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處長講完他麵臨的窘境,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又感慨萬千地補充道:“我們部隊真是落伍了,被時代甩到後麵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軍營曾經是廣大青年心目中的聖地呀!比如我吧,複旦數學係畢業,當時我的第一個誌願就是當一名職業軍人……可是,這才幾年?全變了!一流人才沒人願到部隊來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一桌的人,對張處長的敬佩之情更熾。有個女生激動地說:“張處長,您把我帶走吧,我跟您走。”
其他的女生也嘁嘁喳喳跟著附和。張處長眯起眼來打量她們一遍,說:“可你們明年才畢業。”
女生們說:“明年您再來找我們。”
張處長說:“謝謝,太謝謝了。可是,說不定明年你們就變卦了。”
大夥兒都笑起來。
張處長又對李明揚說:“來,小李,還是咱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張處長的舌頭都有點硬了。李明揚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們猛地碰一下杯子,深深地幹了一口。就是在這個時候,就是在李明揚放下杯子的當兒,仿佛靈感突現,火花一閃,李明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把在座的人嚇了一跳,也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他說——
“張處長,我跟您走,怎麼樣?”
一桌子的人,愣了足有一分鍾。後來就見張處長騰地站了起來,伸出一雙軍人的大手,緊緊握住了李明揚的手。張處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使勁地晃動李明揚的胳膊。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張處長拿過酒瓶,給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又給李明揚倒上一點,二人碰一下杯,一飲而盡。幾個女生歡呼起來,恨不得上前擁抱親吻李明揚。張國誌也滿意地笑了。
其實李明揚的腦子這時候已經有點不聽使喚了。往下張處長好像又衝李明揚描繪了一番他入伍後的遠大前程。張處長說,軍隊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小李哪,進了部隊,隻要好好幹,憑你的基礎和潛質,用不了多少年,你就能成為將軍,說不定幾十年後,你就能當上軍區司令總參謀長軍委副主席啥的……這些話李明揚基本上沒聽進去,因為他喝得有點過量了,都開始搖晃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李明揚才醒轉過來。張國誌告訴他,張處長怕他出事,昨晚一直守到淩晨兩點才回招待所。李明揚心頭不由得滾過一陣熱流。張國誌還說,張處長留下了話,昨晚酒桌上說的事情可以不算數,讓李明揚再認真考慮一下,畢竟這是一次重大選擇,不能草率行事。
李明揚也開始有點猶豫了。當兵,是一件他從來也沒有想過的事情,可他一衝動,就把自己推出去了!常言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沒了主意的李明揚想起了遠在沈陽的父母,就到公用電話亭給家裏掛了個電話。沒想到父母非常支持他攜筆從戎。像父母這個年紀的人,對部隊的感情還是相當深的。這下李明揚心裏踏實多了,他決定不食言,跟張處長走,到三百公裏外的B城去,到那裏的軍事院校當一名教官。
李明揚的決定立即在畢業生中掀起了波瀾。在這一屆學生中,李明揚算是出類拔萃的,是具有號召力的。一個直接的結果是,和李明揚一個班的周文廷也動了心。周文廷是B城人,正好可以借此分回老家。周文廷來找李明揚討主意,李明揚說:“我一個外地人都願意去B城,你小子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這下張處長可以歡天喜地回去交差了。
李明揚和周文廷,以前是同學,以後就成戰友了,關係更進了一步。像李明揚這樣的一類名牌高校的尖子生,能夠邁出這麼一步,是多麼不容易。李明揚出人意料的舉動受到係、校領導的高度評價。一個月後,他們即將離校時,係裏專門組織了一次小型歡送會。同學們來到係辦公樓門前的空地上,把李明揚和比他矮一頭的周文廷團團圍在中間。不巧的是,這時老天突然變臉了,下起了雨。幸好是毛毛雨——反而別有情趣了。係領導簡短地致辭後,兩個一年級的女孩子跑上來獻花。她們濕漉漉的臉蛋和她們手中的花束一樣,放射出撲鼻的異香。李明揚注意到,五顏六色的花束中有一枝玫瑰,特別耀眼,特別華貴,特別引人注目。接過花束的時候,李明揚小聲問麵前的女孩:“你叫什麼?”
