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早晨七點整,李明揚準時離家,到小區大門北麵五十米外的站牌下等七十五路公共汽車。他住的這個小區名叫四季花園,新落成不久,算是這個大都市裏的高級住宅區之一。不用說,住在這裏麵的都是先富起來的人。大概人有了錢,高人一等的感覺就會隨之而來,所以李明揚在這裏見到的人,不論男女老幼,不論高矮美醜,一律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包括他的老婆趙梅。初來乍到時,李明揚相當不習慣這裏的人際關係,就連這裏麵的氣味,也讓他覺得不對勁,有點衝。就連大門口的門衛,也顯得比別處的牛氣——他們個個瀟灑挺拔,身體條件不錯,況且衣著鮮亮,再配上小區新穎別致的大門做近景、裏麵豪華如雲的樓群做遠景,看上去就更加不一般。李明揚有一次問過他們,每個月開多少錢。回答是每月一千五。一千五,相當於他這個正營職少校軍官的工資。他苦笑著搖搖頭。一千五百塊錢就能讓這些頂多是高中文化程度的外地小夥子感覺良好——李明揚從他們的口音裏聽出,他們沒一個本市人。本市身材相貌這麼出眾的小夥子不會甘心於做一個門衛的。
七點鍾,馬路上已經相當熱鬧了,可是四季花園裏還相當寂靜。有錢人大都喜歡睡懶覺,因為他們大都喜歡熬夜。趙梅就是這樣。趙梅淩晨一點之前很少睡覺。基本上她每天晚上都有應酬,一般是九點以後回家,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說是看電視,其實她在不停地換台,換來換去,沒一個滿意的,嘴裏罵著什麼破節目,可她就是不離開電視;或者她開著電視,卻根本不看,仰躺在大沙發上,把電話機放到大腿根上不停地撥電話;要不就是在客廳裏踱來踱去,摸摸這拍拍那,不熬到時候不罷休。早晨六點四十分李明揚起床時,她睡得正歡,有時竟然還打著小呼嚕。李明揚動作神速地穿衣洗漱,胡亂扒拉點吃的填填肚子,然後下樓。趙梅要睡到八點半以後才起床。以前她打的去公司,公司每月給報銷五百塊打的費,不久前公司給她配了一輛富康車,她自己開,就更方便了。
李明揚出家門往外走時,在院子裏基本碰不到人。出了大門,他得加快腳步。如果順利的話,在七點五分之前坐上車,時間上就會比較從容,心裏就踏實了。這個大都市裏,有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乘公共汽車的人格外多,似乎每時每刻所有的公共汽車上都亂成一鍋粥。李明揚就犯愁這個。把家搬到四季花園半年多了,乘過無數次車了,李明揚居然不記得占過一回座位,並非他沒有力氣擠不過人,而是他不願意與別人擠來擠去,所以每次他都盡量收斂著力氣。事情就是這樣,他不用力,別人一用力,他就會被擠得東倒西歪,仿佛他是個病懨懨的人。還有一點是,乘公交車上下班,他絕不穿軍上裝。他隻是下身著軍褲,為的是換起來方便。他覺得一個人穿著軍裝在人堆裏擠來擠去,顯得太隨便,太紮眼,太不協調了,不但自己覺著別扭,恐怕你周圍的人也覺得不對勁。
以前住在單位裏時,抬腿就到了辦公室,李明揚不會有這種感覺。他和趙梅在單位分給他的筒子樓裏住了五年。雖然住著不方便,但他上下班方便。他把自己乘公交車的感覺說給趙梅聽。趙梅想了想,說:“等過些日子,再攢點錢,給你買輛車。”趙梅不像是開玩笑,可他卻是連想也不敢想。他一個小幹事,開私家車上下班,別人會怎麼想?他還想不想在這裏幹?
