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政委對此總結道:“她們下手下晚了。”
十
劉坤給李明揚打過四次電話。頭兩次沒別的事,就是聊天。上班時間,辦公室裏人來人往,李明揚隻能是哼哼哈哈應付幾句。他真不希望劉坤往辦公室裏打電話找他,可又不便明說。他怎麼能忍心傷一個女孩子的自尊,何況她又是老同學周文廷的親表妹,何況她要說的都是挺健康的話題。
第三次來電話,劉坤委婉地提出,周末同學們結夥到西山遊玩,希望李明揚能陪她去。劉坤說:“人家全都是一對一對的。我呢,笨死了,連個男朋友都找不著,我跟人家去,簡直就是電燈泡嘛。李哥,求你陪我去,要不我太沒麵子了。”
李明揚犯難了。李明揚好像從來沒這麼犯難過。他突然覺得牙根疼。他瞅一眼正埋頭修改材料的處長,硬著頭皮說,他可能周末要加班趕材料;如果不加班,再聯係再定。先這麼應付過去了,腦門上居然沁出了汗。
劉坤的第四次電話,李明揚是在等75路公交車時用手機接的,時間是周五下班之後。這地方沒人監視,李明揚膽子就大了。想到周末在家裏,還不是繼續和趙梅搞冷戰,雖然不吵不鬧,不打不罵,但家裏的氣氛糟透了,像暴風雨前的虛假寧靜,他已經感到太累了,差不多都要虛脫了——出去散散心又何妨,不就是爬爬山嗎?又不幹別的,而且是成群結夥。於是,就答應了劉坤。
這天劉坤把長發盤到了頭上,戴了頂鵝黃色的遮陽帽,穿著短衫和緊身褲,足蹬白色的旅行鞋,背著個圓筒狀的紫色旅遊包。看上去更調皮,更洋氣,更有朝氣,更富青春韻味。不算李明揚,劉坤他們一共來了七個人。那三對男女分別手拉著手,親昵地往山上爬去,把李明揚和劉坤落在了後麵。
二人並肩往上走,一時話不多,各懷心事的樣子。在李明揚看來,他現在覺得,自己此番偷偷跑來陪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女孩子爬山,相當不正常,有點無聊,有點唐突了。這算什麼事?所以他感到步履沉重,呼吸急促,汗也鑽出來湊熱鬧了,後背濕乎乎的。而在劉坤那裏,她是在積聚勇氣,尋找時機。這個世界上,唯有她自己清楚,她已經深深地迷戀上李明揚了。這樣的迷戀十有八九是一場錯誤的遊戲,可劉坤不怕。劉坤知道挺難。劉坤最願意打攻堅戰。按說這種事情上應該她屬於防守一方才正常,可是李明揚是個軍官哥哥,軍官哥哥作戰時敢打敢衝,這種事上就不好說了。所以劉坤決定由她發起攻擊。不過,先不慌,得掌握好節奏,不能把軍官哥哥嚇跑了。
劉坤的那幾對同學步伐挺快,眼看就沒影兒了。劉坤卻一點都不著急,這兒瞅瞅那兒看看。李明揚催促劉坤快點,免得和大夥兒走散了。劉坤說,傻帽兒,人家巴不得單獨行動,你想追上去當電燈泡?李明揚一想,也對呀,爬山嘛,不過是個借口,年輕人借機出來親熱才是真,於是就不再催她。劉坤掏出一條手帕,很自然地遞給李明揚。李明揚猶豫一下,還是接了,擦去臉上的汗珠,覺得清爽多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邊走。後來劉坤談起B城,李明揚總算找到了可供發揮的話題,情緒立馬就上來了。B城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了。B城是他青春和愛情的見證,B城滋潤了他的性情,B城給了他靈感和激情,B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他就是在B城成長為一名還算出色的軍人的。作為一名優秀的教官,他和學員們,和校園裏的一草一木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可是他卻鮮有機會再回B城了。學院操場邊上的大片垂柳還是那麼蒼翠嗎?那條穿過校園的小河還是那麼清澈嗎?B城的天空中還能見到鴿子飛翔嗎?B城的少女還是那麼羞澀多情嗎?……他都不知道了。他已經離開B城六年了……想到這裏,說到這裏,他竟然傷感得眼圈紅了,如果不是因為劉坤在場,說不定他會落下淚來。
B城成了一個遙遠的背景,李明揚終究會淡忘它的。可現在,老天爺卻又把劉坤推到他麵前來了。劉坤就是呼吸著B城的空氣長大的,她恐怕是B城最美麗多情的少女。他們卻相識了。很偶然,很好玩。難道這是一個巧合嗎?李明揚想到了引火燒身這個成語,後悔不該參加那個無聊的聚會,後悔死了。