女孩仰起天真爛漫的臉,柔聲說:“學兄,我叫趙梅。”
六
盡管李明揚極力想掩飾他的苦惱和焦慮,處裏的同誌們還是有所察覺。有兩點異常可供他們猜測推論,一是趙梅不往辦公室打電話了。以前趙梅幾乎每天都打電話,有時一天打好幾次,處裏的人都喜歡和她開玩笑,經常出現搶著和她說話的情況。在部隊幹部家屬裏,像趙梅這種檔次的女人並不多見。趙梅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有本事,聰明大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還是個富婆(這一點很重要),像這樣的女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啊!李明揚真是令人羨慕,甚至令人嫉妒了。部裏經常有年輕幹事同李明揚開玩笑,說,李幹事呀,我他媽真想當一回第三者,到你家插一下足。可是,竟然快半個月沒有趙梅的電話了,這是很不正常的,以前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這是其一。第二,李明揚拿出的材料近來老有差錯。比如他昨天剛擬出的一份關於全區部隊認真學習江主席“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通知,就出現了三個錯別字——處長挑出了兩個,拿給部長審閱時,又讓部長給逮出一個,弄得處長很沒麵子。而這種差錯,尤其是重要文件,以前是極少出現差錯的。特別是他李明揚,素來嚴謹細致,作風紮實,出這種洋相,是不可想象的。
這一天的下午,辦公室裏沒人時,處長扭過臉來,衝李明揚試探著說:“明揚,最近沒什麼事吧?”
李明揚把眼睛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忙不迭地說:“沒事啊,沒事。”
處長說:“小趙還好吧?怎麼不見她來電話了……”
李明揚說:“她……她最近經常出差……挺忙……”
處長點點頭,表示信了。愣了愣,處長又說:“最近材料挺多,我知道你挺辛苦,但還是得注意少出差錯……”
顯然處長是對他表示不滿了,李明揚慚愧地低下頭。但緊接著處長給他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本部另一個處的處長王德偉要到國防大學讀書,空出的位子很有可能由本處副處長孫啟亮過去接任,這樣,本處就空出了副處長的職位,綜合各方麵情況看,李明揚是重要的後備人選。另外,王德偉那個處的老幹事曾慶高也不可小覷,希望李明揚關鍵時刻咬緊牙關,盡量不惹麻煩,免得給競爭對手以口實……
如此說來,處長責怪他,最終還是為他好。李明揚鄭重地向處長道謝,並嚴肅地表了態,表示一定要增強責任感,加強責任心,力求工作認真細致,精益求精,決不再給處裏抹黑。處長滿意地笑了。
重新回到工作狀態後,李明揚仍然是有點心不在焉,腦中雜念叢生,精神難以集中。自從經曆那個黑色的周末之後,李明揚和趙梅誰都不甘示弱,更不想妥協。趙梅沒再進一步解釋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她解釋,李明揚也不會聽,更不會相信了。趙梅晚上的應酬倒是突然減少了許多,變為一周最多兩三次,而且九點鍾之前就能回家。
這半個月,李明揚和趙梅是在分居中度過的。李明揚睡在書房裏的長沙發上。二人幾乎不再對話,即便非說不可,也是盡可能地簡練,能一個字表達清楚的決不說兩個字。雖然說沒有爭吵,沒有責罵,但家裏的空氣是凝固的、冰冷的、嗆人的。家,變成了一座火藥庫,一點火就會炸。
在他們六年多的婚姻史上,還是頭一回出現這樣的險情。
現在坐在電腦前的李明揚,看上去和以前的李明揚沒什麼區別。但是,李明揚自己清楚,他的方寸有點亂了。事業和家庭,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複雜得很。他李明揚就解不清。處長說,本處副處長的位子就要騰出來了,他相當有希望。但他現在沒興趣思考這個事情。真的沒興趣。一個小小的副處長的職位,能算什麼?身外之物嘛,誰願當就讓他當去吧……
趙梅不來電話,卻有人打來電話找李明揚了。是個女的,聲音清脆。處長先拿起的話筒。處長真以為是趙梅打來的,當即調侃了兩句。等弄清不是趙梅後,處長有點尷尬,咕噥道,怎麼會不是趙梅呢?