公交車上混亂不堪,李明揚的思維卻像野馬奔騰。他想,天下還是窮人多啊!你看看這些一大早爬起來擠車的,就知道答案了。他又想,公交車是體察民情的地方呢,它和筒子樓一樣,很能說明某些問題。他還想,自己若是將來有了相當大的權力,千萬別忘了常到這些地方走走看看,就算是微服私訪吧……這時公交車突然刹車,他一個趔趄。緊接著他就苦笑了一下——他給自己定的目標高了,相當大的權力,相當大的權力……他能獲得嗎?……癡心妄想吧!還是想想別的事情吧。想想手頭這份材料再怎麼錘煉一下……
車上亂,腦子裏也亂。亂著亂著,目的地快到了。
李明揚在一個高級軍事機關的宣傳部當幹事,主要工作就是寫材料。七十五路公交車越過單位大門二百米左右才停車,有時透過車窗玻璃,他能徐徐看清機關大門和院裏的主要建築。大門口站哨的衛兵姿勢不錯,可就是總感覺身材上差一點,有時相貌上也差一點。李明揚這是不知不覺在拿他們和四季花園的門衛比。他斷斷續續地想,將來他能說了算時,一定要到下麵部隊裏選一批高大英俊的士兵來這兒站哨執勤,這個機關管著下麵幾十萬部隊,挑百十來個儀仗隊員那樣的兵,容易得很。大門呢,也有些陳舊不堪了,估計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或許更早。再往裏看,辦公樓更顯陳舊落伍。這個大都市幾乎一天一個樣,機關周圍的高層建築鱗次櫛比,花樣百出,五彩繽紛,這還算不上繁華地段;而他所在的機關大院卻幾十年如一日,單從外觀上看,已經明顯地和這個大都市格格不入了。
二
一般情況下,七點五十五分之前,李明揚肯定能進到辦公室。他先把夾克脫下,放進一隻文件櫃裏,再從裏麵拽出軍上衣,用最快的速度換上。然後和前後腳趕來的年輕幹事們一塊打掃衛生。打掃得差不多時,副處長和處長到了。緊接著副部長和部長也到了。
部裏的人除李明揚之外,全都住在機關大院,他們從家裏往辦公室走,頂多五分鍾吧,而他李明揚卻已經經曆了一個小時的擠車之苦。也就是說,在上午上班之前,他是宣傳部最辛苦的人。有一次他在辦公室裏說出這個發現,別人都說是呀是呀。可緊接著就有人說,你小子別得便宜賣乖呀,你住什麼房子,我們又住什麼房子?你的房子比部長的房子都豪華,我們還住貧民窟呢!又有人接上說,李幹事,你要是覺得坐車來回跑辛苦,咱們換換得了。甚至就連處長也插話說,小李,我要是有你那麼漂亮的宿舍,再遠一點也甘心。李明揚趕緊擺擺手,他不想再討論這檔子事。
其實大夥兒都羨慕極了他的房子。這個大機關院子挺大,占了很大一片地,宿舍樓也挺多,一排連一排,樓號都快排到三位數了。可是,人們總還是覺得房子不夠住。要說原因,都知道,被轉業幹部占去的太多了,有些幹部已經轉業十好幾年了,還住著部隊的房子。十七號樓共有二十四戶人家,據說隻有四戶是在職的,其餘的全是轉業幹部。而今大院裏已經沒有多少可供蓋宿舍樓的地方了。處長都四十出頭了,盼了好多年了,前不久才剛剛到手一套三居室,是老房子,設計極不合理,窗戶都關不嚴了,不得不自己掏腰包換了鋁合金窗子。因此一提房子,處長就來氣,說,看看人家國家機關的處長住啥房子,我這個上校處長又是住的啥房子,咱這個單位真個是落伍了。處長都這樣,其他人的情況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八點鍾一過,走廊裏的動靜小了,各個辦公室開始有節奏地忙起來。電話鈴響個不停,接電話的人習慣於壓抑著嗓門交談。辦公樓七層有一半房間是宣傳部的,但宣傳部的小單位太多,光處、室就有七八個,所以辦公室也顯得很擁擠。李明揚的這個處包括處長在內,全擠在一塊辦公。在基層部隊眼裏,處長算個不小的幹部了,可是在這個大機關,處長其實就是個大幹事,根本算不得啥。
李明揚的辦公桌緊靠窗子,每天上班坐下來後,他都習慣看一眼窗外的世界。隻要八點鍾一過,李明揚就看到樓下的這一片機關辦公區霎時安靜下來,路邊的油鬆在豔陽照耀下發射出炫目的光,一塊塊草坪靜靜地臥在那裏;水泥路上除了一輛輛小車駛過之外,很少有人行走。人呢,都集中到了辦公樓裏。機關和一般部隊的區別或許就在這裏——在部隊,士兵主要是到練兵場上操練,而在這裏,辦公室,就是這些高級軍事機關的軍人們的大操場。
李明揚總感到自己這個處是最忙的單位,而他又是處裏最忙的人。他算是主力幹事,正是挑大梁的好時候,領導自然而然地把重擔子撂給他,每天都有一大堆材料等著他寫。他桌上的電腦一天到晚開著機。有時他覺得他這台電腦就像一頭小牛那樣,他真擔心哪一天把它累趴下。他寫經驗總結、首長講話;草擬各類決定、指示、通知、報告、請示;有上報給總部的,有在本機關交流的,有下發給部隊的……林林總總,太多了。關鍵是不論什麼材料,都不能馬虎,更不能有差錯。哪怕是個很小很小很無關緊要的材料,也不敢糊弄。有時為了某個提法、某個詞句用的是否恰當合適而絞盡腦汁,再三推敲,反複和副處長、處長商討,反複去向副部長、部長請示……
李明揚每年要寫多少東西?他沒有認真計算過,估計五六十萬字是不成問題的。
他感到疲乏。但他每天還必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一個又一個材料的挑戰。其實想想也就釋然了,沒啥。副部長、部長他們這些老機關哪個不是這樣熬過來的?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呀!