他們兩個人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攥在一起的,都沒覺得用力,卻攥得緊緊的,好像在他們之外還有一個力量,作用到他們身上了。路上遊人不多,到秋天時這裏才熱鬧。兩人往上走,走得很慢。兩隻手攥得很緊,手心裏全是汗,像抹了潤滑油。抹了油的手就會有滑脫的危險,所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丟了一隻。到後來劉坤好像是累了,走不大動了,幹脆挎住李明揚的胳膊彎,半邊身子靠在了他身上。劉坤不時抬起臉來,用黑葡萄般漂亮的大眼睛仰望他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有時還調皮地眨巴一下,撅一撅嘴唇。李明揚渾身的筋骨都像被抽走了,一會兒感覺是在往天堂裏走,一會兒又感覺是在下地獄,心反複受煎熬,都快碎了。
李明揚總想把話題往趙梅身上扯。他是有家室的人了,想必劉坤也知道。如果劉坤接他的話把兒,他就會告訴她,趙梅是個很賢惠很能幹的女人,趙梅像劉坤這個年紀時,同她一樣漂亮。現在趙梅依然相當漂亮,一點都沒發胖,臉上沒起一點皺紋。他當然不會把趙梅最近弄出的那檔子爛事說給劉坤。家醜不可外揚嘛。況且誰沒個失足的時候?改了就是了(想到這裏,他覺得牙根疼)。可是,劉坤壓根就對趙梅不感興趣,就仿佛趙梅不存在似的。李明揚有點沒轍了,但李明揚決計還是要講。如果不講,好像他存心對人家姑娘隱瞞什麼似的。李明揚就硬著頭皮講。起初劉坤一聲不吭,到後來,李明揚講到趙梅在一個民營公司當主管,做生意也很有一套時,劉坤有反應了。劉坤說:“像我表哥一樣,不過是些唯利是圖之人,眼裏隻有錢罷了。和商人一起生活,你不覺得很乏味嗎?”
李明揚接著講他麵臨的困惑。不是情感的困惑,是職業的困惑。在B城時,他文思如泉湧,靈感似清風,寫出的文章雖然未能震動文壇,但那確實是一些難得的好文章。離開B城,調進目前就職的這個大機關之後,他的靈感漸漸消失,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再寫那些發自於自己心靈的文章了。軍營生活越來越平淡,他好像也越來越平庸了。而任何時代都是屬於強者的。目前這個世道,人們傾向用你是否獲得權力和金錢這兩個標準,來衡量你的價值。就連趙梅這個曾經對他崇敬之至的人,都有點蔑視他了。
這時劉坤發話了。劉坤絕不允許任何人蔑視李明揚。劉坤一用力,從半摟半抱的狀態下解脫出來,臉漲得紅紅的。劉坤揮了揮小拳頭,拿出辯論的架勢,說:“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貶損你。你比你周圍的那些人,我是說那些嗜錢如命的人,那些官迷心竅財迷心竅的人,還有那些貪圖安逸缺乏誌向的人,強一千倍都不止!我劉坤長到二十二歲,普天之下的男人裏,能讓我佩服的,不多,但我確確實實佩服你,欲罷不能……”
李明揚趕緊做個手勢,製止劉坤往下說。劉坤已經對他入迷入魔了。他已拿定主意,這是和劉坤的最後一次見麵。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自打和趙梅有過性關係後,他從未在別人那裏失過身。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麵,李明揚反而放開了,劉坤蹭他,他也不躲閃。兩個小時後,他們不想再往上爬了,就找個隱蔽些的地方坐下。劉坤依偎著他,微閉著眼睛,幸福得不時發出呢喃聲,像剛出殼的小鳥。李明揚感覺像抱著個火爐子,雖燙得難受,卻一動也不敢動。他想,反正以後不再見她了,今兒個就咬牙堅持一下吧,別辜負了人家姑娘的一番美意,別顯得自己不像個男人。然而就在李明揚也陶醉得快不行時,他還是清醒過來了。他想到了趙梅。他告誡自己,還是……原諒趙梅吧。原諒她?應該原諒她。還是那句話,人呐,誰都有個糊塗的時候啊。李明揚輕推一下柔弱無骨般的劉坤,說:“劉坤對不起,我想給趙梅打個電話。”
李明揚掏出手機,往一旁挪了幾步。電話撥通了,趙梅聽出是他,相當興奮,簡直是受寵若驚了。趙梅急切切地說:“你吃飯沒有?回家吃嗎?你現在在什麼地方?我開車去接你吧?”語無倫次,說了一大堆。
