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之光(3 / 3)

說起來,我爸我媽還是小學同學,不過他們在學校時幾乎沒說一句話,更談不上有什麼往來。我爸當兵當到第三年頭上,村上的媒婆孫王氏踮著一雙小腳找我爺爺提親來了。孫王氏是職業媒婆,我的家鄉葦河鎮周圍十裏八鄉經她撮合成的夫妻不下一百對。孫王氏這樣做並非是助人為樂,而是為了討幾頓酒菜幾斤點心。孫王氏給我爸提的這門親事的女主角就是後來的我媽。我爺爺笑嗬嗬地捋著胡須說,好啊好啊,二小子一回來就見麵。年底,我爸回來了,孫王氏張羅著讓他們相了親。那個假期裏,我爸領著我媽到縣城唯一的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看了一場樣板戲,在一家小飯鋪吃下了二斤大肉包子,我爸還給我媽買了一塊卡其布;我媽則為我爸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兩雙繡花鞋墊。春節一過,我爸就回部隊了。等他一年後再回來時,他已經穿上了四個兜的軍裝,成了意氣風發的小排長。

那個年代,年輕軍官找對象大概就和如今大款找情人一樣,有很大的主動權。一些在農村老家定了親的一旦提成小軍官便後悔不迭,他們從土地上來,不願再在土地上留下個尾巴,紛紛明裏暗裏地進行艱苦卓絕的“退親”戰鬥,喜新厭舊情緒使軍營躁動不安。而部隊也適時開展了痛打“穿軍裝的陳世美”行動,一時鬧哄哄的,營院裏常常見到鄉下來告狀的農村姑娘,她們穿著大紅大綠的衣服,哭哭啼啼,眼睛紅腫,他們的父母愁眉不展,唉聲歎氣。那些提幹前沒慌慌定親的小軍官暗自慶幸自己有遠見之明;那些經過艱苦奮鬥的努力達到退親目的的則喜上眉梢,幹勁倍增;那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脫不了身的軍官則像突然老了十歲,脾氣明顯地變壞了。更有甚者,不僅婚沒退成,反而遭到處理,重新回到了土地上。和我爸同年入伍同批提幹的侯四科就是一個活典型。侯四科入伍前就定了親,他的對象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侯四科提幹後提出退親,他的對象二話沒說跑到牛頭山軍營,哭求無效後,就把一件沾了血跡穢物的內褲交給了領導。這件女人的內褲決定了侯四科被處理回鄉。大約我六歲那年,我爸回家休假,突然想起這位戰友,就帶我步行四裏路去看望他。我們在他家的西瓜地裏找到了他。當時他躲在窩棚裏喝酒,他的女人正頂著烈日鋤草,他的兒子在一棵棗樹下睡著了,黑螞蟻爬了小家夥一身。我見他家的西瓜比別人家的要小許多,人家地裏的瓜像大人的頭,他家地裏的瓜像小孩的頭。我爸和他很少說話,他們默默地喝淨剩下的酒,侯四科啞著嗓子衝女人的背影喊,摘個瓜來吃。女人背對著窩棚說,瓜都不熟呢,你們喝綠豆湯吧,壺裏有。侯四科惱了,罵罵咧咧道,媽的,誰說不熟。我爸沒拉住他,他趔趔趄趄走出窩棚,搬來一個切開,果然不熟。他又搬來一個切開,還是生的。再摘一個,仍是不中吃。最後我們挑揀著每人吃了幾口,不是個滋味。回去的路上,我爸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同情侯四科,誰知他卻冒出一句:“他們是自找的!”