李明揚沒調進這個單位之前,是一位姓許的老幹事坐在他現在坐的地方。據說許幹事天生是一把寫材料的刷子,二十出頭時就進了這個大機關,當時是最年輕的機關幹部,沒幾年工夫,就成了機關公認的“大手筆”,人稱“材料王”,真可謂“著作等身”,名揚一時,風光無限。十幾年過去了,這位許幹事眼睛高度地近視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三十出頭年紀,看上去像四十多歲。有一天,他寫著寫著,突然感到頭暈目眩,緊接著冷汗直冒,小臉焦黃,惡心嘔吐,昏倒在辦公室裏。他大病了一場。他病愈後,人們發現,他再也不能寫材料了!他往辦公桌前一坐,隻要一提起筆,就會小臉焦黃,直冒冷汗,同時感到頭暈目眩,惡心嘔吐。在這個部門,一個當幹事的不能寫材料,你就算廢了。許幹事隻有一條路:轉業。李明揚調來後,曾問過處長這事。處長說,確有此事,老許拚得太狠了。處長又歎口氣說,可惜了,老許可惜了,很有前途的一個人。處長又說,老許寫東西特別有靈氣,文筆老辣,觀點新穎,常能別出心裁,立意高遠,那時候首長信任他,機關幹部們都挺佩服他,認為應該把他調到中辦、國辦去發揮更大的作用;《人民日報》的社論讓他來寫,一點問題都沒有……
處長輕易不歌頌別人。處長這麼一說,李明揚真信了。如此一來,那個從未見過麵的許幹事就被李明揚當成了榜樣。仿佛是上天的安排,他現在用的桌椅不就是當年許幹事用過的嗎?
也是仗著年輕,李明揚拚了幾年下來,雖然一度麵黃肌瘦,掉過幾斤肉,蛻過幾層皮,可肉呀皮呀很快又回到了他身上。而他的材料更是日漸長進,雖不敢說在全機關名列前茅,在宣傳部的幹事中,應該說是數一數二了。最近,幾次給司令政委寫講話稿,部長都點名讓他先拿初稿,就很能說明問題。
李明揚終究是太忙了,隻要往辦公桌前一坐,打開電腦,屁股就離不開椅子了,常常是尿憋急了都懶得起身去方便,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別人可以抽空子翻翻報紙,議論幾句時事,還可以打打電話什麼的——打電話就是一種休息。李明揚是半路“出家”來部隊的,兵齡還短,在部隊沒什麼戰友、同鄉、哥們兒;平時走不開,下基層的次數也少,接觸人結識人的機會就少,所以基本上沒有電話找他。他隻有一篇一篇地寫材料。而他越是能寫善寫,部裏處裏越是不停地給他加任務。有一次,處長看過他剛打印完成的一份打算報給總部的經驗材料後,嘖嘖讚賞道:“小李呀,我有預感,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成為全機關最棒的筆杆子之一。而你還這麼年輕,前程遠大呀……”
李明揚白天忙,晚上也時常不消停。有時材料要得急,他就得晚上加班熬夜。他買了電腦,給趙梅說是搞文學創作用,其實他清楚,主要為了他晚上寫材料方便。電腦買了好幾年了,他寫過一篇文學作品嗎?沒有!下班時他常常懷揣一張軟盤回家,吃過晚飯往電腦裏一插,接著寫下午沒寫完的材料。後來上了網,下班關機前,他把未寫完的材料變成電子郵件發往家裏的電腦,回家接著寫,那就更方便了。
三
寫文章既熬人,又耗人。李明揚已經意識到了,照這樣下去,他早晚要像一盞油燈那樣,逃不掉被熬幹的命運,油盡燈枯是必然的結局。他現在能夠做到的,就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盡量地做得瀟灑一點,沉著一點,完美一點。他坐在辦公桌前,麵前是高品質的電腦,他微皺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清澈的眼睛(他一點都不近視),輕咬住下唇,思索著,思索著,然後飛快地敲打鍵盤,屏幕上,一行行文字跳動著,仿佛是活著的思想。他從來不抓耳撓腮,齜牙咧嘴,即便遇到困難暫時卡殼,寫不動了,他頂多揉揉額角,閉目養一會兒神,或者起身在房間裏踱幾步。很多時候,看上去他氣定神閑,從容不迫,舉重若輕,心無旁騖,胸有成竹。他工作時的姿勢是優美的,迷人的,像個真正的智者那樣,像一尊凝重的雕塑那樣。