李明揚說:“不不,我不回家吃了。我現在……在一家書店轉呢,一會兒回去。再見再見!”趕緊收起電話。劉坤定定地望著他,大眼珠子一動不動,表情怪怪的,似半怨半哀。李明揚惆悵地想,唉,生活就是這麼複雜呀,我肯定不能向趙梅說我跟劉坤在一起呀,雖然光天化日之下不會發生什麼越軌的事情,可也是不能說的。說了就會鬧誤會的……
想到生活就是這麼荒謬,李明揚無奈地搖搖頭。
十一
雖然李明揚和趙梅的愛情來得太快太猛,有點不真實,有點天上落餡餅的意思,讓人不放心,不踏實,但他們還是讓它生根發芽了,而且一路還挺順利。這大概就是天意了。
一年後,趙梅畢業。李明揚想起她當初的許諾,問她是不是真的願來B城。趙梅說,雞蛋不能都放到一個筐裏,咱倆不能鑽進同一個籠子裏,否則連個退路也沒有。李明揚冷靜地現實地一想,覺得趙梅的話有一定道理,就不再勉強她。畢業後,趙梅選擇進國家機關當了一名公務員。掙錢不多,但安逸自在,沒什麼壓力,混日子就是了。婚後,他們每隔個把月總能見次麵,也沒覺得兩地分居有何苦衷,反而時常體會小別勝新婚的快樂。
又過了一年,上級機關的調令下來了,調李明揚到宣傳部工作。這個結果早在人們的預料之中,所以沒人感到驚訝。到大都市工作畢竟不是一件壞事,而且又是上級機關要人,李明揚不可能拒絕,盡管他真的有點舍不得這個地方。離開B城之前,李明揚特意來到他革命事業的引路人張處長家,向張處長道別。張處長競爭學院訓練部副部長失敗,職務上到頭了,有點落魄,有點灰頭土臉,已確定轉業,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回他的故鄉濟南去。張處長剛捆綁完一隻大紙箱子,用力拍打著手上的灰塵,迎上來對李明揚說:“小李呀,我在部隊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回老家去享幾年清福。你年輕有為,路還長著呢,好自為之吧。我相信你會有大出息的!”
李明揚上前緊緊握住張處長一雙沾滿灰塵的大手,說:“張處長,不管我將來怎麼樣,我都會感激你的。”
調到機關後,過了好久好久趙梅才透露給李明揚,宣傳部之所以調他,不是因為他畢業於名牌大學,更不是因為他會寫文章(他寫的那類文章人家根本就不當回事,人家感興趣的是搞材料,也就是寫機關公文),而是她托單位裏的宋道剛處長給辦的。宋處長的父親是一位高官,說話管用,一個電話就成了。
或許正是這件事情,促使李明揚下決心寫好材料。他要把幹巴巴的材料寫出感情來,寫出智慧來。但是最初,事與願違。他的處長告訴他,他寫的東西感情色彩太濃,遣詞造句過於追求新穎別致,似是而非的東西太多。這不是寫材料的路子。機關公文其實就是一種嚴肅的文字遊戲,有它固定的模式套路和敘述方式,官話、空話、套話是無法避免的,關鍵是用活它;同時必須緊密地和上級的精神保持一致,什麼都要往這上麵靠,還要體現出它的威嚴、莊重和一本正經,而不是宣泄什麼空洞的情感。他重新調整思路,潛心研究別人的材料,不出半年,就基本上路子了。又過半年,沒人再小瞧他了。
李明揚在機關紮下了根,趙梅卻把國家公務員的鐵飯碗索性砸了。她想跟她的處長宋道剛一塊辦公司。宋道剛比李明揚大不了幾歲,處長已經幹了好幾年了。趙梅說,人家宋道剛連處長的烏紗帽都不要了,我怕什麼?再說宋家勢力大得很,跟著有勢力的人走,不會吃虧的。趙梅進一步給李明揚分析說,你瞧瞧吧,社會上什麼人最窮?老老實實到單位上班的工薪族最窮,靠那幾個工資,永遠是初級階段;那些賺了大錢的,無一不是膽大妄為的單幹戶。當前的中國,民營企業最具活力。李明揚說,我覺得咱倆的錢夠花的了,要那麼多錢幹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趙梅說,你瞧咱倆,寒窗苦讀十幾年,也該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隻要給機會,未嚐造不出原子彈,可是,連套房子都住不上,每次到公廁方便,我的頭就大。指望公家,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我掙點錢買套房子住,總可以吧?李明揚換個話題,說,我總覺得姓宋的不可靠,他雖然是董事長,其實一點事都不懂,你可別上了他的當。趙梅嚴肅地說,宋道剛這人有很多缺點,但也有很多優點,他一個最大的優點——不好色!