李明揚也以為是趙梅打來的。李明揚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口氣說話。他愣怔著拾起自己桌子上並聯在一塊的話筒,有些緊張,手都有點抖了。但聽出不是趙梅後,反而踏實了。
李明揚放下電話,平靜地微笑著,主動衝處長等人解釋說:“嗨,一個老同學家的親戚,找我有點事。”
處長這一會兒情緒不錯,美美地吸口煙,咧嘴笑笑,說:“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孩,不超過二十五歲。李明揚呀,胃口不小嘛。”
副處長孫啟亮說:“咱們明揚是個小帥哥嘛,討女孩子喜歡很正常。”
李明揚使勁擺手:“還小帥哥呢,這不是折殺我嘛!老啦。未老先衰!”
其他幾個幹事也跟著起哄。陳幹事說:“人要是交上桃花運,咬你的蚊子都是母的。李幹事,我們要是有個把外遇,還可以理解。你呢,就不可饒恕了,人家趙梅多出色呀。”
薑幹事說:“隻要你願意,找情人和賺錢其實差不多,沒人嫌多。如今,沒情人和沒錢一個道理,都是讓人瞧不起。李幹事,別聽他的,該找就找,能者多勞嘛。”
李明揚隻是微微發笑,並不辯解。他的經驗是,別人拿你開涮時,你越辯解就越是引火燒身。最終還得靠處長做總結。處長幹咳兩聲,說:“得啦得啦,兄弟們暫且打住。有個情人好不好?好!可咱當兵的,明知道好,就是不能搞。給嘴皮子過過年,可以,但誰也不許真搞。誰要動真格的,露了馬腳,本處長絕不輕饒!除非你別讓我逮著……”
處長的總結在一片快意的笑聲中結束。每次都是這樣。每次聊這類話題,都能讓緊張了一天的神經鬆弛一下。這種話題多年以前是不便聊的,犯忌。可是時代畢竟前行了,當地方上的老百姓幾乎什麼事情都可以膽大妄為時,軍營裏的人也跟著開化了一點,何況這是大都市裏的軍營,大門口外麵就是酒綠燈紅的場所,你總不能不往裏瞅一眼吧?
聊幾句輕鬆的話,開開心,感覺還是不錯的。李明揚想,我這個單位,單位裏的弟兄,真的都挺好。
七
那個電話是劉坤打來的。劉坤是周文廷的表妹。
誰也說不清周文廷當初入伍是福還是禍。到了B城後,李明揚和周文廷,還有來自其他院校的十幾名大學生,被任命為軍事院校各個教研室的教員,但在邁進課堂之前,先要進行特招入伍後的政治教育和軍事訓練。這一關不好過。李明揚性格上比較柔,遇事總是有所顧忌,不輕易做絕事。周文廷是那種個性比較張揚的人,從小到大崇尚散漫,散漫慣了,做起事來顧頭不顧腚。其實說穿了,讓周文廷這種性格和性情的人入伍從軍,真是一種錯誤的選擇。周文廷天生就不是個當兵的料。周文廷本領過人,聰明過人,腦子特別活泛。腦子太活泛的人不適宜當兵,因為這樣的人不習慣服從。周文廷這號人看著部隊別扭,部隊也看著周文廷這號人別扭,而且很難調和,問題就出來了。
不過,李明揚老早就看出來了,周文廷要麼不鳴,要麼一鳴驚人。
剛穿上軍裝沒幾天,周文廷就蔫了。他受不了那份罪,太嚴格了,從行動到思想,都得往一個模式上靠。周文廷馬上就後悔了,衝李明揚咋呼:“我他媽的上你的當了。”李明揚揉著爛乎乎的嘴角說:“你廢話。我他媽的又是上了誰的當?”
滿打滿算,周文廷在部隊待了不到二十天。周文廷決定離開部隊,幹部職務也不要了,什麼都不想要了,隻要放他走就行。在別人看來,這是個大膽的決定,簡直不可思議,神經病。周文廷偏要這樣。周文廷信奉絕不在一棵樹上吊死的理論,認為隻要有金剛鑽,就不怕覓不到瓷器活。強扭的瓜不甜,部隊倒也沒有為難他。周文廷脫掉軍裝時,嬉皮笑臉地動員李明揚跟他一塊走,哥倆攜手去創業。李明揚怒斥他:“少來引誘老子。老子就是在部隊給折騰死,也決不當逃兵!”