在那個特殊時期,我爸是怎麼想的?按說那時他和我媽在感情上陷得還不深,他及時撤退似乎不應有太大的阻力,可以肯定,會有好心的戰友、朋友乃至個別關心他的領導提醒他抓住機會,當斷不斷後患無窮。我媽後來曾經零零星星對我談起,那些日子她都做好了散夥的準備,一旦我爸變卦,她再嫁別人就是了,她不會掉一滴眼淚的。“沒準兒我能找個更好的。”我媽自信地說。可我爸卻依照先前約定的日子回來完婚了,而且臉上絲毫看不出有什麼不快活。我媽仍是不放心,就提醒我爸想妥了再辦事,免得以後後悔。我爸說,一個人一生的大事,包括婚姻、事業,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改變沒那麼容易,你得付出更大的代價。我爸又說,他們原本從土地上來,卻又想完全脫開它,脫不開的,他們慢慢就會明白。我爸還說,一個男人,如果指望靠婚姻來撈取什麼,這個男人就不是男人,連女人都不如。最後,我爸幹脆幽默地說:“家鄉的小菜,吃著可口哪!”我爸天生沒有幽默細胞,可他關鍵時刻一句幽默風趣的比喻,把我媽逗得咯咯直笑。我媽的心隨即變踏實了。我媽對我說:“就憑你爸這幾句話,不管他以後怎麼待我,我都不生他的氣。”後來南方邊境發生戰事,我爺爺夜裏睡不著,把我媽叫過去拉呱,我媽就對我爺爺說:“萬一大春他爸有個三長兩短,不管他怎樣,我一輩子都是老王家的人。我說到做到!”

我爸和我媽的關係就是這樣,他們常常大事不糊塗,小事卻拌嘴。但如果你讚揚他們忠貞不渝,我爸會說,喂,你先給我講講那個“渝”字怎麼寫,噢,懂了,那都是文人編的,我看是狗屁,隻要兩人都不往別人被窩裏鑽,就可以了,你還想怎麼著?

我有一個同學,他媽是我媽來部隊後交的幹姐妹之一。他的爸爸當年也曾加入過龐大的退親行列,但陰謀沒有得逞,結婚後,和老婆的關係很淡,人稱“鋼鐵戰士”。他媽時不時來我家找我媽哭訴一番,說男人幾個月都不和她“好”一回,我媽陪著唉聲歎氣。有一次我爸對她說,弟妹,他不和你“好”,你就和別人“好”嘛,你跟他客氣啥!

我媽剛到家屬工廠上班時,有些自卑,因為所有的家屬中,數她男人的官最小。漸漸的,我媽就有了一種優越感——她的優越感就是同這種女人相比後得來的。

大約在我十歲那年,我認識了一個叫雯雯的女孩。

雯雯隨她媽媽從上海來牛頭山軍營探親。雯雯的爸爸是團裏的副政委,我經常在路上遇見他。他瘦高個頭,不論什麼樣式的軍裝穿在他身上,都很合體,所以他一點都不像那些邋遢的軍人。他見了大人不愛講話,見了孩子卻主動上前摸人家的腦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的腦袋被他摸過不下十回。雯雯差不多每年暑假都隨媽媽來部隊,去年這時候我曾在營院裏和她打過幾次照麵,但沒留下什麼印象。雯雯的媽媽卻是牛頭山人經常談論的話題。她好像姓郭,個子很高,眉毛很淡,嘴唇很紅,皮膚很白,脖子很長,胸脯很鼓,腰子很細,走起路來胯扭動得厲害,好像鞋底上安了彈簧。離她老遠,就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傳說她年輕時當過舞蹈演員。隻要她這隻“白天鵝”一來軍營亮相,這裏的女人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不過她很少出門。

這個暑假裏,雯雯一家臨時住進我家後麵的那排平房,和我家正對著,兩排房子中間栽著棵一人多高的玉蘭樹。透過窗戶,我有時見雯雯在房前的青磚地上玩耍,固執地追蹤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或者手捏一隻花殼瓢蟲眯起眼睛對著陽光觀察,說,你呀,比太陽還亮。雯雯喜歡穿牛仔裙,頭發束在腦後,特有禮貌,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來的,她好像比我大一歲,比我高兩個年級,比我多懂不少事情。讓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是,她的個也比我高出不少。