趙梅曾經十分迷戀他工作時的模樣。
李明揚近來常常想起以前的日子。結婚之後,他和趙梅住在機關大院五十六號樓二樓的一間十四平方米大小的房子裏。起初晚上加班寫材料,他要到辦公室去,怕影響趙梅。趙梅說,在家寫不行嗎?我願意看著你寫。他當然希望在家寫,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他實在不願再往辦公室跑。那時沒有電腦,他拿一遝白紙回家,吃過晚飯,就伏在那張公家配發的三屜桌上寫。趙梅為了不打擾他,連電視都不看了,爬到床上去看書,盡量保持安靜。他寫東西是百分之百地投入,盡管是幹巴巴的文字材料,他也感覺像作家創作文學作品那樣,往筆端傾注著深深的感情。有時他猛地想起什麼,回頭一看,趙梅竟然睡著了,也不知何時睡著的。更多時候,趙梅正從側麵癡癡地注視著他呢,眼睛亮晶晶的,折射出敬佩和愛慕兼而有之的光芒。有一次,趙梅忍不住打斷他,對他說:“哇,李明揚,你寫東西時的樣子好酷,比任何時候的你都酷。”
他放下筆,轉過身子,伸出一隻手去,輕輕撫弄著趙梅柔軟的長發或者光滑的臉蛋,說:“你這個發現,很有意思。”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胳膊被趙梅死死地抱住了。二人笑鬧著,身體就這樣糾纏到了一塊。該發生的事情於是就發生了。激情過後,趙梅滿意地睡去,李明揚想起沒完成的材料,重新抖擻精神爬起來,披上衣服繼續寫。
像這樣的情景多次出現過。
還有一次,自然也是晚上,李明揚加班寫材料時,趙梅突然插話說:“明揚,剛才看著你,我想起了一個人。”
李明揚說:“你說什麼?”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沒回過神來。
趙梅遞給他一杯水,說:“我想起一個人,魯迅先生。我見過魯迅先生在書房寫作時的一幅照片。我覺得你的樣子特像他。”
這回李明揚聽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來,覺得趙梅的這個發現真是有趣。
隨著李明揚加班次數的增多,趙梅的發現也越來越多。有時她說李明揚像在延安窯洞寫文章的毛主席,有時說他像日理萬機的周總理;還說他們這間小屋的燈總是亮到深夜,使她想起中南海的燈光。每一個新發現出籠,都能讓二人樂不可支,嘻嘻哈哈打鬧一陣。
在家裏加班熬夜寫材料,本是挺煩人的事,可是愣讓他們弄出了樂趣,這樣的生活多麼富有詩意。後來他買了電腦。再後來趙梅的應酬越來越多,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飯局。趙梅已沒有興趣注視李明揚寫作時的姿勢。這種興趣是漸漸失去的,二人還都渾然不覺。逢到李明揚在家加班,趙梅晚上進門後,頂多問一句晚飯吃的啥,然後往沙發上一倒,看電視,或者打電話。好在李明揚寫東西時不怕幹擾,白天他在亂糟糟的辦公室都照寫不誤,抗幹擾的能力極強。搬到四季花園後,房子大了,光書房就有二十多個平方米,李明揚加班熬夜幾乎就和趙梅無關了。
再說結婚都好幾年了,早就不是少男少女了,熱乎勁兒早過去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並不省心的事情要做,趙梅哪還有心思去注意李明揚寫作時擺什麼姿勢。唯一不變的是,李明揚還像過去那樣忙碌,每周至少要拿出三個晚上寫材料。或許趙梅已經對李明揚這樣的工作方式感到反感了——不久前,趙梅在一天晚上十點多回家後,來到書房,冷眼打量了一陣正伏案寫作的李明揚,然後說:“李明揚,我問你,你寫的東西,能發表嗎?”