宋道剛給趙梅開出的年薪是十萬,年底還有一定數額的獎金。李明揚以為姓宋的吹牛。但到了年底,真的兌現了,李明揚也就無話可說了。趙梅說,老公呀,我能賺錢,你就不用考慮錢的事了,安心為祖國人民站崗放哨吧,我情願養著你。其實話說到這兒,已經是有點嘲諷的意思了。李明揚不想和女人理論。這些商人,掙了點錢馬上就想給臉子說怪話,也不想想,沒有老子們站崗放哨保家衛國,你們掙誰的錢去?你掙的錢還不都得孝敬給敵人?但李明揚不想和趙梅理論。軍人和商人,很難有共同語言,互相給個麵子就行了。
宋道剛的公司不但沒像李明揚想象的那樣迅速垮掉,反而越辦越紅火了。真不知他們搗鼓啥。趙梅升任了主管,年薪加到二十萬了。說是以後還會增加。去年秋天,四季花園竣工,趙梅把存款全拿出來,又從公司預支一部分,買下了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李明揚估算一下,他攢下的錢隻夠買那個四平方米的衛生間。他和趙梅開玩笑,說如果將來離婚,他這間衛生間就不要了,送給趙梅。趙梅說:“少校,你得了吧,真要像你說的離婚,我就把房子讓給你——哎,房產證上寫的不就是你的名字嗎?你是家長嘛——我把房子給你,自己再去掙。就算我擁軍吧。”
李明揚義正詞嚴地說:“趙主管,收起你的房子吧。本人就是住到大馬路上,也決不會接受你的施舍。當年,當年解放軍打下上海,不就睡過馬路牙子嗎?還留下了千古佳話呢!”
十二
夏天到來時,李明揚又經受了一次打擊。說是打擊,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就是那個職務問題。
春天就有傳言,宣傳部另一個處的處長王德偉要到國防大學上學,李明揚這個處的副處長孫啟亮過去接任處長,騰出的副處長位子很有可能是李明揚的。夏天一到,前兩個傳言都變成了現實,唯獨李明揚的事沒有落到實處,王德偉那個處的幹事曾慶高過來接替了孫啟亮,成了李明揚的頂頭上司!
這一陣子和趙梅鬧矛盾,雖然情緒不高,但李明揚並沒有本末倒置,他仍然很看重自己的事業,甚至更看重了。如果再沒了事業,沒了進取心,在趙梅麵前,他就更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了。對於接任副處長一職,李明揚還是比較自信的,成績在那擺著嘛。
然而,還是落空了。李明揚有點懵了。處長老早就提醒過他,要他不可掉以輕心,現在的事情,不能光憑想當然,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的情況,屢見不鮮。處長甚至暗示他,必要時,要到部領導那裏走動走動。處裏雖然積極推薦他了,但最終還是部裏說了算。若是更高級別的首長能給他說句話,就更有把握了。處長的教誨,李明揚一點都沒往心裏去。他甚至還在心裏頭嘲笑處長,有點小題大做了。再說讓他耷拉下腦袋到領導那裏跑官要官,他真幹不出來。從小到大,從地方到部隊,從B城到這個大都市,他從來沒有向領導張口要過什麼。他張不開這個口。
其實對他不利的傳言早就有了,沒有引起他的警覺罷了。比如,有傳言說,李明揚也就是會寫個材料,是個筆杆子而已,組織領導方麵的才能欠缺一點;再比如,有傳言說,曾慶高的嶽父和部長是老戰友,生死之交;又比如,有傳言說,曾慶高和司令的秘書是老鄉,二人過從甚密,等等。李明揚對這些傳言一概未予理睬。現在看來,這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曾慶高的命令正式宣布之前,處長代表部裏鄭重地同李明揚談了一次話。處長說,組織上在用人方麵一直是力求公正的,但很難做到百分之百地公正,這個道理你應能理解。部裏對你的工作給予了很高評價,部長表示下一步會重點考慮你,請你相信組織,正確對待。以後機會有的是,不要氣餒,現在正是考驗你的時候。處長接著又換了副口氣,是處長自己的口氣,處長說,小李呀,人這輩子吃兩三次虧是很正常的,比如我,要不是吃虧,副部長早就幹上了。他媽的。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還有一點點學生氣,稍微改一改就更好了。