一天下午,突然下起雨來,正在玉蘭樹下看書的雯雯慌忙跑進屋裏。我站在後窗前,透過玻璃上滾動的水珠,空中斜斜的雨絲和玉蘭樹晃動的枝葉,凝望著雯雯的窗子。突然,我看見了雯雯。雯雯此時也站在窗前朝我凝望。我們幾乎在同一個瞬間舉起手來朝對方致意。接下來,我們都沒有走開,我們不約而同地,也是徒勞地用手在玻璃上擦來擦去,試圖更清晰地看到對方的麵容。我看到雨水在雯雯麵前的玻璃上汩汩流淌,仿佛淚水流在她臉上,或者流在我臉上。後來天放晴了,遍地是夕陽的碎片,雯雯興致勃勃地來到院子裏,光著腳丫踩水。她被一株櫻桃大小的花朵迷住了,那株小花在雨後呈現出冷豔逼人的光澤。我聽到她喊她的媽媽,問這是什麼花。我還聽到她的媽媽責怪她,好像說她不要像個鄉下人似的。

我很想推開窗子大聲告訴她,那是一株紅絨花。我家鄉河灘上有好多這樣的花,牛頭山臨河的那麵草坡上也有好多。我穿上雨鞋,出了營門,忙不迭地跑到遍布著紅絨花的小樹林裏,一口氣采下許多。第二天一早,我把它們擺到我的後窗台上。果然,雯雯從她的房間裏看到了它們,她一步三回頭地、遲遲疑疑地走到我的窗下,輕輕敲了敲窗子。我把窗子拉開一條縫,看到她衝我甜甜一笑。仿佛我們相識已久,她沒有流露出一點羞澀的表情。她告訴我,她很喜這種花,也很喜歡這個地方。她還說,她的媽媽正在睡懶覺。後來,她捏起最豔的一株花放在鼻下嗅著,說:“我隻要一朵。謝謝你,弟弟。”

雯雯和她媽媽是半夜裏走的,她們回上海了。臨走前她對我說,明年這時候她還會來。我記住了雯雯的話。在以後漫長的一年裏,我覺得我長高了許多,肯定超過了雯雯。一年後,她果真又來了,長發變成了短發,短裙換成了長裙。但來了沒幾天,約一個星期吧,她的媽媽就要走,說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告訴我這事的時候,我看到她又圓又亮的眼睛裏含著憂傷。臨走的那天上午,她隔著窗子央求我領她去看看山,她說她一共來這兒五趟,可一回山也沒爬過。我說你媽媽同意嗎?她說他們現在顧不上我了,我就是丟了,他們也不會曉得。我點點頭,和她一前一後出了營門。我們來到遍地是紅絨花的臨河的山坡上,初升的太陽照得我們身上汗津津的。我脫下身上的小褂,說要采好多花讓她帶回去,帶給她的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帶給她的同學的老師。她望著我,緩緩地搖搖頭,說:“弟弟,勿要采,讓它們好好地生長吧。”說這話時,她的眼睫毛上掛著一排細碎的淚珠,亮晶晶的,晃著我的眼睛。

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牽著她柔軟的小手,走過小樹林,走過鋪滿野花的山坡,走過一片大青石,越過一個山岡,最後走到清幽幽的小河邊。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從不遠處的草叢裏躥出一隻野兔也沒能引起我們的歡呼。我們站在小河邊,看水打著旋兒流淌。她見我臉上掛著汗粒,就掏出一隻幹爽的手帕,為我拭去汗滴。然後她突然把那隻小手帕展開,搭在我滾燙的臉上,然後她踮起腳尖,隔著手帕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我感覺著她香甜的呼吸,一動也不敢動。那個瞬間,我聽到了身上骨肉蓬勃生長的聲音。

雯雯和她媽媽還是坐半夜裏的火車。那天夜裏,我毫無睡意,長時間地趴在窗台上,聽著對麵的動靜。月亮露臉後,來了一輛小車。雯雯的媽媽頭一個鑽進去,雯雯站在車門口依偎著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則猛地摟抱了她一下,直到她媽媽催促了三遍,她才上車。

