婁子他來擔這個責任。當時小吳回到四川探親,隻有等他回來再說了。

其實我爸已經猜到了幾分。晚上,他憂心忡忡地回到家裏,把這件事情講給我媽聽,我忍不住就把那次在葡萄園裏的見聞講了。我爸聽後當即發了火,說:“你為啥不早告訴老子!”嚇得我躲進自己的房間不敢露麵。在我的記憶中我爸極少衝我發脾氣。

五天後,小吳懷揣我爸發給他的加急電報趕回來。我爸派人到車站接的他,直接把他接到我家裏。他們進到我的小房間,關上門。我貼在門口聽了一陣,聽到我爸拍了幾下桌子,還有小吳哭鼻子的聲音。最後小吳嘟嘟囔囔說,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追求的是真正的愛情。我爸冷笑一聲,粗魯地說:“當兵的,少空談什麼愛情。啥叫愛情?日子能過得下去就算是愛情!”

接下來我爸對小吳的態度令人摸不著頭腦。我爸在支委會上堅決反對再把小吳列為黨員發展對象,同時在全體軍人大會上大張旗鼓地表揚小吳工作細致,任勞任怨。營裏幾次追問小吳的問題,我爸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半年後,小吳退伍回鄉,我爸親自去車站送他上了車。但僅過了一個月,我卻又在劉寶亮的葡萄園裏發現了小吳,他穿著時髦的便裝,頭發梳得油光光的,正和劉玲說說笑笑摘最後一茬葡萄。見到他,我嚇了一跳,以為撞了鬼,扭頭就跑。小吳邁著速度極快的步子奔過來截住我,樂嗬嗬地說:“這園子現在我說了算。弟弟你怕啥子呀!”

我突然明白了,說:“你好狠心,也不去看看我爸。”

小吳眼圈一紅,說:“我做夢都想見連長。可他說過,三年內不準我踏進軍營半步……”

多年以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爸我媽的感情生活,就像很多人那樣,既想了解父母的愛情,又怕知道得太多太細,從而生出不必要的尷尬和難為情。通過我的觀察,我沒覺得他們有多麼親密,但也沒感到他們有多麼生疏。他們談不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算不得一見鍾情、烈火幹柴。所以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難道真像我爸說的,當兵的,能過得下去日子就算是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