處長終究是處長,看得太準了。他李明揚就是有這個臭毛病,如果這也算是毛病的話。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點微笑,說:“請處長務必轉告部首長,我會正確對待的。組織上這次沒考慮我,說明我還有欠缺之處,以後我會更加努力。”
處長滿意地說:“這就對了。”
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終究不一樣。李明揚心裏別提多窩火了。如果輸給別人,李明揚也就認了,可他偏偏輸給了曾慶高。曾慶高是個機關混混兒,連份簡單的講話稿都寫不好,可就是這麼一個人,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李明揚漸漸地明白了,會不會寫材料似乎並不是主要的。會寫材料充其量隻是個幹活的命,卻不是當領導的命。如果說以前李明揚偶爾還會冒出當將軍的念頭,那麼現在,他總算意識到了,他永遠也當不上將軍的。永遠也當不上!如此說來,他那個念頭就很可笑了,十分可笑,有點不自量力的意思了。
再想想幾個月前,李明揚還高傲得很呢,心氣大得不得了,根本沒把一個小小的副處長職位看在眼裏。現在他才知道,他是很看重這個的。這或許與趙梅有關。說到底,他不光是和曾慶高在爭,他同時也在和趙梅爭。說不定呀,也在和宋道剛爭,和周文廷爭,和許許多多相幹不相幹的人爭。爭來爭去,頭發也該稀少了,背也該駝了。
是不是也和自己在爭?
李明揚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發現了眾多的問題。
李明揚和趙梅的關係一直是不冷不熱,家裏的氣氛始終冷冷清清。夜裏,李明揚獨自躺在書房裏的沙發上,睡不著。他爬起來想寫點東西。電腦打開了好半天,屏幕上一個字都沒出現。寫什麼?寫那些千篇一律的材料?太枯燥了;寫點文學作品,像在B城那樣?寫不出來了,早就沒有那份感覺了。
經過多日的思索之後,李明揚竟然產生了離開這個大機關,下到基層部隊任職的念頭。有一天,辦公室裏隻剩下他和處長時,他把這個念頭說給處長聽。處長起初沒當回事,等弄明白後,處長一驚慌,碰倒了茶杯,茶水把桌上的一摞材料都泡了。處長手忙腳亂收拾一陣,說:“你小子,不像話,一點挫折都經受不住。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處長以為李明揚還在賭氣。李明揚趕緊解釋,說他絕對不是因為沒當上副處長而賭氣。李明揚說的是真心話。他已經想開了,徹底想開了,在這個大機關的大院裏,處長副處長這一級別的幹部比蒼蠅蚊子都多。他這個當幹事的,整日知道寫材料,謹小慎微,前怕狼後怕虎。說他是軍人吧,他連一點軍人的豪邁和果敢都快沒有了;說他不是軍人吧,他還穿著軍裝。近來,他時常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作家筆下的小公務員形象。當然李明揚不能把這些想法說給處長聽。李明揚說:“下到基層鍛煉鍛煉,對我的成長進步會有幫助。”
處長用沉痛的語氣說:“你想過沒有,下去很有可能就回不來了。下麵多少人盯著機關呀,削尖腦袋想往這裏調。”
這倒是個問題。李明揚沒了話。
處長趁熱打鐵:“還有,你征求過趙梅的意見嗎?當初你往機關調時,多虧了人家趙梅……”
提起趙梅,李明揚火又上來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說了算。當初要是知道她背後玩貓兒膩,我就不來了。”
處長怔忡著,打算以退為進:“那你打算到哪個部隊去?”