周文廷笑得更歡了:“你的思想覺悟提高很快嘛,李明揚同誌。得,人各有誌,走著瞧吧。”
周文廷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現,給這所紀律嚴明、整齊劃一的軍事院校留下了惡劣印象,也讓他的革命事業的引路人張處長十分難堪。那段時間,張處長見人就解釋:“怪我怪我,看走眼了。唉,現在的年輕人呀,難琢磨……軍官都不想當,你還想當什麼?拿自己的政治前途當兒戲麼!……”
好在還有李明揚。周文廷的惡劣襯托得李明揚愈加優秀和完美。瞧人家李明揚,哪一點都比那個周文廷強,強多了。李明揚的身價立馬就提上去了。張處長把他當寶貝,天天掛在嘴上;學院更是把他當寶貝。學報上有篇文章稱讚他:“這才是當代大學生的典範,青年人的楷模。”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學院的政委。
周文廷什麼都沒要,就提著自己薄薄的檔案袋,嘻嘻哈哈和李明揚打聲招呼,輕快地走出了李明揚的視野。周文廷沒有留在故鄉B城。B城是個幽靜的小城市,適宜居住,卻不適合創業。周文廷回到他們上學的那座大都市去了,而且一去就杳無音訊了。
李明揚再次見到周文廷,已經是六年多之後。李明揚早已調離B城,到了這個大機關。這期間他們沒有任何聯係。李明揚甚至以為,周文廷這狗日的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他們重逢的那一天,李明揚下午下班後著便衣剛走出機關大門,就聽見有人喊他,聲音隱隱約約有點耳熟。他四處瞅瞅,沒見到熟悉的人。正納悶時,周文廷戴著禮帽,嘴裏叼著雪茄煙從一輛小車裏跨出來,把個李明揚嚇得一激靈。
周文廷說:“我已經在這裏等你一個多小時了。”
李明揚說:“你為什麼不進去?打個電話也好啊,我出來接你。”
周文廷說:“你不知道,這一個多小時,我想了很多事情,全是回憶過去,感慨得我啊,直想掉淚。這一個多小時,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啊。”
李明揚在一瞬間想起和周文廷分手的情景,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眨眼工夫,都好幾年過去了。在車上,他問周文廷,是不是剛打聽到他如今在這個單位工作。周文廷說:“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裏上班。”
李明揚一瞪眼:“那你為何不早點和我聯係?!”
周文廷說:“當初離開軍隊時,我就想好了,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我就不再見你。”
李明揚說:“這麼說,你混出來啦?”
周文廷點點頭:“就算是吧。”
八
大上個星期,星期六,李明揚和趙梅冷戰最激烈的關口,周文廷打電話來,說是晚上聚一聚。要在往常,李明揚或許會找個理由拒絕,這一次,他相當痛快地答應了。就是在這次聚會時,他認識了周文廷的小表妹劉坤。
自從三年前和周文廷接上線後,又斷斷續續聯係上了幾個當年的同學或校友,這些人也以做生意單幹的居多,都是些絕頂聰明而又膽大手長的家夥。他們每隔些日子總要找個理由聚聚。當然每次都是周文廷等人張羅兼掏腰包,誰叫他們是大老板呢!老同學們都知道,李明揚每月的工資連一桌飯都買不來。李明揚從沒問過周文廷掙了多少錢,也一直沒搞清他到底做什麼生意,就像他到現在都弄不清趙梅的公司究竟做什麼一樣。反正周文廷是大發了。用周文廷自己的話說,他現在就犯愁兩件事,一是犯愁錢多花不了,二是犯愁追他的女人太多,趕都趕不開。李明揚和他通電話時,愛問他最近忙些啥,周文廷就說,還能忙啥,忙著花天酒地唄。李明揚說,整天沉湎於酒色,你的生意就不管啦?周文廷說,這你就不懂了,生意越大,老板越省心,那些做小買賣的,才忙得團團轉。
李明揚有一次聽一位做軟件生意的校友高欽來說,周文廷的家底至少在三千萬以上。盡管李明揚心裏早有準備,但還是在聽到這個天文數字後嚇了一大跳。老天爺,他做什麼生意呀?這才幾年光景,一個幾乎一文不名的‘逃兵’,就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做什麼?搶銀行,倒賣軍火,還是販毒?