李明揚頭也不抬地說:“發表?大部分不去發表,領導看過後存檔,或者是上報和下發;小部分在內部刊物上登一下。”說完,他又納悶兒,這些情況趙梅都熟悉呀。
趙梅又問:“有稿費嗎?”
李明揚說:“沒有呀。你怕我蒙你不成。又不是文學作品,從來都沒稿費。”
趙梅繼續用不鹹不淡的口吻說:“沒稿費你寫它幹啥,白忙活嘛!”
李明揚這時候仍沒聽出趙梅話裏的意思,說:“工作嘛,不寫哪成。”
趙梅說:“那我再問一句,部隊一月給你開多少錢?”
李明揚覺出有點怪了,說:“你全清楚呀!亂七八糟全加起來,一千五左右。你今兒個是咋啦?我可是每月如數上交了,一點埋伏都沒打!”
趙梅根本不接李明揚的話,冷冷地笑了笑,顧自說:“一千五,一千五,老公呀,你沒白沒黑地幹,你可真對得起這一千五!……”趙梅收起笑容,住了嘴,回到客廳,把個李明揚晾在那裏發愣。
現在李明揚當然明白了,趙梅對他的職業,對他的工作方式,對他的生命價值,甚至對他本人有想法了。明白過來後,李明揚嚇了自己一跳:老天爺,原來他每個月隻掙一千五百塊錢,和四季花園大門口的門衛是一個工資檔次。可是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些呢?他真的沒太在意,自己每個月隻掙一千五。想來還是家裏不缺錢花。說到底是趙梅能掙,為這個小家提供了豐富的經濟食糧……
李明揚明白過來後,思路就有些亂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轉瞬即逝。正寫的這份材料,什麼觀點呀,精神呀,意圖呀,事例呀,等等等等,原本腦子裏都有了,隻等按順序把它們拉出來就行了。偏偏這時腦子像一鍋粥,都混了,亂了套。李明揚有點煩躁地站起來,在鋪著聖象牌木地板的偌大書房裏轉了幾個圈,索性關機,睡覺。
四
這一段時間,每天,李明揚仍然主要是在寫材料。他努力使自己像先前那樣,保持一種從容不迫、氣定神閑、成竹在胸的工作姿態。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是在硬撐著。他的內心正承受著波瀾、苦悶和陣痛。
事情的起因並不是趙梅埋怨李明揚掙錢少,也不是趙梅怪他的工作沒有價值,或許這些隻是趙梅悄悄改變她自己,進而一點一點“墮落”的外在的理由。掙錢少怎麼樣?他李明揚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從來不算計,不計較金錢。他從小就不愛錢。生活中,有的人一提起錢,立馬兩眼放光,古人說這叫見錢眼開。他李明揚不是這樣的人。生活中,他腦子裏很少出現錢。他真的缺乏錢的概念。他從來沒幻想過將來會發財。他認為職業軍人收入低是事實,明擺著。沒事幹時,大夥兒在辦公室經常議論這個話題,一個個滿腹委屈、憤憤不平的樣子。李明揚卻很少參與議論。按他的觀點,如果你嫌當兵賺錢少,可以退出現役嘛,現在不像過去了,想走走不了,現在你非要走,沒人會攔你嘛,反正你不想幹,還有別人願意幹,這麼大的中國,想當兵的人有的是,聽說每年征兵,每年高考完搞錄取時,很多人打破頭皮想進部隊,這也是事實嘛。他李明揚當初選擇部隊,絕不是想來這裏發財的,隻有傻瓜才認為這裏能發財。
至於趙梅認為,李明揚的工作沒多少實際價值,是在耗費生命(現在抱有這種觀點的人還真不少),李明揚就更不想承認了。他是一個堂堂高級軍事機關的宣傳幹部,負有對所屬部隊廣大官兵進行教育鼓動的重大曆史使命,安能說沒有價值?他寫了那麼多經驗材料,首長講話,雖說每次都不能署上他的名字,雖說現在的讀者和聽眾對文件呀,材料呀,講話呀不是那麼上心了,可總有人在看、在聽、在信吧?潤物細無聲,總能起點作用吧?平時老有人嘮叨,說你們這些耍嘴皮子的、搖筆杆子的,是搞形式主義,搞假大空,搞文山會海,玩空手道,粉飾太平,報喜不報憂,是僵化的表現。這話或許也有一點點道理。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就是咱目前的特色呀,不搞行嗎?這是當前工作的需要,是宣傳工作的需要,明知用處不太大,也不能不搞。大道理還是要講的。這也算是一種理想吧。都去挖空心思賺大錢,都盯著實際的利益,而忽視了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像趙梅和她的老板宋道剛之流那樣,一門心思賺錢賺錢,財迷心竅,都滿身銅臭氣了,豈不更糟糕!所以,李明揚絕不承認自己的工作沒有價值。相反,他認為自己的職業是神聖的,是凜然不可侵犯的。你瞧不起他,他還瞧不起你呢!