李明揚說:“這倒沒考慮……回B城我的老單位也行。”
處長笑起來:“你呀,太天真了!你不想想,你去了,人家還以為你在機關沒幹好,給發配回去的呢!得,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說給任何人聽,什麼也別說了。你老老實實在這兒幹,隻要我在,你就別想離開一步!”
十三
劉坤去深圳之前,李明揚和他見了最後一麵。那次從西山分手後,李明揚下決心不再和劉坤來往了。人家還是好端端的姑娘,自己是個有婦之夫,關係再發展下去就要出問題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雖說社會上的人找情人成風,人人都快瘋掉了,可他李明揚不想這麼幹。他要是喜歡幹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就不到部隊來了。他要是喜歡他早就轉業了。他要是像周文廷他們那樣有錢有自由,幹幹也無妨,可他不是周文廷。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劉坤斷斷續續打過幾次電話。劉坤是個極聰明的姑娘,見李明揚不熱心,好一陣兒沒再主動和他聯係。劉坤好像失蹤了。李明揚心裏踏實了,卻又有一點說不出的惆悵。劉坤是個多麼出色的姑娘啊!和當年的趙梅一樣出色。他這輩子很難再碰到像劉坤這樣出色的姑娘了。老天爺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這天下午,當李明揚突然接到劉坤的電話時,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劉坤說,她馬上就要畢業了,關於畢業後的去向,她想聽聽李明揚的意見。這可是一件大事,三言兩語說不清。因此,當劉坤邀請他到某一個地方見麵時,他當即答應了。
見麵的地方李明揚以前去過,是周文廷的五處房產之一。李明揚滿頭大汗趕去後,發現隻有劉坤一人在家。劉坤說她表哥周文廷去香港了,昨天走的。劉坤好像瘦了些,長發斜披到一邊,眼睛顯得更大了,眼睫毛顯得更長了,目光也更深邃了,像兩泓清泉,發出幽幽的光,深不可測的樣子。劉坤遞給李明揚一塊噴了香水的濕毛巾,讓他擦汗。二人說過幾句諸如天氣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之後,突然沒話了,偌大的房子一片沉寂,隻有空調機的聲音充斥著空間。沉默是爆發的前奏,這是相當危險的。事實上剛才李明揚一進門,就預感到潛在的危險了。李明揚既沒有逃走的勇氣,也缺乏留下來的勇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明揚喘口粗氣,沒話找話。他說:“劉坤你瘦了。”劉坤說:“沒有瘦。以前見你時穿得多,現在穿少了,顯瘦。”李明揚故作鎮靜地抬眼去打量劉坤,發現她的確穿得少,上身隻穿一件小小的白色無袖短褂,露著圓圓的肚臍,胸脯若隱若現,下邊是一件長不及膝蓋的短褲,光著腳丫。劉坤光著腳丫站在李明揚麵前的地毯上,像一幅淡雅的水粉畫。李明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一麵被重擊的小鼓。他迷迷糊糊地、昏頭昏腦地反複拷問自己,你是否喜歡上劉坤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隻能回避它。
室內沉默的氣氛壓得李明揚喘不過氣來。劉坤的小嘴也是一張一張的,仿佛在渴求什麼。李明揚說:“劉坤,給我倒杯水。”劉坤不動,一動不動,像是恍惚了、癡呆了。好在李明揚的頭腦暫時是清醒的。李明揚居然還能夠在這個要命的時刻思考嚴肅的問題。他想,男人這一生啊,有許多的追求,世俗的追求主要有三:權力、錢財、美色。新聞媒介上不是時常披露嗎?某人當上領導了,卻又翻船了,原因是貪汙受賄,捎帶著亂搞女人。權、財、色全占了。一不留神,又身敗名裂了。可見,男人這一生啊,雖然要過好多關,但主要的呢,就是這三關:權、財、色。這三關哪一關都不好過。誰能夠過一關,誰就是個相當不錯的男人了。誰能夠過兩關,誰就是個相當優秀的男人了。誰要是能夠過三關呢?他簡直就不是人,簡直就是神了。這樣的男人天下不能說沒有,但恐怕是極少的。美麗的女人,古人對她最高的評價是:“傾國傾城。”像劉坤這樣的女人,不知該給她個什麼評價,想必也是不會差的。可是,李明揚想先問問她,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李明揚挺直腰板,理理腦子,清清嗓子,抬高嗓門說:“劉坤!給我倒杯水。”
劉坤從迷亂中醒過神來。劉坤跌跌撞撞到飲水機那裏,倒了一杯水。但是,她沒有能夠把這杯水遞到李明揚手上。她沒有力量了。她像要癱掉似的,一步三晃。杯子無聲地砸在了地毯上,水花飛濺。水花馬上就被地毯吃掉了。與此同時,劉坤一頭紮在了李明揚懷裏,她的淚水打濕了李明揚的前胸。
劉坤抽抽搭搭地說,她馬上就要畢業了。原先她曾打算,畢業後到深圳發展,可是,認識李明揚後,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不能自拔。她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她就等他一句話。如果他需要她,她就堅決地留下來。她不求天長地久,也不求有什麼結果,隻求能夠時常見他一麵……李明揚耐心地等她說,輕輕撫弄著她的後背,像一個飽經滄桑的兄長麵對自己柔弱的小妹妹。
劉坤終於說完了,淚也流得差不多了,眨巴著小母馬那樣漂亮的眼睛與李明揚久久對視。李明揚簡直就要暈過去了。暈過去之前,李明揚問道:“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麼要這樣?”