在李明揚眼裏,凡是快速致富的人,都有搶銀行、倒賣軍火,或者販毒的嫌疑。他就曾懷疑趙梅的公司幹這些勾當。趙梅公司的頭兒宋道剛就像個大毒梟。他把這個感覺說給趙梅聽。趙梅笑說,老公呀,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當兵寫材料。這個大都市呀,遍地都是黃金,隻要路線對,就能賺到錢。眼裏有錢,手裏才能有錢。像你吧,眼裏隻有文字材料,一輩子也賺不到錢呀。
李明揚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周文廷指定的酒店。同學或校友們都到齊後,周文廷的寶馬車才露頭。車子停下,先從車裏鑽出一個光彩照人的妙齡女郎。這女孩穿著湖綠色的薄呢套裝,脖子上的紫色紗巾打了個漂亮的結;亭亭玉立,明眸皓齒,姿態優雅。所有人都愣了足有一分鍾。李明揚率先收回目光,他一下子想起了七八年前的趙梅。趙梅那時就這個樣子,清純得很,玲瓏得很,滋潤得很。
周文廷輕描淡寫地對先到的人說:“我表妹。非要跟我出來玩玩。”
除了李明揚,其他人紛紛用懷疑的語氣嘀咕:“表妹?以前咋沒聽你說過……”
周文廷說:“說不說是我的自由,關你們屁事。”
入座之後,大家都輪流拿目光掃一下女孩,然後衝周文廷怪笑。其意不言自明:還表妹呢,老流氓了,以往啥也不避人,今兒個倒遮遮掩掩起來了。周文廷相貌雖醜陋,身邊卻美女如雲,同學們早已見怪不怪,但你遮遮掩掩,不如實道來就不夠意思了。周文廷從大家目光裏讀出了疑惑,有點急了,猛吸一口雪茄,大聲說:“龜孫才騙人!劉坤真是我表妹,親表妹!我姨媽家的孩子。劉坤和我們是校友,現在上大四吧?學國際金融專業。”
周文廷在男女之事上素來誠實,基本不說假話。大家看看他,再看看劉坤,這回真信了。他們不但是表兄妹,而且關係相當純潔,完全是表哥表妹的關係,沒有摻雜親情之外的男女之情。要在過去,表兄妹之間有點故事,乃至結婚都行,人們覺得很正常,順理成章。如今反而覺得不正常了。現在機會多的是,沒必要在窩裏麵瞎搞。因此,話題很快就轉換了。
周文廷把一桌子的老同學或校友向劉坤做介紹。介紹那些大款時,劉坤臉上的表情是努力做出來的,一望便知。像她這樣的女孩,年紀雖小,成熟得早,見識一點都不少,大款也罷,高官也罷,已經嚇不倒她了。她可以很自如地逢場作戲,也可以很投入地與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來往。當介紹到李明揚時,劉坤眼睫毛一聳,眼睛猛地一亮,燦爛地微笑著,表情就換成了從內心裏流淌出來的樣子。周文廷又補上一句:“劉坤呢,我好像給你說過吧,李明揚是我最尊敬最佩服的同學和戰友。就是因為今天他在,我才決定帶你來的。”
劉坤說:“李學兄,我早就知道你了,前幾年出版的紀念建校八十周年圖冊上,有你穿軍裝的照片,同學們都覺得好酷好酷。你是母校的光榮。”
李明揚略帶羞澀地揮揮手:“我?見笑了,見笑了……你瞧在座的,哪個都比我闊氣。”
劉坤是那種敢說敢做的女孩,不會在人前壓抑和掩蓋自己的觀點。劉坤說:“我知道,他們比你有錢,但你比他們更有價值,更純潔,也更……高尚。他們平時幹什麼?你又幹什麼?他們呀——各位學兄,容我直說了,他們一心為錢,爾虞我詐,醉生夢死,紙醉金迷,偷稅漏稅,意誌消沉,烏七八糟;而你呢,獨善其身,性情高潔,誌存高遠,出汙泥而不染,重任在肩。所以,你更神聖。”
劉坤的話引來一片喝彩,除了李明揚拚命擺手外,其餘人居然都認同劉坤的發言。周文廷摸了把他的謝了頂的光頭,說:“我的公司給社會提供了幾十個就業機會,每年納稅過百萬。可我這個表妹,經常嘲笑我滿身銅臭,俗氣得很。女人呢,難琢磨,你沒錢,她瞧不上你,說你沒本事;你有了錢,她又嫌你俗氣。”
劉坤說:“表哥,誰說我瞧不上沒錢的。這位李明揚學兄,沒錢吧?可我認為他最值得尊敬。你不也尊敬佩服他嗎?”