李明揚不會為自己掙錢少而苦惱,也不會為別人認為自己是在空耗生命而苦惱。事情真正的起因是,他發現了趙梅的一個秘密。趙梅可能已經紅杏出牆了!
大上個星期,星期五,李明揚快下班時,接到趙梅一個電話。趙梅說她晚上有應酬,不回家吃飯了。趙梅每逢晚上有應酬,都能提前打個招呼,這一點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李明揚作為一個大男人,不可能像某些鼠肚雞腸的小男人那樣,幹涉老婆的行動,限製老婆的自由。不就是晚上在外麵吃頓飯嗎?願吃就吃唄。隨著公司的生意越來越好,隨著趙梅在公司裏的職位越來越高,趙梅的應酬越來越頻繁是很正常的,李明揚從來沒幹涉過趙梅,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同樣呢,趙梅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也從不過多幹涉李明揚的自由。上個月的一個周末,李明揚和大學裏的同學、如今的大款周文廷在飯店喝了半夜酒。當晚李明揚就沒回家。換上不懂事而又疑神疑鬼的女人,丈夫夜不歸宿,非吵翻了天不可。趙梅決不做這樣的傻事。第二天的上午李明揚頭重腳輕回到四季花園,正洗漱打扮的趙梅抬起頭來,大大咧咧地說,老公,沒在外麵尋花問柳吧?他們經常開類似的玩笑,因此誰也不感到突兀。李明揚往沙發上一倒,正色道,嗯?本人是革命軍人,怎麼會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說罷,他們哈哈大笑,疲憊之氣一掃而光。趙梅說,嗨,你瞧我都忘了,我找了個革命軍人老公,完全可以放心,一百個放心!現在的男人呀,也就是你們當兵的,還算老實。李明揚說,那可不一定。不過呢,別人咱別管,我肯定會守身如玉的……
結婚六年多來,他們夫妻感情是相當和睦的,誰也沒懷疑過對方對自己不忠。在當今時代,該是多麼難能可貴呀。可是,大上個星期五,李明揚卻發現趙梅有不軌之處,是無意當中發現的。
那天傍晚,李明揚下班後,換上便衣乘七十五路公共汽車回家。碰巧那幾天不算太忙,難得清淨放鬆一下,李明揚在顛簸的公交車上臨時決定,他也不回家弄飯吃了,在外麵找個館子下下得了,反正趙梅也不回家。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去哪兒解決問題。公交車經過北三環的北方大酒店時,李明揚想起這兒的自助餐不錯,趙梅曾帶他來吃過兩次,便決定下車。他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吃了個痛快淋漓,滿麵通紅。吃飽喝足後,他望著身邊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就覺得小腹直脹,身上就有些不對勁。他的臉更紅了。他慚愧地想,他這是想趙梅了。也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年疲倦得很。按說呢,原本三十出頭年紀(趙梅剛滿三十歲),正是精力充沛的好時候,他和趙梅卻有點疏於房事了,這是極其不正常的。很顯然,他這邊是讓材料給鬧的,隻要有材料寫,他別的心思全沒有了;趙梅想來是讓錢給鬧的,趙梅賺錢心切,工作格外辛苦,每日裏忙來忙去,回到家疲憊不堪,哪有心思播雲弄雨,老老實實洗洗睡覺吧。說起來,這事誰都沒錯。他不寫材料不行,因為這是他的本職工作;趙梅不賺錢也不行,不賺錢靠什麼生活?如果不是趙梅,他能住上四季花園的房子嗎?做夢去吧!
大家都沒錯,都有理。
可是現在,李明揚卻想趙梅了。他想催趙梅早一點回家,夫妻二人過個愉快的周末,於是,就掏出手機,撥打趙梅的手機。蜂鳴音響了好一會兒,才接通。趙梅搶著說話,關切地問他,吃了沒有。李明揚簡單同她寒暄兩句,接著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趙梅說:“我在……我在北三環一家酒店,陪客戶朋友吃飯呢。”
李明揚想起趙梅以前經常來這裏,就有點興奮地說:“是在北方大酒店嗎?”