劉坤說:“因為,因為我——崇拜你!”
這使李明揚想起差不多七八年前,趙梅也曾經用同樣的口氣和神態,向他說過同樣的話。僅僅才幾年過去,一切都變了模樣。真是太滑稽了。李明揚忍不住笑了,是苦澀的笑。生活總是在不斷地重複,新生活其實就是舊生活的延續和派生。可是人呢?人卻一日一日地蒼老,一日一日地改變,直至最後的消失。
李明揚扳過她的臉,說:“劉坤,我不想傷害你。請你也聽我一句話:去深圳吧,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地方。你會很快忘掉麵前這一切的。”
李明揚使勁親吻了一下劉坤的嘴唇,掙紮著站起來。想到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位美麗而多情的姑娘了,淚水霎時蒙住了李明揚的雙眼。
十四
九月十二日那天,是李明揚的生日。李明揚下班回到家,看到餐桌上擺著插滿蠟燭的蛋糕,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趙梅下午提前回到家,做了好多菜。也真難為她了。他們冷戰都快有半年了吧?一直是分房而居,倒也相安無事。盡管李明揚極力避免讓單位裏的人知道他和趙梅的事情,但還是被人摸了個大概。如今的人們,嗅覺出奇地好,眼睛出奇地亮,耳朵出奇地靈,嘴巴出奇地長。很多事情當事人尚不知曉時,你周圍的人搞不好已經知曉了。趙梅和宋道剛的那檔子事情,其實別人早就有所懷疑了。能不懷疑嗎?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跟一個有錢有勢的大老板,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混跡於烏煙瘴氣的交際場上,出點事是很正常的。太正常了。不出事反而不正常了。這種事現在太多了,遍地都是。就看你怎麼認識它,怎麼對待它了,但人家不會當你的麵說這些。人們最愛懷疑的事情不外有這幾種:懷疑某人有經濟問題,懷疑某人說自己的壞話了,懷疑某人和某某人好上了。最後這一種最有趣,最好玩。
不管怎麼說,李明揚感覺到了,趙梅還是愛他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愛。這半年來,趙梅明顯地憔悴了,眼角竟然出現了細細的皺紋,目光也顯得比過去黯淡了。趙梅以前的目光是多麼純淨啊,李明揚經常從她的瞳孔裏看到自己的影子。
這天晚上,因為李明揚生日的緣故,家裏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歡欣和溫馨。李明揚和趙梅都喝了不少酒。開始喝幹紅,覺得不過癮,又換啤酒。喝了好幾瓶啤酒,仍是感覺不過癮,幹脆換成了白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用勸,搶著喝,一瓶白酒就這麼下去了。趙梅喝著喝著哭起來,眼淚嘩嘩地流。她是喝多了。李明揚也喝得差不離了。喝多了酒的趙梅話格外地多,一邊抹淚一邊訴說。趙梅說,她都三十歲了,她想做媽媽了。如果李明揚打算和她分手,最好是等她做了媽媽再分手,讓孩子成為他們六七年夫妻生活的一個紀念吧。趙梅說,她會永遠愛著李明揚。她這輩子隻愛李明揚一個人,她愛他,但不佩服他。她覺得他變得平庸了,好像他都不是李明揚了。或許是職業的原因吧。還有那個宋道剛。她不愛宋道剛,但她佩服宋道剛。當今時代屬於宋道剛這樣的男人。趙梅還說,她已經決定了,盡快離開宋道剛的公司,自己辦一個公司。她有信心,有能力把新公司辦好……
趙梅說著說著,頭一歪,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李明揚把桌上剩餘的酒喝光,站起來,搖搖晃晃出了門。出門之前,李明揚回頭打量了一眼昏睡過去的趙梅。李明揚迷迷糊糊問自己,你還愛她嗎?他回答不上來。他隻能暫時回避這個棘手的問題了。