做軟件生意的校友高欽來咂咂嘴:“瞧瞧,劉坤眼裏隻有李明揚了。周文廷呀,你可得當心哪!”
周文廷說:“扯淡,我當心什麼。我表妹看上李明揚,我反而更放心了。她和你們這些老色鬼來往,我才擔心哪!”
那天的聚會,李明揚和劉坤成了大家談話的中心。老同學老校友們借酒助興,拚命地拿李明揚和劉坤開涮,口無遮攔,妙語連珠,人人都有著上佳發揮。李明揚以為劉坤一個小女孩受不了這種場合,哪想到她一點都不怯場,情緒比任何人都高。喝了幾杯酒之後,劉坤瓜子臉紅撲撲的,少女的風韻一覽無餘。李明揚也是格外開心。自從和趙梅產生芥蒂後,他的神經一直緊繃繃的,幾乎都要崩斷了。現在突然得到放鬆,他覺得舒坦極了,有種飄飄然的感覺,都快忘記自己姓什麼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來者不拒,痛快淋漓,竟然毫無醉意。他的豪放,他的學識,他的精幹,他的氣度,他的風範,他的姿態,加之他本來就相貌堂堂,風度優雅,因此不費吹灰之力,無意之中就把一桌子的老同學都給蓋了。
有好幾次,李明揚和劉坤的目光突然相遇,如果在座的誰有特異功能,準能看到迸出的火花,準能聽見哧哧的聲響。李明揚有點驚慌,每次都率先移開目光,仿佛怕被燙著燒著。劉坤就比他沉著。李明揚雖然隻比劉坤大十歲左右,從年齡段上劃分,仍屬於一代人,但他已經完全無法把握像劉坤這樣的當今大學生了。剛才,做軟件生意的校友高欽來不是說了嗎?高欽來說:“現在的學生呀,可不比咱們那時候了,咱們那時候,還知道含蓄一點,現在他們呢?不用超過三分鍾就能愛上一個人。”
劉坤就是這樣的人。過後李明揚才掂量出來,劉坤居然真的迷上他了。太不可思議了。
聚會臨近尾聲時,周文廷照例要做個小結。這回的小結是針對李明揚的。周文廷摸一把油光閃閃的腦門,清清嗓子,正色道:“明揚,我呢,一直關心你的前程,總覺得你應該比我們幾個都偉大。我想問問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李明揚說:“沒什麼具體打算。得過且過吧。”
周文廷說:“正好今天兄弟們都在這,明說了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將來能當個將軍,你就在部隊接著混;如果沒希望呢,趁早向後轉。我還是那個觀點,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最終要落到小平那句話上,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老鼠才是好貓。”
李明揚說:“這個問題有點嚴肅。今天還是不談了吧。”
劉坤插話說:“表哥,你可不能拉攏腐蝕我的偶像呀。你們自己過資產階級腐朽生活也就罷了,千萬別再把人家李明揚拉下水。中國像你們這號的商人,遍地都是,一百萬個都不止。可是中國像李明揚這樣的軍人,我敢說,不超過一千個。李明揚,你別聽他們的。”
做軟件生意的高欽來說:“劉坤,不是我們,而是你在拉攏腐蝕李明揚!”