第二天上午,我睡到很晚。起床後,我習慣性地趴在後窗台上往外看。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後來我持續了好久。突然我發現窗玻璃外的水泥台上放著一支銀光閃閃的鋼筆,上麵纏著一根紅絲帶,而且紅絲帶纏成了一朵花的形狀,那支鋼筆仿佛是花的秸稈。我打開窗子,把它緊緊握在手中,久久不願鬆開。我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雯雯了。我還想到,從這一天起,我的童年該結束了。我甚至覺得,雯雯能影響我的一生。

這年年底,雯雯的爸爸轉業回了上海。但後來還是聽說,她的爸媽離婚了。春節前,我收到了雯雯寄來的一張賀年卡。我沒有漂亮的賀年卡寄給她,就給她郵去一朵已經幹枯了的紅絨花,那是我在她走後的第二天專門為她采的,半年多來我一直把它壓在枕頭下麵。

此後,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一九八七年春天,我爸的三連出了一件大事故。就是這個變故,改變了我們家未來的生活道路。

在那之前,軍區司令部的一位處長來我爸的連隊檢查指導工作時,發現我爸是個“人才”,就暗示我爸說,他的處裏還缺一名參謀,他認為我爸是個合適的人選。我爸著實高興了一陣,還借去軍區機關辦事的機會“活動”了一下,並且捎帶著把我帶進省城見了見世麵。那段時間我媽比誰都激動,她說:“他爸呀,你在這個山溝溝裏待了十八年,真該出去換換空氣啦。風水輪流轉,就是輪也該輪到你啦!”

團裏見軍區機關看上了我爸,也隨即發現我爸確實是個“人才”。團長說,你調走,我們雖然舍不得,但會支持你。政委說,即便調不走也沒關係,秋天讓你當軍務股長(這是個肥缺)。這個時期的我爸確有點“前途無量”的味道。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三連出了事故。

肇事者是一班班長蘇躍雷。

蘇躍雷是煙台市人,長相英俊,身材高大,訓練刻苦,帶兵有方。他的班無論軍事訓練、政治教育還是內務衛生,都是全連最好的,幾乎無可挑剔。你隻看他一眼就會知道他是一個很有素養的兵,這樣的兵連隊裏並不是太多。曾有人給他開玩笑說,把他調到三軍儀仗隊去,他一點都不比那些人差。我爸平時對他喜歡得不得了,多次說蘇躍雷是個好苗子,這樣的兵代表著軍隊的未來,應該重點培養。有一次團裏搞共同科目評比,一班在全團拿了最高分,我爸特意把蘇躍雷請到家裏,大聲招呼我媽給炒幾盤菜,再弄兩盅酒來犒勞犒勞他。他紅著臉把酒喝了,沒吃幾口菜。那天他還輔導我做了幾道算術題。別人早就把他當成我爸眼裏的“紅人”,處處高看一眼。

那個不幸的夜晚,大約一點多鍾,整個牛頭山營盤都被一聲銳利的槍響驚醒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人們憑感覺意識到,和平時期的每一聲槍響都是不正常的,令人膽戰心驚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晚我爸是在家裏過夜的,聽到槍聲,他爬起來邊披衣服邊往外跑,居然忘了穿鞋。我媽追到院門口,奮力把他的臭膠鞋扔給了他,才使他不至於赤腳跑到出事地點。事實上他還是把鞋穿顛倒了,因此在路上奔跑時,他感到別扭,仿佛腳下有鬼,摔了兩個跟頭,膝蓋出了血,頭皮一陣陣發麻。

出事地點就在大操場的中央。我爸趕到那裏時,已經有幾個巡邏執勤的哨兵在哀哀地呼叫。他們見到我爸,哭著說:“蘇躍雷……”就說不下去了。我爸的眼裏金星閃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雙腿跪在地上,抱起蘇躍雷漸漸冷卻的屍體,像抱著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五髒六腑黑血噴濺,染紅了半邊天。很多人戰戰兢兢圍上來,團保衛股和警衛排的人把他們吆喝走。三連指導員趙義金唉聲歎氣,營長教導員把我爸拽到一邊,團長政委黑著臉一言不發,氣氛壓抑得宛若火藥桶即將被點燃。