趙梅說:“這個,啊,是呀是呀。”
李明揚心想,真是太巧了。他趕忙站起身來巡視了一遍熱氣騰騰的大廳,卻沒見趙梅的身影,就說:“你們在哪個房間?”
如果這時候趙梅能引起警覺,事情或許還有周旋的餘地。偏偏趙梅忽略了,大意了。趙梅說:“在……在二樓巴黎廳。”
其實這時候,就連李明揚也沒意識到什麼。李明揚甚至天真地想,如果他突然闖進去,肯定會給趙梅一個驚喜,於是他按捺住興奮,搶先掛斷了電話。
李明揚很快就被自己的這個舉動搞懵了。他快步來到二樓巴黎廳,問垂手立在門旁的侍應生,裏麵可否是某某公司的人。侍應生告訴他,好像不是。李明揚居然還不相信,冒冒失失推開門一看,滿滿一桌子陌生人,正在吃蛋糕,好幾個人的嘴巴上掛著奶油——是在給一個老年人祝壽,氣氛熱烈得很。
到這時李明揚已經覺出不對勁了。他居然還打算給趙梅一個驚喜,簡直太可笑了,太弱智了。但他不死心,樓上樓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打聽。十多分鍾後,他才真正地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危機降臨了。他沒有帶給趙梅驚喜,趙梅卻給了他一記悶棍!
不過,李明揚並沒有驚慌。他還算沉著。起初頭有點暈,他認為這主要與剛才喝了兩紮啤酒有關。他想再給趙梅撥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她記錯了酒店。號碼都發送出去了,他又改變了主意,趕緊關機——事情已經明擺著了,隻有傻瓜還在心存幻想。趙梅為什麼要撒謊?顯然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趙梅是不是經常這樣撒謊?鬼才知道!
李明揚恍恍惚惚離開北方大酒店。他沒有坐車,而是步行往家的方向走。初春的夜晚涼意還是很襲人的,李明揚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他像在經曆盛夏,後背都被熱汗浸透了,腦門上也掛著汗珠,相當地狼狽。趙梅為什麼要這樣?李明揚想不通。趙梅和誰在一起?肯定不是她一個人消夜,一個人就沒必要撒謊了;也肯定不是一群人,一群人在一起也用不著撒謊。那麼她和誰呢?李明揚首先想到了宋道剛,趙梅所在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這個突然的變故,給李明揚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一下子把他給難住了。他該怎麼辦?大光其火,大打出手?不行,也沒必要;假裝糊塗,沉默不語?也不行,他咽不下這口氣。那麼,到底該怎麼辦?李明揚左右為難,猶猶豫豫,不知所措。他腳步沉重地往前走,腦子越來越亂,腦袋越來越沉。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硬是一點主意也沒拿出來。這時,也到家了。
李明揚打開門時嚇了一跳。趙梅已經先他一步回來了。客廳裏的大燈沒開,隻開著壁燈,光線有些黯淡,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李明揚束手呆立在門旁,與坐在沙發上的趙梅對視著。久久地對視著。都不說話。都想用目光試探對方。都不想示弱。都不想退縮。但李明揚感覺出來了,趙梅心裏有鬼。李明揚心裏更有數了。李明揚鉚足了勁,哪怕是這樣對視到天亮,他也不會退縮。
果然趙梅撐不住了。趙梅是個多麼聰明的女人,她一定是知道瞞不住了,不如“如實”招來,於是她先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滿麵放光。笑得差不多時,她突然收住笑,說:“李明揚,你可別嚇唬我。今晚宋道剛非要拉我去看一個演出,在光明大劇院,俄羅斯的芭蕾舞團演的《天鵝湖》。畢竟在他手下做事,我不想得罪他,就硬著頭皮去了。怕你多心,隻好撒個謊——有時撒點謊是生活的藝術,也不見得全是壞事吧?……喏,老公,這是票根,請你過過目……”