話音未落,引來哄堂大笑。劉坤笑得滿臉淌淚。周文廷用力一揮手,說:“宴會到此結束。下麵到七樓打保齡球。”
在保齡球館待了不一會兒,李明揚就下樓了。不是急著回家,而是想到大門口散散心。門前的大馬路上,車流如潮,霓虹閃爍,這個大都市的夜生活,春天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不知何時,劉坤也出來了。李明揚覺得身後有異常,一回頭就看到了她。她的一雙眸子像一對小燈籠。李明揚站著不動,等劉坤走近。恰在這時,一個挎花籃紮辮子的小女孩跑過來,衝著李明揚說:“叔叔,買枝花吧,剛摘下的玫瑰。五元一枝。”
李明揚有點不知所措。劉坤調皮地說:“給女士獻花,是男士的權利和義務嘛。”
李明揚仍是糊裏糊塗:“那……要幾枝呢?”他是真的不習慣這個了,或者說是落伍了。
劉坤伸出一根指頭:“我隻要一枝。”
劉坤從李明揚手裏接過玫瑰花,放在鼻端久久嗅著……
九
李明揚在B城軍事院校待的時間不算太長,也就三年多,可他總也忘不了在那裏的日子。
經曆過最初的不適應之後,往後就順暢多了。小城環境優美,陽光充足,李明揚很快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軍校校園裏的生活也是寧靜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單純得很,完全不像大都市裏那樣複雜,人們互相提防,一不留神就會有人下套害你。李明揚慶幸自己走對了路子。他認為,自己最大的收獲就是那些日子靈感奔湧,像脫韁的野馬。他提起筆來,寫下一篇篇文筆優美、立意深邃的散文隨筆,寄往全國各地的報刊。有的發表了,有的沒發表。發表了的,學院裏的同仁們閱後紛紛叫好。沒發表的,換個地方再寄一份。多麼有趣呀。如果不是因為趙梅,李明揚或許會在B城待一輩子。
李明揚畢業兩年之後,母校請他回去給應屆畢業生做過一回報告。報告的效果不是太好,這一點早在李明揚意料之中的。按照母校的要求,李明揚要穿軍裝在校園裏出現。穿軍裝的李明揚,挺拔英武的李明揚,氣宇軒昂的李明揚,一抬手一投足都像儀仗隊員那樣百般標致的李明揚,和那些戴著眼鏡,須發亂飄,胖瘦分明,走路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男生們一比,立馬就成了羊群裏的駱駝。他這個樣子男生可能不當回事,女生可就太當回事了。
從會場裏出來,李明揚目不斜視地剛走到一處花壇前,就有一個女生微笑著上前打招呼。女生說:“李學兄,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李明揚一愣。聽她這口氣,以前肯定見過他。那麼她是誰呢,想不起來。這個女生身段和臉蛋都沒得說,在母校女生堆裏絕對屬於上乘姿色。李明揚看她一眼,眼珠子立馬被她灼疼了,趕緊低了頭。如果哼哼哈哈應付一下就走開,將來他個人的回憶錄就得改寫。但此時他的心裏頭突然充滿了柔情。雖然他軍裝穿在身,可心並不是鋼板一塊,依然是極易為情所動的男兒心。母校其實就像娘家,這裏所有的人都是娘家人,李明揚看著哪一個都覺得親,何況是個風情萬種的女兒身。女生說:“李學兄,你不記得我了吧?”
李明揚搖搖頭,說:“真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
女生手往花壇裏一伸,指著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朵說:“兩年前,我給你獻過花。”
這下李明揚想起來了:“啊,你叫……趙梅。沒錯,趙梅!”兩年前的那次送別場麵嘩地一下子湧到他麵前來了。趙梅是他辭別母校前留到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印象,既清晰又縹緲,今朝得以重現,仿佛時光倒流,李明揚很高興。
趙梅比他還要高興,那樣子歡天喜地的。
李明揚說:“趙梅,你怎麼還認得出我?你的記性真好,謝謝。”
趙梅說:“一周前係裏就宣布你要來演講。我早就做好了聽你講話的準備。”
李明揚麵帶愧意:“講得不好。”
趙梅說:“不是講得不好,而主要是聽眾不感興趣。人各有誌嘛,你就是講得再好,人家不感興趣就變成了對牛彈琴。不過,我感興趣,我認為講得精彩。我上了三年大學,這堂課最使我難忘。隻要有一個忠實的聽眾,你就應該感到幸福對不對?”