保衛股的人在幾分鍾內就得出結論,蘇躍雷是自殺。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太陽穴,黑血塗滿了他原本英俊不凡的臉。這是一個老掉牙的血腥場麵。他的上衣兜裏裝著一封簡短的遺書,大意是:他不想活了,所以決定自殺;他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三連是個好集體,連長指導員都是好領導,同誌們都是好兄弟。下麵工工整整地署著他的大名。

一班的戰士們回憶說,這晚輪到他們班負責營院巡邏,熄燈時,弟兄們勸他,反正是例行公事,班長就不要親自去了。蘇躍雷說他不放心,還是出去轉轉。他抓過專門為巡邏隊配備的手槍(按規定不發子彈,他自殺用的子彈估計是以前打靶時私藏的),就出去了。大約十二點時,他還回來過一趟,為幾個新兵掖了掖被子。接下來就出事了。蘇躍雷的自殺簡直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因為沒有發現任何足以造成他自殺的理由。由於失戀嗎?誰也沒聽說過他談戀愛;由於前途問題嗎?連裏早就答應讓他今年參加軍校招生考試,憑他的文化水平,考軍校沒問題。也許隻有一個理由尚能立得住,那就是他的奶奶是上吊自殺的,而他的爸爸是跳樓自殺的,他有一個姐姐因失戀試圖割腕自殺,但未遂。這似乎說明他的家族有自殺基因。不管怎麼說,一個人不想活了,誰也拿他沒辦法。

沒有人知道,他實實在在是為一個優秀士兵的死而悲戚。

最終我爸在當了七年連長之後,被任命為團保衛股長,手下隻有一個兵,其主要職責是預防犯罪、抓抓小偷小摸之類。他對這項任命非常不滿意,因為不能直接帶兵了(他原本是想當一營副營長的)。離開了前呼後擁的士兵,他渾身都不舒服,總覺得自己成了軍營裏多餘的人,所以在一九八九年我爺爺去世的時候,他的反常行為的答案就在這裏。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大伯拍來電報,說我爺爺患腦溢血去世了,團裏立即批準我爸回家發喪。當時部隊正準備搞演習,按說保衛股長參不參加演習無所謂,可我爸出人意料地提出,他留下來堅持工作。他打發我媽帶我回去替他靈前盡孝。他的做法得到了團首長的高度讚揚,宣傳股的筆杆子還為他寫了一篇報道,發在軍區機關報上。

我爺爺的死使我悲痛不堪。我想起我在家鄉度過的八年裏,他老人家把全部的愛意都給了我。也許由於當初我爸頂替他的哥哥當兵而使他們的父親免遭恥辱,同時幫助我爺爺卸下了心頭上的某種重負,了卻了某種心願,我爺爺一輩子都感激他的二兒子,一輩子都未能原諒他的大兒子。因為我爸頂替我大伯當兵後混成了幹部,我大媽一直覺得她的男人虧了,時常找茬跟我媽作對,我爺爺數次當眾破口大罵我大媽,破了我的家鄉“老公公不和兒媳婦鬥”的世襲的規矩,落下了供人流傳的笑柄。

我爺爺臨死前留下兩條遺囑:一是自古盡忠難盡孝,不要告訴老二我的死訊(三年前我奶奶去世時,我爺爺就沒告訴我爸),讓老二安心工作,一定要在營盤裏紮下根;二是大春長大了也要當兵。我大伯在我爺爺咽下最後一口氣後,不由分說就違逆了第一條遺囑,馬上給我爸發了電報。他說:“我就不信,天底下什麼事能比死爹事大!”