趙梅這一番話,反而把李明揚給說愣了,還算有理、有據。李明揚居然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他能說什麼?畢竟他沒有更直接的證據!可是,什麼叫證據?笑話,難道非要他去捉奸不成!現在他仿佛成了一個鼠肚雞腸疑神疑鬼的市井男人,讓趙梅瞧不起了。李明揚重重地歎息一聲,脫掉鞋子,噔噔噔幾步躥到臥室裏,抱起一床被子來到書房,使勁扔到沙發上,以後他打算就睡這兒了。這時趙梅居然鬥膽跟了過來。李明揚說:“我想,你現在肯定後悔了——後悔不該說今晚在北方大酒店吃飯……”
五
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性,李明揚從軍入伍,就是偶然性的一次真實體現。
李明揚沒聽說過自家祖祖輩輩裏哪位先人當過兵,更沒見過誰行伍。他原先也從沒想過自己這一生還會和軍營打交道。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就是生活給予他的一份回報。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同學們都忙著找單位,校園裏終日亂糟糟的,人來人往,像個自由市場。李明揚卻一點都不著急。他作為堂堂名牌大學的高才生,找個理想的歸宿一點問題沒有,根本用不著犯愁。李明揚在內心裏為自己圈定了三條路:進國家機關當公務員,到外企當白領,繼續留校讀研。他暫時拿不定主意要走哪條路,他想再考慮考慮。
有一天傍晚,李明揚拎著飯盒到食堂就餐,半路碰上了他們班的輔導員張國誌。和張輔導員走在一起的是一位穿軍裝的中年軍官,高大威猛,目光炯炯。李明揚身高一米八二,挺拔健碩,相貌在男人堆裏算是出類拔萃的。那位軍官和李明揚對視片刻,互相友好地笑了笑,彼此留下了相當不錯的印象。張國誌把他們做了介紹。李明揚聽清楚了,中年軍官是張國誌的堂兄,在B城的一所軍事院校當教務處長,當然也姓張,來這裏出公差。
張國誌熱情地邀請李明揚一同到外麵吃飯。張國誌是他們的輔導員,更是他李明揚的哥們兒,平時關係相當融洽,無話不談,簡直和親兄弟一樣。如果換上別人邀請,李明揚是絕對不會去的,可偏偏是張國誌,李明揚就無法拒絕了。或許還有一個原因,這位姓張的上校軍官蠻有吸引力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感覺放心。
李明揚的命運就在那個普通的晚上發生了轉變。
那天晚上張處長請客。張國誌又請來幾個外係的女生作陪,她們不是畢業生,暫時不存在畢業分配問題,更放鬆一些。她們長相都很一般,李明揚的目光基本上就不去光顧她們。李明揚主要和張處長聊。李明揚長到二十二歲,接觸的大都是家長、老師、學生、普通市民,從沒和現役軍人接觸過,所以,姿態偉岸、聲音洪亮的張處長令他感到新奇。
李明揚以前是不喝酒的,但那個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一上來,張處長並不勉強他們,張處長自己用大杯子喝白酒,不一會兒就幹進去一大杯。李明揚和張國誌看不下去了,咬咬牙端起麵前的小酒杯,一仰脖喝了。張國誌確實是不勝酒力,三小杯下肚,臉漲成了豬肝色。漸漸地隻剩下張處長和李明揚在喝酒。李明揚竟然一點醉的感覺沒有,仿佛他喝下去的是純淨水。他這才知道,自己是有酒量的。這個發現令他感到驚喜,一種很男人氣的豪邁的驚喜。氣氛越來越熱烈,李明揚麵前的小酒杯被換成了大杯,他都沒察覺。
喝酒喝到太陽穴發燙時,李明揚和張處長已經聊得十分投機了,就像是多年前的朋友,今朝重逢,興奮之情鋪天蓋地。一桌子的人都望著他倆,尤其是幾個模樣不算俊的低年級女生,全閉了嘴,簡直是不錯眼珠地盯著這兩個英俊豪放的男人,人人臉上掛著喜色。張處長談著談著,把話題扯到他此行的任務上。
張處長是代表學院來這座大都市“招兵買馬”的,也就是特招地方大學生入伍,獻身國防事業。畢業後到部隊當一名現役軍官,對一般學校的大學生來說,或許還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對於李明揚就讀的這所響當當的名牌大學的學生來說,很難再有吸引力。社會越來越開放,年輕人選擇事業和前途的餘地越來越大,到部隊既發不了財,又受紀律的限製和約束,更無法出國發展,誰還願意往部隊鑽?因此,張處長隻是在幾所邊邊角角的學校招收了幾名應屆畢業生。而臨行前,他曾向學院領導拍過胸脯,不從這所名牌大學挖兩名學生來,他甘願挨罵受罰。可他在堂弟張國誌的陪同下,在學校轉了好幾天了,一無所獲。他準備明天就回學院,回去向領導“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