李明揚笑了,心裏的尷尬和鬱悶一掃而光。他說:“趙梅,我想再說一句謝謝你……這樣吧,我請客,到門口吃新疆烤肉、蘭州拉麵。”
新疆烤肉、蘭州拉麵,是這所名牌大學的學子們最喜歡吃的兩種食物。有數不清的這類小飯館包圍著他們的校園。在那些簡陋的館子裏,還有路邊的這些小吃攤上,發生過多少青春故事,留下了多少迷人往事。李明揚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在這種場合認識的,她是本校外係的,他來吃拉麵,與她坐在了同一張小飯桌上,就算認識了。後來他們一同來吃了兩回烤肉和拉麵,就開始約會了。這段戀情維持了差不多三個月,到底還是沒能留住。主要是性格合不來,女的太盛氣淩人。李明揚打聽過,畢業後她去了加拿大。分配至B城後,李明揚隻要回憶起四年的大學生活,總也繞不開校園附近的新疆烤肉和蘭州拉麵,仿佛這兩樣東西是他大學生涯的見證。有時他實在饞了,就騎輛破自行車在B城的大街小巷轉來轉去,好不容易尋找到類似的小吃攤,味道可是差遠了。後來他又悟出,味道差是一方麵,主要還是環境變了,心境不同了。
這時已是傍晚,來小飯館小吃攤打牙祭的學生真有不少,大都是成雙成對的。李明揚搭眼一看,就知道哪幾對是剛接上火,哪些已是煮熟的鴨子。如果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說明你白在這所名牌大學讀了四年書。說明你的智商有點問題。李明揚和趙梅肩並肩往前走,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迎麵撲來的氣味,洶湧的氣味,熟悉而又親切的氣味,都快把李明揚的鼻孔給搞腫了。
路過一家門麵不大的花店時,李明揚沒有征求趙梅的意見,直接闖進去買了一大束鮮豔的、帶著水珠的玫瑰花,遞給趙梅,說:“今天輪到我向你獻花了。”
趙梅雙手接過花,燦爛地笑著,說:“呀,我都幸福得有點過頭了。”
他們在一個稍顯清靜的小館子前停下,又找兩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身材滾圓、白臉似銀盤的老板娘親自過來給他們倒茶。李明揚望著這位似曾相識的老板娘,打量幾眼似曾相見的店內布局,仿佛故地重遊,心情愈加放鬆。他的視線移向窗外,突然看到一輪特別明亮的月亮掛在天上。他想起,他在這座大都市待了整整四年,卻不記得見到過如此明麗的月亮,於是就指給趙梅看。李明揚說:“你也在這裏待了三年多了,你說說,你見過這麼圓這麼亮的月亮嗎?”
趙梅肯定地說:“沒有。我從來沒注意過這裏的天上有月亮。”
李明揚說:“可它今天晚上隆重出現了。”
趙梅說:“那就謝謝它。”
兩大盤辛香撲鼻的烤肉端上來了。二人端起啤酒杯,使勁一碰。酒未及沾唇,趙梅說:“哎,明年我畢業,也到你們院校當個教官,好嗎?”
李明揚說:“那可是太好了!”
趙梅說:“我有空時,去找你玩,可以嗎?”
李明揚說:“當然可以!”
這話說了沒幾天,趙梅竟然真的跑到B城找李明揚來了!也不知她是怎麼摸來的,仿佛從天而降,把個李明揚弄得老半天沒緩過神來,不知是喜還是憂。當晚趙梅就上了他的床,誰也沒感到突兀,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似的。半夜,他們被滿地的月光驚醒,爬起來裸著身子到窗戶根下看月亮,又想起幾天前吃烤肉時看到的月亮。李明揚說:“隻要是晴天,隻要它出現,這裏的月亮必定是這麼亮。”
趙梅說:“那裏和這裏,同是一個天,月色卻不同。”
李明揚說:“天是一個天,地卻不是一個地,所以它不同……趙梅,我得問你一句,為何匆匆忙忙來找我?”
趙梅說:“因為我——崇拜你!”
想必這就是真實的答案了。
三天後趙梅返回了學校。這三天全學院都知道李明揚有女朋友了,而且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這以前人們就懷疑李明揚有女朋友,而且是大都市的。他卻死活不承認。這下紙裏包不住火了。事情原本不算啥,男大當婚嘛,但卻有人難過得要死要活——據消息靈通人士說,學院裏有三個人最傷心,一個是衛生隊的護士林若萌,學院政委的千金,儼然大家閨秀;一個是基礎教研室的女教官張向陽,才貌雙全,氣質高雅;還有一個是政治部的文化幹事鞏秋芸,能歌善舞,柔情似水。這三人號稱學院裏的三朵金花,高傲得很,一般男的連瞧都不瞧一眼。她們都對李明揚有那種意思,也都用各種方式進行過火力偵察,現在卻都成了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大學生的手下敗將。看來B城還是拴不住李明揚啊,他早晚要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