辦完我爺爺的喪事,我媽帶我回部隊。可到了家裏,發現門鎖著,一問才知我爸昨天夜裏匆匆坐火車回老家去了。據說他下了汽車,直奔我爺爺的墳前,長跪不起。麵對一堆嶄新的黃土,他都想了些什麼?沒人知道。他在老家待了整整一個月,每天都到我爺爺的墳前去,親眼看著小草從土裏冒出來。他超了半個月的假,團裏一連發了三封電報催他回來,他置之不理,說,大不了挨個處分,你們隨便吧。一個月後,他滿臉髒胡須像個野人似的回到牛頭山,卻沒人再提關於他超假的事。

我爸那段時間反差極大的表現令人費解,我也是在許久之後才找到答案。演習前,有傳言說一營營長要去軍事學院深造,可演習結束後,一直未見一營營長去上學,我爸妄圖接替營長一職的小算盤就落了空。他說,我以前從沒想過要當什麼“典型”,這是唯一的一次。他又說:“現在想想,如果我靠這個當了營長,你說惡心不惡心?娘的,幸虧沒當上!”

一九九二年春天,我爸在團保衛股股長的位置上提出轉業,回故鄉去。他已經四十一歲了,早就超過了他這一級幹部的最高服役年限。他在這裏待了整整二十三年,不能再待下去了。營盤裏年輕的小軍官一茬茬往外冒,他明顯是落伍了,疲憊了。他的胃切除了二分之一。他的背也有點駝了。他成了羅圈腿。他的體重都不到一百斤。我的個頭也已經超過他了。如果不是因為他肩膀上扛著少校軍銜,新來的兵把他當成老炊事員也說不定。

牛頭鎮也仿佛在一眨眼的工夫變了樣,理發館變成了發廊,小吃店改成了情侶咖啡屋,修腳鋪現在叫洗腳店,澡堂子搞起了桑拿按摩,至於舞廳夜總會,和街上的水果一樣泛濫,每一個店堂的門口都有形跡可疑的漂亮小姐站在那兒招客。到了晚上,牛頭鎮燈火通明,像一座不夜城,而與它毗鄰的牛頭山營盤卻還是老樣子,與喧嘩的鎮子相比,這裏沉靜得仿佛壓根就不存在似的。

在我爸決定轉業的時候,他原先的老搭檔李朝綱從軍政治部組織處副處長的職位上下到團裏當政委。李政委坐車從軍部來,他一下車就直奔我家,抓住我爸的手使勁搖了搖,說:“老王你不能走,這裏的人誰走我都不攔,但你不能走!”李政委還說,他馬上提請黨委研究上報,先讓我爸幹副參謀長,過渡一下再當參謀長。“放心,軍長政委那裏我還能說上話。”

我爸笑了,他朝李政委胸脯上擊了一掌:“老李你還不了解我嗎?我定下的事再改就難了,撞上南牆不回頭,我一直是這個熊樣子。對不對?”

李政委走出我家時,學著座山雕的樣子念了一句唱詞:“老——九——不——能——走——哇——”原本挺滑稽的一句台詞竟讓他說出了淒涼的味道。

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再一次搬家。家當可是比以前多多了,但我爸一點都不上心,丟掉什麼帶走什麼,裝箱打包捆捆紮紮,全是我媽領著我幹的。我爸隻管抱著一個大本子,翻來翻去像在破譯什麼秘密。那個大本子我見過好幾回,看上去像一摞幹煎餅,紅塑料皮的封麵掉光了顏色,扉頁有一段毛主席語錄。我爸把他從伍以來凡跟他當過部下的所有弟兄,都一個不落地記在了上麵。記得我媽曾就此奚落過他,說你還是官小,你當了軍長司令啥的,那麼多手下,你記得過來嗎!那段時間,我爸就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或是走到院子裏的玉蘭樹下,抱著他的寶貝看不夠似的。那上麵密密麻麻記下了一千多人的名字,有些名字的下麵他打上了著重號,估計那是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有一天,我走到他身邊,他表情凝重地指著三個人的名字念給我聽。這三個名字是蘇躍雷、許士民、遲小田。我馬上就猜出,這是三個離開了人世的名字。果然,他點上一支煙,猛吸一口,說:“蘇躍雷是個少見的好兵,可他死了,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對不住他。我為什麼沒能留住他?許士民是我當副連長時的兵,南京人,長著一張娃娃臉。一九七八年他托關係調到了××師,不久那個師上了前線,他被流彈打死了。如果當時我勸他留下來,他就死不了。還有這個遲小田,下連不久就鬧著學開車,我說你這個人迷迷糊糊,反應遲鈍,不是個司機料子,他不聽,到處找人,好歹弄了個駕駛證,這不,退伍回去的第二年,他連人帶車掉進江裏,屍首都沒找到……如果他學車前我再往深裏勸勸他,他也許就不去學開車,到現在肯定還會好好活著……”