出了四季花園的大門,李明揚順著大馬路漫無目的地走。他搖搖晃晃的,過路人都遠遠地躲著他。可他的腦子是清醒的。他想他應該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就在上個禮拜,老同學周文廷曾經又規勸過他一次。周文廷推心置腹地說:“我的戰友呀,趁我們幾個同學的生意正紅火著,你趕快加入到我們的行列裏來,千點實事吧。跟我們一塊幹,我們絕對歡迎;你自己單獨練,也成。你自己定。不管怎麼著,我們都會幫你一把。憑你的智商,到了生意場上,絕無問題。”李明揚搖搖頭,說:“老同學,你說的這些,我不是沒考慮過。可是你別忘了,我已經在軍營待了十年了。我的腦袋已經不是過去的腦袋了,更不是你們的腦袋。它很難適應你們的遊戲規則。換句話說,我不是幹你們這行的料。不行了。或許早幾年還行,現在肯定不行了。我有數,太有數了。我這輩子呀,隻能當個職業軍人了,能當好,就算不錯了。”
最讓李明揚焦心的是,他最近拿出的文字材料越來越糟,簡直都有點慘不忍睹了。有一個原本很簡單的總結材料,他改了三遍都沒過關。處長看他時的目光都已經明顯不對味了。恐怕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幾年來拚了性命攢下的名聲會毀於一旦。這太可怕了。這可是他在機關賴以立身的根本啊!不是他不認真。事實上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真,可就是越寫越差,越寫越差。真是怪了。李明揚不由想起多年前坐在他這個座位上的“材料王”許幹事。他雖然沒像許幹事那樣見了材料就昏厥,然而,仿佛在一夜之間,他的所謂靈感全失掉了,他一點靈氣都沒有了。和機關裏的很多“萬金油”似的幹部差不多了。可人家能說會道,腿腳勤快,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高招。他除了會寫材料,沒有別的招數了;如果他再寫不好材料,那就是真正的平庸了。
冷風一吹,李明揚走路的姿勢好看多了。他再一次想到下基層的問題。他曾經向他的處長談過這事。他覺得有必要再認真考慮一下。回B城老單位不妥當,到遠處去也多有不便,那麼,在這個城市的郊區找個單位,如何?他想,他肯定喜歡和士兵們在一起。都是年輕人,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看著舒坦,不愁不來靈感……鄰街店鋪裏的電視機正在播放美國遭恐怖襲擊的消息,就在昨天。太出人意料了,真是驚心動魄。今天白天大夥兒光議論這件事了。
李明揚攜筆從戎之際,正趕上海灣戰爭打響,我們的軍營也跟著熱鬧了一陣。但很快就複歸平靜。後來中國軍人的血性,又鼓脹過幾回,契機分別是九八年抗洪,九九年美國轟炸南聯盟,捎帶著炸了中國駐南大使館。這一次美國挨了幾棍子,夠慘的,布什總統揚言報複,打仗是不可避免了。李明揚想,不知我們的軍營會跟著弄出什麼動靜來……
時候不早了,李明揚仍然沒有往回走的意思。路過一家夜總會門口時,他看到有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那兒賣花。小姑娘迎著李明揚,用稚嫩的嗓音說:“叔叔,買枝玫瑰花吧,剛摘下的。五元一枝。”李明揚想都沒想,就走了過去。他把所有的玫瑰花都買了下來。他抱著一捆玫瑰花,邁開大步往前走。玫瑰花兒獻給誰?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甩開大步向前走。花瓣上的水珠在霓虹燈下閃閃爍爍,晃人的眼睛。水珠紛紛滾落,水珠好像是從天上滾落下來的。李明揚揚起臉,原來是下雨了。雨越下越急,雨水塗滿了他的臉,好像不光是雨水,還摻雜著淚——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是落淚了。他把臉整個地埋進玫瑰花叢,索性哭個痛快。