一天,團收發室的小戰士把一封掛號信送到了我家。是一個叫楊誌德的人寫來的。楊誌德現如今已經成了省城著名的大款,太平洋實業公司總裁,資產據說不下兩個億。楊誌德在信上說,親愛的連長,聽戰友們說,你要轉業了。到我這裏來吧,想幹點什麼你自己定,就算你再幫幫我好嗎?

看完信,我爸啞然失笑。愣了愣,他說:“真是操蛋!家夥又小瞧你們連長了。你們連長當初對你們好,從沒想過將來要沾你們的光。你們即便將來當了省長市長、億萬富翁,老子還是你們連長!你們明白這點就行,就比什麼都強……”說完,他慢慢把信撕碎,揚手撒向絢麗的天空。那些潔白的紙片在風中飄呀飄呀,後來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後一個來看望我爸的,是牛頭鎮的葡萄大王吳建明,同來的還有他的夫人劉玲以及四歲的女兒吳點點。他們一進我家,吳建明上去就摁住女兒的脖子說:“娃子,快給爺爺磕個頭!”

我們都愣了。我爸最先反應過來,他摸了摸胡茬,說:“爺爺?我有那麼老嗎?……小吳呀,你少扯淡。”我爸連忙扶起幾乎要哭出聲來的小點點,對她說:“孩子你記住,以後除了你的老子,不要給任何人下跪。”

小吳一家走了後,我才想起居然又忘了看看劉玲的耳垂,是否和我的一樣,像啥來著?噢,像瑪瑙。

我們在牛頭山軍營待的最後幾天,我媽突然不明不白地病了一場。她一連做了好幾個奇怪的夢,而且夢境都差不多。她夢見一個短發長臉的女人,穿著碎花旗袍,在這間屋子裏走來走去,有時坐在窗前繡花,有時打開一台老式的留聲機聽戲曲,有時用一個小火爐熬牛奶,仿佛這間屋子就是她的家,她就是這裏的女主人。到後來,我媽居然大白天裏也能看到那個女人活動的身影。我媽就病了,出虛汗,說胡話,牙齒咬得咯咯響,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她清醒時判斷說,這房子太老了,下麵可能壓住了別人的陰宅。我爸說我媽扯淡,胡尋思,就黑天白夜地守著她,與她寸步不離。

在某些人眼裏,我爸是以一個失敗者的形象離開牛頭山營盤的。他沒打過仗,也沒流過血,更沒有任何值得別人記住的英雄壯舉。他雖然立過兩次三等功,但需要說明的是,這兩個功都是人家在無法為他晉升職務的前提下,作為一種補償獎給他的。我來這裏時八歲,在這裏待了八年。我爸離開家鄉時十八歲,兩年後我離開家鄉去中原腹地那座營盤時,也是十八歲。

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命中注定?

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孤立在中原腹地這座營盤圍牆邊的一個土崗上,望著遠遠近近的景物出神。城市和村莊在遠處若隱若現,坦蕩的土地鋪向四麵八方。冬日的天空寂寥無比,聽不到任何聲音。一隊南行的大雁在極目處凝止不動,仿佛鑲嵌在銀色天幕上的一串寶石。細碎的流雲緩緩飄浮,宛若往事依稀在心頭。俯瞰從前,我的心裏充滿了波瀾和眷念。思緒就像一張風帆,在記憶的河道裏搖蕩,搖蕩出千百個剪影,多彩多姿,多姿多彩。

我們一家回到故鄉的小縣城後,我到縣中學接著讀高二,我媽則給安排到縣麵粉廠當工人。我爸的工作倒是費了不少周折。起初他聯係的縣公安局,畢竟與槍炮打了半輩子交道,我爸覺得當警察比較合適。但那一年有十幾個轉業幹部想幹公安,而人家隻要兩人,我爸覺得沒戲了。令我爸意想不到的是,公安局把他排在了第一位。過後才知是我大伯背著我爸送給公安局長一萬塊錢。你現在可不要小瞧我這位沒有文化的大伯,他先是跑運輸,後來又辦了磚瓦廠、飼料廠、養豬場,有了上百萬家產,成了葦河鎮的首富。我爸知道這事後,非常生氣。我大伯勸他說:“不就一萬塊錢嗎?算我的!再說你當上警察,不出一年就能撈回來。”

我爸說:“你以為我想發財?告訴你,我都四十多的人了,發財的機會早就錯過了,到現在還圖什麼!”

我爸說完這話,就去了公安局長家。當他把那一萬塊錢甩給我大伯的時候,說:“公安局請我去我也不去了,在這種領導手下做事,沒啥意思!”

我爸最後進了縣農業局,當了一名辦事員。這個單位少不了和土地打交道。

從葦河鎮到縣城,不過五十裏遠。我爸去外麵的世界闖蕩了二十多年,難道僅僅是為了縮短這五十裏的距離嗎?當他後來往返於這五十裏長的路途上時,他有什麼感慨嗎?

今年夏天,我高中畢業,照例參加了高考。我考不上大學早已是全家的共識,當確知我真的沒考上時,我們全家到百貨大樓對麵的飯館裏吃了一頓,仿佛是慶祝當初預言的應驗。走出飯館,我媽突然發現,當年我爸和她定親時,他們曾經在這裏吃下兩斤大肉包子。

又過了幾個月,我就穿上了這身軍裝,來到了這座營盤。臨走前,我爸拿出一支陳舊不堪的竹笛交給我,說是一個叫秋江的弟兄送給他的,現在他把它送給我。我伸出雙手接過它,然後把它貼在胸前放了一會。我這個剛穿上軍裝的新兵蛋子在他這個已經脫了軍裝的老兵麵前有點不自然。我想以後會好的。

現在,我站在圍牆邊的土崗上,手裏就捏著這支普通的竹笛。我想到,過去的事情都已經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我又想,消失了也好,任何事情它都是這樣,它永遠在不停地消失,但又永遠地在心中複活。

晚風浩蕩,我身後的這座營盤沐浴在夕陽的餘暉裏。搭眼望去,它像一座古舊的村莊。其實,它就是一座村莊。各式各樣的人來了,又走了。它生生不息,香火不斷,子孫滿堂。其實,那些遍布在土地上又被土地所包圍的一座座城市,何嚐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村莊?它們生得晚,來得遲,可是現在它們仿佛成了闊佬兒,它們像一個不肖的子孫,有點鄙視村莊了。不知不覺,我舉起竹笛,橫在唇上,一串音符跳蕩出來。起初它們羞羞澀澀、忸忸怩怩,纏繞著我,不肯離去,後來它們舒展開來,打著滾兒,既歡快又憂傷,流水一樣漫溢而去,滲透到營盤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間。我看到,有許多人被這些音符喚了來,他們站在土崗子下麵,呼吸著這些靈動的音符。人群裏好像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兵,她一雙明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像深夜波濤中的兩盞漁火。她的眼睛讓我想起我少年時代的朋友雯雯。雯雯,雯雯,我親愛的朋友,你現在還好嗎?……我緩緩地吹奏著,浩蕩的晚風也加入進來,使我的獨奏變成了雄渾的合唱,仿佛來自天國的篇章。就在這時,夕陽把最後的一抹晚霞潑灑過來,整座營盤猶如披上了金光閃爍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